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白深没有认罪,当然,他也没有成功给自己脱罪。
现有所有证据都对他很不利。除了在他卧室里搜出来的四幅画之外,他也无法提供这五起连环盗窃案的不在场证明。前三起案子都发生在夜里,季白深称他在睡觉,但均是一个人在家,没有人为他做证。第四起《东湖岸边》的案发时间是下午,季白深当时已经下班了,他说他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韩国餐馆吃饭,但警方调取监控时偏偏当天的监控坏了。
至于最后一起《自画像》他倒是有不在场证明,当时他正在图书馆上班。但单凭这一点只能说明他没参与盗窃行动,完全可以怀疑他有同伙,毕竟他曾经误导过警方行动,而且那幅《自画像》至今也没有找到。
对季白深的审问全程都是陆铭亲自来的,不过队里顾忌着他和季白深过去的关系,指派了一个别的小组警员当记录员。第一轮审讯陆陆续续持续了一天一夜,季白深有问必答,不慌不忙,像是有底气能为自己洗脱。中途陆铭根据他的交代,安排人手去调查。
第二轮审讯时季白深明显慌了,他发现陆铭问的还是上次的问题,并涉及到了生活和工作圈子,他明白这说明自己的嫌疑更重了。自那以后,季白深再没开过口,他只是低着头坐在那里,沉默着。
就这样已经足足过去两天了,陆铭知道论耐心他是比不过季白深的,便不再跟他耗着,打算从黑市集中销赃行动的角度找线索。
因为第二天就是元旦,假期期间不利于外勤行动,陆铭抓紧时间安排了行动计划,正准备走时,门口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骂骂咧咧叫嚷声。会议室里的小伙子们瞬间就听出来是谁,纷纷出去迎接。陆铭是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的,他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刘玺是来拉偏架的。
果然戴着个黑色毛线帽的刘玺凛冽地看向陆铭,吼了句:“季白深呢?关在哪了?”
在看了苑景案目前所有证据线索后,刘玺坐在那沉思了一会,决定亲自见一见季白深。陆铭要陪着,他不让。
陆铭本来想以养病为由把师父劝回医院,毕竟还得为第二次手术做准备。刘玺大概早知道他来这套,拿了个医生开的诊断证明,证明他最近恢复的还可以,第二次手术可以向后推一推,只要活动强度不大可以适当工作了。
刘玺先让小佟开车去二十几公里外的一家南京菜馆买一笼灌汤小笼包,等了一个小时,拿到东西后他才走进审讯室。
推开审讯室的门后,刘玺停了一下。季白深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厚毛衣,两手被铐在桌子上,略低着头,头发挡住了眼帘,微微驼着背。刘玺从侧面看着他,恍惚中与十几年前的那个无助少年的影子重叠了,严丝合缝。
好像这漫长又辛苦的岁月并没有让他腐朽,但同时,也没有让他更幸福。兜兜转转的,他仿佛在命运的轮盘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这个苦涩的起点。
“吃点吧。”
刘玺把灌汤包放在他面前,又拿出钥匙打开了手铐。
季白深看到灌汤包后先是一愣,然后擡起头,盯着刘玺看了一阵,嘴角弯上去,突然笑了下。
“快吃,一会凉了。”刘玺催促着,“记得你以前就爱吃这个。”
季白深打开餐盒盖子,看着里面散着热气的剔透饱满的包子,低声说:“我第一次吃灌汤包,就是你给我买的。”
刘玺坐在他对面,不知为何有点动容,老脸一僵,鼻子也有点酸。那时候也是在审讯室里,季白深不吃不喝闹绝食,刘玺买了一笼灌汤包放在他面前。当时北方很少有卖这种包子的,刘玺在他面前戳破包子皮,让香浓的汁水流出来,煞是诱人。毕竟那时的季白深还是个孩子,就忍不住了。
他吃东西的表情跟过去还是一样,即使很饿,也是慢条斯理的。刘玺安静看着他,发现他今天吃东西尤其慢,一口包子在嘴里嚼了半天也咽不下去。很久后,他才明白季白深不是在细嚼慢咽,他在控制自己的哽咽。
“放心吧,陆铭还没把你的事告诉你那孩子,怕影响他学习。”刘玺仿佛读懂了他,又说,“林澜妈妈的疗养院我们都不知道地址,需要的话也可以替你去看看。”
季白深艰难地吞咽下去,眼圈突然间红了。他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暴露出脆弱。
“我是无辜的,被陷害的。”他压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刘玺打量着他:“谁可能会陷害你?最近得罪过什么人吗?”
季白深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地瞟向剩下的小笼包,似乎在思考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案子我过了一遍,你当时给陆铭的分析是对的,窃贼留下的前三个图案的确有各有所指,偷盗顺序也是按照苑景的作画顺序。而这一点,只有跟苑景关系很近的人才知道。”刘玺叹口气,“很显然,窃贼是有备而来的。”
季白深两手握在一起,忽然擡起头,看向刘玺:“我能看看那些画吗?”
“什么画?”
“假画。黑市上流通的那批假画,”
刘玺找人拿了几幅假画到审讯室,立在墙角的桌子上。季白深过去,弯着腰,一一仔细看着,时不时用手碰一下。他神色凝重,目光灼灼盯着画,全神贯注地像是在拆炸弹一样。最后突然间眯起眼睛,凑近画,用鼻子嗅了嗅。
“怎么了?”刘玺知道他有发现,问道。
季白深直起身,眼神飘忽了片刻,才开口。
“可能不懂苑景画的人看不出来,但是这几幅假画瑕疵太明显了。比如这里,”季白深指着《等待回家的麻雀》中的树干,“这笔灰色的油彩多余了,虽然整体影响并不大,但多一笔就影响了光线的质感。还有《东湖岸边》的水面,白色用的稍微浓了点,也是这个道理。”
刘玺皱起了眉,点点头,没说话。
季白深忽然转头看着他,眼神执着,语气却很轻:“你知道的,如果是我画的,我不会犯这种错误。”
刘玺看了看那几幅画,又牢牢锁着季白深的眼睛,板着脸,脸上的褶皱也跟着严肃起来。他这幅样子据说很吓人,邻居家天不怕地不怕的熊孩子在电梯里一见到他就乖巧发抖,就连一些强悍大盗,见到这张阎王脸也不免心虚。
季白深并没有怵他,尤其是现在,看过画后反而更坚定了一些。刘玺撇撇嘴,挺着大腹便便的身材转身出去了。
刘玺把陆铭叫来,让他去走流程,先放了季白深,找到切实证据后再逮捕。
陆铭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师父,他可是重要嫌疑人!他误导了案情,没有不在场证明,重要的是那四幅画都是在他家……”
刘玺粗暴打断他:“他一口咬定不知道画怎么出现在床底下的,你有证据给他定罪吗?再说关押早就超过48小时了,他要是留个心眼请个律师,早就可以走了!”
陆铭摇摇头,长叹一口气。他虽然没直说,但不服,很明显刘玺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在关照着季白深。他想起来那天电话里刘玺说的,当初的假画案就是他把季白深抓起来的,猜测那时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情,让刘玺极其袒护甚至偏爱季白深。
季白深得知可以离开时,并没有很意外。他配合地签了字,耐心听了警告和提示,走出去时路过很多曾经一起并肩而战的第七组警察,他看都没有看一眼。
刘玺送他走出经侦大队的,告诉他回去后不用太担心,等待警方调查结果就好。季白深对他笑笑,点点头。
“明天元旦了,好好过个节。”
“你也是。”
“你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刘玺最后突然问了句。
“没有。”季白深说。
季白深在路边站了一会,狠狠吸了几口冬日冰冷的空气。尽管转眼已经是深冬了,尽管他只穿了一件厚毛衣,却不觉得冷,反而很享受这难得的自由和清醒。
路旁的公交站牌上已经换了个欢庆元旦的广告,对面的商场也挂上元旦促销的横幅,再往前,家家商户以及每个路人似乎都带着节日的喜气。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季白深给端端打了个电话,他没接,不一会给他回过来,不等季白深说什么,端端直接说元旦不回家了,跟同学一起过。季白深松了口气,他本来就不希望端端回来,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遭遇的一切。
“行。”他回复。
“提前祝你新年快乐,舅舅。”端端别扭着说。
“你也是。别忘了给姥姥也打个电话。”
“知道了。”
提到姥姥时季白深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个季度疗养院的费用该交了。他纳闷怎能没接到疗养院的电话,估计是想着节后再催。
季白深盘算一下银行卡里的余额,勉强还够这个季度的费用。他看看时间,先回家洗个澡,换了身衣服,他不想让姥姥看到自己这幅邋遢的样子。
到疗养院时已经是下午六点了,去看了眼姥姥后,季白深直接来到收费处,报了名字,等待着费用清单。冬天天黑得早,此时外面已经黑透了,季白深透过窗子看出去,隐约看到天边缀着几颗星星,一闪一闪的。
“那个,先生,你刚刚已经交过费了啊?”
工作人员说完,自顾自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不会吧,您再确定一下。”季白深礼貌地问。
工作人员又看了眼电脑:“交过了,没错,就刚才交的。”
“刚才?”季白深一惊。
“对啊。”工作人员看了眼季白深,“我想起来了,是一个姑娘来交的。”
季白深扭头离开,小跑着出去。疗养院就一个门,他跑出正门,左右看看,夜色浓浓,但路人寥寥。不过他有种强烈的预感,那个人没走远,就在身边。
“闫筱!”
季白深没有犹豫,直接喊出了她的名字。一开始还觉得有点怪异,但很快,凛冽的寒风就打消了他的顾虑。
“闫筱!”
他又喊了一声。
“在这里呢。”
季白深忽地转身,看到闫筱从疗养院里面走出来。她穿了一件素色的大衣,黑皮鞋,散着头发,没怎么化装。季白深有点惊讶,这时他第一次看到这么简单清淡的闫筱,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
“你找我?”闫筱笑笑,眼睛泛着光。
她身后是疗养院门前的画坛,画坛中央竖了一块欢度元旦的牌子,周围挂了些彩灯。彩灯有节奏地闪着光,将她饱满的脸照得很温柔,眼睛更是好看。
“你晚上有安排了吗?”
季白深凝视着她的眼睛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