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说起来季白深对即将发生的变故是有预感的。除了年少时那段已经淡忘了的经历,这十几年来,季白深生活得循规蹈矩,甚至枯燥无趣,他像所有承担着家庭压力的普通男人一样,生活中经不起一丝一毫的变化。
可是就在今天,他居然为了一幅找不到主人的画,丢了份收入最高的工作。
季白深站在地铁里侧靠门的位置,正对着玻璃门,背对人群。地铁呼啸着使进地下甬道,甬道内接连闪过几张旅游广告,墨绿色的广告背景映出地铁内的人群,季白深很难从中认出自己,他已经被淹没了,唯独与众不同的,只有手里提着的纸袋。
纸袋里装着他在艺考机构所有个人物品,离职办得很快,签了几个文件后,财务说结算工资月中会打到他的卡里,别的就没什么了。
季白深低头看了眼纸袋,在一堆杂物中间,只有那幅画最特别。
那幅画没有章法,是野路子,却饱含原始自由的生命力,但带给他的惊喜和慰藉,是多高的升学业绩都不能比的。
遗憾的是,他并没有找到习作的主人,可鬼使神差的,他却拿走了这幅画。
直到来到端端就读的私立中学门口,季白深脑中都还是那幅画的粗犷线条,学校门卫挥挥手打断他的思绪,问他找谁。季白深说出初三一位班主任的名字,登记后,直接来到教工办公室。
他忘了来过这间办公室多少次了,自从端端上了初三,短短三个多月,差不多每个星期都会被老师叫过来一次。一部分是因为学习下降,一部分是不遵循课堂纪律,逃过课,打过架,还有一回大半夜被喊过来,因为端端在宿舍煮火锅把床铺点着了。
不过这次季白深倒没怎么担心,老师是提前约他的,应该不是什么紧急事件吧,他想。
“赵老师,端端又给您添什么麻烦了吗?”
“倒不是给我添麻烦……他好像,谈恋爱了。”
端端的班主任是个刚毕业不久的研究生,虽年轻,管起学生来却颇有手段,成绩纪律一把抓,除了面对学生早恋这件事之外,算是个全能。她磕磕绊绊地说了下大致情况,然后窘迫地拿出一封信,推到季白深面前。
“这就是那封……情书。现在的孩子沟通都用手机,写信的还真少见,不过如果不写信的话,我们也很难发现这个情况。”
牛皮纸信封上只写了端端的名字,字迹娟秀,再没有其他的。季白深拿起来,打开信封,取出两张写满了字的信纸。信纸只是普通的横格纸,浅黄色,很小,上面用蓝色钢笔写满了暧昧的思念之情,其中不乏大胆且隐晦的句子,诸如“让我想起了你的抚摸”,“充满了你的味道”。
季白深继续读下去,试图寻找一些个人信息,他翻到第二页,还是没看到任何有指向性的信息。可突然间,他浑身一僵,愣在那里。
“林端端家长?”赵老师歪头看着他。
季白深仿若没听到,手指微微颤抖。
“林端端家长!”
季白深擡起头,晃了晃神,从失态中恢复过来。他先是谢了谢老师,并保证会想办法跟端端聊聊,又诚恳拜托老师继续关照孩子,别放弃他。赵老师一一应下来,像是对待所有无能为力的家长那样。
从办公室出来后,季白深匆匆来到走廊拐角处,迫不及待地从带来的纸袋中拿出那幅画,打开,展平。同时,他又打开情书第二页,展平,进行对比。
画的右下角和情书的结尾都有一个签名,字迹潦草,难以辨别,可一模一样,是同一个人。
季白深愣在那里,那种让他很不安的预感又强了一些。虽然也可以用巧合来解释,但不知是那幅画给他带来的冲击,还是对于端端早恋的困扰,季白深久久看着那两个认不清的签名,好像试图要透过它们看到背后藏着的主人一样。
突然间,下课铃声急促响起,他蓦然一惊。
因为端端一会有个篮球比赛,季白深只能在课间这十五分钟见见他。他又长高了,头发长了,脸上的青春痘也多了,打招呼时皮笑肉不笑的,季白深想,倒有些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他们只是在操场走了一圈,然后端端把季白深送到校门口,整个过程中,虽然彼此都知道今天老师为什么把季白深约来,却默契地都没有提。
季白深倒是挣扎过,要不要问问他,但端端始终缩着脖子低着头,敏感得像个随时会逃走的刺猬,他决定改天再谈。
两个人沉默着走了一路,像是陌生人一样。到了校门口,端端踌躇着问了句。
“舅舅,你能给我点钱吗?”
“多少?”
“差不多,一千吧。别跟姥姥说。”
“我一会转到你手机里。”
“嗯。那个,你今晚还要去美术馆打工吗?”
“对。”
“那早点回家。”
每周有三天季白深都会去南丰美术馆做兼职,丢了艺考机构的工作后,这份兼职对他来说更重要了。
来到南丰美术馆时,天已经黑了,他看看时间,不到8点,还好没有迟到。季白深没有马上进去,而是擡头看了眼美术馆墙体上的巨幅海报,上面用醒目的字体写着“吴冠中惊世之作《瑶池》领衔的国画展即将开展”,开展时间是一周后,展厅是南厅。
美术馆已经过了闭馆时间,偌大的展馆里几乎没有人,踏在理石地砖上的脚步声在空荡的馆内传出笃笃回音,清脆又诡异。季白深刻意放轻了脚步,却突然听到另一组回音,他转头,看到馆里的保洁员王蒙和装裱师孟奇勋从南厅走出来。
季白深平时话少,也不擅长社交,跟馆里的同事大多不熟,除了王蒙。王蒙和季白深一样,是馆里的保洁员,两人经常排在一天班,今天王蒙是日班,季白深夜班。王蒙虽比季白深大几岁,但混熟了,经常跟他开开玩笑。
王蒙跟在孟奇勋身后,手里捧着一堆装裱剩下的边角料垃圾正要出去,看到季白深后,走过来跟他打招呼。
“上个夜班,穿这么帅给谁看?”
季白深解释他刚从学校过来,又随口问问南厅的画装好了没。王蒙朝前面的孟奇勋撇撇嘴,抱怨他干活太慢,一下午只装好了《瑶池》,怕是要耽误开展,然后眼睛一亮,问季白深:“你不是也会装裱嘛,要不你去应聘下装裱师帮帮忙?”
季白深摆摆手:“我就算了。”
王蒙憨笑了下,随即打量着季白深,他看样子不到35岁,长得说句害臊的话,有点美,明明有装裱绘画甚至策展的手艺,却偏偏在美术馆里做保洁员。员工们都摸不透他的来历,却莫名对他有种敬意,就连新上任的陈馆长,人前人后都是很尊敬他的样子。
王蒙经常怀疑,他如果不是来体验生活的艺术家,那就应该是家道中落替父还债的贫穷贵公子。
季白深很少在意别人的眼光和评价,他客套地跟王蒙告别,来到更衣室,换上保洁员的衣服,挑几件清洁工具,戴上清洁手套,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季白深的这份工作并不复杂,他不需要打扫办公区域和卫生区域,只负责几个展厅的卫生就好。查看一下展厅内有没有明显的杂物,擦一擦特殊的玻璃展台,清洁地板,再换换垃圾袋。虽说不难,可几个展厅忙下来,不免筋疲力尽。
做完工作后季白深脱下手套,洗手,不经意看到镜中的自己,让他一惊。
不知为何,镜中的人给他一种强烈的陌生感,虽然眉眼五官都是他熟悉的,可拼凑在一起却不认识了,像是站在一个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的故人面前一样。
他胡乱擦擦手,逃离那面镜子,看了看时间,今天比较早,他不想那么早回去。
鬼使神差地,季白深拿着一块三明治来到南厅,南厅的灯没有打开,只有昏暗的应急暖灯亮着,地上放着一些装修工具,整个展厅空空荡荡。
他坐在展厅正中央,拿出三明治,打开包装,正准备吃时,一擡头,再也动不了了。
在他面前的正是吴冠中的巨幅名画《瑶池》,大面积的泼墨结合活泼灵动的细节,瑰奇,磅礴,勾勒出仿若人间仙境的洒脱意境。借着画框下面的应急灯,季白深痴痴地看着,眼神在一个个泼墨细节中流转着,时而凝视,时而流连。
他突然很感动,在这平淡疲惫又没有尽头的庸俗生活中,能有这样宁静的小小时刻,让他沉浸在难能可贵又毫无预兆的惊艳里。
说不出原因,季白深恍然又想起那幅找不到主人的小画,那幅画给他慰藉,与此刻有某种相似之处。
就在他失神之时,突然听到一阵沙沙声,声音越来越重,越来越急,像是铅笔画在素描纸上的声音。季白深顺着声音,回过头,看到一个女孩坐在他斜后面的沙发上临摹。
她穿着一身深色衣服,带着鸭舌帽,简单梳了个马尾辫,抱着画板低头临摹,看不到脸。
“同学?”季白深打了个招呼。
女孩没有回应。
“同学。”他加大音量。
“马上好了。”
女孩低头回答,声音很低,却很松弛。
“我们早就闭馆了,你明天再来吧。”季白深隐隐有些疑虑,又加了句,“这个展厅还没有对外开放,你是怎么进来的?”
女孩突然擡起头,看向季白深,直接又大胆,那种强势到无所顾虑的气场划破几乎凝固的空气袭来,无声地激起无数微小却锋利的碎片。
季白深想努力看清她的脸,可是因为灯光和鸭舌帽的作用,她五官很模糊,只有犀利的眼神极为突出。
“你很喜欢这幅画吗?”女孩问。
季白深不知如何作答,他莫名想躲,却无处可躲。
“你盯着它已经有20分钟了。”
女孩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愉悦,甚至是戏谑,转而她胡乱朝墙上的《瑶池》瞥了眼,又牢牢看向季白深,略略扬起头,露出一截弧度精巧的下巴,蛊惑一般地问他。
“你想要吗?”
季白深失神了片刻,这句莫名其妙的玩笑话像颗子弹一样射中了他自己都找不到的某个靶心,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了。他轻咳了下,板着脸,迎向女孩的目光。
“你赶快走吧,一会保安会锁门,你就出不去了。”
女孩果真收起画板,站起来,却突然撕掉了临摹的那幅画,揉成一团,抛进旁边的垃圾桶,轻盈地离开。
季白深再没有了看画的心情,笼罩他一整天的不安像是达到了燃点的可燃物一样,遇到个小火星后猝然窜起烈火,在他体内蒸腾燃烧着,有些久违的情绪似乎从身体深处正渐渐苏醒并蔓延而来,让他深陷在自己营造的沼泽之中。
他迅速收拾东西,下班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季白深渐渐恢复了一贯的从容神色,告诉自己只是度过了精疲力尽的一天而已,应该忘掉那些意外波澜,积蓄精力面对明天以及未来无数个乏味忙碌的日子,将这一眼就望到尽头的一生挨下去。
却不知,他的生活从第二天开始,就再也回不到原样了。
翌日,是一个雾霾重重的普通星期二,在这一天,南丰市美术圈发生了一件大事,即将展出的国画名作《瑶池》失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