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
目光落在曦珠兀然转过的后背,卫陵怔然了好片刻,才放下那只横亘在空中的手。
也在这个时候,他看到原本贴在雕花床栏上的那些血符,都被谁揭下放在了枕侧。
方才得知她清醒,太过欣喜,并没有留意到。
不会是青坠或是蓉娘动的,因他早已交代。
王颐说过,引魂的血符t必须贴着,否则她会找不到回来的路。
而现在,她终于回来了。
卫陵坐在床畔,低眼看自己被纱布包裹的左手掌,又用右手将那叠在一起的血符拿了起来。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以眼神示意,让内室里呆愣站住的两人先出去。
接着看向半臂之隔,乌发尽散在枕的人。
无声地望着,唇角紧抿绷直。
他知道她并未睡着。
望了许久,他一直都没有起身,她应该知道的,却一个字都不和他说。
终于在他忍耐不住,要开口唤她的名时,外间忽然传来动静。
是热闹高兴的欢声。
卫陵听到有母亲的笑声:“我听说消息,曦珠醒了?”
“我进去看看那个孩子。”
在这句话传进时,他对床上躺着的人,平缓低道:“你先睡着,我出去让她们先回去,很快回来。”
他看得出来,她想一个人待着,便连他都不想见。
卫陵站起身,将几张血符一块塞进衣襟内。
步子放轻地,他朝外间走了出去。
曦珠闭着眼,听到他的脚步声在一步步走远,直至淹没在那些纷乱的、要进来的人声中,将他们都阻拦住。
“娘,曦珠她睡着了,别吵着她……”
她不由将头更深些地,埋入被子里。
积蕴的热气,让她渐渐沉入睡意中。
隔着好几重的门和帘,外厅站了好些人。
连着六日的提心吊胆,杨毓好歹松口气,听到小儿子的话,也不再往里去,只嘱咐道:“你记得一会儿让郑丑给曦珠好好看看,开些药吃,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昏睡这样久?”
“可不能再有了,真快吓死我和你爹了。”
小儿子昏一次,三媳妇昏一次,还是不知缘由地,把她和丈夫担心得够呛。
卫陵应声笑道:“我知道,娘你放心好了。”
紧跟着,连着大嫂、二嫂、小妹,还有未往军营去的大哥。
都一一说过几句话,卫陵最后对大哥道:“哥,你先去忙吧,耽搁你正事了。”
适才,卫远正在院外与三弟说话。
突然传来弟妹苏醒的惊声,他紧随三弟的奔跑,并未进去内室,一直在外厅等着,没有离开。
这会听三弟如此说,他便笑拍三弟的肩膀。
“人醒了就好,剩下的就是养好身体。她是,你也是。”
不过几日,三弟瘦得太过,他难免关切道:“多吃些饭,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卫陵笑着点头,“我知道。”
他站在屋檐下,望着一群闻风赶至的人,又相伴离去的背影。
靴尖偏转,他转身回到外厅。
那里,王颐尚在等待。
拧眉仍在不停掐算,怎会瞬息之间,招魂的阵法消失?引魂的路坍塌?三夫人也回来了?
其中,他有诸多不懂的地方,想破脑子,如何都思索不明白。
终归是道行太浅,倘若叔公在此处,必能解惑。但此刻,王颐却莫名心生一股担忧。
每当他有该种感受时,必然有事要发生。
他想到了正赶往京城的叔公。
不敢再往深处去想,同时,混乱的思绪被一道问询打断。
“她如今是否平安了?”
擡头,见是走到跟前的卫陵。
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眸,在凝视他。
王颐拧紧的眉头未有松懈。
他未再进到内室,但隔着这般距离,仍然算出:现今的三夫人怕是魂魄不稳。
他如实告知后,正要说出法子。
但话音落下的一瞬,便听到卫陵急迫道:“你想想办法!”
他害怕再发生离魂的事。
王颐看着卫陵,没有犹豫道:“我还是要用你的血。”
于是,他再次看到那把唐横刀被抽出,银光的刃割破深可见骨的伤,血顿时流了出来。
以鲜血混入烟墨,画成另一张符纸。
书案前,他将镇魂符交给身边的人,叮嘱道:“这张符压在她的枕下,将这三个月过去,便可以烧掉了。”
卫陵接过符纸,默地点头。
他送王颐离开。
这几日,人一直住在破空苑的偏房,王家那边来人催促过几回。
两人一同走出外厅。
“王颐,你记住了,若是我告知你的那些事,泄露出去半点,我一定要你的命。”
在人走下台阶时,站在阶上的人,再次道。
王颐回头,也再次郑重道:“卫陵,你放心。我便是死了,也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直到烂在我的肚子里。”
卫陵目送青坠将人送出院门,再不见一丝踪影。
转身回到厅中,去见郑丑。
一炷香前被亲卫接来,都还未及喘上一口气,便给他包扎手上的伤。
卫陵对他道:“劳烦你在此等候,等我夫人醒了,你再给看看。”
郑丑已从蓉娘口中,得知三夫人醒过一次,却又睡过去。
现今观三爷不急,他也不急。
洗净手后坐下,吃起蓉娘送来的茶水糕点。
卫陵吩咐过后,迈步走进内室。
床上的人已经睡着。
他在床畔看了片刻,才坐了下来。
而后伸出手,将盖在她口鼻处的被子,轻轻地往下掀了些,不至于让她呼吸艰难。
收回手时,指上犹残留着,她潮湿的气息。
将那张符纸折叠成一个三角,塞在软枕的缝隙中。
逐渐地,她轻微急促的呼吸,变得匀缓了。
卫陵坐在她的身后,偏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她沉静熟睡的侧颜。
不知望了多久,直望到落山的夕阳暮色,透过窗子照进来,落在她铺落在床的发丝上。
似是柔滑的绸缎上,渡了一层淡薄的金光。
她再次醒来,并转过身,终于看向了他。
但在下一刻,便移开了视线,将眼落向他身后,几上那盆葱郁的秋海棠。
那是他送给她的花。
曦珠想起了那天,今生她十六岁的生辰,他带她出城,去山庄玩。
那一天,她很高兴。
却也很担心,因他即将前往北疆抗敌,她怕他,再如前世的那个人,一去不回。
卫家会再落入前世的破败境地。
甚至他对战事的毫无经验,让她愈加害怕。
原来,一切都是……她一个人的虚想。
她听到了他温柔的嗓音:“我让郑丑进来,给你看看。”
他从来不会用这样的声音,对她说话。
曦珠没有去看他的眼睛。
不去看,也感到了灼热。
在郑丑来至内室,换下床畔他的位置时。
“烦请夫人将手搭在脉枕上,我给夫人诊脉。”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
她感到身体的乏力,想快些好起来。
同时,也看向了郑丑。
这般医术精湛的人,在前世就为他做事了,为何这一世,会出现地这样早?
是因国公的眼伤,以及那满身的伤病。
他是为了他的父亲。
曦珠躺在仿若幻梦的、成婚前挑选的青帐内,回想起了诸多这样的事。
也听到了外边,他询问郑丑的沉声。
是关于新开药方,有哪些需要忌口。
“睡这么久,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床边,又换了人,是她的亲人。
曦珠擡起没多少力的手臂,给蓉娘擦掉脸上的泪,勉强笑道:“我没事了,您别哭。”
她确实躺得久了,有些不舒服。
想要起来走走,也正是用饭的时候。
蓉娘已将今日的晚膳端来,就放在榻上的小桌。
曦珠要起床穿衣,过去吃饭。
她很饿,肚里在抽紧地发疼。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不想生病,想要活得久些。
她还要带着蓉娘回津州,回家去的。
回家。
但在她要下床时,眼前晃来一个穿玄色衣袍的身影,他握住她的手臂,说:“别下床了,就在床上吃吧,我喂你。”
她只将自己僵硬的手臂,从他的手中抽出来。
在她的冷淡中,卫陵赶紧道:“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拿外裳。”
将近七天,她睡在床上,穿的是单衣。
正是傍晚,天气转凉了,恐会生病的。
曦珠坐在床边,脚踩在脚踏上的绣鞋,看着他走到紫檀嵌花鸟纹立柜前,打开了柜门。
看他熟练地翻找她的衣裳。
成婚前,在破空苑重新修葺一番后,搬入新的家具,他们的衣裳都放在了一块。
那天,是他和她一起,将从春月庭搬来的那几箱子衣裙整理。
“嗵”地轻响,柜门合上。
他转过身,手中拿了一件蜜合色的浣花锦裳,室内正合适穿。
走到她面前,要给她穿。
曦珠站起身,径直接过来。
她有手,不要他。
但她的手因太久未动,有些发抖,抖地连襟前的盘扣都扣不住。
卫陵握住她的手,低道:“我给你弄,然后去吃饭。”
他笑了一声。
是她的肚子饿得在响了。
她没有固执,看他垂低眼睫地,一丝不t茍地将那扣子弄好。
穿好衣裳,他们就在窗边的榻上用饭。
七日,仿佛时隔三秋。
上一次,两人一起用饭,是什么时候?
窗子开了半扇透风,风将天上的橘红云彩吹远,一群飞鸟的灰点掠过。
几道菜都很清淡,并没多少滋味。
曦珠吃得很慢,吃过一碗米饭,便吃不下去了。
尽管她很想再多吃一点。
用瓷勺翻搅对面之人送来的乌鸡汤,她低头喝了起来。
他也吃得很慢,似乎是在应和她。
等喝完大半的鸡汤,又往嘴里灌下郑丑所开方子熬煮的药。
很苦,嘴里含着甜津津的乌梅蜜饯。
咬吃三颗,咽入喉咙后,曦珠开口道:“我要沐浴。”
她想洗澡,觉得身上难受。
尽管他说:“这些日我一直给你擦洗的,才醒来就别洗了,等过两日身体好些了再洗。”
但她只是看着他,再次道:“我要沐浴。”
在她坚持的目视下,卫陵无奈地应道:“好。”
他出去叫人送热水来。
很快,榻桌上的残羹剩菜被收拾干净,天边的月亮从灰蓝的云层钻出来,热气腾腾的水也送进了湢室。
曦珠吃过饭,有了力气,自己去柜里取了睡时穿的单衣。
一身藕荷色抱在怀里,径直往湢室去。
身后,紧跟着那个脚步声。
步入室里,她回过头,见他说:“我帮你洗。”
“不用。”
卫陵眼含担忧,道:“你才醒来,我不放心。”
但那扇门在他面前,“砰”地一声,被关上了。
将他拦在了外面。
“曦珠,这些日我都给你擦身的,你随便洗洗就好了。”
“我在外等着,你要什么就和我说。”
门外,传来他轻柔的声音。
曦珠解衣的手一顿,被氤氲热气扑地眼睛发酸。
衣裳褪落时,她低头看自己十七岁的年轻身体,并无半点伤疤痕迹。
进到浴桶,她将自己泡进温热的水里。
便连脸的下半处,也浸入了热雾之中。
水花波动的声响,极有韵律地响起。
卫陵背抵在门上,缓过一口紧张的气,怕她会昏晕。
他脊背弯下,垂着眼,等待她出来。
过了须臾,在他耐心快要丧失地,推门进去时,门终于从里被打开,她走了出来。
没有看他一眼,便朝床走去。
被热水浸泡后的疲乏,又在冒涌上来。
曦珠脱掉鞋,躺到了床上,盖上被子。
在身后人跟过来时,她翻了一个身,背对着他的声音。
“曦珠,你往里边睡,你夜里有什么事,我好方便照顾你。”
床上新换了被褥,有浅淡的清甜香味。
曦珠闻着香气阖上了双眸,没有应答。
沉默之后,背后的人并未多言地转身。
卫陵没有再叫水,就着变凉的水洗过澡,更换干净的衣裳。
又对着面架上的镜子,用刀片将下巴处青色的胡茬,给仔细刮净。
他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一个面无表情的自己。
蓦地手一顿,锋利的刀片划破了他的脸。
赶忙移开,一道细长的伤口正在渗出血。
低头用水洗了好一会,才不见血。
脸上挂满水珠,他低落了眼。
自从她醒后,便没有与他说话。
他不得不努力找话与她说,但她从未回应过他一句,哪怕只言片语。
手指紧握住铜盆的边沿,手背上青筋暴凸。
一种惶恐不安的心绪,充斥着爬满了全身。
夜很深了,草虫低鸣。
他终归没有在湢室多待,出去后,先去将桌上的灯吹灭,而后在昏昧的光线中,走到床尾。
他缓缓坐了下来。
脱鞋,把自己的与她的,并排整齐摆放。
将帐子从金钩垂落后,他小心没有压到她的腿,跪膝翻身往床里去。
成婚之后,七日之前,她睡的地方。
他躺在柔软的枕上,没有一丝睡意。
睁着一双血丝遍布的眼,呆望着头顶,被夜色照地浓绿的纱帐,隐约的冰梅花纹闪烁。
耳畔,传来她和缓绵长的呼吸声。
他知道她还没有睡。
在他方才上床时,她又转身,背对着他了。
如今他们身上盖着同一床被子,轻微起伏的缝隙之间,似乎正有一股风,从头到脚的,在往里细细地钻。
他觉得有些冷,更怕她冷了。
不禁想要靠近她,紧紧地抱住她,去亲吻她,想要缩短两人的距离。
想她回应他,和他说话。
他快忍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沉默了,在长达七日的生死之隔之后。
但就在他侧过身,将要动作的那一刻,他听到她平静的声音。
“卫陵。”
她先是叫了他的名字。
他不由一僵,心都停跳,接着听到她的问。
“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