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婚事(一)
自北疆战事结束,在京为军备粮饷,跟着忙地团团转的卫旷好歹清闲下来,眼睛愈发疼地厉害。
用了郑丑开的药,虽缓解了些,但到夜里,烛火在侧,再不能视物,反而灯光越亮,更是刺地胀痛。
天才蒙蒙亮,他召亲卫去将郑丑接来。
一番诊看过后,改换每日所饮药汤中的两味药,配合每日的药膏,内外兼服。
卫旷道:“劳烦你大早过来,辛苦。”
郑丑兀地摆手道:“只要公爷别再夜里用眼,好好歇息,浪费我的辛苦就好。”
此人初次来公府,便是这样一番态度。
卫旷无谓地说知道,唤管事备礼,叫亲卫送人回去。
等室内静下,只余夫妻两个。
杨毓站在丈夫身前,看着他的双眼渐失光亮,已不复年轻时的俊美模样,眼角遍生皱纹,延至斑白的鬓发。
心里涌上酸意,小心地蘸药抹他的眼,声音微哽道:“大夫都叫你少用些眼,你总是不听,要等真的瞧不见东西了,到时可怎么办?”
卫旷仰头,尽力将被药噬咬的眼睁地更大些,好让妻子上药。
也望着嫁给他三十余载的妻子,曾经的鹅蛋脸发腮微肿,道:“等此次两个孩子回来,我就将手里的事务都交出去,年纪大了不顶用,总要他们将担子先接过去,趁我还在时,能指点他们。”
“我闲下来了,就带你出去逛逛,这些年你操持府里的事务,我也常在外头,都没能好好陪你,老了再不挽回些,怕你下辈子都不愿意嫁给我了。”
杨毓被逗笑,空的那只手拍下他的肩膀,“你说的什么胡话,谁下辈子还嫁给你!”
卫旷攒眉笑道:“不嫁给我,那你嫁谁,难不成是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宋昶。”
明光从碧纱窗透进,照出漂浮的细小尘埃,掀开了过往前尘。
夫妻两个正在打趣,忽地门外响起丫鬟的惊声:“三爷!”
很快,青竹帘幕被撩开一角,转见他们的小儿子走入屋里。
杨毓诧异不已,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听到丈夫的问:“不是说三四日后回来吗?”
她手里还拿着药,忙迎上去,往小儿子后面看,却没见长子的影子。
“怎么不提前派人回来说声?你大哥呢?”
还不待问话,卫陵调侃笑道:“大哥在后头,该是三日后回来,我怕爹娘想我得很,就先回来见你们。”
自个的儿子,卫旷还能不知道他什么德性,回来看他们是假,急着见媳妇才是真。
只掀着眼皮问道:“什么时候回的?”
卫陵答道:“昨日夜里,我看爹娘都睡了,不好打搅,这会才过来。”
转望母亲手里的药,又看向父亲,皱眉问道:“爹的眼睛没好些吗?”
杨毓神情泛愁,道:“好什么,还是老样子。”
卫陵搬来桌边的圆凳,接过那装药的盒子和木棉签子,对母亲道:“娘,你坐着,我来给爹上药。”
杨毓笑地坐下,将人好一番细瞧,心疼道:“人都瘦好些了,也黑了。”
卫旷擡头,目光定落小儿子身上,打量道:“从前在富贵窝里待得久,现下瞧着有精神多了。”
话是这般说,但当爹的哪里不会关心儿子,当下转问起在北疆的日子来。
杨毓也跟着问起来。
她本就不太答应小儿子去北疆,经历那些危险的战争,一个自出生就在京玩乐长大的孩子,能会些什么。但丈夫应允,她不好多说。
不想去北疆这大半年,竟屡立战功,最后破灭狄羌,杀死汗王阿托泰吉,将剩余的羌人往更北方驱逐,都赖于小儿子的指挥。
如今她是又骄傲,又有些后怕地问:“可有受什么伤?”
卫陵一壁小心地给父亲涂药,一壁笑应爹娘的问。
等药抹好,话还没说完,他再挪来张凳子,叫丫鬟送茶水过来,三人坐着继续聊。
说完外头,再论家里。
不可避免地谈到卫度和郭华音的那桩糟事。
后来卫旷派人去查过那个郭华音,确实是他那个二儿子先起的意。
这些暂且不议,光是郭华音堕掉了肚子里的孩子,大夫说是此后难以有孕,郭朗和杨毓又来公府闹一通。
二儿子还在他面前跪下,说是要娶郭华音。
当时气地卫旷将他踹地吐血,若非妻子抱拦地摔跤,他真要将这个儿子打死算了!
前头那个外室才过去多久,又惹出别的风流债来。
他看是他还活着,不若这个家就被这个儿子给败坏了!
但事已至此,没再有其他办法。
加之妻子去郭家看过那个姑娘,回来与他商议说人相貌不错,又负有才学,品行德性当下看还好,更深的瞧不出来。出身门第差,但难以有孕,可把卫锦卫若两个孩子照看好。
一夜夫妻对话,最终无奈地答应此事。
末了杨毓叹气道:“等你与曦珠成婚了,再给你二哥办婚事。”
闻言,卫陵憋不住笑道:“那娘赶紧些,快找人给我与曦珠看成亲的日子,别是误了二哥。”
卫旷躺在榻上闭眼,上过药不能见光。
虽不见人,却循着方位踢了一脚过去,“刚到家,就急哄哄地说成亲。”
卫陵没闪身躲过,受了一脚,笑嘻嘻道:“爹,娶媳妇是大事,我能不急吗?”
前段日子,卫旷被二儿子气地犯病,三媳妇还来看望他。
他自然没对小儿子的婚事有意见,只是转念想到三媳妇还在孝期,问起妻子:“曦珠的孝期还有多久?”
杨毓心里记得清楚,道:“现才七月十日,她的孝期在十月初,还有大致三个月。”
卫陵忙跟着说:“成婚总要准备好些东西,总不能后边我t一提,就能立即娶人进门,三个月我还嫌少,怕委屈了她。”
一听这话,卫旷紧皱眉头,没忍住又踹他一脚。
“你小子,我听你的意思,不会是人一出孝期,就要娶了人家。没见谁和你一样急成这样。”
卫陵又挨了一脚几十年战场厮杀的功力,腿骨发疼,赶紧道:“爹,你别踹我了,你脚劲大地要把我踢废了!”
“先前你和娘总催着我成亲娶媳妇,我不乐意有的说,现如今我乐意了,也有的说。”
“况且我媳妇的嫁衣都做得差不多了。”
“爹啊,你当年娶娘,总不能慢悠悠地一点不着急。”
咋咋呼呼,恍若还跟从前一样,没点长大。
卫旷听他将火引到自己身上,正待踹过去,被妻子拦住:“你少动些火了,肝也不大好。”
卫旷没动火气,嘴上却骂道:“臭小子!我是你爹,说你是天经地义!”
胡扯几句,总归将事定下。
卫旷摆摆手道:“行了,我和你娘会快些办这桩事。”
大婚之上,确实有诸多事要提前准备,若非小儿子出征,早就备好了。
杨毓跟着笑应道:“等过两日,我就找人看日子。”
卫陵满眼都是笑,站起身朝爹娘行礼,道:“麻烦爹娘了。”
青竹帘幕再被掀开,却是杨毓走了出去。
留下父子两个说话。
说到了秦家女进宫之事,秦枝月被封四等嫔妃。
当前秦家已与卫家断绝关系。
日头偏移,高挂空中。
及至晌午,室内益发热起来。
卫旷避在暗处,睁开了泛浊的双眼,望向小儿子。
此前人离去出征前,还专门来书房找过他,让他留意秦家,尤其是秦令筠。
不想后来就发生了这件事。
再联想小儿子主动请去军器局做事,还有那摞图纸,制处的火.枪在对敌狄羌的最后一战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愈感不对劲,怀疑越来越重。
卫旷沉声问道:“你早知道了些什么,是不是?”
卫陵回以平静:“爹,我姓卫,是您的儿子,总是为卫家的将来着想,这点毋庸置疑。”
父亲经历多少生死杀伐,将卫家带至这般的权贵阶层,他早知父亲会对他猜忌。
更残酷的说,倘若他不是卫旷的儿子,早被察觉,也早被处理掉了。
那些漂浮若萍的尘埃,不知何时落地了。
静默的相互审视中,卫旷瞥向小儿子的下半身,又问道:“你那处好了没有?别是我和你娘一通忙活,到时你不中用。”
卫陵笑起来,道:“爹放心,我都好全了。”
直到目送小儿子离去的背影,好半晌,卫旷口中叹出一声气。
当初小儿子和三媳妇的事,他也心有疑惑,但罢了罢了,他懒得管了。
卫旷手里端捧凉茶,慢慢品砸起来。
*
从正院出来后,卫陵回转自己的院子。
郑丑正在那棵梨花树下的阴凉处,石桌前坐着翻看了好一阵医书,旁边摆着阿墨端来的茶水和糕点。
他被亲卫送出门时,恰好碰到三爷,惊讶三爷从北疆回京,就被请到这处等着。
空暇地继续研习医术,等了一个多时辰,见人回来,便将书收起放进医箱里。
卫陵径直在对面的凳坐下来,问询起父亲的身体和眼睛。以及曦珠的情况,不用喝药膳了,是否真的不用再调理。
郑丑一一作答。
卫陵听过点头,道:“辛苦你。”
却听郑丑问道:“你的药都用完了吗?我这处还要制些给你?”
说的是治疗头疾的药。
卫陵出征前,为以防万一,带了几瓶子的药过去,最后却只动了半瓶。
他眉梢含笑,如何都掩不住,道:“不用了。”
等他与曦珠成婚后,很快,或许从此以后,他都不用再吃那个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