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过酒吗?”
闫筱在一堆进口啤酒中选了个德国黑啤,挑着眉问端端。
大约能容纳十几人的包厢内,端端挨着闫筱坐在最中央,瘦削的身体陷在柔软的黑皮沙发里,尽管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看上去仍然局促又紧张。包厢里只开了一盏顶灯,电视墙上静音播放着MV画面,外面吵杂的音乐清晰地传进来,反而让房间内显得更肃静了。
端端还有些懵,他本以为闫筱又想去网吧玩游戏,想不到直接把他拉来了市中心的夜总会。
端端是在网吧里认识闫筱的。那段时间他放学后就借别人的身份证去打游戏,经常能在网吧里见到闫筱,有时候也会坐在她旁边。他是眼看着闫筱从一个敌友都分不清的游戏菜鸟,在很短的时间内打成一个高段位玩家的,而且她打游戏时果断、机智又有大局观,观赏性很强。有一次端端忍不住在旁边看着她玩了一局,结束后闫筱幽幽地问他,要比一下吗?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端端的朋友并不多,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以为闫筱就是他的唯一的朋友。后来,他又以为闫筱可能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涉及到爱情的人,直到季白深在两人相处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他才断了这个念头。
起初闫筱只是不经意提起他的舅舅,后来干脆直接问有关季白深的话题,直至季白深拿走他的手机与闫筱单独联系后,端端才明白她只是在利用自己接近季白深。
可当闫筱突然问他晚上能不能见一见时,坐在教室后排的端端环视了一下一片死寂的自习室,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而当闫筱问他能不能喝酒时,明明没怎么喝过酒的少年,又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能喝一点。”
“不勉强,你自己看着喝。”
端端从闫筱手机接过酒,喝了一口,觉得味道还能接受。
闫筱没有喝啤的,她开了一瓶香槟,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干掉。然后从果盘中揪了个樱桃放在嘴里,身体向后一靠,两腿搭在茶几上,突然开口问道:
“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端端刚拿起酒瓶,又放下了,想了想还是再拿了起来。
“问你呢,我长得好看吗?”
“我觉得还行。”端端猛地喝了一大口,像是找到些支撑一样继续说,“但你不是我舅舅会喜欢的类型。”
“他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假正经。”
闫筱又倒了一大杯香槟,像是渴了很久一样,又是一口气吞下去。在端端喝掉多半瓶啤酒时,闫筱已经开第二瓶香槟了。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是门外隆隆的音乐让他放松了些,端端觉得身体暖洋洋的,让他多了些勇气:“你今天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喝酒吗?”
“你以为呢?”
“如果你还想了解我舅舅什么事情,可以直接问我,我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
“我希望他的生活有一些变化。”
“如果我真的是心怀不轨呢?”
“那也比一成不变要好。”
“季白深为了供你念私立学校,一个人打三份工,你就这么报答他?”
端端脸上染起了红晕,眼神却藏着他不该有的成熟,沉默片刻后说:“就因为这样,我才更想让他改变,他不应该只为了我们而活着。”
闫筱手肘靠在沙发背上,托着下巴,观察着这个早熟的少年,突然眯着眼睛问:“我能跟你说一个秘密吗?”
端端有些意外地看着闫筱。
“其实我是要找他算账的。”
“他欠了你什么?”
闫筱脸色凝重下来,认真说:“欠了我2900块钱。”
端端浅浅笑了起来,闫筱也突兀地大笑着。
“他不是那种会亏欠别人的人。”端端慢慢收起笑容,略微低着头,“他只会让你觉得亏欠他很多。”
“我也能跟你说一个秘密吗?”端端转而又问。
闫筱饶有兴致地嗯了一声。
“他不是我舅舅。不是我亲舅舅。”
闫筱仍保持着那个随意的姿势,眼神却死死盯着端端,她感觉似乎所有喝下去的酒精瞬间蒸发掉了,她醉意全无,甚至清醒到打了一个寒颤。
而那个脸庞红涩的少年抿了抿唇,随即又说:“我妈妈姓林,我随她姓。我查过,季白深只是她的同学。”
“你妈妈叫什么?”闫筱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僵硬。
“林澜。”
闫筱第一次为自己紊乱的童年记忆而无比愤恨,从夜总会离开后,送回端端,直至回到家里,闫筱用尽各种办法去回忆“林澜”这个名字,都找不到丝毫踪迹。
曾经她以为通过紊乱的记忆来像拼图一样将过去一块块还原是件趣事,如今却倍感烦躁,让她失去了耐心。
闫筱在她空旷的大房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直至第二天清晨,直至第二天晚上,她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当醒来时,一束阳光从不透光的窗帘缝隙中直射到她面前,她看着阳光下飞舞着的小小尘埃,蓦然有了下一步的计划。
比我想象中有意思多了,闫筱在心底痒痒地叨念着。
四天后的一个阴雨天,陆铭把《山鬼》案的所有同事叫到那条没有监控的小路,案子找到了突破性线索,佟鑫撒了谎,他在这条路上下过车。
这条路两旁的平房早就被划分为拆迁范围,但因为政府规划原因,一直没动工,原来的一些居民就一直住下来,后来又来了些谋生的外地人,久而久之,形成了独立的闭塞环境。警方也是经过深入调查才知道,这个村子里有大大小小藏了七八个违法经营的小型赌场。
第七组联合刑侦支队进行了一起清扫行动,端了所有赌场,又一一查问,问出来有人在案发当天看到佟鑫下车去了其中一件赌场。但佟鑫不是去赌博,而是去还赌债,准确说,他是替父亲换赌债。
闫筱来到约定地点时,陆铭正带着人在一个小型赌场的后院审问佟鑫的父亲佟大年。佟大年早年间欠了高利贷,被打残了,行动不便,盘在半截电热炕上,眼睛浑浊地看着乌泱泱的警察。
据佟大年所说,他常年在这边的赌场赌博,索性就在附近租了间房子,老婆早就跑了,就剩下佟鑫,近两年手气越来越差,欠得赌债也都是佟鑫在还。但是近几个月来,佟鑫突然开始躲着他,也不再帮着还债。
那天佟大年拄着拐棍去尿尿,看到佟鑫的车经过小路,让一个赌鬼骑摩托把他的车拦住,把佟鑫喊下车,拉着他去还债。佟鑫不情愿,死活不给,赌场的老板就把他扣下了,搜身,搜手机。
“看到他的车钥匙了吗?”说到这里时,陆铭突然问。
“好像有吧。”佟大年回忆着,脸上的褶皱拧在一起,“他们扣下了他的证件,也包括车钥匙,怕他跑了。”
“当时多少人在?”
“赌场老板,和几个小弟都在。”
“佟鑫什么时候走的?”
佟大年叹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滚出两滴泪来:“那帮人逼了他十几分钟,他好像有什么急事,最后答应签了张欠条才走。”
闫筱对人的眼泪有一种天然的反感,她斜斜瞪着佟大年,冷不防地呲笑了下,擡腿离开。
雨还在下着,细细密密的,闫筱来到门口,一转头看到季白深就站在房檐下。他微微弓着背,看着前方雨中几个忙碌着的第七组外勤,脚下穿着一双沾了点点泥垢的白色休闲鞋,不知道站在这多久了。
闫筱跟他隔着一扇门的距离站着,像是两个门神一样互不打扰。
没一会一辆警用商务车开过来,停下,几个脸熟的内勤拎着盒饭走过来,到中午饭点了。陆铭还在安排人对附近的居民,尤其是涉事赌场的小弟们进行摸排审查,还需要些时间,也随时有问题咨询季白深和闫筱,就干脆让大家就地解决下午饭。
闫筱是最后一批去领盒饭的,找位置吃饭时,看到季白深一个人坐在窗户旁一个长条板凳上,她走过去,挨着他坐下来。
盒饭简单到令人发指,两个清炒素菜和一个红稠油腻的回锅肉,闫筱把盖子扣上,看了眼旁边的季白深,他只吃了几口圆白菜。
窗户半开着,外面的雨声窸窸窣窣的,偶尔一阵冷风吹进来,飘进来一点泥土味道。闫筱贪婪地吸一口气,眼神幽幽地看着窗外破败的环境,几天以来的烦躁突然一吹而散,只剩下那些蓄谋已久的小小期待。
“不觉得这饭很难吃吗?”
“还好,习惯了。”
“你平时吃得都是这种吗?”
“差不多吧。”
“这样一顿饭大概多少钱?”
季白深顿了一下,才回答:“不知道,应该不贵。”
闫筱懒懒地哼了一声,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季老师,我想好怎么让你还我钱了。”
季白深停下,等着她的话。
“你还是要请我吃饭,就吃这些你常吃的东西,钱一顿一顿算,什么时候吃够了2900,我们就了了。”
季白深终于看向她,他头发因为淋过雨丝丝缕缕垂在额间,露出一双略微狭长的眼睛。那双眼睛审视地看着闫筱,如果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到他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