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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圆(双重生) 正文 黄粱梦破(完)

所属书籍: 重圆(双重生)

    黄粱梦破(完)

    走出那一方囚困的牢笼后,月光消散。

    归去的道路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清楚,仿若陷入深不见底的泥潭深渊。周围有什么窸窣声音,正在流动。

    隐约的“嘶嘶”声,倏地卷来一股潮冷的阴风,吹透单薄的里衣。

    曦珠打了个寒颤,紧抱住身前人的脖子。

    一壁试图睁大眼睛去望,想要瞧清楚;一壁鬓发贴着鬓发,紧挨他的耳朵,小声问道:“那是什么?”

    他紧搂住她的双腿,让她稳当地趴在他的背上,回答道:“是些魑魅魍魉。”

    怕她害怕,柔声道:“别怕,有我在。”

    “我不怕的。”

    曦珠的脸枕在他右侧肩膀上,轻道。

    他来救她了,她终于可以回去了。

    感到身体愈发虚弱,她闭上双眼,不再去看那些东西,只欣喜地抱着他。

    疑惑地问道:“这么黑,我什么都看不见,你怎么认得回去的路?”

    他感受到她压抑不住的高兴,唇角也不禁扬起,道:“感觉得出来。”

    在黑暗里待得久了,便多了感知。

    况且有牵引回去的道路。

    他知道的,是那个人让王颐做法,以自己的血为祭,设下的“引魂”阵法。

    她又问:“会不会走错?”

    语调担忧,是真怕他走错了。

    他坚定地回道:“不会,我肯定能带你回去。”

    “别怕。”

    他再次安慰她。

    “我不怕。”

    曦珠笑着低声说了一句:“有你在,我才不会怕呢。”

    她温暖的气息吹拂在他的后颈。

    他固着她双腿的手,在不会被她注意的地方,慢慢收拢,攥紧成拳。

    他笑应了声:“嗯。”

    接着听到她的问:“我是不是离开很久了?”

    曦珠不知道自己被困在那个过去的屋子里,究竟过去了多久。

    永远都是黑夜,永远都是那一轮明月。

    没有刻漏,没有打更。

    自从傅元晋怒极摔门离开后,她彻底迷失在那望不到头的岁月中。

    惶然惧怕中,怕自己永远被困在那里,直至困死。

    她急迫地想要知道日月轮换过去了几天。

    “有多久了呢?”

    她问,并立即得到了答案。

    “已经过去六天了,快第七天了。”

    曦珠好歹松口气,又问道:“蓉娘她是不是很担心?”

    蓉娘是她的乳娘,更是她在京城唯一的亲人,定然担心地很。

    明明知道,却仍然忍不住想要问他。

    他背着她,走在归途的幽暗里,笑回她的问。

    “等回去后,就可以见到她了。”

    “快了,没多久就可以回去了。”

    路途漫长,但在一问一答间,终会抵达尽头。

    他想要走得慢些。

    想要在最后,和她多待一会儿。

    但念头在脑子里闪过,步伐依旧不停。按着那条牵引的路,走得稳妥,走得急速。

    他知道她一定盼望着回去,能早点见到光亮,也想要见到那个人。

    而那个人,定然在那个世,也在期盼她早日醒来。

    得快些了,不能让那个人真地寻死来找她。

    他的步子,迈开得更大些。

    目光扫过那些藏在道路两边,急于上前,要来撕扯吞吃他与她的亡魂。

    但都被那个人满是杀戮戾气的血,给绞杀挡住了。

    心中不忍地泛起苦楚。

    那个人经历过杀伐战争,不似自己只会纨绔享乐。

    “你身上好冷啊。”

    曦珠鼻腔有些酸,将自己紧贴他冰冷的身体,想要他温暖一些。

    她被困住太久,也太久没有见到他了。

    很想和他说话t。

    他的脚步蓦地一顿。

    继而感到肩膀处,她将脸都埋在了上面,又听到她低落无力的嗓音。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

    他既然能找到她,曦珠不知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和傅元晋的事。

    但不管他是不是知道了,她还是想自己告诉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将前世的那些事,全都告诉他听。

    不想再瞒着他了,更不想两个人因此有隔阂。

    而当初那个雨夜,在告诉他,她和许执的婚事时,她其实是想看到他心生厌弃的。

    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得了。

    但那时的他,只是将她紧抱在怀里,说不在乎那些过去。

    尽管后来,他有时会因许执吃醋发脾气,但曦珠看得出来,他并不介意那些。

    如今她的心里,没有了从前隐瞒他时的忐忑。

    她以后是想带他回去津州,回家去的。

    想和他过一辈子生活。

    她阖眸贴着他的背,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卫陵。”

    “我是被傅元晋……”

    但刚起一个头,话音便被打断。

    身前的人低声:“曦珠,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

    曦珠倏然顿住,抓紧了他的衣裳。

    过去好一会儿,她的唇动了动,想问他如何得知的。

    他继续往前走,已然说下去。

    “恰是清明节,我没办法破开那个屋子周围的禁制,便去见阿朝了,让他去取来傅元晋招魂的信物,才能找到你。”

    若非清明,兴许他不能见到卫朝,进而从卫朝的口中,得知更多。

    以及,看到那些被藏起来的书信。

    虽然与那个人共处一具身体,被迫挤在一个阴暗的角落。

    早从那个人的记忆中,获知部分。

    但……都比不上亲眼所见。

    她的指甲透过一层衣料,轻微地扣入他臂膀处的伤。

    麻木的疼痛中,他垂眸道:“我知道了那些事。”

    喉咙吞咽下连绵的哽痛,声音低下去。

    “曦珠,对不起,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他不知道曾经的她,经受了那么多。

    那日及笄的表白,还对她动了火气。

    他不应该的。

    不该的……

    曦珠趴在他的背上,声音很轻很轻,却清晰地透过紧贴他的骨头,传至他的耳边。

    “卫陵,那时流放到峡州,我很怕死,也不想再干那些活了,所以才去找傅元晋的。”

    她只想活下去,尽管是用交换身体的代价。

    她也没有选择,不想固守所谓的贞洁赴死。

    在出口前,心里已有答案,但仍是问了他。

    “你会不会嫌弃我?”

    她又一次在问那个人了。

    他摇头说:“不会。”

    从脑子里搜寻出了她与那个人的过往,是前世的许多年前了。

    关于她送那个人的平安符。

    后来,那个人的寄魂之所。

    他往前又迈了一大步,说:“我也怕死,之前去北疆打仗,还想当逃兵来着,表妹会不会嫌弃我的懦弱?”

    那个人是怕死的,尽管每次出去围剿狄羌,怀中都揣着平安符,仍然怕死。

    每次活着回来,那个人都要喘上好几口气,劫后余生地喜悦。兴许下一场战事结束,便能回京,也能见到她了。

    而只有他,什么都不曾经历。

    甚至从前觉得父兄外出征战,并无多么可怕的地方,也不畏惧死亡。

    他忍住眼中的酸意,不着痕迹地仰了仰下颌。

    诉说那个人的过去之后,再张口,却缓缓低道:“曦珠,你比我勇敢得多。”

    曦珠听到了他的哽咽,心里生出难受。

    抿了抿唇,不想再陷入那段过往。

    她在绵绵的困倦之中,轻声问他:“阿朝他们过得如何,你知道吗?”

    回到过去,却没有见到卫虞、卫朝,还有卫锦卫若。

    也不知她走后,一切可还顺利?

    “你不要担心,他们过得很好。小虞和洛平有了一个女儿,小名叫滢滢,时常生病,但很乖的一个孩子;阿锦的病好了,如今都认得清人了;阿若的身体也好了很多,做了几门生意经营,帮衬着阿朝……”

    “阿朝他快要回峡州了,此次傅元晋被许执定罪捉拿入狱后,峡州的兵权掌管会空缺出来,到时阿朝会接管当地的兵力。曦珠,阿朝说是你给他的那个锦囊……”

    他并不知原来在多年以后,卫家会败落成那个样子。

    而卫家的复起,是倚靠他之前无礼对待的表妹。

    倘若没有表妹,他无法去想卫家流放后,会是如何的后果,兴许……早已覆灭。

    他的眼睛禁不住地湿润,紧咬住后槽牙,强忍着钻心的绞痛。

    但那些,都是靠她出卖了自己,而得来的。

    他只有紧紧地将她背牢,更快地送她回去,才得以弥补愧疚。

    在他的低声叙说中。

    曦珠的额头抵着他的背,不由笑了一声:“他们过得好,便很好了。”

    这个世上,太阳每日在晨露里,于东边升起,在暮色里,于西山落下。

    没有谁离不开谁的。

    纵使没了她,他们都会过得很好。

    好在她给卫朝的那个秘密,是有用的。

    傅元晋入狱后,卫朝的仕途前程,只会愈加地好。卫虞、卫锦卫若他们,也会跟着更好。

    便在这时,曦珠想要与卫陵说,那个秘密一定也会让这个世的傅元晋被定罪!

    她恨傅元晋,比在招魂之前,益发痛恨了!

    若是没有招魂,她不会回到这个地方,被困那么久!

    但在出口的一瞬,曦珠又合上唇,不太想在这里,与他继续说起傅元晋。

    等回去后再说。

    想到快回去了,她高兴地搂着他的脖子,感到冰冷的他,似乎渐渐变得暖和起来。

    擡起头,睁开一直闭着的眼,越过他的肩膀,竟然看到前方出现了一道白光。

    就像前世自己病逝后,走上的那条纯白归路,是向往重生的。

    那时的她,犹夷彷徨;但现在的她,却祈盼快些走进那道光中。

    尽管眼皮沉重地要落下,浑身无力地要睡去。

    但她一直强撑着。

    “快回去了,是不是?”

    她欢喜地拍他的肩,问他。

    背着她的人笑道:“快了。”

    就似在数着步子一样,他听到了她的碎碎默念,不由加快脚步。

    他感到身后走过的道路,正在裂断崩塌,蔓延至他的脚下。

    “还有十步。”

    “七步。”

    “六步。”

    “三。”

    “二。”

    但在那倦怠柔声的“一”中,他停下了脚步,没有跨过那道生与死、引魂阵法设下的界线。

    他将她从背上放了下来。

    在模糊不清的晦暗中,转过身,笑着对她说:“曦珠,你先过去。”

    曦珠站稳后,自然而然地,困惑问道:“为什么不一起过去?”

    她听到他说:“身后还有其他亡魂,要过这条线,必须要断后。”

    “你先走,我在身后跟着。”

    他不必担心她回去后,那个人会隐瞒不住,一定会想到很好的法子,来说服她,今日救她的人是自己。

    也一定能应付得了,她告知他的傅元晋之事。

    那个人早已得知,也不在乎。

    曦珠顿时蹙眉,问道:“那些是不是会伤到你?”

    她相信了他的话。

    因她觉得他全身寒冷如冰,不明光影里,脸颊上也隐约可见几道抓痕,皮开肉绽一般。定然是去找她的缘故。

    她看到了他的笑。

    他伸手将她垂落在肩,凌乱的乌黑发丝顺理,低道:“别担心,我好歹在战场滚了几遭,煞气重,它们不敢伤我。”

    他的手指正在扭曲变形。

    很快,便连面皮都要垮塌下来。

    骨头似是在被用锤子狠砸一般,内脏皆碎。

    坚持不了多久了,他忍着浑身的剧痛,硬挺着要弯下的脊背,扶住尚且犹豫的她。

    颤抖的手掌落在她孱弱的后背,将她往那明光的线内,轻推了一把。

    “你先过去。”

    只要过去了,她便能彻底回去。

    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也能回去津州。

    她一直想要回家的。

    曦珠顺着那股温柔的力道,往前走了一步。

    半步已落进光与暗的交界。

    但便在那一刹,久处黑暗的她,被乍然的光芒刺地眼疼,忽然回过了头。

    原本在阴暗里、背对着,无论如何都看不清的面容,在另一边残光的映照下,竟变得清晰。

    那是一张极其沧桑憔悴的脸。

    分明是同床共枕、熟悉至极的人。

    但就在这一刻,曦珠怔然在原地。

    她的视线定落在他的额角,那里的碎发正遮掩着一个窟窿。

    血肉模糊,白骨袒露。

    她缓慢地将目光下移,对上了一双闪避躲逃的漆黑眼眸。

    唇瓣几乎是发抖地张开,她哑然地想要问他:“你是t谁?”

    但最后,出口的却是:“……卫陵?”

    她伸手,一把拉住了想要后退的他。

    又一次下意识地唤他:“表哥。”

    她想起来了,那次秋猎,他受了重伤,便是这个模样。

    可隐隐地,好似并不是这个样子。

    他怎么会这般瘦,两颊都凹陷。

    他的手在挣脱她,脸也偏转着低垂。

    要拼命逃回到黑暗里藏起来,不想让她看见自己。

    曦珠紧紧拉住他冰凉的手,第三次叫他了。

    “三表哥。”

    话音甫落,她看到他侧过的脸畔,经斑驳的累累伤痕,流下了一行泪。

    卫陵终于转过脸,于朦胧的视线里,无声地望向了她。

    他并不想让她知道真相。

    只想她能平安回去那个人的身边,那个人一定会护好卫家,也一定会实现她前世夙愿,带她回家。

    从此以后,他们会幸福顺遂地生活在一起。

    他希冀如此。

    但所有竭力的冷静和强忍,在她一声又一声的呼唤里,在她洞明的眼神中,一瞬溃不成军。

    他宁愿她不曾回头看他。

    便是这次的回头,让他再也无法克制。

    不由地,第无数次想到她及笄那日,他被她拒绝表白,前往秋猎的山林中,那些想好了、要回去问她、最终却未曾出口的狂妄之言。

    可笑的是,他以为她是喜欢他的,只是受困于身份,所以才没有答应和他在一起。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喜欢他,任何忧虑都不足为惧,他会去解决的。

    不管是官职,还是前程仕途,他都愿意去做那些枯燥乏味的事。

    只要她愿意嫁给他。

    在脑子昏晕的胀疼里,卫陵看着不肯放开自己的人,郑重地叫了她。

    “表妹。”

    一阵阵的痛意从紧绞的心脏涌上喉间,如是烈火灼烧,让他几近失声。

    “对不起。”

    “那天,我不该那么轻率地向你表白,更不该向你发脾气。”

    嗓子似是撕裂般的疼,跟着掉落的泪水,是连绵不绝的倾诉道歉。

    “我不知道你曾经受了那么多苦。”

    在那日被野狼重伤滚落山坡,被另个人全然占据身体之后,只能屈居在一隅阴暗里。

    最初愤怒地想要夺回自己的身体,但魂魄力量弱小地,无法撼动一分那个强悍的人。

    很快地,那个人的记忆如同涨潮的海水,奔涌进他的脑子中。

    他终究得知了,自从见到表妹的第一面之后,做过的那些仿若真实的梦境,到底都是什么。

    仅仅是冰山一角,与她遭遇的所有相比。

    更多的,一幕幕的前世画面,从他的眼前似是流水般逝去。

    从初见第一面、小琼山梅林、除夕宫宴、上元游灯会、寒食春雨的丢失……

    他醉酒漠视她的表白,她哭着转身跑远、她和一个叫许执的新科穷进士定亲、兄长和父亲接连逝于战场、大嫂也一尸两命去了……

    投身北疆的战争,残酷的攻伐之中。

    是深夜孤灯下,孑然一人枯坐。面前的案上,是那一封封从京城送来的书信,也是那一封封无法从北疆送出的书信。

    最终,是海东青飞送来的那封泣血之言。

    “三表哥,快些回京,我们在等你。”

    她在催促了。

    回首万里,大雪纷飞,是烽火硝烟的城池,和四处逃亡的百姓。

    身侧,是副将属下的叠声催促,弃城回京,援助太子。

    可是,可是……

    不等他从尸横遍野、血流融冰的地狱场面回神,立即落入太子倒台、卫家被抄流放的震骇悲恸。

    接着,他的眼中猝然失去一切色彩,再度陷入黑暗。

    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困境中,是她在牢狱中的哭声、是母亲病逝前的嘱托。

    是她与傅元晋的欢好;

    是她夜半的压抑低泣、是她月事痛极欲死的求声、是她写信给那个负心人的商议、是她对着平安符的零星诉说……

    是她和妹妹侄子他们历尽艰辛,得以回京后,她的整日咳嗽。

    夜间,那一声声的抽噎低哭:“娘”、“爹爹”。

    ……

    他终于知道了,她为何会拒绝他的表白。

    是因她从不曾喜欢过他。

    便连初见时,在杏花微雨之下,她落在他脸上的哀伤目光,其实一直看的,都是另外一个人。

    并未遵守承诺、平安归来的那个人。

    他分明早有所察异样,却没有问她那些梦。

    倘若早些知道的话。

    “我若是知道的话……”

    知道了呢,又能如何。

    他根本没有那个人的能力。

    不能带领卫家走出前世的泥沼结局,更不能比那个人更好地保护她。

    只会吃喝玩乐的“本事”。

    而那个人,是在前世被逼至极点后,被一把接一把的利刃,给搓磨砍杀出来的。

    他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亲眼看着那个人的所作所为。

    不管是对于北疆的战事、朝廷的局势掌握,亦还是对她费尽心思地爱护和尊重。

    隐去纵火藏香居之事,

    全都是他比及不上的。

    他甚至不能暴露自己的存在,怕被那个人发现,要将尚且存在的他,彻底抹杀了。

    他心里清楚,占据自己身体的那个人,那个算得上前世自己的人,定然会那样做。

    绝不会让死去的他,再次抢夺回身体。

    倘若换成他是前世归来的人,也绝对会杀了自己。

    但他不是。

    他只能藏在阴蔽的角落,去观望那个人如何改变今生的局势,如何去补偿她所受过的伤害。

    只要这般静静看着就好了。

    他不会出声的。

    纵使嫉妒、悔恨、不甘、悲伤,无时无刻地不充斥在心里。

    却在看到他喜欢的她,和那个人的玩乐相伴中。

    两个人在一起是快乐的。

    那个人将她养的很好。

    她变得很喜欢笑了,笑地灿烂生动。

    甚至愿意唤那个人“夫君”了。

    他也会觉得高兴。

    一直就这样好了。

    ……

    倘若傅元晋没有招魂,他发现她的离魂远去,如何都唤不回来的话。

    便不用回头看,那条崩塌断裂的路,已快来至他身后的脚下。

    卫陵苦笑沉默,不想再说那些毫无意义的话。

    他望着面前的表妹,在她一双诧异到,已不知该说什么的空茫明眸中,微抿下唇。

    泪水的咸苦入口,他吞咽下喉,轻道:“那次秋猎之后,我已不是我了,从去法兴寺找你开始,一直都是前世的卫陵。”

    他看到她澄澈的眼眸,显然睁大了些。

    喉咙似如吞刀,浑身的骨头都在被碾压破碎。

    忍受着阵法的侵蚀,他继续快速地说着。

    将那些她不曾知道的,全都告诉她。

    其实在峡州的那些流放岁月,那个人一直陪在她的身边,知晓她受过的所有委屈和苦难;

    其实那一天夜晚,她的表白,那个人没有立即答应,是还没想好。

    事后,并非那个人去向母亲告的秘,而是卫度,等发觉时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已答应嫁给了许执;

    其实那个人一直都喜欢她,在饮血漠北的边疆,给她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书信,但都不能寄送回京给她;

    他没有办法将所有的书信,在这样短的时间内,都念给她听。

    便只拣了最后一封信,那封于她和许执将要成婚前,写成的书信。

    一字不漏地,用着那时该有的心境,念了出来。

    眼前,仿若出现那个夜晚。

    窗外寒风冷冽,静室炭火噼啪。

    那个人盘腿坐在矮案前,低头垂眸。

    在昏黄灯火下,一笔一划地,在雪白的纸张上,蘸墨书写。

    与此同时,褪落衣袖的臂膀上,缠覆着纱布的伤,在发作疼痛。

    ……

    他知道的,那个人一定不知如何开口,将前世的那些事,那些满藏爱意的事,都告诉她。

    既然如此,便由他这个旁观者来说。

    “所以,以后,我不会再给你写信。”

    直至最后一句。

    “就此搁笔,盼你幸福,一生无忧。”

    “不要说了……”

    曦珠看着眼前人分明熟悉,却仿佛陌生的面孔,想要让他停下来。

    垂落在身侧的手,在不由自主地发颤。

    她紧紧地握住,不想听,不想听……

    那些她不能理解的话。

    卫陵便闭嘴不说了。

    他明白这需要一些时日来理解,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接受的。

    但将事情都说开后,兴许会对她和那个人更好。

    他们之间将再无任何隐瞒,此后发生的事,都将明白袒露。

    他知道那个人,其实很多时候,仍然受困于前世,并不能全然地从阴暗中走出来。

    譬如对于许执的丁点风吹草动,总是会让那个人想起前世躲在角落里,只能偷窥的痛苦;

    譬如对于被秦令筠察觉到重生,让那个人惊惧害怕,怕自己的欺骗,被她发现生气t。

    但终归是瞒不住的。

    心中有一股释然放开,她终归是知道了自己的存在。

    他不必和那个人一样,此生不能得见光明。

    “好,不说了。”

    他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随着下颌的轻擡轻点,他眼睫轻眨,落下了一滴泪,顺着尚且潮湿的泪痕,滑过惨白的面颊,坠入不见底的暗地。

    前世该告诉的事,他都说了。

    至于今生的,这三年的岁月。

    她会逐渐地,一一明白过来,其中那个人的爱意。

    在脚下阴阳连接的方寸之地,即将崩陷一瞬。

    他想要再抱一抱她,但最后并没有,只是叹息一声地笑道:“谢谢你回来后,还愿意救我的家人。”

    明知前世的苦难,是他卫家带至给她的。

    “表妹,他很爱你,回去吧,和他好好过日子。”

    他希望那个人能爱他的家人,最后脱离前世的结局;也能一辈子好好爱她,让她一生平安喜乐。

    尽管没有他的希望,那个人仍会如此。

    他的手又一次地搭放在她瘦削的肩,面朝着她,将她往那道即将消失的白光里,猛然推了进去。

    “不用试图救我,让我去往生吧,也不要让他知道我的存在。”

    猝不及防的力道,曦珠甚至还未反应过来。

    便在瞪大的视线中,眼睁睁望着自己离他越来越远,被彻底推出了黑暗。

    那一刹,她张开颤抖的唇,大声喊他。

    “三表哥!”

    但似是远隔千山万水般,只看到他垂落的目光中,是淡淡的笑。

    比起那个人对她的感情深厚,兴许自己对她的感情浅薄。

    但活至十七岁,他只喜欢过她一个姑娘。

    这一生,也只对她说过那些话。

    她,是他唯一想要娶的人。

    “我当与你成婚的人是我,即便你从未喜欢过我。”

    他心里如此想,似乎好受些了。

    身体后仰,整个人都在下坠沉落。

    曦珠下意识闭上了眼,而后听到谁在喃喃轻唤,嘶哑的低声:“曦珠,曦珠……”

    好似唤了无数遍,就在她的身边。

    她循着那道声音,缓慢地睁开了疲累的双眼。

    轻薄的青纱帐外,正是初春的淡黄晨曦,透过紧闭的明瓦窗渗进来。

    丝丝缕缕的,微微刺目。

    她侧转过脸,不由地望向那窗外的春光。

    温暖地铺落在脸上,是太久未见的温暖。

    但在偏头时,牵连脖颈,一阵痒意传至,她从干涩的喉咙里,轻轻咳嗽一声。

    便是这细微的弱声,惊动了外间正在擦洗的青坠。

    忙跑进来看,登时惊地大叫一声:“夫人!”

    ……

    月亮仍在,皎洁的光辉洒落。

    一切虚设的幻象坍塌,整个屋子飘散干净,荡然无存。

    便连那些曾被她精心装点、却又摔碎砸掉的器皿家具,都消失地一干二净。

    人走屋空,空荡荡的一片阴风吹过。

    无论如何寻找,都再不见她的踪影。

    “噗!”

    傅元晋骤然从一场虚无的梦中睁眼,肺腑堵住了郁气,猛烈咳嗽一声,肿痛堆淤的咽喉里在呛血。

    鲜血皆涌出口鼻,一个没忍住,半撑起的身体,对着灰色冷墙喷出了大口鲜血,溅起大滩殷红的血花。

    吐完,满身尽是严刑拷打的他,霎时跌躺回脏臭的稻草堆里。

    擡手抹去鼻下的残血,双目失神地望着头顶的灰暗。

    柳曦珠不在了。

    她不在了。

    不可能,不可能……

    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便是为了让她回到他的身边。

    将她囚困起来,再不能离开他。

    那个世的傅元晋已经死了,王壁也被他杀了。

    她不能回去的。

    她又跑了,跑去哪里躲着他了?

    以为这样,他便找不到她了,是吗?

    等找到她,一定要杀了她!

    杀了她!!!

    远远地,刑部的堂官听过看守狱卒的仓惶禀报,方才来到羁押重犯的牢狱。

    隔着好几层厚墙,在火把焰火的摇曳里,听到了那撕扯愤怒的吼声,和拍打牢门的巨响。

    “去把许执叫来!”

    “去啊!去啊!”

    他不相信许执不会想见柳曦珠!

    他不能找到她,还有许执。

    对了,还有许执!

    不能让她回去那个世,继续和卫陵恩爱!

    哪怕是让她和许执在一起,也是和他在一个世。

    比起他,她更不会爱许执!

    “柳曦珠。”

    我一定能再找到你。

    “把那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给我叫来!我要见他!”

    ……

    纵使王颐百般劝阻,说自己的术法并不精通,并不能保证他能回到前世。

    让他再耐心等一等,等到自己的叔公得了消息,从江南上京。已是快马加程,定然会早些来到。

    “三夫人的情形尚算好,你不要太过心慌。若是真出了事,再回不来,你的爹娘如何是好?”

    王颐是如此劝他的。

    但卫陵再忍耐不下去。

    晚上一天,更甚一个时辰、一炷香,他都无法预料到,曦珠在那个世,正在遭遇什么。

    至于爹娘,至于卫家。还有大哥在。

    一整夜在案前的枯坐思索,他将接下来朝局可能的变动,更多的,是关于朝廷中那些官员,能用得上和需要提防的,所知道的一切事包括把柄,都落尽纸上。

    天光亮后,他便派人去把大哥叫来破空苑。

    在高墙旁,满树花苞的梨花树下,卫远观望自己的三弟。

    一副浓眉紧皱,脸色青白的模样,一看就是苦熬太多夜,并未得到好眠。

    他心里不由地叹气,不知三弟妹何时才能醒。

    再不醒,他怕他三弟跟着一道去了。

    他开口问:“弟妹还未醒吗?”

    卫陵面皮僵硬地,连扯动唇角都难堪。

    摇了摇头,他道:“还未。”

    “哥,我有事和你说。”

    他缓过一口晨间的微凉风气。

    从袖子里将那几张折叠方正的纸拿出来,正欲递过去。

    同时,也要说出那些前世之事,将卫家的将来都交托出去。

    但就在他张口的那一瞬。

    “三爷,夫人醒了!”

    乍然,从内室传来连声的惊呼,他顿时回首,见青坠从里奔出,在屋檐下朝这边笑着挥手,又大喊了一声:“三爷,夫人醒过来了!”

    他立即将手中纸塞进衣襟内,转过身,拔腿狂跑,直跑进外厅。

    一把撩开阻隔的帘帐,进到内室。

    绕过欣喜而泣的蓉娘。

    他愣站在床畔,看到了青帐之内的架子床上,背靠在高枕上,身穿雪白单衣、面容苍白孱弱的人。

    如瀑的乌发垂落双肩,她的一双琥珀色眼眸微微仰起,也在望着他。

    将近七日,一直沉睡的她,终于睁开了眼。

    霎时,方才听闻过消息,胸腔内几要停住的气息,重新运作起来。

    无尽的惊喜,充盈在疲惫泛红的眼眶。

    卫陵弯下腰,忙不叠地伸开双臂,将她整个人都揽抱在怀中。

    他坐在床畔,把她按在自己的胸前。

    但却将自己头,轻轻放在她的肩膀。

    听到她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以及她紧紧相贴的心跳声。

    他的眼中,止不住地湿润,好半晌都说不出来一个字。

    直至有温热的泪,透过衣襟,落在了他的心上。

    瞬时烧得他发疼。

    擡头,看到她眸中泪水在滑落,还在怔怔地望他。

    他心疼不已,用指腹给她擦去眼角的泪,擦在自己的衣袖上,却禁不住地笑,轻拍她的后背,温柔道:“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又情难自已地低头,想要吻她的眉心。

    但在唇与眉心将要相触时,她一下往左边偏过了脸。

    卫陵一怔,才后知后觉地觉得尴尬,擡手摸摸下巴长出的硬胡茬。

    “这两日忘记刮了,是不是扎到你了?”

    这些天,他都没空收拾自己,一副邋遢样子。

    卫陵又笑着,忙握住她的手,急切问道:“肚子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正要叫青坠赶紧去请郑丑过来,又要叫蓉娘去膳房那边,端些吃的来。

    但话音未落,就见她垂下了眼。

    在他愣然时,她的手腕用力转动,他的手指不由一松,她便挣开了他的手。

    曦珠将目光从他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彻底移开。

    两世的记忆在脑子里,来回颠倒混乱,一阵接一阵地眩晕。

    重新躺下来,缩回被褥里,握紧的拳抵在酸胀疼痛的心口,背对着他,闭上了眼。

    她现在很困,也很累,想先好好睡一觉。

    等醒了,再来和他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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