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窗怨
自过小暑,进入六月,天气愈是炎热。
不过在太阳底下待会,就汗如雨下,满身湿透,比往年都要热好些,不知怎会如此反常。
马车一路疾行,在车辕处坐着的随从抱剑,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眺望前方。
密高樟树的尽头,曦光晃眼,隐约露出巍峨高大的城门。挑担背箩的百姓徒步行走,还有不少商人的身影,来往奔波地往京做生意。
瞟到路边有家卖凉茶的铺子,想到大人久坐车内,便让车夫勒马,跳下去,往铺子买了壶紫苏熟水,折返回来,朝车厢内禀一声,将茶水递送进去。
听里面传出一道沉声:
“还有多久进城?”
随从回道:“大致还有一刻钟。”
再不闻传出声音,随从即刻催促车夫赶马,定要在日落前回到府邸。
日头逐渐偏移,往西山落去。
霞云漫天,晚风乍起,吹掀乌色帷裳,涌入车厢,拂过里面端坐之人汗湿的修长脖颈。凸出的喉结滚动,一滴汗滚进衣襟内。
深黛直缀上的盘纽全然扣紧,未有一丝松动。
只袖子往小臂上挽了两道,手里正拿着两份旧时邸报。一份关于这年科考,另一份关于温甫正因受儿子多罪牵连,被罢职大理寺少卿。
过片刻,天色有些暗下,不再易见字,秦令筠将邸报收起,放置在一旁。
随之撩起右侧的帷裳,看向了车行而过的大道,一盏盏灯笼映照下,沿街的明晰景象。
他冷薄的唇角勾起。
他重新回到了这里。
*
上回书信中,丈夫说这月初归京,姚佩君和婆母、小姑枝月早等候在府外,当见到马车,人从里面下来,立即上去迎接,边说着关心的话,边陪着往府里走。
大早就让厨房备好席面,美馔满桌。
秦老太太看着黑瘦了许多的儿子,心疼地直掉眼泪,不停往他碗里夹菜,又说起他在黄源府被那起子官匪合谋,差些丧命。
当时消息传回京城,她都害晕过去。儿子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哪儿能出一点岔子。
讲着讲着,拍着大腿怨道:“早前让你别接这差事,你偏要,去了那样的地方,能活着回来就好了。”
这话出口,作为儿子的秦令筠免不了要安慰两句。
却道:“此次事成,陛下总得记念我的功劳。”
秦老太太抹泪,又笑起来。
她这个儿子是最有出息的,瞧瞧,满朝上下,谁敢去碰那烂摊子,可不得她儿子去?定没几日,便要升官了。愈加为儿子骄傲,再往他碗里夹箸红烧肉。
秦枝月也情切地询问哥哥。
一顿饭在泪与笑里吃完。
送秦老太太回屋歇息后,秦令筠与妻子一道往正院走。
待进屋,姚佩君叫人送来热水,伺候丈夫沐浴,其间小心翼翼他臂膀上的疤痕。
正是年初时,秦令筠传奏折回京后,得到皇帝旨意,要将黄源府部分饱食终日的官员处理,抄家、罢官,或是贬谪,以此杀鸡儆猴。
当地大小官府得知风声,要先一步做掉巡抚,却与盗匪合作,接连几次,都让人躲过去。
但百密一疏,终有一漏。再是厉害的人物,到了那样的地界,不死也得掉层皮。
一个月前,秦令筠在外出时,竟被五十多个悍匪合围,其间被刀砍到左侧臂膀,立时鲜血直喷。
好在随身有官兵护卫,一番肉搏打斗,那些赤衣的匪,哪比得上身着盔甲的兵,死伤小半,往山林逃跑了。
秦令筠重伤昏去,被护送回县城,急找大夫来医。
因早预料黄源府的凶险,特在京城就带了上好的金疮药过去。
用过药,又是天热,伤好得快。
自从醒转,比起之前,对待当地那些人事的手段更是雷霆,不过短短月余,就将公事处理完毕。
接着便是回京,交付述职。
秦令筠寥说两句,擦干身体,自己将衣穿好,走出湢室,坐到了榻边。
与妻子谈起离京的这大半年,京城发生有哪些事。
毕竟从邸报上看,不大全然。
更甚有些事,只有后宅妇人才会知晓。
姚佩君坐在另一边,隔着青铜瓶插石榴花,将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丈夫听。
“卫度何以与孔光维的女儿和离,你知原因吗?”
姚佩君摇头,蹙眉道:“说到此事,也是怪,突兀兀地两人就和离了,什么风都没传出来,等我知道时,孔采芙都已归家去。这些日,竟还听说与沈鹤走的近,啊,便是那沈知行的长孙。”
沈知行,上任帝朝的太傅,早已致仕,衣锦还乡。
秦令筠拨转着碧玉扳指,默然不语。
姚佩君便也静坐不言,一会儿后,终究看向丈夫,转说起另一桩事。
“你去年离京前,是否去过一个叫藏香居的香料铺子?”
秦令筠顿然,侧首望着妻子,眸光微沉。
“想说什么?”
沉压的视线侵过来,姚佩君没忍住牙齿哆嗦了下,但尽力平声道。
“藏香居失火后,我去过那里,见到了那主事的表姑娘,她说供给潭龙观的香料不成了,将定金都给退回来,又赔了银子。我便让管事重与之前的铺子联系,让他们再予这年的香料,别误了公爹的事。”
说到“公爹”两字,姚佩君的牙微不可察地,又是一紧。
潭龙观,是秦令筠父亲修道之地,每年都需大量香料。
秦令筠听完妻子的话,已明白她的意思,端起桌上的温茶呷了口。
“你见过她了?”
不提名,姚佩君也知丈夫在说谁。
她垂望裙上的刻花菊纹,轻道:“镇国公正月回京后,办过一场宴,我去公府时,就见到她了。”
但其实更早,那次去法兴寺为儿子上香,下山的路途,与上山的人恰好撞上。
不过只一个剪影。
姚佩君踌躇下,还是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对那个表姑娘……”
秦令筠打断了她的话。
“有关她的事,没我的话,你不要插手。”
两厢沉默,过了须臾。
秦令筠搁下尽底的白瓷茶盏,道:“今晚我不在这处睡,你早些睡,我到书房去。”
姚佩君跟着站起,却见丈夫已迈步走出门t槛。
透过窗子,清冷月色下,浓郁的栀子花香弥漫,他高挺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月洞门后。
*
管事报说左佥都御史秦令筠来拜谒时,卫旷正在书房,面重凝眉,翻看卫陵给他的军器图纸。
他没想到卫陵竟在这等事上有天赋远见。
一旦这图纸上的火器被造出,其威力他已可以预想,若加以运用,必对战场局势大有助益。
再想到郑丑,自那夜见识其医术后,还有那般狂妄之言,道他活不过七年,两年内必然失明再不能视物。
不过三日,便召其为自己行医。
到如今,一月过去,身体显然许多。黄孟每日诊断,都赞扬称奇,要向郑丑求学,却被冷言直拒。
卫旷知道卫陵从前在外混玩,认识奇人实属正常,但这般能人又是如何结识。
他这个小儿子啊。
心下感慨,卫旷到底叹笑一声。
将图纸反压在桌案,他才从太师椅起身,朝外去见客。
丫鬟看茶后,先是一番寒暄,问过黄源府当今的形势,秦令筠作答。
卫旷又问道:“你父亲在潭龙观修道的如何?身体可还好?”
秦令筠回道:“昨日我上山去看过,还如从前,才新炼出一炉子仙丹,想必今日就呈进宫里了。”
当今皇帝年至大衍,身体病弱多疾,虽御医常看,但信奉道教,崇迷修仙。
秦令筠的父亲身为道士,白发鹤颜,享有世誉,自五年前起,便一直在为皇帝炼丹,时不时还要入宫讲经论道。
卫旷默观秦令筠八风不动的坐姿,秦宗云那个老匹夫风流大半辈子,做官的本事不大,隐退做了道士修仙,倒比谁都得皇帝宠信。
他这个儿子比他像话,光靠自个坐上现在的官位。
却被问到:“公爷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卫旷想到郑丑的话,只摆摆手道:“就一些小毛病,康健着。”
秦令筠便道:“那就好。我此次回京,从西北带回两棵三百多年的山参,那处山林盛产,拿与公爷养身之用,熬煮鸡汤再好不过的。”
卫旷没推脱,收下了。
跟着秦令筠起身,道有董老将军托付送来的书信,还有一些东西,要交给女儿,麻烦世子替夫人过来接拿。
卫旷不再多话,直接让丫鬟领人到大儿子那边去。
这个时候,人是在的。
穿行园子,弦月高挂晦暗的天幕,正值盛夏时节,满目暗绿,花香缭绕,影绰地从那处叶隙漏来光亮。
丫鬟在前面提灯领路,秦令筠朝一个方向望去,唇边吐溢出一声似讽似笑的轻音。
等到卫远的院子,夫妻两人出来接待。
董纯礼看到小厮送来的那一大箱子,都是父亲托送来东西。除去一封信,还有些西北当地的土产,她少时爱吃的。
她的母亲早逝,父亲独自将她带大,等她长至十六,又依父亲与友人镇国公的指腹为婚,嫁到了京城,此后便没回过西北。倒是父亲来京看过她几次,此后时不时托人送东西给她。
当下,董纯礼撚帕掩泪,给秦令筠道谢后,问及父亲身体。
秦令筠道:“世子夫人不必担忧,董老将军的身体依旧强健,以一挡百是易事,若非老将军,我亦不能安然回京。”
董纯礼再行礼谢过,退回室内,留丈夫在外。
院子里,卫远再问岳丈的身体。
即便黄源府百年难以平定匪患,但也有官兵镇压,虽效果不甚如意。
这朝以来,一直是董纯礼的父亲领兵坐镇。
秦令筠这才说了实话:“腿脚不大好,老将军让我回京来,再劝陛下让他卸下职务,好得以修养身体。”
两人浅聊几句,卫远亲自送人出去。
路上慢走,想到他与二弟关系好,道:“原年初要整修江南的几条河道,没等派人过去,就连下月余的雨水,将几个县城给冲垮了,近来户部有的忙,他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你要找他,怕是过些日子。”
“这年的天气有些怪了。”
身侧的秦令筠略微皱眉,问道:“陛下可有召司天监问询?”
卫远道:“近些日还在测算,没得结果。”
“我将才回来,督察院尚且堆着事要处理,也还要述职。待忙过这阵子,我再下帖约卫度。”
待被送至侧门处,秦令筠道。
卫远客气道:“那么忙还抽空过来。”
秦令筠谦和道:“来公府一趟,是为带到董老将军的爱女之心,也是来看看公爷,好不容易狄羌议和休战,只怕后头又起战事。”
且告辞离去,秦令筠坐上马车,待马车拐出巷子,他沉声吩咐:“往武南大街去。”
车夫疑惑,若走那条道,可得绕好大一圈,才能回秦府。但不多问,鞭子打了一记,就朝左侧的道路驱马。
夜阑更深,马蹄嘚嘚,舆轮碾压在地。
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武南大街,车夫慢赶马车,直至被大人叫停。
他看向对面的街道,正有一家店铺。
地方有些熟悉,回忆一番,可不是从前那叫藏香居的香料铺吗?如今却换上了冯记生药铺子的牌匾。
一炷香后,才听到大人的命令。
“走吧,回府。”
车夫继续赶马,在明月稀星下,往秦府的方向去。
*
三日后,督察院左佥都御史秦令筠领巡抚一职,前往黄源府治理。对那七名去年要上京赶考,却被匪贼截杀的举人算是有个交代,当地的官场也换过一轮血。
虽不知能管多久,但都是有功,提高一阶,擢升为左副都御史,正三品。另有其他金银丝帛的赏赐。
才下早朝,连着一堆人拱手恭贺,皆笑说要宴请宾客,可别忘了自己。
秦令筠也拱手,回道一定。
与那些官员分别后,转往督察院做事,行经午门。
皂靴顿步,停了下来。
他侧首,看向不远处的广场,大红柱子撑立,五座屋脊翘立的楼阁,静静地矗在那里。
上千年间,曾在此处被枭首的官员不计其数,而今中间洁白如雪的砖石上,只有刺目的金光。
再经六部衙署,秦令筠朝其中一个庑屋看去,唇畔无声冷笑,收回目光,又往督察院走去。
*
五日后,梨园戏楼。
卫度受好友邀请,来此处观戏。
台上水袖曼舞,咿咿呀呀地唱着。
台下,卫度先与秦令筠说过卢冰壶被选入内阁的事,再听半阙戏词,吃过两个枇杷,被问到与孔采芙和离的缘由,他不由叹气。
若说当时将花黛带回京城的事,是否另有人得知?除去一个郭华音,其实还有一人。
那时他有些惶恐,怕被家中,或是孔家那边得知后,会如何后果。但最终决定安置花黛,也将此事与秦令筠说过。
卫度信得过他,交游近二十年,若是连这事都不能告诉,便不算真的朋友。
再者,他清楚秦令筠绝不会多嘴。
自年初那桩和离了结后,卫度满腹的怨和悔,不能与人说,闷了近半年,这些日更是在户部连轴转,忙地头昏脑涨。
一被归京的好友关心,就都告诉了。包括花黛被自家爹暗里处死,淮安公案被抹平干净。
说出来后,果真好了许多。
秦令筠安慰他道:“不管过去如何,现事都过去,便不要去想了。”
卫度再与他说这个月来,自己那前妻与沈鹤之事。
秦令筠听着其间暗含的悔意,有些笑了。
“她既再找,你也该寻一个妻子,你两个孩子总得有个母亲照料才是。”
又勾起卫度的一声叹。
“你勿提了,我爹娘这两月已在给我相看,只我事忙,没亲自过目。再我爹的意思,是要卫陵定亲成婚了,我那继室才能进门。”
谈到此处,便将话引到卫陵身上。
秦令筠慢拨着扳指,问道:“他现在军器局做事?”
卫度先将那与陆家的寿宴说亲之事讲过,方道:“也不知他与我爹说了什么,翌日就不去神枢营,改往军器局上职了。”
秦令筠淡笑一声。
“能被陆桓看中做女婿,鸿渐该是在神枢营很用心,比从前稳重许多。”
卫度冷声:“他若是稳重,就不会那次结亲不成,跑出去躲着了。在军器局不过混日子,我爹好歹看管罢了。”
秦令筠只是笑笑,仍看着戏。
戏台上的花旦步伐轻盈,裙衫翩翩,正撚着兰花指,朝下呈着一双含哀的泪眼,婉转地唱着。
卫度倒是奇,这出戏平平,名叫《绿窗怨》。
讲的不过是一个女子偶遇情郎,女子父母却不同意,将之关在高阁,最终女子为情上吊自杀的故事。
秦令筠却看了十余年,不厌t其烦。每回来梨园,都要点这出戏。
葱绿的水袖一晃而过,扬来入夜后的凉意。
*
当晚,秦令筠在书房处理完公务,又将那两份邸报翻出来,细细地看。
倏地门外响起一串轻巧脚步声,跟着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段袅婷的美人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银朱色的单薄蝉纱裙,随修长的双腿慢晃,勒动之上的细腰愈加款款,胸脯挺立。
浮蕊走到书案前,将食盒放下,嫩白匀称的手上,如月般弯的指甲染着淡粉的蔻丹。
她打开盒子,从里端出一碗甘草雪梨汤水,放到了秦令筠的眼前,将涂香抹粉的身子,往他拿邸报的手臂靠去。
眸色潋滟,娇声软语:“大人,白日在外操劳公事就罢了,怎夜里还要劳累,这天还热,我亲自做了这碗去暑补气的汤,您尝尝看?”
浮蕊其实是怕这位秦大人的,床事上没半点怜惜,时常觉得莫不过于死了,来了兴致,还会鞭打。
与世人传说的清正截然相反。
但能从芳云院那样的地方出来,不管如何,都是好的。她只需伺候他一人。
但自去年十月被赎到秦府,做了第四房妾。
不到半月,秦大人就因黄源府之事出京办公,她并未伺候过他几回。
而大半年过去,等盼到大人回京,却是日日事忙,夜里去过夫人那里两三次,其余时候都在书房,并不到几个妾室那里走动。
四个妾,前三个家里都有当官的爹或是兄弟。只她出身卑贱,无所依靠,唯有靠讨好大人才能得活。
那三个姐姐都安稳待在自家院里,浮蕊却等不了。
大人既不来找,她便自己来。
冷不防那一靠,不动如山的男人往后微仰,美人就跌坐他的腿上。
但没等浮蕊欣喜,她细弱的脖子就被一只手被掐住,芙蓉面给压折到身前的桌案上。
转瞬脸色憋红,几近窒息。
浮蕊好似再回到那一场场欲.仙.欲.死的梦里,不敢挣扎,怕会迎来鞭笞。但很快,她就知不是了,那只手逐渐地收紧,是真地要掐死她。
她为了活,正要挥动双手,却骤然被松开,又给提坐在他的腿上。
被掐住两腮,对上一双沉压的眉眼。
“既已是本官的人,少做从前放.浪.淫.荡之态,不若就滚回你的妓院去。”
秦令筠甩手,将人从他的腿上摔在地上,呵斥:“不知规矩的玩意,去找夫人领罚。”
他将邸报拿起,接着看下去。
浮蕊羞耻难当,脖子又痛地难受,不敢哭,狠咬住唇压着声,逃跑似地退出去。
出去哪里呢?
去夫人那里,听大人的话去领罚。
姚佩君见浮蕊站在面前,白皙的脖上是一道青紫掐痕,正抽噎着掉泪,莺雀般的嗓音都嘶哑了,好一副惨样。
她不由忆起好多年前,第一个妾进门时,也要争宠,不知因什么事。
她伤心啊,难过啊,不知怎么办。
但丈夫听说后,直接命人跪在外头,以示惩戒妾室不尊主母。
那时可是酷暑七月,大太阳底下,直把人跪昏过去,才止住了。
那天,丈夫对她说,后院之事,都她做主,妾室不可逾越,以后此种事不必让他出手。
时隔这么多年,再起一桩怒火。
果真那种地方出来的就是不知检点。
但姚佩君见浮蕊这般哭,又可怜她。才十六岁,还是年轻小姑娘呢,以后教教她规矩就是了。
最后她道:“你回去把《法华经》抄写三遍吧。”
浮蕊忍泪,跪谢主母赦恩,才出去了。
*
阒静的内室,只点着一盏青灯。
姚佩君处置完浮蕊,走了进来,看见儿子照秀还趴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连环画儿,身边的玳瑁猫儿已睡着了。
她坐到一边,拿起针线和布料,低下头,在灯旁,继续做那件沉香色的直缀。
是给丈夫的。
还要三四日的功夫,才能做完。
她打算再做个半刻钟,就上床睡了。
今日丈夫不来这边,她并没让照秀离开。
但不过一炷香,她就听到外间传来熟悉的动静,是丈夫过来了。
比她更早听到的,是秦照秀,陡地弹坐在床上,吓地一旁的猫儿猛地醒来,喵地一声,跳进他的怀里。
姚佩君放下手里的针线,走了出去。
丈夫已坐在那张黄花梨的直棱榻上,看着她,问道:“照秀还在里面?”
姚佩君迟疑了下,应道:“在里头。”
秦令筠道:“把他叫出来。”
当人挪动出来,站在他所谓的父亲面前时,抖抖索索地,都不敢擡头看一眼,跟他怀里紧抱的白毛猫儿一般,似是遇到了老虎。
不断朝上座一边的母亲瞧,目光殷切,期望她下来护住他。
秦令筠打量着这个儿子,半散头发,一身青绿衣袍,垂低着一张雄雌莫辨的昳丽面容,胆怯如鼠的模样。
倏地问:“该是二月初过的十六生辰,是吗?”
姚佩君不知丈夫怎么问这个,但应道:“是十六岁了。”
接着她就知原因了,让她骇然到失语,脑袋轰鸣。
“他也到了娶妻的年纪,你既见过那表姑娘,觉得她如何?”
半晌没有回应,秦令筠看向与自己成婚十七年的妻子,唤了她一声:“佩君。”
他径直道:“这两日得空,就去镇国公府,与国公夫人商议这桩婚事吧。”
姚佩君僵硬地转头,看向她的丈夫。
然后,她看到了他常年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竟有一丝轻微的笑意。
那一刹,姚佩君脊背生寒,胃脏翻涌,生生有了一种呕欲,也第一次对丈夫有了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