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执与曦珠(番外3)
他们的婚事原定于她的孝期结束,择选良辰吉日,由公府操办,但世子、世子夫人、公爷先后去世,阖府正是沉痛守孝的时候,不宜办喜事。
她为难,他亦是不好开口。
不久之后,她过十七的生辰。当初相看时,他记住了她的生辰八字,想送礼给她,去了诸多店铺左挑右选,最后看中了一支荷花的玉簪子。
是青白玉雕琢,含苞待放的样式,清透雅致。
第一次见到时,他便觉得很衬她,但价钱昂贵,几乎是他整一年的俸禄。
问过价后,他再看过一眼,便离去了,但当回去院子后,坐下翻看两页书,始终难以心静,他还是惦念那支簪子,终究持灯把床下的一个酸枝木匣拖出,将国公夫人和卫二爷赠予他的金银取出。
他之贫困,现还不足以给她买那支簪,只能先用装在匣内的黄白之物。
他可以拿这笔钱去送礼,攀附上级、结交官员,却觉用来买送她的东西,是一种玷污。
但若是晚些,那支簪兴许会被别人买了去。
天色已然黑尽,他怀里揣着清脆的啷当声,跑了一路,终赶在玉器铺合上门板前,买下了那支簪子。
松缓一口气,他擡袖擦去额上冒出的汗,把装着玉簪的盒子放进衣襟内,在清辉月夜里,行走在回去的青石道路上。
尽管这支簪于他而言,贵重非常,但他仍旧怕寒碜,不能入她的眼。
他本是要去公府找她,将簪送她,但没料到她会先过来找他。
且丝毫不嫌弃他的礼,弯眸笑着说:“没关系,你帮我戴上,好不好?”
她坐在镜前,他站在她身后,手略微发抖,将簪子缓缓插入她浓密挽起的发髻里。
擡眸,看到镜中人晕染红云的脸腮,比起一年多前的初见,她的容貌更显秾丽。
她回头朝他露出一个笑容,道:“很好看。”
那瞬,他想伸手抱住她t,但终于克制住,只是也笑,道:“你喜欢就好。”
心里却想,以后定要好好待她。
比起她送给他的那些徽墨和宣纸花笺,如今的自己,所能给予她的甚少。
他将自己居所的两把钥匙,一把院门,一把屋门,去锁匠那里复了两把,用一根红绳串好,交给了她。
那时两人还未成婚,但他已将保存自己身家物件的钥匙给了她。
此后,她时常来这里给他做吃食,帮他打扫屋子,却也守着界限,从不碰他的书案,说是怕弄乱了那些书,让他找不到。
每月两次的休沐,他总是有公文事务要带回来忙碌,并不能真的轻松。
他在桌案前翻阅那些律书时,她总一个人在旁边捣鼓。
不是在厨房抄着锅铲,忙着做新学来的菜,给他吃;便是拿着鸡毛掸子到处扫灰,或是趁着大太阳,将他的被褥都抱出去,搭在绳上扯开来晒。
他探窗朝外看时,便见斜照的光影里,她忙完了事,在柿子树下,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拿着一个吊毛球的木棒,在逗弄煤球。
左摇右晃的,逗地煤球伸着爪子,不停扑抓,肥胖的身体跟着摇晃。
她撑着下巴,止不住翘起唇角。
模糊听到她的小声:“你太胖了,该多动动了。”
他笑了笑,将目光移回书上,接着看下去。
等他合上书走出去,她才起身小跑过来,拉着他的袖子,一边走向厨房,一边抱怨道:“那个灶内的砖不知为什么塌下来了,我不会弄,你去看看。”
他跟着她走,进了厨房,蹲身单膝跪下来,往灶里看,确是落了两块砖。
将袖子往上撩高,他伸手入内,摸索将砖重新往里嵌进去。
等弄好后,满手沾染了柴火燃尽后的灰烬,他到井边洗手,她跟了过来,摸着他小臂外侧交错成一个乂的长疤,犹豫问道:“这伤是怎么弄的?”
他笑道:“当年上京赶考时,被一帮匪盗拦住去路,砍了两刀,好在命大,逃过那劫。”
荡涤过的脏水从手上流下,淌入旁边的菜地。
他回想起当年得以秋闱中榜举人后,又北上京城参加春闱,却被三个匪盗抢劫,他拼命逃跑,还是被砍了这两刀,最后滚落一个草坡,才得以逃命。
那时血流不止,他寻觅到止血的草药,塞进嘴里嚼着,苦涩的汁水充涌在口内,他靠着一棵快枯死的栾树,将嚼碎的草药吐在伤口上,撕下衣裳布条缠绕。
那个夜晚,他躲在一个山洞里,听着洞外阵阵的狼嚎声,发起了高热,一整夜浑噩难眠。
他不停对自己说,好不容易跳出了云州府,绝不能死在这里。
石壁上的水滴答滴答,溅落在他的脸上,早上醒了,他浑身几无力气,却还是继续赶路上京。
她柔软的手在他凸起的暗红疤痕处,反复摩挲,一句话都没说,但他看出了她眼里的疼惜,又笑道:“都过去了,没事。”
“走吧,我陪你去街上逛逛。”
陪她上街,不过是买些小吃的糖饼,再是哪家酒楼新出菜式,去尝鲜。
她并不要他买贵的东西给她。
每当经过那些绸缎布庄,或是金楼玉石铺子时,他只在心里说,等以后一定会带她来这些地方,不管她要什么,他都能买给她。
他总怕自己冷待她,怕她觉得与他在一起无趣。
可她说不愿意待在公府,宁愿来找他。
后来,她开始念那些诗词歌赋,学练书法。
她夸他的字好看,不要学那些颜筋柳骨的书帖,就要学他的字。
其实当时的他,纵使曾也被同年或老师赞过字好,但不过泛泛之辈,怎么比得上在史书上留名的先人,想再劝劝她,但低头时,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眸都落在他身上,满眼都是他。
他便没有再开口,而是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认真教她写字。
她一个人在写字学诗时,他又忙起自己的事。
过去好一会,他回过头,却看到她趴在桌上睡着了。
想起她说在津州被家中送去学堂读书时,总想打瞌睡的事,不觉有些好笑。
天气有些凉了,不好惊动她,他脚步放轻,去取了毯子要给她盖上,却在俯首时,听到从她唇边溢出一声低吟。
她的面庞红润,细眉颦蹙,微翘的眼角漾着催人心神波动的……妩媚情态。
他的目光停落在她丰润的唇上,似乎抹有口脂,嫣红里,微闪着光泽。
看了好片刻,终于忍受不了诱惑般,迟疑地将头慢慢低了下去。
静谧的室内,愈近,清浅携香的气息声,从四面八方,如同喧嚣的浪潮涌入他的耳鼻。
但在即将触碰上她时,一刹那的睁眼,她惊醒过来,瞪大了眸,被吓地差些从凳上摔下去。
无措地将她扶稳后,他的手捏紧,后悔起自己的轻薄,抿紧唇道。
“曦珠,抱歉,刚才是我冒犯你了。”
“没关系。”
她红着脸,声很小地这般回他。
秋光渐寒,冬日将要来临。
窗外架子上的瓜藤,叶片开始变黄,还剩下最后两个瓜,被摘下挂在檐下晾干,做了擦洗的丝瓜络。
缠绵病榻的国公夫人终于想起两人的婚事,请了法兴寺的主持合谋。
成婚日子,定在了明年的十月十二。
他也陪着她去往法兴寺,点香祭拜了岳丈岳母,又一起去过祈愿台,将写了两人心愿的红带,挂在了同一枝树梢上。
闲暇时,他们去看院子,是今后两人成婚后要住的地方。
她要给他银子,但他推拒不用。
国公夫人曾也要给住处院落,他也婉拒了。
他知道这可能会委屈她,但他想,以后他一定会买一座大宅子的。
他们找牙行带人,去了许多坊市街道看院子,最后选了一处一进的屋子,真是很小,只够两人居住。
院子的西南角栽了棵丁香树和枣树,与灰色的院墙齐高,对窗的角落有丛翠竹,竹下正冒出几点笋尖。
屋子周正,有四间屋。干净整洁,周围又很清静,听说上个屋主着急往南边做生意去,急着出手。
且院子离刑部衙署近,只需半个时辰。
她拉着他的手四处瞧瞧,垫脚凑闻正盛开的丁香花,笑着说:“以后你去上职,不用起太早了。”
她时常感慨他住的地偏僻,月亮还未西落便要起床,月亮高悬半空才能回来,很是辛苦。
虽离他们成婚还有近一年,但他们先定下了这间院落。
天气越加寒冷,落过几场雪,腊八节后,新年将至。
她再次来找他,给他煮腊八粥,记住没有放花生。
两人坐在门檐下,脚边烤着炭火,舀吃暖香的粥,望着外面飘飞的大雪,将一方窄小的院落堆白。
她歉意说:“微明,我不能和你一起过除夕了,三表哥回京,我得留在公府。”
他拿钳子的手蓦地一顿,看着烧红的炭火,又接着拨转炉内的红薯。
“没事。”他回她。
他们又聊了些其他,她终究问起卫陵此次被归权回京的事。
她踟蹰地张口,却很快顿住,闭口不言。
他望着她犹是不安地捞起煤球,抱在膝上抚摸,主动问道:“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
不久前他的胃疾发作,强撑回来,不妨碰巧她过来。
他躺在床上,于疼痛的朦胧里,看她为他跑前跑后,又是给他倒水喝,又是拿热帕子给他擦汗换衣,又冒雪去买药熬药,还煮了粥米。
都端来床畔,扶起他坐在床头,侍候他一口口地吃完。
她说卫陵的身边有一个叫郑丑的大夫,很厉害,可以医治他的病。
她要去求卫陵,但他看着她冻红的脸和手,没有同意。
此次卫陵的回京,朝局变动激烈,也让他在刑部的处境更为艰难。
他垂眸用钳子将红薯再翻个身,将那些事简略说与她听。
其实他不该说。
也不愿说。
话落时,雪恰好也停了,他看到她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纵使心里不舒服,但他将烤好、又剥了皮的红薯递给她,微微笑道:“如今公府是他主家,公府对你有恩,你关心他是正常的事。”
她笑地眸子弯弯,嗯了声,不再多言,只道:“等今年过了,以后我们就可以一起过除夕了。”
此后年年的除夕,他们都会一起度过。
但今年的除夕,他还是得独自一人。
屋子里的方桌上,摆放着几日前,她过来看他时,在街上买的一把红梅花,插在一个白瓶里,喜庆的耀眼。窗上还贴着她剪出的两朵红窗花。是喜鹊迎春的图案。
立柜里也塞满了她买给他,要他吃完的东西,栗子糕、蜜煎金橘、松仁奶皮酥、芙蓉糖……
两身新衣裳,放在床边的红木箱上。
靛蓝祥云纹散t花棉袍、赭色挑花织锦夹袍。
大雪之中,天地一片苍茫的白色。
他穿上她给他买的新衣,在喧闹吵耳的噼啪鞭炮声里,将才写好的春联,用浆糊贴在了门上。
又自己做饭,还煎了一条黄花鱼,焦香的酥脆,拆了一半拌成汤饭给煤球。
她和煤球一样,都喜欢吃鱼。
他原来没那么喜欢,可这两年与她一起吃饭,也渐渐喜欢上了。
他想到这里时,抚着猫儿光滑的皮毛,没忍住笑了声。
吃过饭,他又回到书案前,在昏黄的光下,翻开了书。
窗外过年的烟花声逐渐停息,灯烛烧短,将到尽头。
满屋的梅香里,他放下书去洗漱,当躺到床上时,听着窗外簌簌的夜雪,期待起十五日之后的上元,他们约好要去灯会游玩。
恍若眨眼间,他已身处赊月楼,看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盏需猜对所有灯谜,才能得到的绿色琉璃灯。
她轻轻拉扯他的衣袖,祈盼地擡头问他:“微明,你能赢得那盏灯吗?”
她很少朝他要东西,他自然要拼力拿到。
当那盏璀璨的琉璃灯被送到她手里时,她的面容上尽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今日的她,淡妆华裙,打扮得格外动人心魄,让在场的那些男子,都情不自禁地望她。
但她的目光除去落在灯上,便是在他的身上。
他牵着她的手,背过了那些人觊觎的目光。
却不曾想,会见到另一个人,卫陵。
便在归去的沿途河畔,她心性单纯,怎么会看出那人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是如何显露占有。
他从前不明她与卫陵之间的事,当今更不会过问。
因她在片刻前,兴高采烈地对他说过:“微明,其实我家乡的海灯会,比京城的灯会还要热闹好看,倘若我们以后回去,我带你去看!”
他不再需对卫陵的敌意,有任何的多思纠结。
曦珠将会是他的妻。
因而在听到卫陵的这句话时。
“我有事先走,还烦你顾好曦珠,护好她回来。”
他也能从容地说道:“你放心,这是我的分内之事。”
烟花盛放于雪夜,余光里,他看到卫陵孑然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黑暗中。
分别之后,在送她回公府,快至侧门的街角暗处。
他终于提灯吹灭了光,揽住她的细腰,低头吻在了她的唇瓣。
她羞红了脸,抓着他的前襟,磕磕绊绊地回应着他。
在恍惚天荒地老的岁月里,当他松开她,轻微喘息地将她抱在怀里时,她抵靠在他的胸膛,过了好一会,轻笑了声:“微明,你的心跳很快。”
他耳根红透,低嗯了声,笑着将她搂地更紧些。
他也感受到了她同样跳动剧烈的心。
……
许执从午憩里睁开眼时,闭阖的窗外,盎然春光透过一层薄白的藤纸,落在八扇大开的漆木镂雕屏风上,映照上面大幅苏绣的流云山水图。
他的手里,还拿着那个当年曦珠初学绣工,送给他的荷包。
天青色绣竹纹,针线疏密交错,简单粗陋。
已然磨损地破旧起毛,有些线甚至断地炸开。
“你是不是真的要与我退婚?”
当她满目泪水紧凝他,抽噎质问他时,他的无言,唯有低声。
“对不起。”
她将他归还的荷包,又丢掷给他,莹莹的泪光在泛红的眼眶里打转,紧咬着唇,倔强地不肯落下一滴,哽咽道。
“许执,我送出去的东西,你不要还给我,我不会再要。”
他垂目看着,不禁攥紧了。
书房外忽地响起一记敲门声,随从的声音传来。
“大人,峡州傅总兵拜帖求见,是否接待?”
许执将装着银耳坠的荷包揣进怀里,擡起眼,道:“让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