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梦破(十七)
三月初七,清明时节。
天光未晞,卫家的府宅内便早早亮起了灯烛,卫虞和卫锦在厨房收拾昨日做好的蹄膀、白斩鸡、糕饼、青团子……
将祭品都装进竹篮子里,再拿块蓝底的布盖严实,怕去卫氏族陵祭拜时,被郊外乱飞的柳絮和虫子,弄脏了东西。
正将蜡烛、长香、鞭炮放进另个背篓中,却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不见卫朝,去祠堂叫人的卫若急忙回来了。
“姑姑,哥出事了!”
卫虞大惊,赶紧从厨房出去看望。
是出了什么事?
原来是知晓了片刻前,刑部的官员要去捉拿傅元晋入狱,心绪不宁。
谁也没说,便赶去现场。
结果与傅元晋打了一架,虽然最后被人拉开,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这一番报复,牵连身上的暗疾发作。
皆是在峡州的十三年间,于那些t血肉横飞的战争里,堆累起来的。
人疼地甚至走不了路。
本该是去京郊族陵祭祀的大日子,却发生这样的事。
卫虞却不好说什么。
她知道这些年来,侄子在傅元晋的手下做事,是万般憋屈。趁着这个机会去斗殴,似乎并非多难理解的事。
况且……是三嫂委身了傅元晋,才换来卫家喘息的时日。
她默低下头,轻声道:“既如此,你便待在家里,我和阿锦阿若他们一道去,洛平也会和我们一起。”
“吃过药后,便好好歇息。”
“想必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前往峡州,别是伤没养好,更会严重。”
卫朝歉疚地点头。
但用手压了压腮帮子上的肿痛,仍送他们出门。
想提装鞭炮的沉重筐子送小段路,但被卫若拦住了。
“哥,别动到伤,还是我来吧。我拎得动。”
这几年,体弱的他调理好了许多,也开始学习武艺。
不仅是因强身健体,更因他是卫家的子孙。
“哥哥,你回去休息吧。”
卫锦的臂弯也挂着一只篮子,里面装的是纸钱,以及他们这几日叠的一些元宝。
等会上山后,要烧去的。
卫朝摇了摇头,道:“我看你们走了,再进去。”
他站在卫家的门口。
望着姑姑和阿锦先上了车,阿若将那几个沉甸甸的篮筐递给姑姑,放进车厢里后,才弯腰钻入车内。
姑父在最前头御马。
鞭子扬起,“驾”地长声。
马车晃晃悠悠地,在清晨的微凉春风中,缓慢消失在长街的拐角,往卫氏的族陵去了。
卫朝眸中逐渐蕴积起泪意,转过身,快步走向了祠堂。
*
“阿朝,不要将我回来的事,告诉给你姑姑、阿锦阿若他们知道。”
三叔这样对他嘱咐。
卫朝不明白三叔为何不想让姑姑、阿锦阿若他们得知。
倘若他们知道了祖父祖母,还有二叔还活着,定然会高兴的。
就如同他几乎在不可置信中,踟蹰地问询三叔。
“我的爹娘,还在吗?”
三叔道:“他们都在,你娘还有了身孕。”
便似是十六年前,父亲前往黄源府后,娘每日都翘首以盼爹的回家。
时常抚着显怀的肚子,叹息一般,笑着对他说:“不知你的妹妹出生时,你爹能不能回来了?”
爹娘盼望能生下一个女儿。
他也想要一个妹妹。
但最终,他的妹妹没有出生,便与娘亲一道亡故了。
父亲也被断绝粮草,困死在黄源府。
“是真的吗?”
“真的。”
在另一个地方,有着与他记忆里,一模一样的爹和娘,还有尚未出生的妹妹。
也该有另一个自己。
正在爹娘的膝下,享受天伦之乐。
卫朝再也压抑不住胸腔中的悲痛。
便在此刻,他遽然明白过来,三叔为何不想姑姑他们得知这些了。
“阿朝,既然经历这么多苦难走了过来,便不要再回头了,继续往前走吧。”
“你是这样。”
“你的姑姑、还有阿锦阿若,也要如此。”
有时候,不知道一些事,是好的。
知道了,反而是痛苦。
……
“现在卫家靠你撑立门庭,你要照顾好自己。”
卫朝擡起头,在恍惚的视线中,看向面前满身伤痕的人。
三叔的手正伸过来,想要擦掉他脸上的泪,但只是徒劳无功,并不能触碰到一分。
“阿朝,我要走了。若是再拖延下去,你的三叔母恐怕有危,我们得回去了。”
卫朝擡袖,一把抹掉眼里的泪水。
忽然之间,他想起了那些信。
那些见不得天光的、被藏在墙壁暗格里的书信。
“三叔,你等等我,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他急匆匆地跑出祠堂,去自己的房间里,取来了那些已陈旧十余年的信。
拿到三叔面前,抽了抽酸胀的鼻子,哽咽道:“三叔,破空苑塌了,这些信落了出来,我们没有及时保管好,被雨浸坏了。”
“对不起……”
泪水忍不住地落下,他又一次想到那个上元的雪夜。
盛放的绚烂烟花之下,高墙的灰色阴影里。
也听到三叔有些犹豫,甚至发抖的疑问。
“这些……都是给她的信吗?”
“阿朝,你可以给我……看看吗?”
于是,他一张又一张地,翻着那些时隔多年、远隔千里,在孤灯之下写成的信,给三叔看上面早已模糊的字迹。
那些关于三叔不能言明的心意。
只能被埋藏在黑暗中,注定不能被三叔母知道的爱意。
薄脆泛黄的纸张,稍用一丝力气,便会碎裂。
他小心再小心,按着年月顺序翻动。
直至最后一封书信,被那年骤降的春雨湿透大半,只能看清几行残缺的字了。
落笔于神瑞二十七年的二月初三。
卫朝记得很清楚,那是三叔出征北疆的前夜。
“你和他在一起过得开心,我也就放心了。”
“所以,以后,我不会再给你写信。”
“不过倘若他对你不好,或是哪一日,你不想与他在一起了,可以来找我。”
“我会一直等你。”
“但望不会。”
……
卫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于卫家的列祖列宗面前,擡手往自己青肿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跟着垂头的抽噎声音,随之响起。
“三叔,对不起,我不该喜欢三叔母,不该喜欢她的。”
“对不起,对不起……”
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内疚和羞愧。
与泪水一同坠落在地,四溅成花。
面前的人,从书信中怔然地擡头,偏转过脸,眨了眨微湿的漆黑眼眸。
从格子窗外映入的灿然光芒,正在一寸寸地攀爬,从他被狼爪和利石划破的莺黄锦袍下摆,蔓延至露出纵横伤口的手臂。
似是烈火焚烧的痛楚,灼烫滚热,要裂开魂魄一般。
但比不上那个人,曾经经受的那些。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开口,对着依旧跪地的人,艰涩道:“阿朝,起来吧,我原谅你了。”
他说:“我和你三叔母要走了。”
在离别前,他拜托了这个侄子一桩事。
“去找一件衣裳,烧给我。”
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孤单被困,必须要走了。
也感觉到,那条若隐若现的,牵连两个世的道路快要崩塌。
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他要带她回家。
……
家。
那个逼仄狭小的院子,不过一棵丁香树和棵枣树、以及一丛竹子、四间屋,如何能成称为家。
纵使那是他可以动用的积蓄,所买下的最好的小院。
但仍觉配不上她。
他歉意道:“委屈你跟我受苦了。”
她本该身在金玉满堂、锦绣花团中。
她却毫不在意地这边瞧瞧,那边摸摸,回头笑说:“不苦的,我没觉得和你在一起苦过。以后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等以后我们有钱了,可以再买大宅子。”
她又腼腆起来,不好意思地来攀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偷偷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还不急。”
他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垂眸看她发红的耳尖,止不住地脸热。
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中。
低下头,在她耳边承诺道。
“嗯,我知道。定然会勤恳努力,争取早些让夫人住进大宅子里。”
“说什么呢!”
她眼眸盈盈地仰头瞪他,拍打他的胸口。
他听到过的,她也唤他夫君。
曾经他下值,浑身疲惫地回去那个暂时的庇所。
隔着一堵灰色的矮墙,闻到了熟悉的炖汤香味,也听到了她和煤球的小声私语。
“夫君怎么还不回来呀?”
她又来找他了。
悄声,是怕被谁听见?
他站在探墙而出的柿子树枝下,不由无声地笑。
他紧抱着温软的她。
即将要成为他的妻。
初见第一面。
在他来京参与春闱的那年上元,赊月楼上。
拥挤人潮,和璀璨灯光中。
跌跌撞撞扑入他的怀里,便喜欢上的,他的心上人。
她对他那样好。
好到穷尽他的一生,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上他们的距离。
……
隔着漫长的,恍若十载岁月光影的长街。
忽然再见她的背影。
是那般的瘦弱孱羸。
她怎么会瘦成那样,好似一缕风拂,便会消散了。
是了,她在峡州待了十年,一定吃了许多的苦。
傅元晋将要被定罪判刑。
她也终于回到京城,他又能见到她了。
他会告诉她。
退婚后的每一日,他都在后悔,每一个夜晚,他都在想她;
会告诉她。
贬官西南的那些年,他是靠着想念她,紧握她做给他的荷包,才支撑走过了那段无望的日子;
告诉她。
在好不容易回京之后,收到她的书信时,他高兴地不能自已,终于可以为她做事了;
告诉她t。
那棵丁香树,被他派人移栽了过来。他每次透过书房的窗子,都能看到花树。
他还养了一只黑猫,也叫煤球,很乖很黏人;
想让她知道。
她回京后没有来见他,只是让卫若来送礼道谢,其实他很失落。
他将那几个礼盒,里里外外地翻了好几遍,却什么都找不出来;
她重病在床,他很担心,每一日都要问询过去给她诊病的太医;
……
他一直都记得,曾经对她许下的承诺。
许执几乎是从马上摔了下来,从地上爬起来后,他赶紧拍了拍袍袖上的尘土。
要推门进去的那瞬,又摸了摸鬓边的白发。
他向来不在意外貌。
但在此时,突然怕真如傅元晋的所言。
她会觉得他衰老年迈,比不上那个人……
但很快地,他把手放了下来。
一把推开门,在一个察觉到异动的仆从上前时,脚步飞快地,绕开人跑了进去。
“谁啊!给我站住!”
仆从只见一个身穿红袍、头发半白,模样似是疯癫的人,不打声招呼地就闯入了府门,急地赶去拦截。
大喊吼道:“站住!我要报官了!”
他太急了,瞧人直往祠堂狂奔,这还得了!
随手抄起靠在墙角的竹竿子,就朝人的腿横扫过去。
他是练家子出身,专门来看守门房。
轻轻巧巧地,登时将举止失措的人,扫落在地。
离得近了,才瞧清怎么穿的是二品官服!
天娘啊!
仆从吓傻在原处,竹竿子从手里掉下。
清脆的一声,他赶去扶人。
“大人?大人?”
许执的双膝磕倒在坚硬的砖石上,手也撑抵在地。
他似乎听到了那阵清铃声,正在渐渐远去。
着急地忍痛擡起膝盖,被仆从搀扶起来,他垂低的视线里,走近了一双深色的皂靴,和素白的袍摆。
“她……”
蓦地,嘶哑被嗤语截断。
“来晚了,我三叔已经和她走了。”
许执险些站不住脚。
一瞬茫然地擡头,看到了同样一双泛红怀恨的眼。
卫朝知道,定然是那条疯狗,把这个人引过来的。
两个人,简直是一般的疯样。
“许大人,你如今有妻子儿女,不要忘记了。”
“你来到这里,是凭借什么身份,想要见她?”
“既来我卫家,除去正事,此外一概不谈。”
他眸中酸涩不止,冷笑着。
在得到原谅之后,解脱的罪恶里,质问着不断颓唐后退,直抵到槐树树干的失魂男人。
终压不住喧嚣的怒焰,仇恨地盯着这个人,厉声道。
“倘若当初不是我三叔让着你,你根本不配和我三叔母在一起!”
许执默低下了头。
喉间哽痛难堪,整颗心在被撕裂般地剧疼。
是啊,他知道他配不上她,也配不上她曾经对他的那些好。
可他还是想见一见她。
想问她,是不是恨他。
所以重来的一世,她不会再要他了?
“曦珠……”
*
曦珠感到力气正在一点点地丧失。
但她并不饿,也不困。
自从傅元晋离开后,她又陷入了一望无际的、唯有月光照进的昏暗里。
不能走出这个屋子,只能被关在里面。
甚至一点动静都没有。
全然的阒静中,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但也愈发微弱。
她一动不动地曲膝,垂头趴在上面。
于昏昏沉沉间,仍仔细聆听周遭,兴许会出现的任何细微声音。
也许一个疏忽,她会没有留意到,卫陵已经找来了。
但她认真地等待了许久。
仍然没有听到他的呼唤。
怎么能那么慢,怎么还不找到她?
分明一切都快到了尽头。
想必过不了多久,那些事便能尘埃落定,她也快能带他一起回津州,回家了。
她想回家。
而不是永远地,被困在这个无人的地界。
脑袋越来越重,眼皮也在克制不住地合上。
她拼命地睁开,不让自己沉睡过去。
怕自己一睡,便再醒不过来了。
但抵挡不住那股极其困倦的疲乏袭来,她终究慢慢闭上了眼。
在最后一丝昏光要逝去眼里时,乍然外间响起了脚步声。
正在一步步地,靠近这里。
是极其熟悉的脚步声!
曦珠倏然清醒,她一下子蹦跳下玫瑰椅,往门的方向跑去。
在她第无数次地,要去推那道巍然不动的门时,门忽地从外被拉开了。
一个身穿青黛窄袖衣袍的人,正隔着门槛,站在黑暗之中。
甚至不及去看他的脸。
那一刻,曦珠猛然扑入了他的怀里,紧抱住他的腰。
埋头在他的胸膛,眼睛禁不住地发酸。
“你怎么才来啊?”
她都等他好久好久了。
觉得他整个人都好冷,但仍将他抱得很紧。
身侧那双僵硬的双手,缓缓地擡起,放在了她的后背,轻柔地抚慰她的害怕。
他低声道歉:“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垂眸看怀里的她,她抱得他好暖和。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抱他呢。
惨白的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
揽住她的腰,手臂托举,将她从那座笼抱出。
“我们回家。”
那个人答应过她。
他会帮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