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梦破(一)
阮青屏不喜欢柳曦珠。
她相信这个世上,没有哪个做母亲的,会对一个迷惑自己儿子的女人产生喜爱之情。
但作为一个女人,她是t佩服柳曦珠的,竟为了一群毫无血脉联系的卫家人,做到那样的地步,还以此为由,推拒成为她儿子的继室。
*
活至五十五的年岁,阮青屏时感她的这一生,比起许多女人而言,年轻时虽受了不少罪,但活得久些了,其实算得上顺坦舒服。
这一切皆有赖于她的儿子在仕途上苦熬,且接手了傅家的产业,所给她带来的。
不用再于正室夫人的威压下过活,也不必再去和那些妾室们相争。
自丈夫去世,整个傅府做主的,是她的儿子。
反倒是那些人,就似十多年前的自己,时隔两三日,倒转过来讨好她。
便连那些庶出的子女,也常来陪她聊天解闷。
甚至是夫人亲生的嫡出,过段日子也来给她行礼问候。
日子是再好不过的,常常睡至晌午醒来,叫儿子养在家中的戏班子来,给她唱台戏。
唯一不足的地方,只有儿子的婚事。
近三十过半的年纪,仍未有中意的继妻人选。
自那个元配病故,府上陆续再纳入两个妾,统共四个女人,容色皆是上佳,却无一人能独撑场面,便不提转入继室之事。
另有高官武将愿意联亲,都被儿子否回。
俗话说知子莫若母,阮青屏自知儿子并非对妻子有多深重的感情,要为其当鳏夫。
不若不会在当年娶妻之后,大抵没过四五个月,便迎了两个妾从小门进来。
男人嘛,大多类此,都是薄情寡义之人。
与她的第一任丈夫,无甚分别,在海寇战乱时,家中贫穷揭不开锅,将她以二十两银子,卖进了傅府做妾一般。
但好在如今,她熬过来了。
儿子有出息,作为母亲的她,终于可以享福。
虽心忧儿子的继室,但她不过在儿子从繁忙军务中,抽空回府时偶尔提一两句,并不敢多说。
随着儿子长大,且常年不在跟前,不知何时起,母子两个有了分别心。
他在她面前,话也越来越少,问询一番她的身体,再是陪她吃顿饭,便会立即返回总兵府。
有时,阮青屏也会反思过往,是否曾对儿子过于苛刻,以至于他对她这个母亲,不再亲昵。
但有什么办法呢?
倘若在他年幼时,不以严厉的法子,加以训导教养,督促他读书学武,他如何能有今日的成就?
但到底还是生疏了。
她只有照料好孙子,心中才算是好受些。
至于旁的,她的儿子自有主张。
却未曾料到,等那个姓名柳曦珠传回府邸时,是那个女人竟喝下了绝子汤,她的儿子大发雷霆,险些气病。
其实柳曦珠,她早几年前见过,该是卫家被流放至峡州的第二年。
儿子连续三个月未归家,她提着炖煮许久的热汤,去总兵府看望他,便在那个时候,见到了她的儿子,正捧着另一碗汤喝。
汤是一旁婷婷而立,微微笑望他的女人做的。
那天,她得知了女人的身份和姓名。
那个跟随太子党倒台的镇国公府卫家,战死北疆的卫提督的夫人。
其实不算真正的夫人,并无明媒正娶,不过口头之约罢了。
柳曦珠跟随了她的儿子,日夜随侯侍奉。
在峡州这样海寇猖獗的地界,如此举止,再正常不过。
这里的女人,总要找到傍身护命的法子,正如当年她若是还跟随那个贫穷的丈夫,怕早不在人世。
除去傅府中的四个女人,在外边,阮青屏另外得知姓名的,还有两个。
至于其他的,便不知了。
观一观那卫三夫人的容貌和身段,难怪能被她的儿子看中,连她都不住惊艳。
这样一个美人,能从京城流放至峡州,安稳地待上一年,不必多想,阮青屏已想到是她的儿子,在暗中护着人了。
何故一年后,人才跟随他。
其实也不必费心去思索,她的这个儿子,和他父亲并无什么差别,爱强夺逼迫。
阮青屏以为,她的儿子不过玩上一阵子,和之前的那些女人一样,腻味了便会丢弃。
可迟迟没有消息传来,她的儿子倒是难得“专情”了。
她并不去管,一是儿子的事不允她插手,二是柳曦珠很知如何照顾男人的饮食起居,还省得她操心儿子的身体。
不过烦心的是府上的那几个妾,总时不时地来她跟前探听。
烦不胜烦的几年,不想她的儿子,会允柳曦珠生下他的孩子。
但可惜的是,那碗绝子汤后,人再无怀孕的可能。
阮青屏听闻后,隔日便去往总兵府看望人。
那天的景象历历在目,她的儿子在檐下问询大夫,各种调理的方子,务必要让柳曦珠的身体好转。
她看向窗内,里面的那张床上。
那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惨白着脸蜷缩在床上,神情痛苦不堪。
树影背后,她的儿子还在问:“她以后可还能有孕?”
阮青屏站了一会儿,看得感同身受,莫名疼起来,默地转身离开。
回到正堂去,等待她的儿子。
等他来与她说明此事,却从他的口中,得到了他要娶柳曦珠。
一个地方总兵,要娶一个流放之女,还是有名的、配与一个死人的女人。
她绝不同意。
“我看你是糊涂了,那个女人配不上你。”
“母亲,此事我意已决。”
他不是来与她这个母亲商议,而是来知会她。
倘若没有后来那桩事,阮青屏不会改变心意。
当她看见柳曦珠浑身是血,与她那个腿快被毒箭折断的儿子,一同回来时,她骇然讶异。
她的儿子说,若是没有柳曦珠,恐他早已没命。
于是在那时,她忽地发现在那些年间,她的儿子,身边只有柳曦珠一个女人。
既然柳曦珠的身体亏损,不能有孕动摇她孙子的地位,以后傅家的一切,是要给孙子继承的。
她的儿子年岁渐长,再拖不下去,这辈子,总得有一个知心的人陪同。
不若便是柳曦珠吧,能为她儿子豁出命。
但阮青屏没有料到有一日,她的儿子会来与她说,柳曦珠想要回京,不再留在峡州。
那是卫家流放的第九年,那个名叫卫朝的,以累至战功,为卫家得到了回京的契机。
阮青屏不明其中发生了什么,她常年身处后宅。
只是奇怪柳曦珠若是回京,那么先前为她儿子做的那些,算是什么。
她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释。
“她不过是放不下那群卫家人。”
然后,她看着她的儿子,时隔长久地,又一次唤她娘。
“娘,您帮我去劝劝她,让她留下来。”
“我很喜欢她。”
母子久远的冷淡关系,便在这一声请求中,犹如冰雪消融。
阮青屏答应了,也知她的儿子,为何会让她做说客。
但所谓过来人的经验之道,在那个比起初见时,容颜渐衰的女人面前,毫无用处。
“卫家那几个孩子都长大了,很多事都可以自己做主了,不需你再照顾。更何况你担着这样的重责,已对得起那几年投奔卫家的照看,如今,你的年纪也将三十,该好好为自己的后半生打算了。”
她也是女人,最能理解身为女人的柳曦珠的想法。
但柳曦珠的神情丝毫不动,只是静听她说话。
阮青屏头一次,在比她年岁小了近一轮的女人面前,有些语涩。
她缓了好一会,终于想起讲述从前的事。
从前她也是被迫入了傅府,怀上她一生中的第二个孩子时,甚至是恨的。
但她没了办法,只能十月怀胎,历经艰辛地生下了她的儿子。
在偌大纷乱的傅家后宅,那堆脂粉香中,她得靠着唯一的儿子,才能搏出一条生路。
即便是庶子,家中孩子众多,自小不受重视。
但只要肯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终会入他父亲的视线,得到赏识,请来最好的先生和师傅教授诗书和武艺。
“那段日子真是很苦,现在想想,也不知我和元晋是怎么熬过来的。”
阮青屏并不曾跟人提到这段往事,但现在说出,没忍住眼中酸涩。
“我对他太过严苛,后来他长大,和我便不大亲近了。”
她的手中,被递来一块素净的帕子。
她接过,掩去眼角的泪水,又笑了笑道:“不过好歹走过来了。”
说完,她叹了很轻的一声气。
“元晋是我的儿子,更是我从小带大的。我再清楚不过,这么多年过来,他从未对哪个女人上心过,便说句难听的,他的元配也未曾得到过他的关切喜欢。”
阮青屏以为这世t上最心硬的女人,在听完她的这番话后,都会有所动容,哪怕是一丝的松懈。
但在暖融的春光中,坐于葡萄架下,柳曦珠的面容始终平和。
阮青屏怔然,接着便见她浅笑起来,缓慢地诉说那一段,属于她的过去。
“夫人,您想知道我和傅大人一般年纪大小时,过的是何种日子吗?”
“我的爹娘尚在时,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儿,从小锦衣玉食长大,什么都不用愁。”
“每晚睡前,想的是第二日要出去哪里玩,要找谁和我一道去;哪家铺子出了新的好吃的,要去尝尝;不喜欢读书,被我爹追着打,还是觉得高兴,因我娘会护着我,但我爹对我也很好,每次出海都会给我带回许多好玩的玩意……”
“那时想着等长大些了,再在我爹娘的相看下,找个愿意入我家门的人,成婚了也待在家中。我爹说家中产业全都留给我,会教我经营。”
“……可是后来,为何爹娘相继逝去,我一下失去了家,不得已上京投奔卫家。我有时候,很不明白命运的不公,却不得不接着走下去,哪怕后来卫家倒了,我又流落到峡州这个地方,遇到了您和傅大人。”
“我很感激你们这些年来,对我和卫家几个孩子的照顾。”
“可是,夫人。”
曦珠望着傅元晋的母亲,轻道:“您的儿子自小艰辛,那些苦难都不是我带给他的,我没办法去弥补他这一生的缺憾。您心疼他是应该的。”
“但连我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弥补我的遗憾。”
……
遗憾,遗憾。
倘若当初他没有心软放走她,他便不会留下这个,比天还大的遗憾!
“砰”地一声响,傅元晋将手中的酒坛摔砸在地,满身酒气地趴在桌上,双眼通红地不住拍桌,哈哈大笑起来。
手碰到旁边的措金刀,他也一瞬扔了出去,正中花几上的一个青瓷胆瓶,立时嗵地一声,碎片散落而下。
她把最后一件他送给她的东西,也还了回来。
她说过会等他,却失约了。
临走前给卫朝留了话,但未给他只言片语。
“你这个骗子,骗子……”
他低声怒骂着她,仰头又是一口酒灌下去。
忽而身后传来敲门声,跟着禀报:“大人,王壁已寻来,正在外等候。”
门外,亲随低着头。
那位夫人病故的第三年,大人仍耿耿于怀,听闻有道士会招魂异事,要试上一试。
酒坛重重落桌,傅元晋不觉眯眼,转过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