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玩捉迷藏吗?”
“真的吗?好啊!”
烈日仿佛酷刑一般地烘烤着大地,乡间小道上响起此起彼伏的焦躁蝉鸣声。一个十七八岁的瘦削少年,牵着个假小子模样的六七岁小女孩,从一栋白色二层小楼后门走出来,走向附近半荒废的酒厂。
那少年穿着件宽大的纯白色短袖T恤,T恤斑斑驳驳地染上不同颜色的颜料,有些颜色已经干燥脱落,也有几道新蹭上去的,在夏日阳光下泛着鲜亮的油光。
他步子迈得很大,额头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汗珠吸附在一起流淌下来,惹得一阵细痒。他擡起沾着颜料的手胡乱擦了下,又在额头留下一抹深蓝,将他本就毫无血色的脸衬托的更加苍白。
女孩紧紧抓着少年的手,趔趄跟着他,偶尔紧着跑几步,拖到脚踝的姜黄色连衣裙兜着风扬在身后,像是一面旗帜。
她留着男孩一般的短发,被汗湿的长短不一的刘海遮住半个饱满的额头,露出干净的眉眼,和脸颊上醒目的泥点。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女孩右半侧身子都沾满了一块块污泥,那不是玩闹或者摔倒造成的,而是被别人用泥巴打的。
两人来到酒厂门口,少年蹲下来,堪堪与女孩一般高。他刚想开口,但看了看女孩身上的污泥,临时更改了想说的话,严肃道:
“以后,不要听那群小鬼的话,你不是笨小孩,不是怪物,也不是疯子。”
“那我是什么?”
女孩眨眨眼睛,似乎无法理解他的话。
少年左右看看,随手揪了跟路边的狗尾巴草,在手中打了两个圈,像献花一样送到女孩面前,眼角弯下去,笑得却很苦涩:
“你是公主啊。”
“我是公主啊。”
女孩接过狗尾巴草,怔怔地重复着他的话,眼睛盯着那朵毛茸茸的小植物。
“那么公主,你准备好开始藏了吗?”
“这次你能找到我吗?”
“你数100个数,数完了,我就找到你了。”
“如果你没找到呢?”
“那就再数100个。”
少年扶着女孩的肩膀,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泥点。他鼻子微微一动,不知为何眼睛突然红了,让眼睛下面那颗黑色的痣愈加鲜明,近距离看,像广袤宇宙中唯一的那颗星星。
脸上长着星星的少年温柔地看着女孩,承诺说:
“我一定能找到你。”
女孩咧嘴,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好。”
“100,99,98,97……”
少年和女孩倒计时的声音同时响起,少年背过身去,捂着眼睛。女孩带着兴奋的神色,笑着转身跑掉,紧张地寻找能掩体的最佳位置,最终选了一个旧的木酒桶钻了进去,将盖子挡上一大半,低声继续倒数着。
少年慢慢站起来,不过他没有回头去找她,而是步履坚定地向前走,原路返回,走向那栋白色二层小楼。
他在小楼后院停下来,在花丛中拎起一桶浊黄色的汽油,看向一楼画室内若隐若现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来,而后擡手用力抹了把通红的双眼,像是给自己勇气一样握紧拳头,走进去。
“4,3,2,1……”
女孩仍在倒数着,眼睛不住向外瞟着,窃喜地笑弯了眉眼,庆幸还没被发现,并开始新的一轮倒数。
“100,99……”
她感觉一股热浪袭来,空气中似乎还有烧焦的味道,但她没在意,而是又展开新一轮倒数。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消防车和警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以及此起彼伏的呼叫声,她机械地数着数,已经忘了是第几轮了。
天色暗了下来,她感到恐慌和饥饿。她从害怕被找到,变成渴望被找到,就这样,在期待中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失落和愤怒笼罩着她,她从木桶中爬出来,转头远远看到前面一阵浓烟。她顺着浓烟的方向跑过去,直到来到那栋二层小楼前。
女孩看着已经变成废墟的小楼,梦魇一般地不出声吼着:“爸爸,妈妈……”
她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心悸,脑中一股热流涌起,随即手指开始不受控地颤抖起来,然后是胳膊,最后是腿。
她倒在地上,浑身不断抽搐着,她想起医生说过不能再咬到舌头了,于是用最后的念头,狠狠咬上自己的手臂,一股腥甜的血气溢满口腔。
“100,99,98……”
恢复意识时女孩还在倒数,眼前白茫一片,可她睁不开眼睛,只有靠默数让自己保持清醒。不一会,她的听觉开始恢复,隐约中听到几个女人在附近聊天。起初她只是好奇她们的南方口音,仔细一听才知道,她们在聊关于自己的话题。
“可怜哦,听说爸妈都死了。”
“据说她爸爸还是一个名人呢。”
“都怪那个孩子,要不是他把房子点了,这丫头的爸妈也不会出事。”
“你是说那个小伙子吗?你知道吗,他就是前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天才画家,全世界都在找他,还不到18岁,多可惜!”
“可惜什么,天才又怎么了,杀人犯!”
“快别说了,别说了,老板不让聊的……”
女孩霍地睁开了眼,头顶的白炽灯晃得她眼睛酸痛,她坐起来,待适应了光线,发现自己似乎在一间病房里,门口坐着几个在打牌的护士。她低头看看自己,换了身干净衣服,手臂上帮着一块纱布,手背上正输着液。
她又看向窗外,窗外是一株株她只在画册里见过的翠绿大叶植物,这不是她北方的家乡,她来到了南方。
这时,一阵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护士们纷纷走开,穿着麻质薄西装的男人走到女孩面前,扔了一份报纸在病床上。
女孩认识的字不多,她从头版的标题中隐约辨别出“天才”、“少年”、“火”、“一家人”等几个字,却无法拼凑全貌,不过她认出了标题下面的配图。
配图中一个身材魁梧的警察按着一个年轻人的肩膀,把他从燃烧中的小楼带出来,年轻人缩着肩膀,不安地看向镜头。
女孩看着那个脸上长着星星的少年,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出来。
“想知道真相吗?”对面的男人问。
她怔怔地点点头。
“先治好病,长大,变强,然后去面对真相。”
十六年后,南丰市。
天色湛蓝而高远,老槐树下坐着一圈下棋的老人,已经西落的日光从槐树中穿过,在小巷的柏油路上投下一个个光圈,自行车从斑驳的光影中吱嘎压过,停在路边,倚在爬满了牵牛花的墙上。
北方的初秋就连傍晚都如此迷人。带着贝雷帽和小墨镜的年轻女孩用力闻了闻不知从谁家飘出来的炸酱香味,原本严肃的表情终于轻松下来,低头饶有兴趣地问道:
“想不想玩捉迷藏?”
她面前站着一排刚入小学的学生。小鬼们整齐起倚着墙,哆嗦着,擡头看着她,齐刷刷地摇头。
女孩大概二十出头,穿着一套名牌裤装,一把摘下小墨镜,露出一张英气十足的精致脸庞,瞪着眼睛看着小孩们:
“玩不玩?”
小鬼们苦着脸,纷纷点头。
女孩莞尔一笑,又硬生生从一个小姑娘手中抢下颗棒棒糖,放在嘴里,一挑眉。
“倒数五个数,你们像之前一样藏起来,记住,在我找到你们之前不许出来!”
小鬼们你看我,我看你,无奈默默点头。
“放心,我一定能找到你们的。”
女孩意味深长地说完这句话,背过身去,开始倒数。身后的孩子们四处散开,紧张地寻找自己的掩体位置。
“5,4,3,”女孩声音越来越大,“2,1!”
数完后,她突然像变脸一样,从兴致盎然变成索然无味,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又把小墨镜带上,像是走秀一样,端庄高雅直直向前走,再没回头。
在小巷中央,她与一个身穿休闲裤和灰色毛衫的瘦高男人擦肩而过。那男人梳着中分的半长发,长得相当好看,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眼睛下面有一小颗像星星一样的黑痣。
女孩的昂贵小西装轻轻擦碰了下他的毛衫,激起一丝几不可见的静电。男人并没有在意,女孩却拿出嘴里的棒棒糖,挑起嘴角,棕红色的牛皮鞋在板油路上轻轻踮了几下舞步。像是在庆祝什么,也像是在期待什么一样。
季白深穿过小巷,走进一个旧小区。他像每个下班后的傍晚一样,无趣地琢磨着晚饭吃什么以及如何打发睡前的时间,对自己即将遭遇的一切浑然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