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执与曦珠(番外2)
后来,许执曾也问过曦珠,为何那些人里,她会选他。
国公夫人不止过问他的身世和谈吐,还有其他男子。甚至那些人里,家中多有官职,且家境优渥。他的出身落在最后。
仅因三年守孝,闭门苦读后,他终于踏碎了自己的清高,攀附上云州府新上任的同治,由此被推举给在京的刑部尚书卢冰壶。当地不敢违背卢冰壶的意思,允准了他的秋闱科考,他得以跳出了那个地方,来到京城。
春闱过后,又被座师卢冰壶点名要到了刑部的律例馆上职。
他清楚自己的才学能力,更明白卢冰壶对他的看重,是因两人同出西北云州,卢冰壶要培植自己在乡的势力。
这便是官场上不必宣之于口,却又人人默认的事。
而紧跟着,卢冰壶将他推给权势煊赫的镇国公府。
在得知要相看的那个姑娘是她后,他想,自己唯一够得上台面的,并非自己那二甲进士的成绩,却是卢冰壶的推说。
曦珠听到他的问后,愣了愣,蹙起细眉来,似在回想,很快弯眸笑起来,道:“因为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只见过你呀,就是那次寒食,潇水湾下了好大的雨,你送给我伞,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所以和姨母说,我要嫁给你。”
他看着她明媚的笑靥,心突地抽紧。
她疑惑反问道:“那你呢,为何会答应?”
他笑道:“第一次去公府,我认出是你,所以才答应的。”
这是真话,倘若是其他的姑娘,他原本想见过人后,找理由推拒,即便会被卢冰壶认为不识好歹。
渐昏的夜色里,他送她回去公府的路上。
那天,是两人定亲后的第三个月,七夕佳节,他们第一次上街去玩。
在快至那座庞然的府邸前,她一只手拿着糖葫芦吃,忽地另一只手碰过来,柔软地蹭过他的手背,他一霎有些僵硬。
但到第二次她的试探过来时,他抓住了她的手指。
她没有挣脱,任由他牵着,在吃完一个山楂果后,擡头问他:“微明,我以后可以去找你吗?”
神情小心翼翼,声也很小。
那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字。
被金色糖霜和艳红山楂染过的唇瓣,在月光下,晶莹地彤红,他将自己的目光从上面挪开,不自觉想要咽下喉咙,却怕被她看出,没有侧首躲避,静道:“可以。”
很久之后,许执会想,当时是不是不该答应。
以至让两人在那个暂居之所,有了更多的羁绊。
但他没有一点后悔,倘若再回到这个夜晚,他仍然会答应她。
一个又一个的休沐日,从温暖的春阳,轮转到严寒的冬雪,四季之中,她不嫌公府与他那一方院落之间的长远,总是乘着一个多时辰的马车过来找他。
进门时,手里不是提着糕点油包,便是果子布袋,常装些橘子。
她知道他喜欢吃橘子。
每次来找他,穿着都是不一样的衣裙,绫罗绸缎的布料,从云锦到提花绸。
颜色鲜亮,花纹繁琐。
当她来到他的身边,身上那股淡雅的气味袅袅袭来,也许是衣裳上的熏香,也许是面颊上的脂粉香。
纵使不知价值几何,也知那香昂贵。
他觉得自己窄小的院落,不配让她踏进这里,她该身处似公府那样碧瓦朱檐的宅邸里。
但她却提着银红轻罗百合裙,于灿烂的秋光中,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裙摆蹁跹翻飞,她面颊泛红地问他:“微明,我新做的裙子,好看吗?”
怎么会不好看?
她穿什么,他都觉得最是好看。
“好看。”他笑答。
于是她在窗外吹进的微凉秋风里,喜悦地旋裙转身。
“你看书,我给你炖骨头去。”
他知她是因父母双亡,才会不远千里漂泊来京,寄住在镇国公府,此前也是在娇生惯养中长大。
家中是富商,又是唯一的女儿,如何能做庖厨这般的陋事。
但她却浑不觉得,还莞尔地戳了戳他的脸,道:“你这段日子又消瘦些了,在刑部做事辛苦,我一个月才过来看你两回,给你做些好吃的,补一补。”
她出了门,他侧首,透过大开的窗,看到她的身影从窗前掠过,往厨房去了。
接着响起锅碗的磕碰声,和淅淅的t水洗声。
就似她已经嫁给他,是他的妻子了,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他低头再看向桌案上关于律法的书籍时,起伏波澜的心过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接着提笔,蘸墨在书上做着注解。
去年四月,自两人亲事定下不久,卫家便出事了。
那起卫二爷和外室的案件,被移交到刑部,那个外室却未经审问定罪,便被发现中毒死于刑部牢狱,最后皇帝下旨三司彻查,卫度被夺职,他的座师卢冰壶也被降职出京。
他只是一个主事,并不能清楚具体,但已猜出这背后是皇帝要削弱卫家势力。
卢冰壶远走,他失去了在官场上的最大支持,新上任的刑部尚书是六皇子的人,他的处境并不好,被律例馆的同僚排挤。
最为辛劳的活,全丢与他,每日都要很晚回去。
胃疾发作了几次。
疼痛不堪时,冷汗直流,腹中如有把刀刃在搅动。
他忍让着,等待着。
卫家并未这般容易倒下,他初涉官场,最要学会的便是忍。
这是他从督察院左副都御史秦令筠处,愈加明白的道理,他不明何时得罪了这位大人,但送公文到督察院时,会受所谓的“指点”。
秦家与卫家一贯交好,秦令筠与卫度也是友人。
但那时,他隐隐觉得危机将至。
果然今年年初,镇国世子便被围困在黄源府的孤城,粮草皆断,最后,与其岳丈董老将军一起战死。世子夫人因闻噩耗,一尸两命离世。
秦、卫两家断交。
五月时,镇国公又病逝北疆。
尸身运送回京后,便要办丧。
接连两场丧事,他因与曦珠的亲事,过去公府帮忙,在那些纷沓而来、目露哀情的官员和勋贵里,分辨着他们的面目,思索接下来的道路。
同时也看到了一身披戴白麻的卫陵,站在灵牌棺木前受礼,眼角余光也在以与他同样的目光,在看那些人。
更甚沉静而冰冷。
当转过头时,两人的视线撞上。
他想起了与曦珠定亲后,虽因曦珠孝期,暂不能成婚,却需先交予聘婚书,及请冰人走必要的礼仪流程,来往公府两次,遇到了这卫家三子卫陵。
那时,卫陵便以冷眼瞥他,那是生来富贵、站于世间顶端之人,对卑微之人的不屑目光。
不过一瞬,转身离去。
之后,听说人跟随公爷和世子往北疆抗敌。
他没有再见到卫陵。
丧事上的再遇,人却变得截然不同。
他不能说全然感同身受卫陵的心情,但明白几分。
那时,只他一个人。
夜晚到来,他忙完公府分派下的事务,本要回到厢房歇息,不知为何,会感寂寥,很想见曦珠。
他去找她,兴许是没有顾忌到人多眼杂,走到半途,便止步,没有再朝春月庭一步。
他转过身,还是要回待客的厢房。
却一个错眼,透过葱茏的树木,看到了她缓慢而行的纤细背影。
他不自觉地跟了过去,然后看见她行在他不久前走过的路上,在去往灵堂。
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停步在台阶下。
台阶上坐了一个人,是卫陵,撑额低着头。
他避身躲在一棵高大的桂花树后,足以遮掩他的身形。
他不能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唯能看到她打开了食盒,端出了一碗什么,当卫陵用筷挑起时,他看清了,是一碗面。
她一直蹲在卫陵的面前,等卫陵吃完面。
面吃完后,卫陵伸手,倾身抱住了她。
她也伸手搂住了卫陵,一下接一下地抚拍卫陵的后背。
一股酸涩冲涌到心里,他望着远处的场景,眼眶微热,握紧了拳头。
那一刹那,他回想起一桩事,便是在初次见到曦珠的那个上元灯会。
她追寻那人而去的匆忙背影,一声声的呼唤“三表哥!”
便在这个夜晚,似乎秘而不宣的亲事缘由,有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但或许他早有所觉,就在第一次见到卫家三子,被那般敌视时,他心里就有了猜测,只是需要事实应证。
那只银蝴蝶的耳坠,他一直未归还给曦珠。
不知如何开口。
他背过身,一个人回到厢房。
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地回想片刻前的事。
好半晌,房门被敲响,而后听到她的声音。
“微明,你睡了吗?”
他的喉咙微哽,吞了下,方道:“还没有。”
灯未灭,怎么会睡了。
他忙站起身,过去开门,而后看到她手里还提着那个食盒。
她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问道:“今日公府到处都在忙碌,你有没有吃过饭?”
他怔了怔,下意识地回答她:“没有。”
接着见她一边端出面碗,一边说:“那就好,我刚给三表哥送去,他一天都没吃饭了,我又煮了两碗面,我们一起吃。”
她的语气很平静,他分辨着其中存在的可能。
甚至以对那些卷宗案件的态度,严苛到极点,但只得出她的坦然,再无其他。
他一颗紧拧的心,便在她的一句话里,释然地松缓。
在澄黄的灯光里,他与她坐在桌前,一起吃着面,禁不住握住她搁置在桌上的另一只手。
她偏过脸,有些笑问:“怎么了?”
没有松开他的手。
他微垂了眼,低声说:“我刚才很想你。”
她又轻笑声,“哦”了声。
“我已经来找你了。”
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只会做面,你将就吃些。”
“不会的,很好吃。”
他低头,夹着面大口吃着。
……
风送来浓郁的骨汤香气,也将她温柔的声传来。
“微明,过来吃饭。”
那时她还只会做面,现在却会炖汤给他。
“好。”
许执应道,将手里的毛笔搁好,放下书站起身,来到桌前,桌上摆放了一大碗的白萝卜炖排骨,还有几样她在外带来的菜肴。
她白皙的手指略微泛红,他慌握住,问道:“是不是被烫到了?”
曦珠笑地摇头,道:“没有。”
他反复看了两回,才放开她的手。
他们坐在一起吃饭。
煤球在角落的小碗前,甩着尾巴,吭哧吭哧地吃着她拌好的汤饭。
煤球是去年冬日曦珠救的,养在这里的猫。
已经长得很肥,似成一个圆球,每次她来,都高兴地扒着人不放。
她笑说:“等以后我们搬到新家,也将煤球带着去。”
他自然笑应道:“到时你就可以天天见到它了。”
家。
当她提及时,他也在憧憬着,以后和她,能有一个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