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有个人选……”
“您说。”
“季白深。”
“季白深?”
陆铭高高举着手机跟正在住院的刘玺视频,视频框中的刘玺穿着病号服,敞着领口,在骂了通陆铭没文化还不长进后,气还没喘匀,拧着眉头沉思片刻,忽地提到了季白深这个名字。
这是陆铭第一次从刘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在这之前,刘玺从没提过他。可陆铭看刘玺说起季白深时的样子,犹疑,又谨慎笃定,好像他们之间并不熟,又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
刘玺是陆铭的师父,也是南丰市经侦大队第七组组长。第七组全称叫艺术犯罪调查组,是刘玺在2006年一手成立的,在这之前,整个南丰市都没有专门负责艺术品案子的侦查部门。那时候,小打小闹的艺术品盗窃或诈骗案各区分队就处理了,涉及大宗金额的会转到经侦大队,国宝级的案子成立相应专案组,没有统一规范的管理,乱得很。
可尽管如此,刘玺要在经侦大队成立艺术品调查小组时也受到了很多反对,主要是全国都没有先例,也缺乏专业人才,不知道他是怎么力排众议把这事给办成的。
陆铭更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会选自己当副队长?一个刑警出身对艺术欣赏和鉴别一窍不通的文盲,居然当了第七组的副组长,简直是个谜,也是个笑话。
这不,陆铭正在办的一起艺术品诈骗案进入了关键的物证鉴别环节,他照旧去请队里安排好的专家顾问,可不凑巧文物鉴定中心的专家们组团去欧洲学习了,一个月后才回来。陆铭面对一幅据说是八大山人真迹的古画,犯起了愁,只好另请鉴定专家。
“对,你去找他,他应该能帮到你!”刘玺朗声说。
“您有他联系方式吗?”
刘玺眯着眼睛转过头看向窗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半晌后转回来说道:
“他现在是南丰美术学院的图书馆管理员,很多人也叫他图书馆扫地僧,你去那找他。”
“行。”
“记住,把你社会上那一套收一收,要虚心,对人客气点。”
“我明白的师父。”
出发前陆铭站在警容镜前,捋了捋刚剪的泛着青茬的寸头,又看了眼身上穿着的肩膀胸前都是铆钉的骚包皮衣,乍一看,有点像他之前提审过的卖假古董瓶子的二道贩子。
他脱下皮衣,换了件夹克衫,拿车钥匙出门。
北方的秋天总是来得很急,夏天像被追赶着一样,一夜之间就溜掉了。陆铭敞着车窗,在初秋明媚舒爽的下午开去南丰美术学院请季白深,可当时的他如何也想不到,一天后会亲手以嫌疑人的身份把季白深抓回来。
南丰美术学院陆铭已经很熟悉了,每年刘玺都会给他们报一两个专业课程来学习,大队里别的小组团建都是去泰国日本,再不济也有登山野游,只有第七组年年来大学上课,甚至还要考试,令人发指。
不过陆铭觉得很奇怪,几年来他也见过不少美术学院的著名人物了,却从没听说过季白深的名字。
可能因为是周一的下午,图书馆里人不多,零星有几个借书或者自习的学生,几乎看不到任何教职工。陆铭拦下几波学生,提起季白深的名字,都没有人认识。最后他只好引用刘玺的原话,试探着说:“都叫他图书馆扫地僧?”
“哦,你说他呀,你说那个季白深呀!”
对面两个女学生突然脸色泛红,小声私语了几句,像是在交流着暧昧的隐私一样,难掩激动,搞得陆铭有些不自在。
“你们知道他在几层工作吗?”陆铭清清嗓子,问道。
“九层。”长发女生回答。
“不过他今天不在,九层每周一都闭馆。”另一个短发女生说。
“对对,他每周一都去星艺。”长发女生抢着说。
“星艺?”陆铭隐隐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就是那个艺考机构吗?”
“对呀!”两个女生几乎异口同声。
星艺是附近最有名的艺考机构,主要针对的就是美术相关专业艺考生,每年向南丰美术学院输送大量学生,也被称为美术学院的第二附中。半小时后陆铭来到星艺办公楼,前台接待了他,他没有亮出警察身份,只问了问季白深在不在。
“季老师呀,他今天正好有课,哎呦,快下课了。”前台姑娘看了眼课程表后回答。
在陆铭没见到季白深之前,以为他应该跟刘玺一样,是个大腹便便深受三高困扰的暴躁中年人,或者像他见过的大部分所谓艺术家一样,仙风道骨却油光满面,总之大概就是个圆滚滚油腻腻的轮廓。
所以当他见到季白深时,多多少少有些惊诧,准确说,是很意外。
当时陆铭就站在季白深上课的教室门口,刚下课,学生们乌泱泱地涌出来,陆铭等待着想象中的那位扫地僧,可始终没有对上号。直到有一个学生说了句,季老师再见,陆铭才顺着声音锁定了人,一个细细高高的眉宇间有些忧郁年轻人。
仔细一看,他也不算年轻,起码要比陆铭大几岁,可他穿着一件休闲白衬衫,衣摆随意地扎进深灰色的休闲裤里,一手抱着几本书,一手拿着一幅A4纸大小的画,笔直挺拔地站在学生堆里,居然一点也不突兀。
待学生散去后,季白深似乎也要离开,陆铭两个大步追上,打了声招呼。
“季老师……”
季白深一惊,转身时手上那幅画掉在地上,不等他反应,陆铭弯腰捡了起来,递给他。
“谢谢。”季白深接过画。
说完他看着陆铭,平静的脸上微微皱起眉,像是在回忆他是谁。陆铭想主动解围,正要自报家门时,季白深打断了他。
“不好意思,麻烦您稍等一下,我先处理点事。”
然后不等陆铭说什么,季白深匆匆走进斜对面的屋子,屋子门牌上写着“校长办公室”。
陆铭哑然一笑,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等着,他回想刚才的细节,试图找到季白深如此焦急的原因,突然想起他手上那幅画。那幅画始终是打开的,他似乎很在意,走进校长办公室前还特意看了一眼。
讲实话陆铭没看懂那幅画的内容,只记得线条凌乱粗糙,用色大胆,右下角有一个醒目的签名。陆铭在捡画时曾仔细看那个签名,潦草,复杂,像是很自信别人一定猜得到他的身份,或者根本不想让别人知道。
办公室里偶尔能传出一点声音,起初听不清,后来两人一句比一句高,似乎吵了起来。到最后,陆铭清晰地听到两句话。
“升学率靠的是素描!素描!不是这个!”吼得中气十足,应该是位领导。
接着季白深说了句什么,音量小,陆铭探着耳朵仔细听,也没有听清。
“什么人才!能考上科班专业的才是人才!”又是领导的声音。
吼完这一句,门突然被打开,陆铭立马弹开。
星艺的葛校长怒气冲冲走过去,看都没看旁边的陆铭一眼。随后季白深慢条斯理走出来,手里仍拿着那幅画,虽然吵了一架,但他依旧很平静,只是脸上比刚才多了些血色,鼻尖微微泛红。
陆铭没好意思在这个档口去找他搭话,季白深却没忘了他这茬,朝他走过来。
“让你久等了。”
“没事。”陆铭笑笑。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不等陆铭回答,季白深又说:“来办公室说吧。”
办公室里有四个工位,但只有季白深一个人在。他请陆铭坐在办公桌对面,自己却没有坐下,而是拿出一个白色纸袋,在桌上挑拣一些物品放进去。
“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市经侦大队艺术犯罪调查组的副组长陆铭。”说着陆铭拿出证件,亮了下。
季白深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他,虽克制着眼神,但也能看出他的警惕。
“您别误会,我们有个艺术品案子想请您帮个忙,就是作为专家顾问协助破案,没有任何危险的。”
季白深顿了顿:“你说笑了,我能帮上什么忙?”
“季老师您太谦虚了,我可是慕名来请您的。”
“为什么呢?”
陆铭没听明白。
“你为什么会来找我呢?”季白深看着他问。
“是我师父刘玺专门推荐您的,你们应该认识的哈?”陆铭刻意说。
季白深眼睛闪过一次慌乱,转瞬即逝,恢复他一贯的平静。
他眼睛垂下去,几缕半长的头发打个卷扣在额头,挡住了眼神,透出一股思考时认真劲儿,也着实把他的脸修饰得很好看。陆铭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那些女学生提起他时脸红心跳的。
“这个顾问……”季白深慢吞吞地,刻意强调说,“是付费的那种吗?”
“啊,”陆铭很意外,尴尬笑了下,“我们经费有限……不过我能保证,每天的生活补助可以按照队长的标准来,破了案队里也会给嘉奖的。”
季白深轻轻松了口气,好像这个答案反而让他很满意一样。
“抱歉了陆组长,我今天事情挺多的,一会要给孩子开家长会,晚上还有个夜班,恐怕没时间帮您了。再说,我就是个普通人,做不了什么专家,帮不到你们的。”
说着季白深不再搭理陆铭,自顾自收拾起东西来,他把一个笔记本,一包红茶和两支钢笔放在纸袋里,最后他又为难一般地看着桌面上那幅画。
季白深拿起那幅画,把它折叠起来,犹豫了半晌,才放在纸袋里。而后,又去翻抽屉,继续收拾东西。
陆铭被晾在原地,倒不尴尬,而是不解。他见过不少明着说要帮助人民警察维护正义,暗中偷摸想捞点好处的,可像季白深这种一上来就讨价还价的还是头一个。而最奇怪的是,他的这个理由,更像是拒绝他的借口。
陆铭苦笑一下,看来是白跑了这一趟,与季白深打了个招呼后转身离开。可走到门口时忽地听到前台姑娘跟一个男员工嘀咕着什么,还提到了季白深的名字。
“校长怎么把季老师开除了呀?”前台听上去愤愤不平。
“听说跟一幅画有关。”男员工小声回答。
“一幅画?”
“或者说,跟一个学生有关。”
陆铭从地下车库取了车,开出来,拐个弯来到艺考机构所在大厦门口,又看到了季白深。季白深站在路口不停招手叫出租车,可没一辆停下来。
趁着等红灯的间隙,陆铭观察着路边的季白深。他在白衬衫外又穿了件深色的开衫毛衣,手里拿着那个纸袋,不停地看表,似乎正在赶时间。也许是职业病作祟,陆铭总觉得这位图书馆扫地僧没那么简单,该有些过人之处的,不然刘玺也不至于点名推荐他。
想到这里陆铭打算掉头,稍他一段路,可季白深突然横穿马路,看样子他放弃了打车,要去坐对面的地铁。
陆铭看着他走向地铁站的背影,不知为何,他的背突然驼了一些,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压住了一样,整个人瞬间老了,仿佛刚才的挺拔都是假象,此刻才是他真实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