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筱是下午来到第七组的,陆铭并不在,一个腼腆话少的内勤警员接待了她,带她去行政处重新办理了临时顾问的手续。这次显然比《瑶池》案时正式多,签了聘用和保密两份合同,拍了照片,办了顾问证件,甚至还要了银行卡号,据说费用会每周一结算并打到指定卡里。除了没给上五险一金,待遇跟正式编制也差不多了。
办完手续后,内勤警员才跟闫筱详细介绍了一下《山鬼》案的基本情况和进度。闫筱才知道他并不是腼腆话少,而是在行政流程没走完之前,他不能过多透露案件机密,一旦能说话了,便拉着闫筱绘声绘色事无巨细地啰嗦了近半个小时。
在闫筱的耐心快被耗干,用咖啡勺在杯子里捣出一种危险节奏的脆响时,内勤警员及时刹住了车,告诉她陆铭正在三楼的审讯室里审马鸿飞的司机,并带她过去。
一路上内勤警员识相地保持沉默,不愿得罪她,毕竟她在上一案子里靠几次审讯反转命运以及生擒窃贼的赫赫战绩在组里早就传开了,不是个好惹的善茬。所以直到来到三楼的审讯室门口,他才闷闷地说了句:
“请进吧,我们陆头儿在里面,哦对了,还有季老师。”
闫筱听到这句话时,审讯室门已经打开了,准确说,是审讯室背面堪称豪华的监控室的门打开了。陆铭坐在操控台前,盯着眼前屏幕上的审讯过程,章鹏正在引导马鸿飞的司机重复案发经过,声音清晰地在封闭的监控室内回荡着。
这一切闫筱只是匆匆一瞥,从门打开那一刻,她就不受控制地看向坐在后面的季白深。
季白深慵懒地靠在黑色转椅上,低着头玩手机,头发将眼神完全遮住,从始至终都没有擡头看过来。
好像他是一个置身事外的闲人,对周遭的一切全然不在乎,不在乎自己的身份,不在乎所谓的案件审讯进展,更不在乎已经走进来的闫筱。
陆铭招招手,示意闫筱过来,让她坐在身边,趁着马鸿飞的司机重复着大家早就知晓的细节时,小声对她说:
“他叫佟鑫,马鸿飞的司机和助理,替他在拍卖行拍下《山鬼》的人,取画的人,也是发现画不翼而飞的人。”
闫筱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看向屏幕里那个年轻人,他挺直了背端坐着,青涩的脸上毫无波澜,像是经受过训练一样,即便在这样的环境中也丝毫看不到破绽。回答了警方所有问题后,只说了句:
“就是这些了,其他的靠你们了。”
“你看清那辆逆行摩托车的主人了吗?就是在小路上导致你耽误了二十多分钟的摩托车。”审讯室里,章鹏问。
“没有。对方始终戴着头盔,我看不到脸。他的摩托车陷在泥水坑里了,花了很长时间才弄出来。”
“既然你赶时间送画回马鸿飞家,为什么不下车去帮忙?”
“我不敢离开画,怕出什么差池。”佟鑫微微低了下头,语气淡了一些。“只是没想到,最终还是在我手里丢了。”
在审讯进行的间隙,闫筱故意不动声色地转了下椅子,好让她能看到坐在后面的季白深。季白深穿了件米白色的套头毛衫,仍然低着头看手机,下巴的弧度在背光的阴影中只剩下淡淡一条。
他还是那副对所有人和事都避之不及的疏离气质,可闫筱就是觉得,他今天不一样了。具体变化在那里,她一时也很难说清楚。
陆铭敲了敲闫筱面前的桌子,把她拉了回来。闫筱猜测着陆铭请她来的目的,之前闫筱在阮东拍卖行短暂工作过,在这个案子里,可以说她既了解拍卖行的工作流程,又懂得黑市规则,真是便宜死陆铭了。
陆铭当然没察觉到闫筱的吐槽,他蹙着眉,盯着审讯画面,按了一下通话按钮,告诉章鹏:“问一下他和马鸿飞的关系。”
章鹏停顿了下,自然地问道:“你给马鸿飞工作多久了?”
“4年。我21岁就给马总开车了。”
“你们之前就认识吗?”
“不认识,我是正常招聘进来的。”
“马鸿飞对你还是挺信任的啊?”章鹏拖长了尾音。
“马总经常说用人不疑,而且我是跟他时间最长的司机,慢慢他才把助理的工作也分我一点做。拍卖会那几天他要去国外参加电影节,所以拍画和取画才会让我去。”佟鑫回答。
监控室内,闫筱突然一手托着下巴,凑近屏幕看着佟鑫。陆铭敏感察觉到她眼神里透着明显的疑问,问了句:“怎么了?”
“问他《山鬼》的鉴定书是不是也在箱子里?”
陆铭虽然不懂艺术创作和鉴赏,但正规的艺术品交易规矩还是明白的,几乎立刻理解的闫筱的意思,将问题交给章鹏。
“取画的时候,《山鬼》的鉴定书也带走了吗?”审讯室内,章鹏问。
“没有。”佟鑫回答。
“为什么?”
“鉴定书拿去公正走流程了,要五个工作日才能拿回来,马总就说先取画。”
陆铭转头看着闫筱,两人默契地对视了几秒,最后陆铭浅浅微笑了下。
鉴定书是证明一幅画是真迹的唯一官方标准,假如窃贼只偷走了画,而没有鉴定书,那么也很难证明这幅画的真假,在黑市里并不好出手,起码卖不上大价钱。闫筱也没听说黑市有人交易《山鬼》的消息,说明画还在窃贼手里的可能性很大。
也就是说,警方还有一定的时间能追回画作,假如画交易脱手了,追回的可能性就小多了。
陆铭叫停了这次审讯,回到组里,将所有警员分为几个小队,从黑市、无监控小路、拍卖行以及马鸿飞身边关系四个方向调查,争分夺秒的寻找突破性线索。
会议结束时天已经黑透了,陆铭还要带着手下人加班,让闫筱和季白深可以下班离开了。他忽地想起季白深家住得比较远,让他打辆车回去,可以报销。
“我开车了,我可以捎他。”闫筱冷不防地说了句。
陆铭打量了一下两人,转而对一个内勤说:“你给季老师约个滴滴。”
内勤应了一声,拿起手机。
“不用麻烦了。”一直沉默着的季白深终于开口,随意地说,“我就坐她的车走吧。”
直到车开出了经侦大队,融入到红彤彤的夜间车海中,闫筱才恍然想明白今天的季白深到底哪里不一样。他面对自己时坦然了,不再动怒,不再躲,而是主动掌握了一个既不疏远也不靠近的度,像是对所有不熟不恨也不爱的陌生人一样。
但偏偏的,闫筱很不喜欢这种没有温度的关系。
她看了眼坐在副驾驶的季白深,他用一种舒适慵懒的姿势靠在椅背上,头侧到一边,两手自然搭在腿上,放松着呆呆的看着窗外,侧脸在米白色毛衣下显得温柔了许多。
明明是一幅暖洋洋的画面,闫筱却感受到一阵烦躁,他现在的姿态与上次坐她车时的僵硬感完全相反。
闫筱觉得,季白深从一个手里捧着鱼缸将自己一览无遗地暴露在明处的老鼠,变成了戴着层神秘面纱牵引着别人来一探究竟的猫。而这让她很不爽。
“你家在哪里?我不一定顺路的。”闫筱故意说。
“你直走到路口给我放下就行了。”季白深语气很轻。
“这里很偏的,也没有公交地铁。”
“我正好约了人在这吃饭。”
车停稳后,季白深并没有急着下车,他转过身来,面对闫筱,平静地看着她,半晌后说:
“钱你不要了吗?”
“什么钱?”问完后闫筱即刻明白了,直直地说,“为什么不要,我要。但是什么时候要,怎么要,我说的算。”
季白深脸上晦暗不明了片刻,让闫筱觉得很愉悦,似乎又掌握了游戏规则一样,有点得意。
“好吧。”季白深垂下眼睛,又擡起来,“那你想好了后,告诉我。”
“你等一下。”
季白深解开安全带,听到闫筱的声音后又看向她。闫筱忽地欺身过来靠近他,季白深并没有躲,迎向她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发现她的瞳孔异常漆黑。
“你为什么要来参与《山鬼》案?”
她漆黑的瞳孔缩紧了些,季白深不自觉做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呼吸,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让答案在喉咙间翻腾了一阵。
闫筱能感觉到季白深略微异常的呼吸,润润的热气扑到她的脸上,像是盛夏烈日的蛰烤,让本来很宽敞的前座空间内,霎时间变得局促狭窄了。
“陆铭这次给的工资不低。”季白深低低地说。
那股蕴热又袭来,闫筱收回身子坐回去,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仍然无懈可击:“我觉得还好吧。”
季白深没有接她的话茬,客气地说了声谢谢后,转身下车了。
闫筱一直坐在车里,看着季白深穿过马路,径直走到对面一家西北菜饭馆里,来到靠窗的位置,对一个等在那里的女人说了句什么。闫筱冷哼了一声,趴在车窗前,等待着那女人转过身来,终于看真切了,是陈颖。
闫筱嘴角轻轻勾起来,又重重咬下去。
陈颖对于季白深大晚上突然把她叫出来,还约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重点是菜又不好吃的饭馆很费解。起初她还怀疑过这是不是某种感情讯号,甚至想好了应对方案,可当季白深面色凝重地走进来时,陈颖理智地把那些幻想抛到脑后,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季白深先是感谢陈颖能来,把感谢的话说得很真诚,又让她随意点了几个菜,然后心事重重坐下。
“有什么事吗?”在菜上齐了后,陈颖终于忍不住问。
“没什么。”季白深说。
“那……”
“对了,也算有个事。”季白深看着她,“我想辞了美术馆的工作。”
陈颖觉得诧异,急急地说,“端端的学费怎么办?还是说,你找到新工作了?”
季白深愣了愣,思绪像是飘了起来。
“师兄?”
“嗯?”季白深被唤醒一般,着看向陈颖。
“师兄,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陈颖明显看到季白深的脸瞬间僵住了,在饭馆惨白的日光灯下白得可怕,也似乎衰老了些。
“如果真的有麻烦,你知道我很愿意帮你的。”陈颖说。
“没关系,”季白深声音有些冷,“我已经在处理了。”
说完,季白深转头看了眼马路对面,那辆白色路虎已经消失了。
闫筱把车顶上了环路,用最快的速度驶向城市的西边。她没有回家,也没有去消遣,连吃饭的念头也没有,而是直接开去了西边那所全市著名的私立中学。
私立中学门口,林端端缩着肩膀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