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梦破(十五)
三月初六。时值傍晚,天阴多云。
傅元晋问:“如今斩断了她与那个世的关联,她从此便不能再回去了,是吗?”
王壁回道:“是。”
他已演练过命盘,异世的傅总兵与夫人之间的联系切断,怕是凶多吉少了。
夫人纵使要回去,也要那个世的人用命魂引路,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世间大多自私之人,没有谁会为了另一个人,舍弃自己的性命。
况且这门术法,也只他擅长。
而他仍然没有探知清楚,对面引魂的人是谁。
王壁却没有将这桩事告诉傅总兵。
从招魂的那一日起,他便做下了这等缺损阴德事,不知还能活多久。可倘若不应允傅总兵的要求,怕是自己会当场丧命。
当前,他只想赶快脱身,隐遁山林。
从今往后,不会再涉红尘中事。
万分后悔当初的出山。
那些细枝末节的琐事,他自然懒得去应付了。
便是现在看到傅总兵咳血,王壁不过装样子地慌张,问一句:“总兵可有恙?快叫大夫来瞧瞧。”
先前,已将后果告知。
招魂,更甚插手异世之人的命途,会对身体造成反噬。
傅元晋用帕子擦去唇角的血,而后在如豆黯黄的灯下,眼睫低垂,看向桌案上不久前送至的书信。
很快,兴许不过两三个时辰,刑部就会来人,将他缉拿入狱,审判定罪了。
“不用。”
他再次开口,哑声道:“我要见她,你去准备。”
每次去见柳曦珠,都得准备那些符文和幡旗。
这兴许是最后一次了。
*
其实两人还有什么可说呢,不过是争吵。
是他的暴躁质问,是她的愤怒反驳。
明明从前,在他怒火滔天时,她从来都是乖顺地承受。至多不过以沉默来应对,等到他的气焰湮熄。
但原来真正的她,是这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性子。
兴许曾经他们在一起时,她无时无刻地不在恨他。
可她对他那样好。
好到他愿意为她,捧出了真心。
却原来是他的自以为是。
他的真心,最终被她弃之敝履。
便如同她给他做过的那些衣裳和鞋子,早已破旧。
傅元晋不想最后一次见到柳曦珠,还在论这些,徒添彼此的激愤。
他望向隔桌而坐,目光垂凝地面的她。
比起前两次相见,她的脸色愈加苍白虚弱。
他知道,她是因被困在这个虚幻的地界,才会如此。
王壁和他说过。
或许再被困久些,她会彻底走不出这里,会死在这里……
但到了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依然不肯低头,向他这个夫君认一声错。
他又一次等待许久,也没有等到她的愧疚。
甚至都不愿多看他一眼,露出欣赏的目光。
今日的他,又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袍。
于是,傅元晋只好有些无奈地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肯认错了,我就放你离开这里。”
对她,他向来大方宽容得很。
认什么错?
自己不该和卫陵成婚,亦还是不该喜欢卫陵?
最大的错,不过是几次头晕,她没有警觉,才会被他招魂回到这里。
曦珠已经对傅元晋说了八年的违心之言。
从开始的恶心,到后来的麻木。
这一次,她不会再说。
更何况,她心里很清楚,傅元晋不会放她走的。
她不能离开这里。
只能等卫陵来救她,但他的声音,在不知时光流逝的黑暗里,也已经消失很久了。
他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找不到她?
曦珠眸中不禁泛起酸意,攥紧膝上的杏色绸裤。
却张口,冷硬道:“傅元晋,你从来都是一个虚伪的人。我认错了,你真的会放我走吗?”
从流放峡州的初见起,被他用实际利益钓着的那一年。
她就知道了,这是怎样的一个人。
傅元晋闻言笑了笑,道:“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是你自己要留在这里,不能怪我,也不要后悔。”
“至于说我虚伪?”
他唇角的笑收敛了。
“曦珠,我若是不虚伪,不会活到现在。”
他的这一生,是在利用里成长起来的。
他的母t亲为了荣华富贵,鞭打怒骂他,再给块甜糕,说是为了他好;
他的父亲为了傅氏兴盛,临死前将那些通寇的书信交给他,要他继续为了家族的延续而奋斗;
他的族人,男女老少。
一个个似是吸血虫,趴在他的身上,要吸食他带来的益处。
而朝廷中,有仇敌也有友人。
所有的交往,皆是依靠利益的纽带维系。
那些跟过他的女人,也都是想从他身上谋得好处。
……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没有谁能逃脱。
他原本以为柳曦珠是一个意外。
尽管刚开始也和他人一样的利用,想要得到他的庇护。
让他护住她和卫家那群人,让他们少做些苦役;让在前线抗战的卫朝能得到他的一二照拂,不至于十三的年纪,初涉战争丧命。
但后来一年年的相处,该是动心了的。
每次他回家去,她欣喜的眼神是那般诚挚明亮。
有时因战事耽搁很久回去,还会跑过来抱住他,扑进他的怀里。
娇声里含满了无尽的思念,唤他的字。
“进宣。”
真相揭露,原是朝朝暮暮里,自己一叶障目,不识她的本性。
她比他更加虚伪,可以轻而易举地丢弃和他日日夜夜,积累起的八年情意。
但他不想如此说她,太过卑鄙了。
也不想再与她吵起来。
“你难道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虚伪吗?”
傅元晋环顾满屋的琳琅碎片,是她砸碎的两个人的家,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缓缓地道:“便连卫陵,也是这样的人。”
“凡是在朝廷混的,不要将谁想得太简单了。”
“柳曦珠,你以为他多高洁,从前也是一样的狼子野心,残害了多少良臣。那些官员可都为国为民做出了政绩,只不过因处于六皇子党派,却被他针对,而无处申冤!”
不知不觉间,他提到了前世的卫陵。
“所以,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若只是皮相,傅元晋并不相信柳曦珠会肤浅至此。她的眼光是极好的。
但除此之外,他与卫陵有什么区别。
便连有时候,他也厌弃这样的自己。
却不得不卷入一个又一个的漩涡,不能脱身。
为何她却喜欢上卫陵?
无论曦珠如何想要解释,在她心中,前世的卫陵和与她成婚的卫陵,是不同的两个人。
但都没有对傅元晋说起。
至于所谓的虚伪,前者已逝。
后者,从来都是诚心待她好。
若是对外,确实会有虚伪,她是知道的。
只要不牵涉无辜,卫陵去针对朝廷中的谁,又有什么可以指摘。
她不会去管卫陵的事。
卫家的将来,是他该操心的。
至于奸臣还是良臣。
既为臣子,便是踏入仕途官场。立场和举动,都要思及后果。
高楼倾塌时,比起那些男人,女眷和孩子更没有选择的机会。
曦珠默了会,并没有回答傅元晋的这个问题。
只是道:“你这次过来,是因为要被定罪了吗?”
与此前两次的歇斯底里相比,这次却意外的平静。
她只想到了一个可能。
上次他的到来,提到了许执的哥哥杀人。
“许执他……”
曦珠的话蓦地被打断。
傅元晋冷笑了一声。
“如你所愿,他丢弃了他的兄长,正如当初抛弃你一样。”
他说这句话时,一直偏头看她。
背对窗外的月光,银辉落在她单薄的后背。已是七天过去,她显而易见地消瘦。
没有了重逢时的丰腴。
她侧着脸,如海藻弯曲的浓密乌发披散在后。
背光的晦暗光影中,模糊可见她柔和的脸部轮廓。
她没有说话。
只是垂低下巴,嘴角轻抿。
傅元晋一瞬心生后悔和怜惜。
不该说出这句话,拿那些过往来伤害她。
但恐怕在她的心里,许执的地位,都要比他重要。
除了一个卫陵,还有曾经她的未婚夫。
在他看来,许执意图变革的那些措施,实为好笑。
上下千百年间,不是没有怀揣抱负、要留名青史的官员意图变法,想从氏族大家的手中,为百姓谋得土地福祉。
但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遑论是在薄情寡义的光熙帝手下做事,许执以后的结果已可预料,想必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他也曾是读书人,从书籍中熟背过那些忠君爱国、为天下苍生社稷的大义之言。
少年时慷慨激昂,经年而过,还剩下什么?
咽喉似有血腥漫上来,傅元晋站起了身。
在离开这个屋子前,他最后看向坐在窗边雕花玫瑰椅上,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的柳曦珠,吞了吞喉间的痒痛。
“曦珠,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
向他认错。
其实他也舍不得她一直被困在这里。
他爱她,从前种种皆成过往,但不能容忍她再次背叛他,想杀了他。
从半个多月前,踏上上京的这条路。
他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
无论做了再多的准备。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如此,才能最大可能地保留住傅家的血脉。
傅氏还会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身为傅氏的家主,这是他为家族做的最后一件事。
“兴许我以后不能再来这里了。只要你说错了,我不会再追究你要杀我的事。”
但他近乎恳求的威胁语调,并没有让她动容分毫。
曦珠沉默下来。
她感觉很累,与傅元晋这些日的对话。
也不想再大喊打骂他,让他送她回去。
她的眼皮逐渐困倦地合上,将腿曲起擡高,抵住椅沿。
头靠在膝盖,想要歇息。
她要保住力气,不能失去清醒。
担心若是卫陵来找她,她不能听到他的呼唤。
“滚。”
她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想给他。
门被从外“砰”地关上。
怀着恨意一般,极响的一声。
伴随地,是他压抑到极点的悲怆。
“既然如此,你便陪着我一块死!”
她再次陷入灰茫的囚笼。
……
昏暗之中,似乎从哪里传来轻微的细声。
是利刃划破喉管的“刺啦”,接着鲜血喷出的“噗嗤”声。
艳红飞落绢白罩灯,透过一层薄纱渗进去熄灭了光。
王壁倒在了血泊里,连同手中正要放下的幡旗坠地。
被蔓延开的热血湿润浸透。
死之前,他一双睁圆瞪大的眼,惊恐地仰向转去桌案后坐下的人。
傅元晋随手将染血的长刀撂在案上。
从衣襟内取出帕子,将嘴角溢出的血擦净。以及脸上溅跳的残血。
王壁一死,从此便没有谁再能找到她了。
他不会容许她再见到其他人。
他阖上双眼,背抵椅背。
开始等待刑部的官员上门。
*
卯时二刻,刑部右侍郎领圣旨及尚书之命,前往在京的傅府。
以通寇之罪,捉拿叛国嫌犯:被剥去峡州总兵及其他官职的傅元晋。
带两列禁军闯入,立即按住府中的所有随从和闲杂人等,驱赶一处墙角看守。
待十几个人循着腥重的血腥气味,寻到一处院落时。
推门而入,惊见里面的骇人场景。
室内黑黢,摆放在桌的香灰,被破门的春风吹断最后一截。
一穿蓝袍的道人喉管断开口子,倒在一滩阴冷的红中。
一穿烟墨衣袍的人坐在案后,闻声擡头,一双狭长的褐瞳望了过来。
他鼻息缓出口沉气,起身走近门口。
门外一堆震吓住的人,顿时戒备地竖起刀剑。
“许执人呢?”
傅元晋问。
刑部右侍郎慌乱中稳住心神,皱眉道:“缉拿人犯不必尚书大人动身。”
原本该是他的上官许尚书亲自来捉拿这等奸恶之臣,但听闻家中出了意外,只得临时指派了他来。
他正要拿出圣旨来宣,再询问眼前杀人之事,这可是罪加一等!
面前的人已经伸出了双手。
“上枷吧。”
他以为许执会亲自过来。
但也无碍,左右审罪他的,会是许执。
到时候,他会将柳曦珠的事告诉给许执。
晚个一天半天,许执也不会见到柳曦珠了。
谁也不会见到她。
火把跳跃着光焰,照亮整个府宅。
乌泱泱的人群,围簇一个披戴枷锁的人往外走。
在走下台阶时,不远处的长街尽头,忽至急促的马蹄声。
擡眼望去,未明的浓阴天光中,一身素白衣袍的人,驾马疾驰。
不过转瞬来至跟前,仓惶翻身下马。
刑部右侍郎不及上前阻拦,来人已紧抓住傅元晋的衣襟。
“傅元晋,我的三叔母呢!”
手上枷锁无法挣开,傅元晋被勒地喉咙似又要涌出血,疑惑地看着满面暴躁却欲哭的卫朝,细窄的眼皮沉了几分,问:“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问你!她人呢!”
“你不会找到她的。”
“卫朝,你觊觎你的三叔母?”
他t迟疑一刹,猜测的疑问出口,却立即得到了失措的反应。
便在这一刻,傅元晋竟然才看出卫朝那些藏匿眼底的心思。
“真该让她知道你这个侄子的龌龊,更该让你的三叔知道,哈哈哈……”
该死!当初早该弄死卫朝!
不至于养大这样一个心腹大患!
他不相信卫朝找寻他通寇的把柄证据,仅仅是为了仕途和卫家的前程了。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柳曦珠究竟还惹了多少风流债!
笑音未落,愤怒狂躁冲涌上脑子,傅元晋猛然擡起手上的木枷,用尽全力地,往眼前之人的脸砸去。
“住手!都给我住手!”
刑部右侍郎急地喊道,忙叫人去拉。
……
四周陡然卷入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