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雪
她双手叠放着枕在窗台,下巴搁放在上面。
柔软微卷的乌发,搭放在朝前稍弯的后背上,有一缕发垂落耳边,掩映着她精致莹白的侧脸。
浓密的睫毛轻颤,一双琥珀色的明眸,正专注地望着开了小半扇窗,外面的湖畔雪景。
漫天雪花飞落,连绵山峦围绕着一个形似弯月的湖泊。
起床后,兴高采烈地要出去玩,却打开门来,天落大雪,不好出门。
他说:“等会雪小些了,我们再去玩。”
她几分失望地“哦”了声,洗漱用过早膳,便跪坐在榻上,懒趴在窗边看景,等着雪何时才能停。
他坐在她旁边,给她剥着杏仁,黄褐的壳子咔嚓落后,将干果子放到她唇边,她张口咬住,咯嘣咯嘣地吃着,一直看着外边的雪景。
直吃到半盘子没了,他停下手。
她转过头来,见他已在拿帕子擦手,不再给她剥了。
卫陵将帕子放到桌上,将人拦腰搂抱过来,道:“这个东西少吃些。”
曦珠又“哦”了声,靠在他的怀里,歪着身体,手不自觉地放在后腰。
昨晚他闹腾得太过,她那时候尚不觉得什么,但早上起来,却止不住地泛酸,床上时他已给她揉过。
“还酸得厉害?”
卫陵问着,低头去看,将手放到她的腰上。
曦珠懒洋洋地将脑袋抵在他的肩膀,轻道:“你再给我揉揉。”
她将自己的手挪开,无精打采地,勾着探到桌上的另个瓷盘,拣了个柿饼,慢吞吞地吃起来。
卫陵手上稍用些力,给她按揉起来。
揉完了腰,又将伸过来的腿也一道捏了。
擡头看她还啃着柿饼,腮颊一鼓一鼓的,继续看窗外飘雪之中的湖泊。
他也忍不住感慨天公不作美,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却被雪困在屋里,只能眺望外边的大片湖水兴叹。
等过半个时辰,雪逐渐小了。
她忙不叠地下榻去,又是换衣,又是擦抹面霜。
“早时不是擦过了?现下还要擦?”他疑问道。
在镜前坐着的她,回道:“外头风大,怕干得很。”
住在一起后,卫陵渐渐发觉,她虽不注重打扮,在屋里随便穿身常服,挽发只用根簪钗,只有出门才会匀脂抹粉,梳起高髻。
但每日擦脸养肤的膏脂,却没一日落下。
他嘴角的笑稍敛,将那件一个月前做好的狐皮斗篷抖开,是去北疆带回的毛料做成,厚实保暖。
她一直待在后宅,没什么机会穿。
在她过来时,他闻到她身上清淡的花香气。
低眼将雪白的斗篷给她穿上,系好带子,又给她戴上貂毛做的帽子,遮住两只耳朵,后面还坠条短短的毛尾巴。
曦珠对着镜子转了转,不禁弯眸。
实在太孩子气的东西。
但当他问:“喜欢吗?”
她点头道:“喜欢。”
卫陵笑着左右瞧瞧,也觉得可爱得紧,不由摸了把这毛茸茸的脑袋。
屋子里还点着炭,穿着这么厚,浑身热烘烘的。
曦珠看向他,却只穿身鸦青棉夹袍,便要出门的样子。
“你不冷吗?里面再穿件袄子,我从府里带过来了,免得以后老了多病……”
在出口的一瞬,她倏然顿住,张着的唇缓缓合上。
垂下眼帘,却又推了推他,道:“快去换上。”
卫陵见她这样,胸腔闷笑地应了。
“好,我去换,换好了我们就出门。”
他其实不怕冷。
自从入冬后,每日早时去上职,她便常常对他说这种话。
不是问回来的他饿了没有,就是叫他多加件衣裳。
每当听到诸如这类关切的话,他的心间总会淌过一股暖流,涓涓不息。
现在,她竟提到以后。
以后。
他与她自然会一辈子在一起,更会白头偕老。
卫陵迅速换着衣服,脑子里却在想,两个人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模样?
是不是都白发苍苍,脸上生起皱纹,会不会柱起拐杖,相互搀扶走路。
春光大好时,两人躺在椅子上,晒着太阳,说起从前的事。
譬如现在,成婚后的第一个冬日,他们一起出来玩。
想着想着,他禁不住笑出声。
“笑什么?还不快些。”
曦珠等他久些了,见他磨磨蹭蹭的,还低着头笑,有些傻的样子。
她走过去,给他把折进去的领子翻出来。
“没什么,走吧,我们去垂钓。”
卫陵快地把革带束好,笑地去握她的手,终究没把心里的念想说出。
方才,她是脱口而出,却也在躲避。
出门后,庄子上的仆妇来问去何地。卫陵说过,又被问是否回来用午膳,这边好准备,他让备着。
亲信再过来问,是否要保护,他令待在此处,并没让人跟随。
湖泊离得不远,即便有意外,亲信也能赶得过去。
如今朝廷中不知有多少人,在暗里盯着他,这次出来,他带了人。
卫陵交代过后,牵着曦珠的手。
就两个人,走在去月川湖的小路。
除去交握的手。
一人拿着两柄鱼竿,和提个小火炉;一人拎着小酒坛和个竹篓子,里面装着包蚯蚓。
雪已经停了,地上堆覆厚雪,白茫地无痕。
踩踏上去,印上一个接一个的脚印。
藏红皮靴紧随玄色皂靴,落雪被踩地严实,咯吱咯吱地作响,惊动不远处杉树林中,躲在巢穴里的雀鸟,一两声微弱的啾鸣。
不时有几株梅花,藏在落雪的林间。
隐约间,粉红的花骨朵挂在枝头,尚未开放。
小路坡道平缓,蜿蜒的脚印顺延而下,通往尽头的湖畔水岸。
长窄路途的阒静中,他始终握紧她的手,怕她会滑倒。
“仔细别踩到雪里的石头摔了。”
“知道。”
直至到了岸边,她迫不及待地松开他的手。
望着眼前的景象,眸中满是欣喜。
四周环山,群山落雪。
天地仿若浑然一体,上下一白,唯有幽蓝的湖面洞穿其中。
水边丛生的蒲草,结满了霜花,冷冽寒风吹过,摇晃碰撞,发出似同玉碎的“叮叮当当”声响。
一条乌蓬船,停在眼前。
缆绳系在岸上的一个木桩上。
卫陵走了过去,放下手里的鱼竿和小火炉,把船拉近些,先扶曦珠上船后,再把地上的东西捡起,递给船里的她。
她接过后,他又去松绳子,将解开的长绳扔到船尾,接着弯腰推船。
待船快至水中,他一下子跨进船里,船身轻微晃动。
她下意识地,忙去抓他的手臂。
很快站稳。
他朝她笑了下,推她去里面坐,便去划船。
曦珠在乌蓬里坐下,去看炉子的火,用别在旁白的铁钳子,拨了拨里面的炭。
再擡头时,见船已离岸有段距离。
她唤他:“三表哥,你进来坐吧,船停在这里就好。”
这处位置,该是能钓到鱼的。
她四处望望,估摸着。
听她的话,卫陵放下船橹,躬身进来,坐在她的旁边,伸手在炉子上烤火。
曦珠将手伸过去,放在他的手背上。
他摇了好一会船,现下一片冰冷。
“是不是很冷?”
卫陵笑地将自己温热的手心翻过来,贴着她的手心,道:“热的,不冷。”
看着他的笑,曦珠心里蓦然泛起酸,却也感到高兴。
时隔两世,她许久都没有垂钓了。
这段时日,军督局忙碌,难得他有空歇息,却陪她跑到这种地方来,吹着冷风。
“不是要钓鱼吗?我给你先挂上饵。”
说着,卫陵把鱼竿取来,低头把那歪扭的蚯蚓,穿到钩子上。
这玩意脏得很,他怕脏着她的手。
曦珠接过他弄好的竿子,出去在船头,将鱼饵抛进水里,又捏着竿尾,坐在炉子边。
等他也弄好了,捞着湖水把手洗净。
两人就坐在一起,在升起的炭热里,静望水面上的两只浮漂。
垂钓是一桩需要耐心的事,更何况是冬钓。
四野苍茫,寒风一阵阵地吹来。
拆开带来的那坛酒封,曦珠仰头,辛辣沁凉的酒水入喉,灌进胃脏。
热意上涌,还裹着斗篷,倒不觉得如何冷了。
她随手将酒递到他。
卫陵也擡首喝了一口。
放下坛子,看她缩在毛领里,手托着腮撑在膝上,一瞬不瞬地仍盯着水里的动静。
神情认真到,似乎没有什么能打扰打她。
也似乎在发呆,不t知在想什么。
公府里不是没有湖,也可以垂钓。
但现今的卫陵,已经明白了,她不乐意在那里展露自己。在府上,她从来都是按部就班地过日子,仿若乖顺地只会听话。
正如他的爹娘,所认为的样子。
可他知道,她不是。
极少有女子喜欢垂钓。
也少有人和她一样酒量好。
却在此时,忽地听她说:“以前我爹在时,他不做生意得空了,总喜欢带我和阿娘去弥龙湾海钓。”
卫陵蓦地怔住。
这是重生后,曦珠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他未曾去过的地方,说及那段不曾有他的过去。
他望着她,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浮漂上,未曾移动一分。
眉眼温和,平静而缓慢地叙说。
“弥龙湾是我们那里很大的一个海湾,要比这个湖大许多,传闻是两百多年前,该是上个朝代的事了。有一条龙在那里被发现,却已经死了,那个地方就改名成弥龙。我家离得不远,走个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那里。”
“从小我就喜欢去那里玩,我爹在那里钓鱼时,我就捡沙滩上的贝壳海螺,各种颜色。我娘跟着我一起捡,她总能捡到最漂亮的,都给了我。回家后,我把它们都装进一个箱子里,装了好大一个箱子。”
她的语气低落下去。
“可是来京城时,我娘说带那些财物已够费劲,不能再带那些。”
那些她喜爱的东西,都留在了家里,与爹爹阿娘一样,再没能回去看过。
曦珠轻吸口气,鼻尖有些涩。
她不知为何,会对卫陵说这些。
明明不该在难得出来玩的时候,说这些扫兴的话。但在望着这片远不及那片海湾的湖泊时,会突然想起这桩微末的旧事,并告诉了他。
真是很小的事。
她有些想笑,正要转过这个话,手忽然被握住。
卫陵看着她,也笑道。
“等以后我们回去见爹娘,我再给你捡很多很多,再装一箱子。我也还未见过大海,到时候,你带我去玩。”
还不待她答应,浮漂陡地在水里跳了跳。
曦珠慌忙去提竿,却重地拉不起来。
水里的鱼大了,能把人拖下水,这还是在船上。卫陵赶紧上手,接过竿子,用力并着巧劲,好歹将那条鱼给拖到船上。
将近八斤重的草鱼。
她的运道向来很好,一下子欣喜地,又要将鱼钩放下去。
他重新穿好饵料。
她把浮漂甩了回去。
草鱼还在船里摇摆尾巴,再钓上一条鲤鱼。
接二连三地,鲫鱼、鲤鱼、青鱼……
卫陵郁闷地望望自己的竿,一条鱼都没钓上来。
他不喜欢吃鱼,垂钓的技术不算好,但绝不算差。
再者,两根竿都放在一块,没道理自己不上一条。
真等天又落雪,炉子里的炭快熄去,酒也喝完,两人竟连午膳都忘了。
不得不回去,他果真没钓上一条鱼。
“我从前再如何差劲,也不至于和今日一样。”
连船里她钓上的七八条鱼,带火炉、竿子等物,都放在了湖畔。
等回去后叫人来取,一时半会,丢不了。
雪花飘扬地洒下来,他背着她,走在小路的上坡,喃喃道。
曦珠今日很高兴,趴在他的背上,用宽大的斗篷遮住他,不让雪落在他身上。
听他这样自问,脸埋在他的肩侧,憋了半会,终没憋住笑。
笑声随着热息落在他的后颈。
他不说话了,只沉默地背着她,走在纷扬的雪中。
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受窘。
曦珠挨着他的脸,瞄他冷沉的神情。
“三表哥,你生我的气了?你怎么都不理我了,我不是故意笑你的……”
她忍笑哄着他,在他颊侧亲了下。
“我亲亲你,你别气了呀。”
卫陵装着不应,嘴角却不由得扬起。
与她平时说话的语调不同,黏糊地让人想多听些。
*
这个夜晚,曦珠再次听到了傅元晋的声音,比之前那次愈加嘶哑。
“柳曦珠,你给我回来,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没完!”
“你能听到我的话,是不是?听到就给我回来!你欠我的,还没还清!”
他那仿若声嘶力竭般的喊声,在睁眼之后,立即从梦里消散一干二净。
只是梦而已。
她如此对自己说。
更何况,她不欠傅元晋任何东西。
一场交易,除了一颗心,她能给的,都已经全部给他了。
前尘事了,再无瓜葛。
至于今生,傅家与卫家是仇敌,她更不会与他有什么关系。
于昏昧的帐内,曦珠阖眸,转而更深地埋入枕边人温暖的怀抱。
只是那件事,她要如何告诉卫陵。
她不能让卫陵知道,前世她和傅元晋曾发生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