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白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疲惫的感觉了,他像是耗尽了电池的机器,露出最原始的锈迹斑斑的模样。
中午与陆铭分开后,他回到图书馆替一位同事顶班,其实也没什么工作可做,无非是帮着借书和还书的学生们登记。今天似乎有一门重要考试,学生很少,他坐在阅览室落地窗下的藤椅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那个燥热的夏天,乡间小路上充斥着蝉鸣声,空气中浸满了泥土和青麦的味道,烈日永远高悬在头顶,他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也有永不竭尽的灵感。
梦中他没有再重复最后的噩梦,而是来到那间半地下画室,画室很大,大概80平左右,用一个竹制的屏风隔成两间。季白深恍惚中从楼梯走下来,走到比较大的画室里,他还能闻到各种材质的颜料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还能看到地板和墙上斑驳的彩色油渍,以及小书架上新采购的画纸和颜料盒。一排已经画好的油画堆在墙角晾晒着,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自信又昂然。
可季白深却连看都不想看,他拖着脚步坐在画板前,看着对面半截天窗外的夏日麦田,深吸一口气,擡起酸痛的胳膊,戴上眼镜,开始一天漫长的工作。
那时候他以为眼前的疲惫是有尽头的,他以为所付出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未来一定会很美好的。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天才,却在内心保持着清澈的骄傲。
那时候的他,还是个英气袭人的少年。
一通电话吵醒了他,他像个迟钝的老年人一样从藤椅上坐起来,接起电话。他神情很坦然,没有丝毫意外,只说了句好,就挂断了。
下班后天还没有黑,季白深没有从正门走去地铁,而是走到学校东门,一路上不知为何仍在回想着那间彻底改变他人生的画室。
在东门门口,闫筱背着手,等在那里。
“今天好像是冬至吧?”
闫筱站在路边的高台阶上,高高竖着马尾辫,微微低头看着季白深。她身后有一个煮混沌的路边小摊,蒸腾的热气在她身后缓缓升起来,她端着一张英气饱满的脸,乍看上去像是个女侠。
“他们都说,冬至这天要吃饺子的。”
她从台阶上跳下来,等着季白深的回答。
因为北方的这个习俗,学校附近的饺子馆都人满为患,没有预定的话很难临时找到位置,季白深带着闫筱去美术馆附近一家店碰碰运气。这家店的老板曾经是季白深的学生,热情招呼着他们,散座已经没有位置了,便硬生生抢了个客人预定后迟迟不来的包厢。
那是一个能容纳八九个人的包厢,环境不错,有一扇窗,窗外是一处公园的夜景。季白深点了三样这里的招牌饺子,又要了两碟小菜,菜上齐了后服务员把沉重的木门关上,包厢内瞬间安静下来,静得可以听到彼此心里暗暗滚动的齿轮声。
公园里灯塔上的光穿过窗户直直射进来,正好映在两人中间,像是将他们横截在两个对立的世界一样。
“季白深。”闫筱的筷子在盘子里翻来翻去,却一口也没吃,“算上这顿,你还欠我多少钱了?”
“不多了。”季白深默默吃着,没管她。
“那你要抓紧时间了,留给你的机会不多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闫筱冷笑一下:“你别装了,你之所以答应请我吃饭来还钱,不就是想接近我,找我的破绽吗?你想干什么?找个罪名把我送进监狱吗?”
季白深突然擡起头,稳稳看着她:“是。”
闫筱缓缓吸一口气,觉得眼睛有一点痛,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盯着那张寡淡的脸:“为什么?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隔着半张桌子,季白深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闫筱,他的脸在室内高度数的白炽灯下显得更加苍白,只有一双眼睛异常漆黑明亮。
“你仔细想想再回答我,你就真的那么讨厌我吗季白深?”闫筱看着他,又问了一次。
季白深收回眼神,扯了张餐巾纸,轻柔地擦了一下嘴,向后靠着椅背,淡淡看着闫筱。
“本来我是有自己的生活的,我有三份工作,我有一个懂事的外甥,和一个在住院的老人,我努力生活,尽力照顾着我的家人,过得很充实。我对人生没有过高的要求,就这样一直平淡走下去就好。直到我遇到你了……”
闫筱打量着他,他说这这番话时平静又淡然,像是在说真心话,也像是在说服自己这是真心话。
“我想不通,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你突然出现,把我的生活一点一点毁掉了,让我丢了工作,沦为嫌疑人,和家人的关系一团糟,你做这些,到底想要什么?”
闫筱恍然出了神,在季白深冷漠的质问中,她让自己陷在这个问题里,抓紧了一条藤,顺着藤蔓攀爬着摸索出最深层的东西——那个答案。她觉得似乎找到了,几乎脱口而出时,季白深一句话突然把她拉回了现实。
“我不是讨厌你,我没有讨厌任何人,我只是想摆脱你。不是躲着,不是逃避,是永远摆脱你。”
摆脱你。
永远摆脱你。
闫筱眼睛又一阵酸痛,像是被锋利的刀划过一样。她硬生生把那股痛感忍了下去,让它顺着血管流到体内,激活了某些野性难驯的东西。
“真遗憾啊……”闫筱叹口气,随即眯起了眼睛,“我以为我们能当朋友的。”
季白深不置可否,仍旧冷漠地看着她。
“那就让这一切结束吧。”
闫筱说完这句话,起身离开,推开沉重的木门,一个人先走了。
门外散座上的吵杂声突然涌了进来,各种笑闹着的人间烟火声音将季白深团团围住。他像是终于缓过神来一样,恍然感到一阵落寞,和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一丝丝恐惧。
“你说什么?”
准备下班的陆铭正穿着外套,转头诧异地看着闫筱。她来得莫名其妙,风风火火直接闯到办公室来说有事情要举报,门口加班的内勤根本拦不住她,也不敢拦。
“你说你举报谁?”
“季白深。”闫筱一脸认真。
“行了,别闹了,你们俩把我这当成什么了?你们闹脾气耍性子,回回都把我扯进去当裁判吗?我很忙的。”陆铭也严肃起来。
“我没开玩笑陆铭,不信你去公安系统查一下季白深。”
“查什么?”
闫筱冷不防笑了下:“你从来没查过他是吗?所以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一个有案底的人?”
“案底?”
陆铭确实从来没有考虑过季白深的履历,最初找他当顾问是刘玺推荐的,听口气他们过去就认识,陆铭对师父刘玺的眼光自然是绝对信任的。况且季白深是在大学工作,大学对教职工的履历也是有要求的,如果有前科的话在档案阶段就会被刷掉。所以陆铭如何也没考虑到,季白深的过去会有问题。
他大概猜得到闫筱气势汹汹过来咬季白深一口的原因,无非是报上午的仇。这段时间以来陆铭对闫筱的性格也有所了解,对她和季白深阴晴不定的关系更深有体会了,他本不该裹进他们的游戏中,可这件事说到底他也有责任。况且,陆铭对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始终保持着警觉一般的好奇心。
但进入公安内网是要有权限的,经侦大队每个组只有组长有权限,这还得看具体工作年限和职称大小。对于陆铭这种年轻的副手,除了跟刘玺要权限外,只能先跟队长马连喜打个申请报告,用队里的公共权限去看。
陆铭踌躇着,给马连喜打了个电话,连哄带骗油嘴滑舌地以办案子为由申请下来名额,跟队里值夜班的技术警员要了权限密码,打开内网,搜索季白深的个人信息。
公安内网跟一般的个人档案不同,里面除了个人基本履历外,还记载着因为各种原因在个人档案中可能被隐藏的犯罪记录,比如未成年犯罪记录,或者作为警方的线人而引起的犯罪记录。
闫筱坐在陆铭对面,按规矩她是不能看的。她咬着嘴唇,不安地晃着腿,认真等待着陆铭的查询结果,她明明知道结果会是什么,却仍然紧张。
有些时候,是难以区分期待和害怕的界限的。
大概也就用了五分钟,陆铭一直下滑的鼠标暂停了,他瞪着眼睛盯着屏幕,转而又看着闫筱。
“是什么?”闫筱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抖。
“你可以来看看。”
闫筱缓缓站起来,绕过桌子,过程中她打了一次退堂鼓,但胸中积攒已久的愤懑让她加大了步子,站在陆铭旁边,看向电脑屏幕。
屏幕停留在季白深档案中的一页,上面简单写着一段话:
【季白深,于2003年-2004年期间画了大量国内外现当代名画假画,并于国外出售,获得暴利。后经意大利和瑞士警方联手调查,查到假画出自季白深之手。南丰市公安机关接到国际警方求助后,于2004年10月逮捕季白深,但鉴于他当时年仅16岁,且对假画售卖情况并不知情,判处劳教1年。后因在劳教所表现良好,提前2个月释放。随附相关行政手续资料。】
在这则信息后,还有一张扫描的报纸图案,报纸上的新闻标题写着:
【震惊全球的假画大案宣布告破,画家居然是一位中国少年!】
新闻中附着一张不清晰的照片。一间半地下画室里,摆着一排名家假画,照片的右边有一个少年的背影。那少年微微缩着肩膀,歪着头,看向地下室那个窄窄的天窗,像是在发呆一样。
陆铭颓然地靠在椅子上,唏嘘地说:“我之前听说过这个案子,据说当时警方和美术界都建议保护这个孩子的隐私,所以没有公开他的信息。这个案子很传奇,到现在国外都还有关于他的各种传闻,说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画家……没想到,竟然是季白深……”
“就这些吗?”闫筱突兀地问。
“这还不够吗?”陆铭不解。
“我问你,他的案子就这个吗?!”闫筱凶了起来。
陆铭诧异地打量着她,回答说:“内网里就这些。”
闫筱垂下眼睛,突然用力扶着桌子,像是站不稳一样。
“你怎么了?”
闫筱没回答,迈着踉跄的步子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