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梦破(二)
峡州临海,曾在海寇横行前,作为大燕的海岸港口之一,与外藩临邦通商,缴纳税银与江南地区可比。
因海贸凶险,几乎是以九死一生,换取巨额财富。由此拜神拜佛之事盛行,多是家人祈求平安。
神佛多了,应运而生地,各种神婆道士生意昌隆,甚至有生了疾病不请大夫,贴符拜像求痊愈之人。
纵使后来海寇不远千里,登岸峡州掠夺钱财宝物,港口不得已关闭,此种事不减反增。
当地各种姓氏的宗族势力,也各自供奉着神像。
但自上一朝代开始,历经百年,互相绞缠厮杀,最后剩下三个大族。鼎足而立,相互牵制。
傅家作为其中之一,近二十多年,更是因接手军防镇守峡州,屡立战功,势力强盛,其余两个宗族只能望之兴叹。
傅元晋作为傅家的家主,每年年初及清明、端午、中元、中秋等节日,若无紧急战事,皆需回府,带领族人在那座神龛前,主持祭祀仪式。
尽管如此,但他并不如何相信眼前这位,由檀木雕刻而成的傅家神明。
所谓的神,不过是用以束缚那些心思异动的族人,凝聚全族的力量,使家族兴盛罢了。
但并不如何相信,不过是因少时,自己跟随父兄一起跪在神像前,却在最末的位置,那些诚心诚意的祈愿未有一个实现。
后来熟背经书,武艺渐长,上京获得进士之名,又接任重病父亲之职,成为峡州总兵,坐上傅家家主的位置。
他也不得不相信起来了。
以至于当属下为了讨好他,说是有奇事——招魂,可以唤故人亡魂相聚。
他生出了想法,试图唤来柳曦珠的魂魄,想要问询她当年病故前,为何要将那把措金刀还给他,却一句话都不留给他。
她到底是何意思。
难道之前在一起的九年光阴,他对她还不够好,不够到给他留一个字都不肯?
招魂的这个想法是有些可信,也有些荒谬的。
但不过试上一试,兴许真的可以见到她。
心生怨恨的同时,他也很想见一见她。
三年过去,每次思念她,整颗心都疼痛难忍。
送别她离开的那一天,军营有急事需他处理,一大早他便离开了总兵府,并没有亲自去送她。
她不过是去帮那群卫家人,最后安顿好。
她已与他约定好,会等他上京。
两人会有重逢的一日,所以不必去送别。
但等事务处理好,他坐在案前,忽感一阵心悸。
发愣许久,直至笔尖的墨滴落下来,洇湿了桌面,方才回神。
忙撂下毛笔,快步起身出门,抽鞭扬马,朝那个小院纵身而去。
但等到了那一排给流放之民修建的屋舍前面,早不见人。
她已经离去。
他赶忙驾马追出城门,一路疾风扑面。
九月的风,已经凉了。
等赶至城门前,却听守门吏说:“大人,他们已出城一炷香。”
他缓下喘气,没有再追出去。
登上城门,与另一个早驻足在那里的人,一同眺望遥远的地方,送别。
一条灰黄的平线上,灿然的日光当头,照耀着朝北方缓缓而行的两辆马车。
几乎在他眨眼的瞬间,便消失在了尽头。
他没有见到她。
于是此后,他没有再见到她了。
*
傅元晋召见了那个叫王壁的道士,是一个穿青袍,头戴莲花冠,乌黑胡须长至腹部的道士。
听闻在这个世上活了八旬又八年,曾为人招魂成功过三次。
神瑞帝朝的司天监监正王壬清,与其有血脉关系,不过这些年王家衰败,司天监的高职,已被另一个世家元氏代替。
王壁是一个不世出的高人,自隐身山林,再少问红尘。
这次也是受人所托,要替这位为峡州而战,驱逐海寇的总兵,寻亡故夫人魂魄,才愿出山。
至于其中纠葛恩怨,他是管不着的。
“大人,若我要招魂,需夫人生前常用之物,作为引子。”
便是在这个时候,傅元晋愣住,他忽地发现她并未留给他什么。
即便是曾经送予的东西,皆是她亲手缝制的衣裤鞋袜。
从在一起的第一年开始,她给他做吃食,一次次地摸清了他的喜好,也为他做贴身之物,一次比一次合身。
最后,他拿出了那副床笫间,惯常给她皙白脚踝戴上的缠丝金铃,还有一些她归还回来的首饰衣裙。
他不知这些有没有用。
但在招魂的那段日子,他比平日愈加频繁地见到了她。
一日的疲乏过后,闭上眼,在梦里,回想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在十三年前的总兵府门口。
那天,他从剿寇的战事中暂时脱身,返回府衙处理余事。
恰好碰到她与那群卫家人,被官差押送而至,有押解文书需交托本地核对。
那几个官差来向他行礼问好。
他坐在马上,目光扫过他们身后,那些蓬头垢面、衣着麻布戴枷之人。
几个小的。还有一个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紧抱通红着脸,显然病了的孩子的女人。
作为太子母家,驻守北疆的卫陵一死,整个卫家剩些老弱病残。
半路病去一个国公夫人,其余这些人能活着走到峡州,算是他们命大了。
若非卫陵为守城池战死,这些人不定早被斩首。
还能被那些文官正臣连连上折死谏,万不能寒了北方将士的为国之心?
不过可惜了,人死了,北疆仍然没能守住。连月的侵犯南下,迟早有一日,会影响到峡州。
他自然也清楚那位方才登基的六皇子,是何想法。
把卫家人流放到他的地盘,是方便他磋磨人,省得坏了新帝的名声。
但就这几个半死不活的,不等他出手,怕是那些苦役,便会将他们累死。
不过当前他有事,没空再多耽搁。
不在意地颔首下马后,径直走向台阶,要往府里去。
未曾料到那个怀抱孩子的女人,猛地扑到了他的跟前,t双膝“噗通”一声重响,跪倒在地。
“大人,求您帮忙找个大夫,这个孩子快不行了,求求您了。”
她抱着孩子,额头磕在硬石的地上,不断地哀声求道。
“求您帮忙了。”
怀中的孩子,整张脸涨红得发紫,张着嘴呼吸,小团的白气呼出,出气多进气少。
恐怕再等半个时辰,便会殒命。
连着后面几个卫家人,挣脱官差的手,也朝他跪了下来。
他观望着,不过很快,转过头去,继续走上台阶。
但蓦地,他停下脚步。
袍摆被扯住了,皱眉回首,正要呵斥出口。
却在低头时,看见扯住他的那个女人,隔着三层台阶,恰好仰头望向他。
发丝凌乱地覆在苍白的脸颊,却见含泪的明眸。
即便未施粉黛、疲惫不堪,仍是一瞬让人转不开眼,倘若不是坠入泥沼之中,必是如昼明媚。
那一刻,他心生出这个念头。
他的那几个女人,皆无她之容貌。
怔然时,再听到她娇弱微哑的嗓音。
“大人,求您了。”
她唇瓣颤抖,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袍,一滴泪滚下她的颊畔,顺着精致的下巴滴落。
“传我的令,去找个大夫过来,先给这个孩子瞧病了,再收押核实身份。”
他未再多看她一眼,转身领着副将,走进了大门。
听到背后连声的欣喜感激。
“大人,谢谢您!”
他微勾起唇角。
在忙碌完战事的第五日,好睡一觉后,才叫人过来确定她的身份。
依着年岁举止,只有可能是那个胆大包天,敢给身在北疆的卫陵传信,密告京城之事的表姑娘。
问询过后,果然是她。
姓柳,名曦珠。
不过如今的她,另多了一个身份:卫陵的未亡人。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八擡大轿。
于流放的艰辛路途,口舌之间。
那位国公夫人在闭眼前,将偌大的责任和几个孩子,全托给了一个将才十九岁的姑娘。
他不禁哂笑,若非是见到了柳曦珠的那张脸,他还真不会让人去找大夫,给那个卫家小儿看病。
死了就死了。
当天夜里,几日战事辛劳,终于得了空暇与众多将士同宴饮酒。
醺然回到住处,新欢来至身前,为他脱衣。
是属下从南地搜到的美人,比起送来的前一个美人,还要美上三分。
这一个月,都是她在跟前伺候。
灯下看美人,浓妆红裙。
容色绝佳,身姿婀娜,却怎么脑子里晃过一个影子。
柳曦珠若是好生打扮,定然比面前的这个美人,还要讨他的喜欢。
夜色浓重深去,来往两回,索然无味。
唤人送来避子汤,见其喝下,挥退了人出门。
隔日叫亲随过来,去护好柳曦珠。
凡是因家中罪行,流放至这个地界的女人,没有一个能保有清白身,他再清楚不过。
他不想得到的,是一个失贞的女人。
若非她有个卫三夫人的名头,早把人弄来。
但现在,他要人亲自来找。
既有第一次的寻求庇护,便会有第二次。
他与卫家不对付,不必要为了一个好看的女人,施以明面的手段。
还是她来找他,更有意思得多。
他笑起来,将与海寇的书信,放于灯焰上烧毁。
关于她的禀报,时隔三日送至。
繁重的洗衣苦役,让她整日躬身弯腰,在那条流淌不息的河水中,浣洗一件又一件被土灰、油腻、血渍,甚至粘黏碎肉的士兵衣裳,多是破旧的。
从日出到日落,时不时擡头看天,那轮太阳还挂在上面,怎么也落不下去。
晌午就着咸菜啃完一个馒头,又接着洗身后那堆如山的衣。
泪水不停地从眼里冒出来,落进脚下的河流。
脚上的粗布鞋子,早在一个月前,磨得她白嫩的脚后跟,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
手上也生了淡黄的茧子,却被水泡得发皱惨白。
洗着衣,她还要安慰身边一同与她流泪浣洗的卫家人。
等天终于黑了,夕阳西下。
她站起身,眼前发晕地踉跄,一头栽进水里。头磕在用棒槌敲打衣裳的石头上,磕出一块的血。
浑身是水地被几个孩子搀扶起来,捂着流血的头,还勉强笑着说:“我没事,别担心。”
“走吧,该回去吃饭了。”
又是几个能硌哑喉咙的粗面馒头,和小碟咸菜。
不过两日,她开始跟着那些一起洗衣的女人说话,虚心请教各种初至此地的问题。
等回那个简陋住处的傍晚,顺路采一把野菜,回去煮一碗汤,分给几个卫家的孩子吃。
天色再度黑沉。
总兵府中,他从京城朝廷各处变动的情报中擡头,背抵靠椅,端过上好的太平猴魁慢饮。
默听她的事,用以松懈紧绷的神经。
听完后,他吩咐道:“去拿些吃的给她。还有那个孩子生病,要用的药材,再带几副过去。”
他看她要撑到什么时候,才会来找他。
脑子活络些,就该早点过来。
这些时日,纵是美人陪伴,他仍觉空旷,不得畅意纾解。
但不想他还未真正出手,便有人心急地要抢先一步。
当收到消息,一个五品的将领竟敢对她起了色心,在半路强行绑了人。
等他赶到,几个卫家的孩子被士兵拦在外边。
他一脚踹开房门,见她手腕被根麻绳捆着,衣襟散去大半,裸露纤弱冷白的肌肤,被那人压在身.下歪腿的木桌上。
咯吱作响中,是她的哭声和喊声“放开我!”,撕心裂肺一般,泪水似是掉线的珠子,顺着泛红的眼角滑落。
她晕红的脸上,还有一个巴掌印。
他一把抽出了马鞭,往她身上之人的后背狠打下去。
一鞭子,把人打地落地翻滚,痛地直嚷。
“总兵,总兵,饶命啊!”
连着十几鞭,打地人皮开肉绽。
他呵道:“给我滚出来!”
他转身出去,看着跟随出门、满头是汗的人,厉声问道:“我之前立下的军规是什么!”
……
他再次走进屋子,是在半柱香后。
她的手腕还被绑着,眼泪未干,正举着手臂,低头用牙撕咬,咬得口中出血,唇瓣也被绳子磨破了皮。
看到他进来,她一下子停住动作,缓慢地擡起头,而后望着他。
倏然之间,瑟缩地直往后退,退至墙根,无处可退。
修长的双腿高高地曲起,遮挡住身前的景象,抖地不成样子。
她的手中似乎紧攥着什么,露出一点鲜艳的红色。
他朝她走了过去,在她惶然惊怖的目光中,站定在三步之距。
拔出腰间长刀,伸向了她。
他看着她微张了唇,颤抖地想要说出什么,最终在她喊出那声“大人!”时,刀刃偏转,斜入紧绑她手腕的麻绳之间。
不甚用力,挑断了它。
她一瞬松懈肩膀和膝盖。
自然地,他俯视到了她胸前的那些棕褐色疤痕,纵横交错。
他知道,那些是在刑部受审时,被鞭的刑罚。
美玉有瑕,实在可惜。
心中暗叹,他将外袍脱了下来,扔到被撕破衣裳,她的身上,盖住那些伤疤。
“穿上。”
他背过了身。
等她穿好衣服,挽起头发,跪在他面前磕头,低柔声音道:“多谢大人相救。”
他望她裹着他那件拖至地面的玄色暗纹衣袍,平声道:“此次是我治下不严,才出这样的事,以后不会了。你们既是卫家家眷,没必要如此受辱。”
有了这一次的遭遇,他相信,她很快会来找他。
再蠢笨的人,也该明白他的意思了。
在峡州过活的人,更该知道她是他看中的人,不能动一分一毫。
但不想她还能撑下去。
在战乱蔓延至当前城池时,那个叫卫若的又生了病。她带着卫锦,怀揣另外做活、攒下的铜板去买药,却被突然袭至的海寇围堵。
消息传至耳边时,他正在指挥战役,并没空去管什么柳曦珠。
若是输了这场战争,让海寇进到内城,后果不堪设想。
等一切结束后,才在一堆逃命挤进内城的百姓之中,看到了她的身影,抱着卫锦,躲在墙角的板车旁。
她的身上、脸上、头发上,被雨水和血水浸染得湿透。
亲随拨开人群,把她带到他面前时,她的眼中已是一点光都没有了。
只怔怔地望着他,而后又如之前的两次见面,跪地叫了他一声:“大人。”
话音落下的刹那,她晕倒在地。
时至半夜,那个叫卫锦的孩子发了热,如何都退不下去。
她也高烧不断,紧闭双眼躺在床上,整个人在发颤,额上冷汗直流。
喃喃低声,一会唤:“微明。”一会又唤:“三表哥。”
他站在床畔,看大夫给她诊脉。
也一声,又一声地听着。
心生厌烦,背身的拳头握紧了。
当时,t他想。
他不是非要这个女人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