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梦破(九)
曦珠望向不远处的人,一时怔怔。
重生初年,在见到尚在的镇国公府,和在偌大府邸中生活的卫家人后。有时在深夜里,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仍留在前世的卫虞、卫锦、卫若。
不知卫锦的痴傻病症,在那个大夫的医治下好了没有;
不知卫虞和洛平的婚后日子,过得可算是好?但应当是好的;
不知卫若在京,有没有帮衬着些卫朝的仕途,是否将她的话带给卫朝;
还有,在峡州的卫朝。
但望他的努力不被辜负,卫家能重新兴起。
那一年,她总是在寂静的夜里,独自坐在榻边,双手枕在膝上,偏头看向半推开的支摘窗。
窗外,有月色,有花香,有细虫的戛戛声。
越过春月庭的青墙,看向更远处的地方。
那是家的方向。
她祈盼着能快些回去的家,在卫家稳定下来后,不会再陷前世的结局。
但她并无全然的把握。
甚至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寸步难行,怀揣的那些秘密,到底该对公府中的谁说。
她不敢。
不仅是因时机未到,亦是怕出口后,会被当作鬼怪处置。
她从来不是卫家的人,只不过是一个暂时寄住、待及笄之年,会被婚配出府的表姑娘。
并无资格、也并无能力,去掺和他们卫家的事。
她心知肚明,也绝不会把自己的性命和将来,再交托给旁人。
在那样多的秘密里,她最后想起了傅元晋。
月亮在向西偏移,墙上盛放的黄木香花气愈发浓烈,随风潜入窗内。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看花影摇晃。
不禁想到若是傅元晋得知她的死讯,大抵会气急败坏,兴许还会骂她,骂她不守承诺。
也许,还该会伤心难过的。
在一起的那八年,从里到外,她已把那个人摸得透彻。
可那又如何呢?
于她而言,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不会再见到傅元晋,随他怎样,都与她无关了。
花开花谢,春去冬来。
她不曾想过重生后的她,会与卫陵产生那样多的羁绊,他一次又一次地,跟做贼似地翻过那道院墙,就站在这扇窗前,放低声音地,求她让他进来。
“表妹,表妹……”他唤她。
“曦珠,曦珠……”
三番几次后,他如此笑唤。
她更不曾料到后来,会因同样重生的秦令筠,而嫁给卫陵。
她终于可以把那些秘密,告诉给是卫家人的他知道。
他无数次地答应过她,等京城的事尘埃落定,他会和她一同回家。
回家。
从前世病重卧榻时,她便一直在想的事。
不要再在别的地方了。
不管是前世在峡州,与傅元晋在一起时,倘若她答应那门亲事,可以住进傅府;亦还是今生在京城,即便在世人艳羡的目光中,她嫁给了卫陵,作为三夫人住在公府。
她不喜欢,更甚讨厌卫三夫人那个称谓。
从前世开始。
迟早有一日,她不会再听到别人那样叫她。
等她回去自己的家。
那是她一个人的家。
这是重生初时,她的念想。但后来,她愿意再加上一个人,卫陵。
与前世的那个卫陵相比,她是喜欢他的。
和他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她感到很轻松高兴,不用再去讨好同样身为男人的他。
不仅仅是因为他,可以扭转前世卫家倒台的局势,能让她最后回家。
但傅元晋的声音,闯入她的耳中。
在秦令筠死后,她对和卫陵两人,未来的畅想美梦被打破了。
和之前很多与前世截然不t同的事一样,这世的傅元晋,留京为官了。
可是,她只想尽快回家。
……
这是梦吗?
为何在对卫陵说出那个可以杀死傅元晋的秘密后,会见到他。
曦珠的脑子一片空白,怔然地看他从床畔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他迈开的步子分明很大,却走得极慢,似乎也在对她的出现感到讶然。
还有,从眼中扑涌出来,止不住的……惊喜。
随着一步步地靠近,他从黯淡的阴影中,走进了清白的月光下。
曦珠愈发清楚地看见了他的面容,与前世最后一次见到的他相比,尽管仍是端严森然,却显然苍老许多,生了好些皱纹。
从眼尾至嘴角,便连两腮也有,深深浅浅地蔓延着,似是山峦的伏线。
太久没有见面。
她都快忘记他的长相了,连同那些与他的记忆。
若非他因处于喜悦之中,而给了她观察的机会,她或许很难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认出他来。
也是因他……穿着她做给他的衣裳。
是一件孔雀蓝的挑花直身。
她记得很清楚,她做这件衣裳花了整三月的功夫。是她做过的,最难的一件衣裳。
“进宣,你穿这件衣裳,特别好看!”
她左右围着他转,给他整理袖子,笑夸道。
他也最喜欢,只要没有军务战事,总是喜欢穿它。
当时,她的话并不假。
确实够赏心悦目。
但如今再看,却不相配了。
衣裳陈旧很多,他也老了很多。
这般年纪的人,不该再穿这样的亮色。
曦珠望着衣裳襟领处被磨损出的毛边,一时无法从这个梦里,回过神来。
无数个早晨,天尚未亮时。
她从温暖的被褥中起身,拖着被他作弄了前半夜的疲惫身体,又忍着被他打呼噜吵了后半夜的困倦。
下床服侍他穿衣,总能看到这样的毛边。
他的衣裳,多是坏在领子和袖口。
与卫陵一样,大抵因同是武将的缘故。
此时此刻,曦珠想到了卫陵……
一只宽厚粗糙的大手,放在了她柔软的面庞上。
傅元晋低下了头,难抵心中不断涌出的激动和欣喜,轻声唤她的名:“曦珠。”
怀着无限的缱绻眷恋一般,语调藏着哽咽。
两人的最后一个夜晚,便是在这个屋子。
那是一个销魂蚀骨的夜晚。
他们在这里肆意畅快,从窗台至桌案,从铜镜前到椅凳上。最后边行边走地,回到了床上。
她极尽妩媚地勾缠着他,仿若要将他榨干了。
直至嗓音都叫哑地,满头乌发垂散,累倒在他怀中。
他给她擦去眼角的泪痕,也有些累,好笑道:“你今晚是要我死在你的床上,才肯干休?”
与刚开始在一起时比较,他显然察觉到她的欲.望大了许多。
有话说女人三十如虎,她也不跟他客气了。
她没有笑,反而一身软骨靠过来,抱住了他。
头微微仰起,和他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碰着鼻尖,呼吸纠缠在一起,潋滟的眸中犹荡春情,也流溢出哀伤。
“进宣,不知此次去京城,要多久才能见到你了?”
她的轻声询问,不过是因放不下那群卫家人。
她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他心里是清楚的。他喜爱她,也有这个缘由。
他也舍不得她离开峡州,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里。
他收敛了玩笑话,难受得很了。
低头去吻她红肿的唇瓣,温声道:“等我去找你。”
她说过的,等卫家回京安排妥当后,她与卫陵那口头之约的夫妻关系斩断。
她会嫁给他,和他在一起。
其实这么多年过来,他们与正常的夫妻,并无两样分别了。
纵使不能再有孩子,但他想没有关系的。
傅家子嗣兴旺,他也有一个儿子,百年之后,总归有人给他们送终。
她在他的怀里,轻轻地笑应:“我等你。”
那个夜晚,他们还说了很多话。
更多的,是关于从前,他做过的那些错事。
她说从前真的有些讨厌他,但他也待她很好。若非有他,她恐怕会撑不下去,或许早已死了。
他慌忙将她抱地更紧了,道:“我以后一定会对你更好的。”
她笑着答应了,而后疲倦地阖上眼。
很快,她睡了过去。
习惯地背过了身,他也习惯地,从背后揽住她。俯嗅她后脖和发丝的清淡香气,闭上了双眼。
那是分别前的最后一晚。
他以为以后,他们还会有许多这样同床共枕的夜晚。
……
但是,没有了。
沉默好一会儿,傅元晋的指腹轻抚掌下细腻雪白的肌肤,终究先开口了。
“我说过的,我会找到你。”
他看着她依旧愣然的神情,仍自顾自地道:“怎么不说话?不问问你为何在这里?”
便不等她问,他已经兀自说起来了。
不介意将当前她的处境,明明白白地解释给她听。
声调是再平静不过的,语气和缓道:“你知道吗?如今已是光熙十四年的春三月,你抛下我,满打满算,快有四年了。这四年,我很想你,尤其是得知你病故后,前段日子,我听人说起有一个术法,叫做——招魂,可以招来亡故之人的魂魄,便答应了,但没有见到你。”
他顿了顿,道:“但听到了一些声音,你猜我都听到了什么?”
她还是不说话,只望着他。
听他咬牙切齿地继续道:“我听到了你和卫陵上床的那些声音,那个人真是令人作呕!”
傅元晋的眼圈愈发泛红。
便在这一刻,他想吐露骂言,却在她一双眼都落在他的身上,又与午夜梦回时,那些美好过往里一样。
她的眼中只有他一个人了。
那句粗鄙之言,并没有出口。
却死死地紧凝着逐渐回神的她,咬得后槽牙发酸。
“你还叫他夫君。”
曦珠已经明白过来,那些日子的头晕,原来是因为傅元晋。
本以为是梦。那些模糊的怒声,此刻却清晰起来。
“柳曦珠,你给我回来,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没完!”
“你能听到我的话,是不是?听到就给我回来!你欠我的,还没还清!”
“一女不侍二夫,你欺骗了我,忘却了我们的过去,转投其他男人的怀抱,恩爱幸福给我看?”
她尚且在回想,连带着脑子在发晕。
身前之人,还在怀恨地气言。
“我知道那些都是假的,卫陵早就死了,我听到的那些,定然是假的。”
“曦珠,你答应过我,会和我在一起。”
“你发誓过的,不能反悔。”
是什么誓言?
曦珠慢慢想起来了,原来是应承会等他上京,他们会重新开始。
但所谓的承诺,不过是因当时卫虞卫若卫锦要回京,她不可能留在峡州。
在倚靠卫朝战功和许执在朝的运作后,他们都知可以回去京城的那个夜晚,皆沉默下来。
他们不知她该怎么办?
是啊,她是他们的三叔母、三嫂、娘。
却与傅元晋有那样的联系,傅元晋不会放人的。
那一晚,她与几个人都没有睡着。
他们姓卫,经年而过,终于可以回到故土。
可她呢,还要被困在峡州这个地方。
她其实也想回去,回去津州,回去自己的家。
但她谁也没有提起。
后来,只与傅元晋约定在京相见,借此摆脱他一段时日。
她想跟着卫虞卫若他们离开峡州,哪怕回去的是京城。
她不知将来命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归还傅元晋送给她的东西时,她不要那些华丽衣裙和珠宝首饰。
他的所有东西,其实她都不想要了,但她知道不能,便只带走了那把措金刀。
病逝前也嘱咐卫若,把刀还给傅元晋。
一回到京城,她好歹喘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却并未想到很快,自己会病得那般严重,再也遏制不住病情。
同样的,也没想到自己会重生,得到改变人生的契机。
但更加没想到的是,自己还会回到前世病逝的三年后,见到傅元晋!
……
曦珠从震惊迷茫中反应过来,看着面前这个苍老憔悴的男人。
“曦珠,你还记不记得你离开峡州前,答应过我的事了?”
他在质问她,眼眶发热,甚至激动地一下子握住她的肩膀。
他要如何克制欢喜,终于让她回到了他的身边。
只要她说,还记得答应过他的事。
他听到的那些恶心声音,都可以当作没有听见。
她还是把他当作她的夫君,也还是爱他的。
但傅元晋只看到了她冷漠无情的面容,以及听到了一声突然的骂语:“你有病是吧!”
她的手臂在竭力挣脱他的束缚。
“放开我。”
她竟然骂他!
傅元晋豁然红了眼,一双手钳制住她t的挣扎。
“我有病,也是因为你!”
砰砰跳的心脏,忽地剧烈绞痛,脑子快要炸开。他终于忍耐不住地,猛然嘶吼出来。
“我问你话!你和他是不是上床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得到了她的回答。
“我就是和卫陵上床了!”
无法排解的气愤怒火充斥全身,重新回到这个地方,全是因为傅元晋!
曦珠冷笑地看着这个人,反问道:“你不是都听到了,还问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