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梦破(十六)
“我们自从上京来,便没有享过一天的福,要吃什么要用什么,和个乞丐一样要在你媳妇面前讨要。你也装地对我和你哥哥侄子好得不行,真的临了事头,却把你哥送进牢里去了!”
“是要人活生生把他打死啊!”
“二哑巴,你哥死了,我也干脆死了算了,到地底下去给你许家的列祖列宗好好说道,你这个有出息的子孙,只会想着自己,全然不顾家人的死活!吃里扒外的东西!”
一双愤怒含泪的眼,望着将要出门,一身绯红官袍的小叔子。
即将迎来曙光的清晨,许府门口堵住了一群人。
吵嚷叫喊中,随着泪水洒落的,是那把被胖妇人拿在手里的刀,被檐上灯笼照出闪烁的寒光。
还有紧攥着娘的衣摆,孩子的哭声。
朦胧的视线里,他狠狠瞪着害了他爹、满面恶毒的叔叔,见他上前来,装模作样地对娘道:“嫂子,先把刀放下,有什么话我们进屋说。”
“没什么好说的!你要你哥死,今日我和寸儿也不活了!”
却在被阻拦时,那锋利的刀刃在纷乱错杂的争抢中,砍中了那半臂的绯红。
登时鲜血直涌,溅跳在了随从提着的风灯上。
“大人!”
灯笼坠地,火光熄灭。
几个随从小厮,在慌乱之中,赶紧去将被惊吓傻住的妇人拿下!
“快去叫大夫!快!”
谁的大声,响彻在未明的天光中。
……
“爹,这个变法是一定要做的吗?”
许澄望着坐在椅子上,右手臂膀上缠着纱布、脸色苍白的父亲,不明白地问道。
女子也要读书明理,和男子一样。
这是父亲曾对她说过的。
尽管母亲常说能认识些字就可以了,再学些绣花和管家。这才是身为一个女子,最应该学的。
但父亲仍然阻扰,还与母亲起了几回争执,终让她和弟弟一起学习那些四书五经。
她也很喜欢那些书中的道理。
她隐约知道,父亲是因那个变法而不能去救伯父的。
变法,真的很重要吗?
她看到了父亲的沉默。
在许澄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忙碌,很少在家中。
回家常是深更半夜,她极少见到他。
但只要父亲有空休沐,总会抽上半日的空暇,来检查她和弟弟的功课,解答他们疑惑的地方。
另外的半日,父亲便待在这个地方,他自己的书房看书歇息。
从三年前开始,比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少的去陪母亲。
母亲,也不愿意和父亲说话。
同样是因变法,父亲没有救舅舅。
闷闷中,许澄听到了父亲的回答。
“这是我读书做官的初衷。”
许执看着他的女儿,这样说。
两个孩子里,女儿最为聪慧。
许澄有些愁闷地低下头,小声道:“可是爹,娘好久都不和你说话了,伯母还拿刀伤你……外面,也有人在骂你。”
也有骂她和弟弟的,是那些官员的孩子。
许执沉默下来,须臾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他看着面前的一双儿女,和蔼地摸摸两人的头,开口道:“快晌午了,去陪你们的母亲吃饭吧,然后去上课,先生还等着你们。”
他们起床后,还不及去上课,便听闻他受伤,担忧过来看望。
许循拉住父亲的左手,轻轻晃了晃。
眼巴巴道:“爹,和我们一道去吃午膳吧。”
很久了,父亲没有和他们、和母亲一道用膳了。
但他的手被松开。
他听到父亲依旧温和的声音。
“你们先去吧,我一会要喝药了。”
春日的晌午里,许执透过半开的窗子,望着儿女一同出了门。
目光恍然,不由落在书房外的那棵丁香树上,灿烂春光中,已经显出淡紫的颜色,缀了满树。
……
药是妻子端来的。
她并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会大义灭亲,没有帮助他的兄长。
奇怪地,再想到自己的哥哥,似乎心里并不是那么难受了。
她将药端到桌案上时,看到她的丈夫,即便手臂受伤,还在翻看那些她不懂的案子。
半点都不能停歇。
心中涌出心疼来。
今早的她尚且在沉睡,并不知府门的动乱。
是丈夫派人把消息都拦截住了。
她知道,这是为了那个不知事理的嫂子着想。
但同样的,也没有让她知道。
她醒来后,怔然得知消息,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来看他。
他一定又回到了他的书房,一个人待在那里。
孩子回去她那边后,告诉她,父亲并不来用膳。
她终于还是决定自己来了。
迎着丈夫擡头的视线,关切道:“既是伤了手,就好好歇吧,别影响了痊愈。”
她的丈夫还拿着那本案卷,看向热腾腾的药汤,而后道:“多谢你送药过来。”
何时起这般客气了。
她眼中不免酸涩,问起了正经的事:该如何处置嫂子和侄子。
是不能再养在家里。
“给些银钱,把人送走吧。”
她提议道。
她的丈夫说:“我会送他们离开,你不用操心。”
他的眼睛垂下,俯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
直至她忍耐不住地唤了他的字。
“微明。”
她柔软了嗓音,道:“今晚回房睡吧,书房的榻又小又硬,不合适养伤。”
说这句话时,她望向屏风后边,露出的矮榻一角。
上面叠放着整齐的被子,那只黑猫正团窝在旁边睡觉。
窗外映入两三枝的紫丁香花苞,正是一派静谧之景。
“不用,我睡惯了的。”
她的目光倏然收回,落向她的丈夫。
他对她温和地说:“我有事要忙,你先走吧。”
已是二品的大官,上了年纪,但他愈发儒雅,从不在家中摆架子。
纵使要求人,也是如此。
从认识的第一面开始,他便是这个样子,从未见过生气。
她看到他又低下头,不再看她了。
“那你要记得喝药,别放凉了。”
她叮嘱道。
他低嗯了声。
于是,她袖中绞紧的双手松开,转过身走了出去,跨过门槛,要离开了。
却与一个迎面而来的人,险些撞上。
是丈夫的随从。
“夫人。”
随从急忙跟她行礼过后,便匆匆进了书房。
门被从里关上。
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的许多事,她都不知道。
模模糊糊的字音,到底是什么呢。
……
“大人,右侍郎派人过来说,傅元晋在牢狱中咳血不止,审问一概不答,说是要见到您才说。”
“另外今早前去傅府拿人时,卫将军也赶到了,和傅元晋起了争执,两人打了一架。期间提到卫三夫人,与什么招魂有关,傅府还死了一个道士。”
随从看了眼门外,愈发压低声。
若非那个疯妇砍了大人一刀,不至于耽搁要事。
……
廊道上,一个穿秋香色衣裙的女人,愣怔地眺望不远处那个高大挺拔,步履匆匆的身影。
隐隐地,传来他威厉的声音。
“你往卫家去一趟,看那边是什么情况。”
对着身后的随从叮嘱。
他没有注意到她,便掩入了一丛夹竹桃的碧绿浓荫里。
*
如同钝刀砍伐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似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噬咬在血肉上。
浑身的血,也像在倒流。
傅元晋猛然咳嗽一声,从肿痛不堪的喉间,呕出一大口血。
王壁所言的招魂反噬,终于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眼前一阵阵的发昏,身穿囚衣的他仰靠在坚硬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目之所及的,刑部牢狱的一切。
逼仄、阴冷、潮湿,四周弥漫着腥臭。
是一层又一层堆累在石砖上的血斑,甚至渗入了地缝;是囚犯永不见天日的压抑呐喊之中,口鼻间的恶臭汗味;是角落里老鼠臭虫腐烂的尸体,被反潮的水浸透……
隔着t不知多少堵厚重石墙的远处。
又有不知犯了什么罪、不知什么身份的人,在被刑罚伺候,惨叫不绝。
傅元晋闭上了双眼。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曾经,柳曦珠也在这里待过。
那个时候的她,年纪还小。见到这些,是不是很害怕。
可惜了,从前他上京时,并没有遇到她。不若早早地将她绑到身边,何至于后面,会生出那样多的事。
不过现今的她,也是和他绑在一块的。
但他不能再去看她了。
她在那个黑漆漆的屋子里,会不会害怕?
便在这一瞬,傅元晋生出后悔来。
他不该将她困在那里,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但他又如何能放她回去,让她继续和卫陵相亲相爱。
凭什么,明明她是他的妻子,却要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下承欢。
还要用着曾经关心他的温柔语调,去关心那个人。
即便卫朝将那些招魂的信物带回去,又能怎样。
王壁已死,她只能和他在一起。
纵使分隔,也是在一个世。
在这个世上,只有他知道她在哪里。
在他们的家中。
傅元晋心满意足地等待着。
在拼命压抑的身体痛楚和心脏酸苦中,回想着她不肯低头认错的倔强模样,等待许执来找他。
直等到一阵稳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朝他走了过来。
很快,牢门的锁链哗啦啦地响起。
小卒的恭敬,随之奉承:“许大人,傅元晋就关押在这里。”
“你们先出去。”
许执对身后的人吩咐。
刑部左右侍郎连同狱卒,道“是。”一同往外去了。
傅元晋睁开轻阖的眼。
在重新沉入阒静的牢狱中,看向站在他面前,身穿一身官袍、姿态严正冷肃的人,吞咽下喉间又涌上来的血。
不觉笑道:“我原以为今日该是许大人亲自来捉我,害我等了许久也不见人。许大人是在忙什么,如今整个朝廷,还有比审罪我这个通敌叛国之人,更为重要的事?”
许执垂眸俯视一身落魄、眼脸有青紫斑驳伤痕的人,只是平声问道:“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和三年前的那次告知,几无差别的场景。
接着,他便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许执,我不是输给了你和卫朝两个狼狈为奸的东西,我是输给了曦珠。”
许执的身体蓦然僵硬住。
傅元晋唇角的笑一瞬收敛,变得冰冷。
“你把人都屏退出去,依照大燕律法,是不能够审问我这个通敌罪犯的。既然是听说了曦珠的事过来,你别在我跟前装,谁不知道谁啊。”
在朝的十余年,各自早就摸清了底细。
他的断言,便在此刻落下了。
“许执,你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若是她没有将我傅家与海寇通敌的事,告诉了卫朝。你们这些人,永远都不会抓到我的把柄。”
话说的多了些,傅元晋的喉咙忍不住地发痒,偏头朝烂臭的稻草堆里,咳唾了一口血沫。
再转过头,看向眼前的这个人。
他忽然替柳曦珠恨起许执了。
倘若不是这个人曾经抛弃了她,她不会流落到峡州。
……纵使那样,她不会遇到他。
可傅元晋还是不知缘故地,恨起了许执。
舌尖抵压住嘴里残留的血腥,他渐渐又笑起来。
“许执,知道我为什么不杀她吗?”
“知道她心里有你,也不杀她。你猜猜看,是为什么?”
傅元晋回想起那个瓢泼大雨的夜晚,海寇横行。
“你知不知道,她刚去峡州时,有一天下雨,城内发生战事,海寇到处抢掠。她一个人抱着那个卫家的孩子四处逃命,后来被我找到时,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全身湿透地在发抖。”
“那天晚上,她发了高烧,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你是没看到她那个可怜样,若非我见她长得好看,真是不想管她了。”
“好在那天给了她一个教训,让她终于想到来找我了,你见没见过她脱光的样子,如何讨好人……”
傅元晋的话并没有说完,脸颊被卫朝揍过的地方,猝然又添了一拳。
狠重的力道,几乎将他的牙打碎了。
将近麻痹的疼痛,却抵不上招魂的反噬。
单薄的囚衣前襟被攥住,一双满是戾气的眼,紧凝着他。
眼底,是深不可见的悲痛和哀伤。
“住口!”
窒息的喘气间,傅元晋还是看了出来,艰难地笑咳一声。
“许大人要对我动用私刑吗?”
“这应当与我通敌叛国,并无关系才对。”
“可是后来的曦珠,不会再想起你了。”
目观他的刹那迟钝,傅元晋脸上的笑如何都收不住,血从裂开的嘴角溢出来。
“许执,你相不相信这个世上,死去的人可以重生回到过去?”
“你究竟要说什么?”
声音嘶哑地,似要在下一瞬断掉,如同他被刀砍中的右手。
“我想说曦珠并没有真的病故,她回到了过去,和卫陵成婚了,两个人过得情投意合。”
傅元晋看着许执怔怔的样子,倏然大笑起来。
眼睛却泛酸地湿润。
这个人和他一样,都生了白发,看着竟然比他还老。
纵使身居高位,手握权柄又如何。
她不会喜欢老成这个模样的许执。
“她和卫陵成婚了,她说她喜欢卫陵。”
“她还叫卫陵夫君,你有没有被她叫过,没有是不是?哈哈哈,她叫过我,你知不知道她叫夫君时,那样子多乖。”
“你和我一样,都被她抛弃了。”
“不,你比我还可怜,你都没有见到她,甚至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她连骂你都没有。许执,你瞧瞧你的这副老样!”
“连我她都嫌弃,她更看不上你!”
“她骂我了,却连骂你一句都不肯!”
打是亲骂是爱,她定然对他还有感情,所以才会骂他。
……
笑着笑着,傅元晋又咳吐出血。
他不好受,便也要许执跟他一样。
不对,要让许执比他更难受。
*
“大人,大人!”
守在门口的刑部左右侍郎,见尚书大人迈步走上台阶,从牢狱中出来,还不及上前打招呼,问询审罪的事。
就见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竟还撞上一边的狱卒,踉跄了下,把个小卒吓得不轻,忙矮身行礼道歉。
也是在大人脚步停顿时,他们留意到大人的右手,竟然在流血。
不等他们惊讶去问,便眼睁睁地看着大人突然朝前跑去。
不顾礼仪地,步子越来越大。
绯红的官袍飞扬在风中,头上的乌纱帽都要歪了。
将帽子一把从头上摘下,许执直奔到马厩。
不及看清是谁的马。
就近解开一匹的缰绳,踩住马镫一跃而上,拉紧绳子,朝衙署外而去。
蓝天白云,春光千里。
热闹的街景瞬息而逝,浮生若梦般,那些他与她曾游逛玩耍的地方,从他的眼里,一晃而过。
她拉着他的手,转过了头,脸上是如春光明媚的笑意。
凑到他的跟前,垫起脚尖。
“我好不好看呀?”
她浓云乌黑般的发髻上,簪着他新买给她的廉价淡粉绢花。
微风拂过她细碎的额发,她一双琥珀的眼眸弯望着他。
憋不住笑地唤他:“微明。”
将他从看愣中唤回神,等着他的回答。
“好看。”
他笑起来,毫不犹豫地答。
这一生中,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就是她了。
从此,再没有谁能比得上她。
眼中潮润,他纵马在喧嚷的长街上,疾驰往卫家去。
他记得的,曾经镇国公府的卫家,在哪里。
他曾和她一起走过的,数次的道路。
一直都没有忘记。
她回来了,他要去见她。
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