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梦破(八)
雨声平息下来时,已是深更。
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脚步声,停留在门前,紧跟着的是轻敲声,和随从的禀声:“大人,卫将军携礼,在外请见。”
一盏灯下,许执方才从一堆案牍中擡头。
今日归家,照旧将未审完的重案公文带回。
那些愁思过后,很快便投身于正事。
忙些总是好的,能少分出心去想别的。
手中的毛笔一顿,他没有应答。
此次,傅元晋上京贺寿,卫朝也跟着一起。
深夜来访,大抵是来与他商议皇帝寿宴之后,捉拿傅元晋之事。
直到随从疑惑书房内的人并未听清,再次问道:“大人?是否见卫将军?”
两个时辰不曾说话的喉咙,微微涩哑。
将笔搁在笔山上,许执开口道:“请他进来。”
顺手合上公文放到一边,他擡起低垂的眼,望向了那道闭紧的门。
距离上次见卫朝,已有两年。
两年了……
*
门在打开时,从外涌进一股雨夜后的风,潮湿、微冷,裹挟着甘冽的清茶香气。
丫鬟在上完茶后,便退出了书房。
门,再次被守在外面的随从关上。
书房里,唯剩下两个人。
一个坐在长案背后,那盏纱罩灯的明光中;另一个坐在下首的圈椅,灯的暗影中。
茶汤白雾袅袅,带来的厚重礼品放在一边。
卫朝看向案后的人。
脊背挺阔,一身灰白的直缀常服。
头发被束于一根木簪中,隐约可见斑驳的白,正如他有些花白的胡须。便连眼角眉梢,皮肉也松弛微垂。
沉敛的目光,与平直的嘴角一般,窥探不到丝毫的情绪波动。
是在诡谲朝廷中浸淫了数十年,才会有的眼神。
但显然地,比两年前听闻三叔母病故消息,来京祭奠时,更为苍老了。
大约是因那些对变法的争议罢。
朝中对其多是阻挠弹劾,亦有刺杀。尤其是谢党之人。
党派攻伐,阵营林立。
这些年来,想必许执也不太好过。
但还是帮了他们,在皇帝的面前,推举了罪臣之后的他,为峡州武官。
他已从姑父洛平那里,得知了其中的艰辛。
便是不问,他也能想到。
敢动世家官门的土地,比三叔那时私封军田,更为严重。
他早就不是从前受到家族庇护的小儿。
而许执为何会帮他,帮卫家?
是因三叔母的那封信。
许执,是因三叔母,才会帮他的。
与在峡州的十年间,想起曾经镇国公府尚在时,对三叔母的印象一般。
卫朝对许执的印象,更为一般。
遥远单薄的回忆中,那是一个似乎永远穿着朴素简单的人。
但,每回三叔母跟这样一个人出去玩,回到府上时,都是高兴的。
上元过后,二月初时。
三叔领旨,再次前往北疆抗敌狄羌。
她与许执的感情也愈发好了。
好几次,他都在园子里,葱郁的花木空隙间,看见她蹦跳跑远的身影,是往春月庭去的。
他踏上另一条路,去往正院见病重的祖母。
每日,他得和祖母说起今日都与先生学了什么书,与教武师傅练了多久武。再然后与祖母、姑姑、卫锦卫若,大家一块用晚膳。
自从祖父和爹娘去后,他们不再分院吃饭。
人少了,太过冷清。
逐渐地,听到躺在病床上的祖母,对身边的仆妇吩咐。
一直侍候的元嬷嬷在夏时天热,也去了。仆妇是另外的人了。
递给仆妇一张单子,吩咐去库房支取物件,是祖母自己的东西。
“曦珠那个孩子,还有一个月就要出嫁,但如今公府处处要节省,我那个小儿子在外打仗艰苦,便不用府上的银钱了。你去把我当年的嫁妆,取出这些来,到时曦珠出嫁,好给她添妆。”
仆妇看过单子,踟蹰道:“夫人,这也太多了。”
“多吗?”
祖母靠在枕上,咳嗽了一声,叹息低道:“是我亏欠了他们两个。”
“去取来吧,不至于出嫁时,手忙脚乱的。”
那时,卫朝并不懂祖母的话,是什么意思。
但不过半个月,许执退婚了。
那日,祖母听到消息,气倒在床,夜半咳嗽不止。
姑姑一直在照顾。
而三叔母,也日夜地哭泣。
她与许执,本该在十月中旬成婚的。
她的呜咽哭声,从园子的一条僻静小路尽头传来。
他脚步放轻地走过去,穿梭过正变得枯萎的蜀葵花丛,拂开随风飘荡、叶片黄绿的柳枝。快入冬了,一切都在衰败。
在最后一棵柳树后站定。
他看见她正坐在假山背后,一块大石上,面对波光粼粼的偃湖湖水。
那天,她穿的是一身淡粉的裙装。
双手枕在膝上,头埋在上面。一头微卷的乌发垂落在草地,肩膀在一颤一颤地抽动。伴随着的,是抽噎声。
那是一个极静谧的地方,很少有人过去。
她大概以为没人能听到她的哭。
卫朝将这一日,记得很清楚。
因他想到之前,她出去玩时,回来偶遇给他好吃的,犹豫着要去安慰她。
她哭得太伤心了。
“喂,有什么好哭的?让祖母再给找个好男人,不就成了?”
但在他出声的那一瞬,甚至只喊出前半句,她就被身后的声音,惊吓到了。
回首望向他时,手中的玉荷花簪子,顺着向下的草坡,掉进了湖水中。
“咕咚”一声,清澈的水面荡开一圈圈的涟漪,浮散了高空白云,也将落在水上的枯黄落叶送远。
跟着的,是“噗通”一声。
甚至不及他反应过来,她睁大惊慌的眼,猛然回头看向湖水,毫不犹豫地跳了进t去。
跳进十月的冰冷水中,去寻那支许执送给她的簪子。
他忙去拉她,但伸出的那只手,却横亘在了寒凉的风里。
她没在水里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最后,是被他叫人给拉上来的。
上了岸,浑身湿透的她,倒落在草地上,闭上了眼。
眼睛闭上的前一刻,他怀疑她是不是瞪了他,怀着悲愤怨恨似的。
那一日回去后,她大病了一场。
终究是他的错,吓到她了。
他去春月庭看望她,但男女有别,只托那个叫青坠的丫鬟,送好吃的给她,并且带话,向她道歉。
青坠出来,回他,她说无碍。
但他离开前,分明听到从那扇支摘窗户背后,隐约的哭声。
她又在哭了。
“簪子掉了就掉了,天气这样冷,你还往水里跳!”
“可那是他送我的生辰礼,他送我的……”
“蓉娘,我把他送我的簪子,弄丢了。”
残月如钩,他走出了春月庭。
后来,他又让人接连几日,下水去找,却如何也找不到。
兴许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淤泥中,也兴许顺着水流,飘向了其他地方。
*
整个书房中,多的是书架,也多的是书。
抛弃了她的人,便巍然不动地坐在满架的书堆中。
卫朝对许执是嫉恨的,曾经与三叔母有婚约,还与她那般亲近,最后却退婚了。
同时,也在替三叔,痛恨着这个人。
十三年前,三叔早已不在。
自去北疆,再次回京,被姑父带回的,只有一副拼凑不齐的残骸。
但他却是倚靠许执兴起的。
是因许执,他才能回到京城,也得以站在这里,和许执说话。
商讨皇帝大寿,即是三日后,除去傅元晋之事。
傅元晋被定罪后,他要接手峡州。
其中之事,要依靠许执这个被皇帝宠信的文官运作。
纵使他被朝臣划分至“许党”的阵营。
届时,峡州当地缠枝的宗族势力,他会帮着斩断,将现今海贸的获利收拢过来。
真金白银如水流,那样一份人人眼馋的利。他相信许执和许执背后的皇帝,会动心的。
倘若此次傅元晋不死,死的便是他了。
卫朝握紧拳头,始终看着灯火背后的人。
他正要开口,以寒暄问候开启对谈。
却是疑问抛来,直入正题。
“傅元晋这两日,一直在府中闭门不出,你可探出了什么?”
许执问道,语调很平静。
自傅元晋进入京城的城门,住进在京的府宅,已连续两天未曾出门过。
今早,随从又来回禀他,与昨日相同的话。
傅元晋不至于猜不出此次上京,可能遭遇之事,但竟未推脱。却来了,迟迟没有动静,只待在府上。
不知在做什么,或是筹谋什么。
许执自然不会让自己的人探进府里,打草惊蛇。
毕竟卫朝会比他更注重这桩事,也会更小心傅元晋的行踪。
他这样问,不过是起一个话,不至于两个人继续沉闷。
许执看向离得不远不近,坐在下方的青年。
微侧的脸,与卫陵很像。
这么多年过去,竟是没有忘记。
他对卫家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感。
便是从前受惠过卫家,但若非她,而卫朝有能力,他扪心自问,是不会冒着风险,帮这些人的。
“我也不知,他府上看守的人众多,探查不到。”
卫朝在那道温和的视线下,如此道。
纵使他知道傅元晋上京,定然又在发癫地招魂,要三叔母来看一看他。
但怎么可能呢?
他不会与许执说起三叔母的。
*
置身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曦珠穿行在一条幽长寒冷的道路上。
她想起前世的最后,自己病重死去时,好似这般的感觉。
但那是一片纯白的幻境;现在,目之所及的,皆是黑色。
她什么都看不见,只恍恍惚惚地,被一股急促的、不能挣脱的力量牵引,在不停地往前走。
身后,是一声声迫切的呼唤。
“表妹!表妹!”
是卫陵的声音。
但,好似也不是,粗哑得很了,似含着血。
曦珠心中慌乱不已,着急地想回头,想回应他:“我在这里!”
但她不能回头。
喉咙也似被什么堵住,她出不了声,只能被迫地朝前走。
离他越来越远。
很快,他的呼唤也听不见了。
猛然地,那道牵引的力量将她往前一拽。
在要摔倒的那一刹,即便满目是黑,她还是下意识闭上了眼。
再次睁眼,是在一间屋子中。
没有灯,唯有皎洁清冷的月光,透出窗棂射进来,照着周围的一切。
她看清楚了,是在峡州的那个“笼”。
无数个深夜,她曾睡过的屋。
所有的布置,与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愕然间,曦珠睁大了眼,身体却忽然僵硬住,慢慢偏转过头。
一个穿玄色衣袍,身形高挺的人,正坐在床畔的阴影中。
一双瞧不出情绪的眼,在静静地盯着她。
很久很久过去,仿若天荒地老的岁月一般,他一直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她,眼眶渐渐泛红了。
唇角也扯出笑来。
分离的第四年,他终于见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