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梦破(十)
从一层薄透窗纸渗进来的明月清辉,落在她淡漠疏远的面容。
傅元晋忽然觉得好似从未见过她。
从前,她与他说话时,总是温柔的嗓音,一双猫儿似圆的明眸总是微弯带笑的。一见到他,便会提着裙子,跑着扑到他的身边。
而后,围着他四处打转,不是问:“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便是问:“战事这样急,你去了好几天,累不累?”
接着便为他脱甲解衣,找来衣裳更换。
“你快坐下吃饭,等吃饱了再去沐浴。你上回说我做的那个鱼汤好喝,我今日又做了,你快来尝尝。”
她牵着他的手,向用饭的圆桌走去。
短短的几步路,她一直侧过脸,目光微仰,落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种混杂担忧和关切的视线。
“你这些天,是不是没有歇息好,等会好好睡一觉。”
他确实感觉很累,但与她十指相扣,笑应:“还好。”
她陪着他用饭,给他夹菜盛汤。
他说:“你自己也吃。”
她笑嗯了声,问他:“鱼汤好不好喝?”
他毫不迟疑地道:“好喝。”
战事在外,他每日吃着伙夫做的饭,最想念的便是她做的菜。
她眼中的笑意更多了,“那你多吃些。”
她擡起手,用手指抚他的脸颊,蹙眉道:“你瘦好些了。”
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在关心他。
他喜欢她的眼中,出现的是自己的身影。
正如夜深帐内,在她那张张合合的殷红唇瓣中,吐出含着“夫君”的哀求浪语时,她娇媚如丝的眼,也一直在看他。
不管何时何地,她的眼中,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但如今,招魂之后再见到的她。
往昔柔情似水的神情,荡然无存,有的只是一副恨不得远离他的怒容。
她是那般的陌生,陌生到傅元晋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去认真打量这个人。
是否王壁招来的魂魄,并非柳曦珠,不是他记忆里那个说爱他的女人。
他疑惑地看着身穿杏色单衣的她。
这是一个珠圆玉润的女人,未施粉黛,却从眉眼到鼻唇,纵使冷目,尽是万种风情。
便连散落垂搭在肩上的青丝,也是说不出来的美。
乌发半拢着一具凹凸有致、风姿迤逦的身体。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分明是要视为余生携手共度的妻子,但为何真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这样的她,比从前她和他在一起时,愈加好看。
他无法挪开自己有些酸胀的眼。
看了好一会,终于发现此时的她,应该比他们的初遇时,还要年岁小。
如今的她,多少岁了呢?
他想起今日早晨,是进京的第三日了,王壁也要进行第三次招魂。
他也第三次地仔细打扮自己,却在对着铜镜时,发现自己又白了一簇头发,似乎腮角的几条皱纹,也深了。
那面镜子被摔碎在地。
他不想再见到她,她看到的他,是衰败老去的模样。
但还是压抑不住地想要见到她。
他太想她了。
她离开峡州的那一年,每一个夜晚,他都在想何时才能去京城,见到她。
卫家的事应当料理妥当了,她脱身卫家后,便不会再去管那群人。从此,只和他永远在一起。
她会不会等他太久,嫌烦了。
但等来的只有她病逝的消息。
还有她要卫若转交的那把措金刀。
她病逝的这三年,他总是想起她,不管是在吃饭时,还是在独自安寝时。
每一年她的忌日,他都会请和尚道士,做上七天七夜的法事,给她烧去许多的金元宝。怕她一个人在底下,没有银钱使用。
对月独酌,衣袖微湿。
他想起从前她尚在时,躺在他怀里,会恃宠而骄地笑问他:“进宣,我爱你,可你爱我吗?”
他从来没有那么爱一个女人,甚至是爱一个人。
便连他的母亲,也不能够。
因此,他笑着点了下头。
后来的他,不该放她离开峡州的。
哪怕是用绳索把她栓住,也不能放她离开他一寸一步。
她就该在他的庇护下,每一日等待他的回家,笑着来迎他,与他度过剩下的岁月。
直至寿终正寝,和他同埋一个棺椁。
“可是你说过的,你爱我,难道是在欺骗我吗?”
傅元晋看着年轻貌美、却神情怨恨他的柳曦珠,感到整个人都在飘忽。便连问出这句话时,仿佛也控制不住一般。
他不该问出来,以此得到自取其辱的碎心之言。
“就是骗你的,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曦珠望向一脸迷惘的他,忍不下堵在心中的郁结气愤,脱口而出了早就想说的话。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便也算了,可他偏偏要把她拉回这个地方!
下一瞬,面前迅速晃过一道灰黯的残影,她的脖子被一只大手给掐住了。
力道过重,她被迫后退,仰头抵在了窗棂上。
后脑“嗵”地发出声响,一阵疼痛传至,她顿时拧眉,闭上了眼。
气息在被掐夺,她的双手握住身前那只爆满青筋、仿若铜铁的手腕,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松开。”
她真是无比厌恶这个动作。
从秦令筠开始,这些位高权重的男人,总是如此。
他又在如从前床榻间,扼住她的呼吸,要她在窒息中,说出那些令他欢喜的污秽。
“说!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假的,你是爱我的,不是在骗我!”
“卫陵已经死了,我听到的那些都是鬼话!”
“我是你的夫君!不是卫陵,不是其他人!你只能做我的妻子!”
“说啊,再说一次!曦珠,和从前一样,叫我夫君……”
傅元晋眼中涨热湿润,恍恍惚惚中,眼前闪过从前两人在一起时,她的每一次亲昵笑语。
搂抱着他,一次次地温柔唤他:“夫君。”
“夫君,我爱你。”
“夫君……”
“叫我啊!”
只要她重新唤他夫君,说爱他。
他们还能回到过去。
她要应允她的承诺,不能反悔。
她知道自己为了她回来,纵使知道京城有劫,依然来了。
每个夜晚,每场法事,都在期待她回到他的身边吗?
一颗心似同撕裂般,傅元晋倾身压在了她的身上,在那双清澈的眸中,看见了自己猩红双眼的老态。
他的手不由松开时,听到了她忍痛的咳嗽声。
继而见她头靠在窗上,月光照出她惨白的冷笑。
“傅元晋,我没有被虐的喜好,会爱上你这种人!”
从他强扯她回到这个地方,她与他已经撕破脸皮。
曦珠又咳了一声。
脖子上的手收紧,她听到他接连不断的暴怒嘶哑。
“你欺骗我,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和卫陵成婚,你对得起我吗!”
“难道我们在一起的八年,比不上你与他的区区几年吗!”
“平安符,平安符……你从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是不是?”
“为了卫陵,才愿意守着卫家,原来都是真的吗!”
喉间似乎泛出血腥,傅元晋死盯着毫不妥协的她,莫名觉得可笑起来,苦涩在心中翻滚汹涌。
他的脑中闪过了从前,她第一次为他口口时,便是被那个暴露出来、落下床的平安符中断。
后来,她竟然为了那个被丢进炭盆的平安符,哪怕手会被热炭灼烧,也要伸手去火里争夺。
原来都是真的。
她一直喜欢的都是卫陵,后来迫不得已,才与许执定下亲事。
只不过,在一日日她的温情里,他忘记了。
便是真的,又能如何。
卫陵左不过是一个死人。
死人是争不过活人的。
他和柳曦珠,还有余生的几十年。
但原来重来一次,她依旧会选择卫陵。
曦珠被掐地近乎断气,拼命去拍打他的胸口,掰扯他的手。
她不想和傅元晋解释。
在她的心里,这个世已经死去的卫陵,和那个世与她成婚的卫陵,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在与许执定亲后,她并不喜欢前世的那个卫陵了。
那个平安符,不过是在困苦日子里,寥以慰藉的法子罢了。
正如没有此次的招魂,她自认没有对不起傅元晋。
那个世的傅元晋,t她与他毫无瓜葛。
养寇自重的秘密说出,她只想早些回家。
“你……要掐死……我,是吗?”
无法挣脱的窒息里,曦珠停止了无力的挣扎。
面前之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后腰被窗台抵地生疼,后脑的磕痛仍在蔓延。
她望向他狰狞阴沉的面孔,喘息着,一字一句地,吐出话来。
“你说你爱我,便是这样爱的?和从前那样对我,有什么分别?”
她不动了。
“我这些年来,只有你一个女人,怎么不是爱你!”
傅元晋几乎是气急败坏道,慢慢地松开了虎口。
但没有放开她,因他发现了异样。
在她对他又打又踹的时候,她身上的杏色单衣襟领,不知不觉松散开了。
袒露出一些斑斓的痕迹,浅浅的青紫布在莹白胜雪的肌肤上。
这里一处,那里一处。
从精致的锁骨,往下蜿蜒,爬进那饱满浑圆。
她蓦地拉紧衣裳,遮去旖旎。
但那些梦中听到的欢爱笑声,又在傅元晋的脑子里萦绕回荡了。
仿若那一幕幕两具肉.体纠缠的画面,正在他眼前上演。
似有一把生锈的钝刀,插.进他已裂痛不堪的心脏,在不停翻搅,让他喘不过气,全身都在发抖。
但他却讥讽地低笑出声。
“柳曦珠,你为何不敢把我们的事,让卫陵知道?”
“你敢和他说,你和我上过床,你的第一次是我的!”
“倘若他知道你曾在我的身.下,和荡.妇一样,祈求我的疼爱。你说,他还会不会要你?”
嫉妒和痛恨让他失去了理智。
话音甫落,傅元晋看见了脸色愈加苍白的她。
她怔然地一动不动。
他的理智回笼瞬息,心疼地,伸手去抚摸她的脸。
她长翘的眼睫颤了颤,眸中含着闪烁的水光,丰润的唇瓣也在颤。
似乎和初见时一样。
便是这样一幅可怜求得垂怜的样子,让他一步步陷了进去,爱上了一个女人。
他不应该说这句话的。
但现在的她,才应该是他记忆里的她。
该是这般的我见犹怜,只能依附他生存。
她的一切,都该是他给的。
从身到心,不能再让其他男人碰触。
他揽住她的腰,俯首下去,想要把那些她身上、那个奸夫留下的痕迹覆盖。
咬紧的齿牙咯咯作响,恨不得立即杀了那个人!
他要去找王壁,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让柳曦珠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也要杀了卫陵!
如此,他和柳曦珠便又能重新开始。
他不在乎她和卫陵的那些事了。
天长日久,和她刚流放至峡州一样,她还会唤他夫君,还会爱他的。
对了,对了。
他差点忘记了,她如今的这具身体,没有喝一碗避子汤,是健全的,可以孕育他的孩子。
他们终于可以有孩子了。
从前,他便想过,最好是一儿一女。
儿子像他,女儿像她。他一定会当这个世上最好的父亲,她也一定会极喜爱两个孩子的。
该取什么名好呢?
似乎在这一刻,那些寒窗苦读过的四书五经,在脑子里,极速地翻阅过去。
……
但在他的唇,即将碰到她皙白纤弱的脖颈时,一巴掌忽至他的左脸!
傅元晋不可置信地擡起头。
颊侧的疼,应和她尚未放下的手,以及愤怒的眼神。
“你……打我?”
从小到大,敢往他脸上打巴掌的,只有他那个死去多年的父亲。
“打的就是你!”
手心还在发麻,曦珠快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又擡腿,狠踹了他一脚。
在望过来的凌人寒意目光中,她竭力紧绷着镇静。
“你怎么不问问我,我是不是要杀了你?”
“你都听到了,我把那个秘密告诉了卫陵,是不是?”
但是,从方才见到开始,他从来没有提到过。
他在害怕这件事。
“你给我闭嘴!”
倏然,傅元晋大声喝道。
曦珠看着近在咫尺的扭曲面容,泛痛的嗓子止不住地冒出苦楚酸意,眼睛也在潮润。
“傅元晋,我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爱你。我的父亲是被海寇杀害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这些人!”
尽管峡州和津州远隔千里,但都是海寇,都是一样的残虐无道。
她曾经历过漫天的砍杀抢掠,才明白爹爹当时身处的,是怎样的凶况。
倘若爹爹还活着,她不用上京。
不用寄人篱下,投靠公府;不用见到卫陵,那夜表白被拒;不用和许执定亲,又被退婚抛弃;不用因那封信,而在牢狱中被秦令筠轻薄。
更不用流放至峡州,背负姨母临死前嘱托的重任,为了自己和几个孩子活下去,与傅元晋虚以委蛇,八年之久。
经年而过,还要忍着羞耻,给已当上刑部尚书的许执写信求助。
……
所有她遭遇的一切,都是从爹爹被海寇杀害的那一日开始的。
倘若有的选择,爹爹还活着,娘亲也活着。
她绝不会上京。
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只守着爹娘过日子。
她痛恨自己的命运。
恨那些海寇,也恨傅元晋。
比起虚情假意地与他同处,还要恨,从看到那封书信的内容时。
“……曦珠,那些事都是我父亲做的,你走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平荡海寇。如今,峡州清明了,海寇再也不敢来侵犯了。”
傅元晋从未见到她如此悲戚的神情,忍不住去牵她的手,要为自己辩驳。
他曾见过她对那些海寇的仇恨眼神。
她也说过,这世上若是没有战事,就好了。
但他的手,被她一把甩开了。
“不要说的你是为我做的一样,那本是你的责任。你身为峡州的总兵,本就该护一方百姓平安。”
曦珠冷冷地看着傅元晋。
这些在仕途上汲汲营营的男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厮杀斗狠,便不要说的是为了爱。
所谓的爱情,于权势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
她已经明白了,也早该明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