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子
她的问,语调是那般轻,那般低。
卫陵却听得清楚分明,他很快反应过来,笑着要去抱她。
“我能瞒你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你和我说。”
曦珠双眸紧阖,呼吸沉重了些。
“曦珠,对不起。倘若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娶你,对你好一辈子。”
他知道她受过的所有苦难,也知道她对卫家的付出。
在最后,如此对她说。
她却摇头了,笑说:“三表哥,我们不要再见了。若是可以,当初我不会来京城。”
倘若还有下辈子,她不想再遇到他,更不想再遇到许执。
只想待在自己的家中,和爹娘一起过日子。
病逝前的那一场游离梦境,再次清晰地映入脑海。
那时,她以为是在疼痛折磨中的梦。
但,到底是不是梦?
在卫陵的手,即将要触碰到那,他曾经抚弄过无数次的细腰时。
倏然地,他听到了她漠然的冷声。
“别碰我。”
这个夜晚,原以为重逢之后,该相互倾诉情衷的深夜,便在这三个字里,彻底沉寂下来。
他的手横亘在离她半寸的地方,终究是收了回来,搭放在被子上。
始终望着她侧枕的背影,直到听到她睡去的舒缓呼吸,他将两人之间的被子压实后,才闭上眼。
这几日,他也很累,很困了。
只是有一个念头,迟迟不去地,萦绕在他阵阵胀痛的额穴。
她究竟有没有回到前世,见到傅元晋,他们到底都说了什么?
为何她回来后,会对他这般态度?
可是,他……
不敢问她。
头疼地没有下床吃药,他便这样睡了过去。
隔着好几条长街,似乎传来打更夫的敲梆声,“咚——咚,咚,咚”。
又是一个四更天。
沉甸悠远的梆子声,穿过深长的巷子,越过灰色的矮墙,涌入了一户新贴窗纸的屋里。
一盏青灯在静静地燃烧,暖黄的焰光微晃,笼罩着半壁墙,以及抵墙而设的桌案。
案上的左侧,整齐地摞摆了十几本陈旧的书籍。右侧,则是价廉的笔墨纸砚。
还有一只煤球黑般的猫,正卧在上边睡觉。
今日,它又一次陪他往郑丑那处去。
去的时候,正是苍茫暮色,家家点灯。
郑丑已从镇国公府归家,正在院子里,给一个六旬的老汉治疗腿疾。
他心中已有几分喜悦的猜测。
等老汉被女儿搀扶出门后,他赶忙去问郑丑:“郑大夫,三夫人可是醒了?”
郑丑不好言语,只轻点头。
苦等了好几日,他终于等到了她病好的消息!
加之胸口的伤势,也被看过,好了很多。
一路回来,步伐都轻快。
但在半途,却凝滞停住。
今日去刑部上职,卢冰壶和他说过一桩事。
皇帝有意从刑部和督察院抽调几个官员,前往卫氏的老家溪县,进行密调巡抚。
因傅元晋之死,未能接手兵部右侍郎职位。
重病在床的帝王,闻此吐血,终要在驾崩前,抓紧时间清理卫家势力。
在京的公府既动不了,便盘查宗族亲友。
这是官场上的一贯手段,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溪县多有铜银矿产,这么些年下来,因京城的镇国公府权势雄厚,当地官员不敢多管,怕得罪了人遭殃,便被那些卫家人侵吞。加之自己也有所受益,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众人既是得益,同气连枝,必然反哺京城的嫡支。这便是把柄。
原先这桩差事是要交予秦令筠去办,但谁知人被家中,那乱成麻线的纲常给抹杀了。
如今,危险便转落到其他人身上。
不用去查,也知那些世家大族,哪个不是贪食油水的?
卫家也不能免除。
许执心中分明。
从他第一次去公府赴会卫度,见到那些画阁朱楼、石桥流水,处处尽是精致景象,雅致生辉。
比他在云州府那些官员家中所看到的,甚至比曾拜访过刑部高t官的家,还是极尽奢侈。
偌大的镇国公府,光靠府中出仕为官几人的俸禄,是不足以支撑的。
他心中已有计较,那些定下巡抚的官员一旦前往溪县,恐怕一出京城,还没抵达当地,便会被卫家派人追杀。
纵使平安到达,亦不知能不能查到什么,即便真地查到,会有命回京交差吗?
皇帝眼看危在旦夕,不剩多少日子。
届时太子依制登基,镇国公府卫家跟着,只会水涨船高。
……
半晌过去,许执低垂眼眸,看向手中被打开的画卷。
她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其实他因秦家的倒败,能进入皇帝的眼。追根究底,是依靠了她……丈夫的提携。
在画卷被重新收拢,存入抽屉后。
将灯火挑亮些,磨墨提笔,许执开始伏案写信。
他自然知道巡抚溪县的事,即便不告诉卫陵,卫家也必定有人手暗梢,在这个人心晃动的期间,时刻注意各方的变化。
或许还比他更早地,就得知了此事。
但所谓的诚心感激,便是另一个回事了。
况且卫陵因柳姑娘想要杀他的念头,不知有没有彻底消除。
信写了足足半个时辰,不过简短的几句话。
天光尚是昏暗,卯时初。
许执在去刑部上职之前,乘车赶到镇国公府门口,将信从宽袖中拿出,递给了门房,让其送去给卫三爷。
*
卫陵是在巳时初,看到的这封信。
一同送到的,还有东宫那边的信,太子要邀约一见,是为了同一件事。
天已是大亮,但他起的时候,床上外侧的人,仍在沉睡。
他有一瞬的恐慌,怕如之前的六日,她并不在这个世了。
曾着急去握住她的肩膀,试图叫她的名字:“曦珠,曦珠……”
她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嗯?”
阖着眼,拖着长长的懒散语调,隐约含着生气,挥动手臂拍开他,烦着他的打搅。
他却劫后余生般地,不由笑起来,俯首在她的颊畔亲了亲。
“你睡,不吵你了。”
仿若就和之前的无数个早晨,一样的亲昵。
她以气音轻应:“嗯。”
笑着下床洗漱,穿衣收拾好后,他再次来到床畔,掀开青帐看了一眼她。
她还和方才一般平躺着,睡容沉静。
帐子垂落,卫陵悄步走出房门。
门在被轻合上的那一瞬,帐中的人也睁开了双眼,模糊地听到门外,他在嘱咐青坠。
“等夫人醒了,你就说我有事外出一趟,等事完了会立即回府。”
“记得让她多吃点饭,饭菜让膳房那边做的清淡些。另外还有药,也要让她趁热喝了。”
“她要什么,都去找来。今日有人要来看她,都给拦了,让她好好修养身体。”
……
随后是青坠的“是”。
再之后,是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曦珠听过后,她翻了个身,朝向床里侧,再次耷拉下疲倦的眼皮。
她很困,还没有睡够。
沉入梦乡,她睡了很久,才终于感到有五六分精神了。
起床洗漱后,在蓉娘和青坠的喜声欢笑中,她也微微笑着听她们说话。
听什么呢?左不过是她昏睡的这些日,那个人是如何的着急,如何的日夜相守,如何的连自己身体都顾不上,只满心满眼的都是她,谁劝都没用。
嘴角的淡笑僵硬了,她看到了的,他确实瘦了很多。
又蓦地,在听到那两个多嘴,因此被他仗打发卖的丫鬟时,慢慢地消逝了。
一时,三人竟没谁再多话。
披着外裳坐在榻上,曦珠吃完饭,喝过药,想要出去走走。
蓉娘担忧劝道:“这几日的风都有些大,等你养好了再出去。”
但她说:“睡太久了,感到骨头快散架。这屋子闷得慌,我就在院子走动,不到外头去。”
不过说论两句,到底同意。
便再找厚实的衣裳穿上,稍微梳拢散落的长发,走出了门。
院里正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初春景象。
春风料峭之中,曦珠却没有多看,而是通过屋檐下设的廊道,走向西南角的一处偏房。
再过偏房侧面未铺砖石的小路,来到了后边。
那里正有一个丫鬟弯腰,在井边洗衣。
陡然见夫人来到,忙起身行礼。
去半晌不听回应,擡头看到夫人正偏头望着角落。
那里堆了一些杂物,笼子筐子一个摞着一个。都是好些年前,三爷玩乐时,养鸟雀斗鸡空下来的,早已泛黄腐朽,堆累在爬砖而生的青苔之上,还有缝隙里钻出的,乱糟糟的萱草。
丫鬟以为夫人是觉得她偷懒,没有将院子打扫干净,纵使是这谁都留意不到的地。
她哪里能料到夫人会到这里来,再想起三爷把那两个洒扫的姐妹,给仗打发落出去,更是害怕地一下子要跪地求饶。
但在她的膝盖要弯下时,忽然听到夫人低柔的声音:“我记得原先那里养了一只鹰,是海东青,到哪里去了?”
丫鬟脑子混乱,急着回道:“那只鹰被三爷送去园子里养了。”
“什么时候?”
“就在夫人您进门前的那两个月。”
便在这个时候,丫鬟觉得不对劲起来,夫人为何会问这个?
但没等她想明白,见夫人说:“你忙吧。”就离开了,青坠跟在身后,似乎也是摸不着头脑。
站了好一会,她又低下腰,继续洗衣裳。
等走出后院。
“夫人,您问鹰做什么?”
青坠疑惑不解,问道。
曦珠轻道:“没什么。”
她的目光扫过梨花树下,层层叠叠发芽的绣球花,以及一旁,去年筹备婚事时,他让人搭好的秋千架。
他不想让她看见那只海东青,所以把它送走了。
正如他骗她送走了阿墨,是怕她从阿墨那里,得知他也重生的事实。
最初的那一年,是阿墨在随身伺候他,定然发生了异样。
“夫人,回屋里歇息吧。”
眼见夫人的脸色,被风吹得愈加苍白。
想到三爷的话,青坠有些后怕,不免加补一句:“三爷交代了的。”
曦珠的脚步一顿,将视线从那些正待昌荣的花木上收回,转步朝向屋内。
她重新回到了暖和温馨的内室。
并对蓉娘和青坠说自己仍然困乏,要睡了,不用跟在她身边侍候。
“这些日你们也累了,去歇息吧。”她笑说道。
却在门关上后,缓慢去到他的书案前,去翻他的信帖。
不管是从前,与狐朋狗友出去游玩的帖子;亦还是后来,与朝廷官员互通消息的拜帖。
并将他给她写的那些书信。
不管是从前,两人还未在一起时,他托青坠送去春月庭,没被她烧掉的;亦还是后来,两人定亲后,他前去北疆打仗,千里迢迢送回京的。
曦珠坐在他的那把太师椅上,按着年月顺序,将它们摆放在一起,一一地看过去,对比着字迹。
直看到最后,虽些微潦草,笔锋却锐利地如同寒光剑刃,将眼前的美好划开一道真相的裂缝。
眼睛发酸得干涩,她终于拿起今早才送来的那两封信,低头看起来。
一封是许执送来的,一封是太子送来的。
他并没有隐瞒她这些事。
但为何今生的傅元晋死了,他却不和她说?
明明知道她的昏睡,是与傅元晋有关。
那些似是染血的符纸,在她醒后,不翼而飞了。
曦珠将那些信整理好后,重新放回抽屉中,关合上。
她知道他回来后,若是来到书案这里,定然能看出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也知道他会问青坠,这一日她睡了多久,什么时候醒的?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喝药?又都做了什么?
她站起身,往妆台那边去。
碎掉的镯子被雪白的绢布包好着,放在一个檀木的妆奁中。
一同放在里面的,还有平安符、同心锁,都是他送给她的。满妆台的许多金银首饰珠宝,都是他给她的,或是迎娶她时的下聘,或是陪她去逛街时买的。
却只将那包碎镯子取出来,打来布包,摸了摸那些碎星般的蓝玉。
轻微尖锐的刺痛中,曦珠转目,开始环顾起四周,落在那些成婚前,两人精挑细选的家具上。
从桌椅板凳,到帐幔摆设。
大大小小的,都是他顺从她,让她装点后的成果。
目光又落向那个平安符,与前世那一个几无两样,却崭新鲜红。
是他出征北疆前,为了让她安心,从法兴寺求来的。
他比她以为的,更加明白她的害怕,怕他如同前世,再也回不t来了。
原来,已有那么多的证据,摆在她的面前。
但她从未发现过。
是啊,他若是决意隐瞒她,恐怕这一生,她都不会发现。
她本来就不了解他。
本来,她也和他并无关系,也和卫家毫不相干。
倘若没有他的欺骗,她不会答应和他在一起,受到这些他所认为的“爱意”。
他是不是觉得要和那一场幻梦里,所承诺的一样。
因为她为卫家的付出,要弥补她,补偿她。
要“倘若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娶你,对你好一辈子。”
曦珠默低下头,擡袖擦掉眼角的泪水。
从另一个柜子里,一大摞的彩礼账册底下,将一本单子拿了出来。
是当初她从津州来京城,投奔公府卫家时,带来的那些财物单子。
她要与他和离,要回家去。
不管今后卫家发生什么事,都与她无关。
她早就不想留在京城了。
那些,是他家的事,都该他自己去解决。
曾经,在她担忧惧怕卫家的将来时,他一直都看在眼里,却什么都不说。
昨晚,他仍在欺瞒她。
*
东宫。
太子坐在窗边,通过大开的窗,远眺走下台阶,逐渐消失在春日浓荫中的藏青背影。
身边,是属官的小声劝诫。
“殿下不必过于着急,您为君之计,最着急的莫过于卫家,不要自乱阵脚。”
他的父皇要用巡抚溪县,察贪矿场的事,对付卫家了。
在傅元晋因病死后。
他不能插手过多,被父皇察觉,从而愈发忌惮,只能告知,让卫家做好准备。毕竟当今,他还要倚靠他们。
却在问到应对之策时,他那个表弟点水不漏,一个多余的字都不吐露。
不比卫度。
思绪跳到这里,想到户部那笔挪动的账,太子皱眉,问属官:“皇陵那边,可都稳妥了?”
父皇的身体不堪重负,也不知能再撑多久。兴许一个月,两个月?犹未可知。
每一日都要过问皇陵,可不能出现差池。
属官低头,答道:“殿下尽管放心。”
“让人去看好孤那位六皇弟,若有异动,务必来告诉孤。”
“是。”
等人出去,太子随后起身,叫来宫人侍候穿衣理冠,前往香阁看望重病的皇帝。
他到的时候,隔着一重重的浅黄纱幔,看到了龙床上那个瘦骨嶙峋的天子,以及床畔熟悉的身影。
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恶臭,以及听到粗喘呼吸。
屏气压住喉间的恶心,招手唤来御医。
一番问询,原是他的父皇久卧床榻,后背生了浓疮,将才用刀划开,挤出。
而他的母后,正在贴身侍疾,清洁上药。
“陛下,您睡吧,臣妾守着您。”
他便没有进去,而是坐了下来,面露痛色哀愁,在外间开始等待,等他的父皇醒转,进行照例问候龙体。
这是皇帝病重之后,每一日,作为君臣父子,太子都必须要做的事。
*
这一日,卫陵是在傍晚时分回府的。
他甫一进自己的院子,便见门窗紧闭,正见青坠,便问道:“夫人还未醒吗?”
青坠摇摇头,道:“刚吃过饭和药,夫人又睡着了。”
再见三爷皱眉,心中忐忑,反应极快地,将这日夫人的所有举止都给说了。
闻言,卫陵几乎僵硬在原地。
好半晌,他扭动脖子,朝那个偏房的小路看去。
等再回头,他轻推门,走了进去。
于是,在几无声息的脚步声中,他去到书案前,看到了翻动过的迹象。
妆台上,散落着平安符、同心锁、那包碎掉的镯子,和些金银玉器。
同样地,也看到摆在榻桌上的那本册子。
光明正大地,就放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
他怔站好片刻,才把册子放下。
侧首,青纱帐内,是她绵长的呼吸声。
她已经睡着了。
这一日,他没有在外用晚膳。
原想回来后,和她一起吃。
他坐在榻边很久,久到随着深夜的到来,整个人沉入黑暗里。
终于站起身,他再次悄步走了出去,近乎无力去往正院,告知父亲正事,而是到偏房去沐浴洗漱。
等回来,没有点灯地,他走到床畔。
掀帐、脱鞋,和昨晚一样,他往床里睡去。
侧过身,他在晦暗的光线中,看到面对着的她,安安静静地阖着眼。
躺在枕上,他将乖巧熟睡的她搂进怀里,俯首亲了亲她柔软的脸颊,也闭上了眼。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这些日,他一直都没有睡好。
昨晚也是。
恍恍惚惚中,他忽然听到一声呓语。
瞳孔骤缩,猛然惊醒过来。
那低声的喃喃,是从他怀里传出的。
喊的是:“进宣……”
她的额头抵靠他的胸膛,低柔着嗓音,飘若似风地又唤了一声。
卫陵甚至不敢动一下,去看怀中人是否睁着眼,是否是清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