那场雪下起来时,闫筱刚刚走下盘山公路,朝市区的方向走去。她不记得雪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当她注意到时地上已经铺了薄薄一层了。雪花很大,下得也急,没多久眼前都是白茫茫一片,遮住了视线。
闫筱左手扶着右胳膊,肩膀流出来的血洇湿了衣服,又从袖子里流出来,滴在白皑皑的地面上,没多久就被新下的雪覆盖掉。她觉得有点疼,但还好,算不上严重,她心里有数。
她又紧了紧背在身后的背包,里面装着的是她刚刚豁出命来得到的那幅《孤禽图》,好在这一趟并不亏,闫筱想。
勋哥说的没错,不冒点险,想通过那些常规手段得到这幅图是不可能的,何况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
《孤禽图》的藏家是南丰一家商贸公司的老板,但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背景很复杂,舅舅是个高官,他自己跟南丰最大的涉黑组织也有扯不清的关系。这也是勋哥屡次想下手,却发现根本惹不起的原因。
这位黑白通吃的藏家跟国外的艺术品画廊来往密切,经常带着自己的藏品去国外参展,这次要带去美国的就是《孤禽图》。大概之前遭遇过被偷的经历,他对画作的保护很到位,甚至可以说达到了国宝的安保级别。
闫筱查了一下藏家今天的行程,发现家里和机场都很难下手,只能从路上找突破。南丰机场建的比较偏,从市区到机场要经过一段盘山公路,那里也相对偏僻,是唯一有机会的地方。
闫筱在藏家别墅附近监视了一阵子,得知他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与画分开两辆车走,画是由以为职业保镖护送的。也就是说,她只要截下保镖的车就行。
但这事没那么容易。她想了很多种办法,找保镖的弱点,从他的车上动手脚,甚至在路上设置陷阱或者诱惑,通通没奏效。于是最终,她不得不选择最粗暴,最莽撞,也是最危险的方式。
在盘山公路最为偏僻的路段,闫筱躲在监控拍不到的区域,等藏家的车先开过去后,开着她那辆陆虎直直撞向保镖的车。将车撞下山路,而她也收受了伤。
闫筱拖着受伤的胳膊爬下山,砸开车窗,取走了画。但在离开之前,她特地看了一下昏迷中的保镖的伤势,似乎并没有生命危险。那一刻闫筱嘲笑了自己一下,她变了,在这样一个豁出去的时刻,她居然也瞻前顾后了。
闫筱把她的车开到公路下,把齐雯叫来,车子交给了她,让她沿着另一条路把车开到临市处理掉。她抱着受伤的肩膀,背着那幅硬生生抢回来的名画走回市区,心想着季白深你最好值得我为你冒的险,想着想着发现下起了鹅毛大雪。
雪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受伤的肩膀上,并不冷,反而比刚才暖了不少。一路漫长,闫筱突然想听到他的声音,拿出窃听耳机戴上,发现什么也听不到。齐雯的设备很少出现信号失灵的问题,她猜到可能是季白深手机没电了。
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城市的轮廓了,闫筱加快了脚步,又忍不住想,此时此刻季白深在做什么呢。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居然浅浅地笑了笑。
然而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荒诞得很,闫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刻的季白深正在进行对她的捕猎。就像是角色互换的反转游戏,那个你亲手训练出来的猎物,终会有反过来撕咬你的这一天。
季白深在确定了躺在画廊里小憩的落魄画家就是苑景案的假画画家后,用了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就攻破了他。尽管他一再否认,一再拒绝,甚至扬言要控告季白深对他的诬陷,还是被抓住了弱点。
只有同类才会彼此了解,季白深太清楚像他这样自命不凡,但实际上只能靠假画为生的画家的软肋了。他们不在乎名誉,不在乎钱,在乎的只是他们的假画能否以假乱真被认可,这是他们被现实一再打击后仅剩的小小尊严里最后的支撑了。
于是季白深毫不犹豫地抓住这个机会,指出了他的假画中几个明显的错误。
“湖面水纹的颜色太亮了,尤其是最后几笔。”
“对女孩头发的处理生硬,下笔时不够顺畅,而且每幅《写生的少女》都是如此。”
“油画很看重对光线的捕捉,而你恰恰在处理光线时很不自信,所以通通用遮光度最弱的颜料来处理。这是致命的,也可以说低级的错误!”
那位落魄画家喘着粗气,怒视着季白深,可很快,他又颓了下去,年轻的脸上显现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甚至要哭了出来。
后来他的确哭了出来。季白深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了几句。可能他被刚才季白深犀利精准的点评戳到了痛处,哭完了后,竟倾吐了起来。
“我已经几年没有卖出过一幅画了,也没人找我画,唯一接到的工作就是这一单。”
季白深意识到这是他乘胜追击的好时机,便说:“我不是警察,我也无意追究你的责任,只是想知道是谁雇的你。”
“我不认识她。”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不知道。”
“联系方式呢?”
“都是她联系我的,每次都用不同的号码。”
季白深陷入沉默,思考着还能从什么角度挖出线索时,听到落魄画家突兀地说了句。
“但我记得她的长相,”他看着季白深,“我可以画出来。”
季白深从隔壁的美术工具商店买来了铅笔和素描纸,落魄画家用很短的时间就完成了那幅画。季白深想他过去应该是个素描高材生,那种每次专业考试都名列前茅的孩子。他仅仅凭借记忆,就勾勒出来一个清晰的形象。
在他画的过程中,季白深眼神始终跟着他的笔触,刚刚有个轮廓时,他的心就被吊了起来,而后,一点一点被无形的重物拖拽着沉下了去。到最后那幅素描放在他面前时,季白深的思绪和他的身体一样已经麻木了,只剩下顿感。
那幅素描上画着的,赫然就是闫筱!
季白深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事实上,当他从图书馆被陆铭带走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闫筱。但不知为何,他又不希望是她,起码在没有确定证据之前,他不愿意咬着她不放。
跨年那次是他一时冲动,他想过利用那个机会试探她,可最后整个计划都走了样。事后季白深回想起那天晚上所有细节,很无奈地发现,他不仅没有完成预先设想的计划,还莫名其妙暴露了一些真心。
而那些真心意味着什么,他已经不想再去面对了。
季白深收起那张素描,用随身携带的录音笔给落魄画家录了音,而后出门打了个车,直奔闫筱的公寓。
在路上季白深才发现下雪了,越来越大,那场藏了许多天的大雪终于出现了,就像他一直在寻找的人一样。可他并没有解脱之感,与其说解脱,季白深此刻反而是更加失落了。
在遇到闫筱的那一天起,他就在试图找到她的把柄和证据,可真的走到这一步,却远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来到公寓门口,他敲了敲门,闫筱并不在家,这是他早就料到的。季白深在路上已经想好了对策,他要先找到更直接有力的证据,再交给警察,免得给闫筱翻盘的机会。
他还记得那次闫筱喝醉时送她回家的情景,她把备用钥匙藏在水表箱里。季白深去旁边的水表箱里捣鼓一阵子,找出了钥匙,打开了门,小心翼翼走进去。
几乎一进门,季白深就看到那幅挂在墙上的《自画像》,那是整个空旷的房子内唯一一张画。季白深走近看了看,认出这就是真迹,就是迄今为止仍没有找到的那幅画,没有比这更好的证据了。
季白深想了想,他必须要谨慎一些,先拍下视频。他拿出手机,发现早就没电了,于是先在闫筱家给手机充了电。
闫筱已经走回了市区,正朝着勋哥的车库走去。就在那时候,他忽然听到了耳机里季白深的声音。
“现在是1月7号下午5点06分,我此时在位于市中心的暖阳公寓606号房间,也是闫筱的家。我是用她的备用钥匙开的门,并找到了这幅丢失的苑景《自画像》真迹。”
季白深似乎在行走,能听到脚步声,闫筱想他应该在录视频。
“同时,我也有其他的证据能证明,整个苑景连环盗窃案都是闫筱做的,并栽赃陷害我。”季白深顿了一下,又说,“以上,是我的证据说明。”
闫筱脚步没有停,她的手和脸已经冻得通红了。她仍然一步一步走向勋哥的车库,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擡头看看,车库就在不远处了。
季白深录完视频后,从闫筱的书柜上找了一沓油皮纸,将《自画像》包裹起来,准备走。但在走之前,他突然瞥了眼书柜,愣了一下。
在占了整面墙的空荡荡书柜中,除了那条叫赵天然的河豚鱼外,只摆了一瓶花。准确说,那不是花,那是一束狗尾巴草。而奇怪的是,装着狗尾巴草的花瓶明显是个价值不菲的古董。
谁会用一只珍贵的古董瓶子,来养一束最廉价的狗尾巴草呢?
季白深来不急细想,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便轻轻松松放过了已经浮现出轮廓的真相。
季白深直接打车来到经侦大队,但因为他没有证件,进不去。他想了想,给刘玺打了个电话。刘玺似乎在医院输液,说话有气无力的。季白深在电话里没说明原委,只说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刘玺可能以为是一些保养品,最近这段日子他收到各种各种的慰问品,他知道拗不过季白深,于是说先放在门卫处。
天色已经暗了,季白深站在门口思考片刻,决定听从刘玺的话,将画和录音笔放在一起,留给门卫。
他并没觉得轻松,反而有些闷,于是顶着雪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就这样穿过大半个城市走回家也好。途中他又担心起刘玺是否能重视他的证据,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先将拍摄的证据视频发给他。季白深刚拿出手机时,一个陌生号码打开的电话响起。
“喂。”他接起来。
电话那端沉默好久,只能听见微微的呼吸声。
季白深凭空紧张起来,他像是透不过来气一样,狠狠吸了几口冷气,吐出一片薄雾。
“你终于找到我了。”电话那头说。
季白深看着眼前的薄雾散在暴雪中,眼神一阵晕眩。
那是闫筱的声音,她听上去少见的冷静,理智,同时还带着些莫名喜悦。
你终于找到我了。
她已经挂了电话,季白深却还将手机贴在耳朵上,残余的温热让他瞬间清醒,顿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散落着的片段串连起来后的秘密。
她英气的眼神和饱满的额头,她父母伤亡的身世,她不吃茴香,她想当公主,她威胁巷口的孩子跟她玩永远结束不了的捉迷藏游戏……以及那个古董瓶子里的狗尾巴草,和那些莫名其妙又似曾相识的无端纠缠……
季白深恍然大悟,她就是苑小萌!
她就是那个古怪,偏执,曾患有重病,对他很信任,却被他弄丢了找不到了的孩子!
而从始至终,她都在跟他玩一个更大更复杂的捉迷藏游戏,那个炎热的童年里没有完成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