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与爱
这大半年来,自卫陵进神枢营任职中军司官后,恪尽职守,每月只得休沐两日,不再如从前时常肆玩。加之另一个混世魔王温滔因纵火杀人、抢掠民女等罪名被判秋后处决,偌大的京城没了两人的逞凶争斗,一帮混玩的膏粱子弟偶感无聊。
五月十二这日,距上回卫陵宴请,又过了将近一个月,是为其十九生辰。
仍在岁寒堂,请了两个貌美的歌伎弹唱曲子。
珍馐佳肴延摆满桌,美酒续盏簌簌不断。
席上有人听闻陆家有意结亲的事,打趣那次寿宴他也去了,惊鸿一面那白小姐,真是国色天香,闭月羞花。
那样的大美人实是难寻,可堪万里挑一,卫三竟还看不上,不知要娶个什么t神女人物了?
这话撩动的众人心意波澜。
此人在歌榭妓院阅女无数,极有经验,只需观一观女人的面相身段,就知内里。
难得见他夸人,那白小姐定是不可多得的美人,皆举杯去问卫三。
被一同邀来的洛平捏紧筷箸,暗下皱眉。
卫陵却浑不在意,与他们大笑。倘或世上真有神女,他也没什么兴趣。
有人满面通红,结巴道:“怕不是不行?一连拒了多家。”
是国子监祭酒的第五子,他家的六妹妹原被国公夫人看中,要说与卫三,哪知中途蹦出一个白小姐,六妹妹在家难过不已。
即便与陆家亲事不成了,但喝得多,免不得为妹妹出口气,才讲出这句话。
声很小,又周遭哄吵,却还是被耳尖的人听到。
话音甫落,迎面砸来半块青瓜,力道颇重,正中他的中堂,将他整个人都晃了一晃。
卫陵散漫地靠坐椅背,望着对面之人眸子微眯,挑唇嘲笑:“我好心告诉你,回家去和祭酒大人说清楚,我再是娶妻,你家妹妹是轮不到的,还是早些相看其他人的好。”
一旁的姚崇宪赶着劝架,几人也忙着劝。
不过一个小插曲,须臾间,雅间内又是一番欢闹说笑,酒令划拳。
疏窗大开,正对月下的护城河。
夜色昏沉,涓流不息的河水缓缓流淌,闪动着粼粼波光,两岸烟柳花树随风摇晃,婆娑生姿。
九里三十步街中,遥远地,隐约有打更的梆子声传来,已近戌时末。
宴散时,对岸正是灯火通明,粉香迷惑,娇声缠绵媚人。
姚崇宪等好几人勾结搭背的过桥,要往那笙歌醉梦的地界去。
长平侯长子忽地顿步,对也要离去归家的卫陵喊道:“卫三,那只猫儿你是要不要,我一个远房的表妹吵着要,我被烦得很,你若要,明日就让人到我府上接走,不要的话,我可就给我表妹!”
卫陵隔着半条街,应道:“知道,麻烦你再给留明日一天!”
“成,尽快来接走啊!”
说罢,就跟着好友走远了。
远远地,谁在问。
“什么猫儿?”
“哦,前两日家里生了一窝狮子猫,卫三去看过,说要留只给他,还是那最漂亮的。”
“他什么时候喜欢猫了?”
“哈哈,怕不是送给哪个姑娘的?”
“得了吧,你这更不靠谱,他这年瞧着是要修佛,清心寡欲地都不跟我们去玩,哪个姑娘多看过一眼?我爹娘都骂我了,说他都改邪归正,我还一整日地胡混厮玩。”
“勿说你,我爹也骂我了。”
……
岁寒堂前的街道口,卫陵与洛平正欲登车离去。
楼廊恰走下一行人,是一群多穿青白蓝袍,带书卷气的青年,正侃侃谈论朝考。
春闱之后,除去状元直授翰林院修撰职位,榜眼、探花同授编修。
其余四百三十四名进士还要再经一场考试。所谓朝考,内容奏议诗赋,最终选取其中精于文学,书法工整的为庶吉士。剩下之人,或分授各部主事,或外放京城为知县历练。
今日考试结果放出,免不了一场酒宴庆祝。
座上恭贺最多的便是许执,被授刑部主事,直接在刑部尚书卢冰壶手下做事。
虽不为庶吉士,但卢大人直接点名要人,这是何等的荣耀。
再是最近的内阁重组,这些进士们也多有耳闻,倘若卢大人进入内阁,作为门生的许执,以后的仕途怕更是通畅,一时羡慕地连祝词里都泛酸。
更何况两人同乡,先前客栈住宿应考春闱时,许执说并无帮忙,但依此情形看,这外表清隽德润,又虚怀若谷的人,不可尽信。
众人心思纷纷,却都是面上带笑。
即将分别,一个头缠唐巾,穿蜜合色道袍的进士,望向一身清减月魄直缀的人,问道。
“你近来可找到住处了?倘或没有,我知道一处,离衙署近,且月租价钱合适,不若介绍给你,我才在附近租下。”
官职一下来,紧跟着是吃穿住行。才在京城做官,哪儿买得起这寸土尺金地方的宅子,都是赁租房屋暂住。
朝廷也给了他们三日安排,再前往上职。
大家都是同僚,便要相互关照。
许执温和笑说:“多谢你好意,前几日我也将找好住处。”
接着人问道:“是在哪儿?我好得空去拜见。”
“西城保宁大街的铜驼巷,走到尽头,最里那家红漆门就是。”
“听着有些远,上职岂非要摸黑起了?”
“还算好,那地方僻静,我算是喜欢。”
众人闻言,都笑说得闲要去做客。许执一一应下。
话至此处,便真到分别时候。
张琢拉着许执,一同往乘坐马车的街口而去。
“你不必叫车,我送你回去。”
张琢在朝考中不甚如意,被外放出京,到一个西南偏远地方任知县。那地方山岭叠嶂,瘴气漫生,人烟稀少,却土司派系林立,很是让官员害怕的地方。
但扎付调令不日下来,张琢只得唉声叹气,时感好不容易吊尾中了进士,却到那么个地方去。
当下,更是有些奉承起许执,只盼他来日升官,惦念这几月来的同年顾旧之情,想法子帮衬自己一把。
不过送人归家,小事罢了,便挽着两人胳膊,跟同胞兄弟般亲密。
许执奈何不得,也知他的意,只得跟着一道走。
却到街口,见到那处停着一辆华贵马车,旁边站着两个锦衣华服的子弟。
他的目光只落向车悬壁灯,昏黄光影中,那个身穿翠涛圆领袍的镇国公三子。
对面眺来一眼,还是那般淡然的冷意,一如之前两次。
不过转瞬收回。
“怎么?那人你认识?”
洛平望向不远处登车离去的两人,问道。
卫陵唇角微动。
“不认识。”
归家的漫长里,在谈论改制火.枪的议声中过去,顺路将洛平送到洛家,车夫又重新鞭马,转向大道,往镇国公府而去。
车厢寂静,车轮碾过石砖发出轻响,悠悠扬扬地,哪家飞出清越琴音,暗合墙外的玲琅箫声,拂落一地春花。
整日在军器局忙碌,又要应付这场生辰宴,浅薄的酒意被微风吹散,一丝疲累涌上来。
卫陵不觉手肘撑在车窗的边沿,抵住了额角,阖上了双眸。
他无意再次跌入了黑暗,看见了里面的自己。
*
前世。
他过的最后一个生辰,该也是男子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日子之一,二十及冠。
那天是神瑞二十五年的五月十二,父亲即将出殡的前夜。
在漫无边际的素缟白幡里,在哀惋悲怆的薤露挽歌里,在昼夜不停的唱经敲钟里。
来来往往的人,皆腰扎孝麻,到处惨白,云烟火燎。
背对着当空那轮高照的太阳,好似有蝉鸣从繁树茂叶间传来,灵堂上哭声不绝。
他跪在那个金丝楠木的棺材前,望着上面蜿蜒盘绕的木纹,长久地,双腿失去了知觉。
直至听谁高声嚎道:“夫人!”
紧跟着是“阿娘!”
他偏转过脸,然后看见围簇上来的仆妇丫鬟,七手八脚地慌张忙乱,正中的是晕厥过去的母亲,妹妹满面泪水地扑在母亲身上。
他想要站起,眼前却一时眩晕,什么都看不清,撑着爬起来,趔趄两步走过去,挥退了他们。
抱起母亲,在刺目的光下,走回了正院,又叫来大夫,守在一边,拿湿透的巾子,慢慢地擦净她脸上的泪痕。
到药煎煮来,扶住母亲喂下,见她睁开眼,泪再淌下来,模糊了视线。
二哥赶来在床畔,涩哑着声音,说着那所谓无用,却又不得不说的宽慰之词。
他沉默不语,转目望向窗外翠绿的芭蕉叶,以及遥远的碧蓝天空。
最终,他走了出去。
在母亲与妹妹的哭声里,在二哥的安抚里。
经过大哥的院子时,他听到了卫朝的喊声:“三叔。”
二月时,大哥被围黄源府孤城战死,怀胎八月的大嫂闻听噩耗,难产而亡。
卫朝握紧拳头,愤恨冲涌在通红的眼中,咬牙切齿说:“祖父不在了,我要给爹娘报仇!”
他迟慢地抚摸着卫朝的头,道:“还有三叔在,用不着你。”
干裂的唇角扯动,破出鲜血,他舔了舔唇上的腥味,咽下去。
迎着那仿若自地府而来的盛大奏乐,重走入那一片灰白的世里,掠过携礼来吊唁的官员,目光从他们一张张脸上看过去。
他只认识一些,大半都认不出。
却仔细分辨他们的神情,猜测哪些人是真心实意,哪些人是幸灾乐祸。
但他们的年纪翻他许多,又久历朝廷风雨险恶,早已生出一幅幅见神拜神、见鬼拜鬼t的面孔。
兴许这些人里,就有与皇帝、姜复、陆松、秦令筠等一般,构陷卫家之人。
但他看不出来。
一直到深夜,星子缀满高空,施法念经的僧道都先归去,他还坐在正堂的门前台阶。
“三表哥。”
一道柔和的声音唤他。
他擡起头,看见表妹停在一步之遥,弯腰放下了食盒,又蹲下身,在矮他一阶,仰头望他,轻声道:“你一整日都没吃东西了,我做了碗面,你吃些好不好?”
她打开了食盒,将里面的一碗面端出来,清汤,卧着金黄的煎蛋,还切有几片肉。
她捧到他的眼前。
“吃些吧,不然你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她又往前挪了些,声愈加低了。
“我其他都不会做,但做面还算可以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好半晌,他终于接了过来,又接过她递来的筷。
手在发颤,他缓慢地挑起一筷面,张口,往嘴里放,咬住往喉咙里吞,却怎么也夹不到尽头。
这是一碗长寿面。
今日是他的二十生辰。
一阵阵的哽痛反泛出来,他不断地吃着面,更快地往自己的身体里填塞,好将那股酸楚压下去。
直到连汤都喝完,一干二净。
她接回空碗,低头放回食盒,问:“三表哥,你吃饱了吗?若是还饿,我再去拿东西给你吃。”
他看着她的动作,听着她轻柔的话,忽地滚落下泪来,倾身抱住了她,将头埋在她的肩颈。
他哽声问她:“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等她回答,他的泪又流下,沁透了她的衣裳。
“我什么都不懂,从前一直是父亲大哥在守着这个家,可现在,他们都走了……我不知该怎么办?”
他紧抱着她,几乎将她侵压进血肉里。
“我后悔了,从前不该只知道玩。”
他听到了她轻微的呼痛,但她却也抱住了他,似是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一下下地抚摸着他的脊背。
她温柔地,笃定地说着:“三表哥,公爷和大表哥可以,你也可以的。”
“别害怕,我相信你。”
“真的吗?”
“真的,我会一直相信你。”
……
他渐渐湮息了泪,她反手将一张帕子给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给他自容的余地。
她一直在维护他的骄傲。
他擦干脸上的痕迹,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攥紧她留下的帕子,站了起来。
后来无数次的征伐战争,几经生死,他总是记得这一晚上,他喜欢的她,所说过的话。
无情的杀伐,骨肉横飞,残肢遍地。
从接手卫家军那刻起,他便不再是为自己而活,神经时时紧绷,警惕朝廷中发生的每一件事,又要镇守北疆抗敌狄羌。
皇帝的猜疑,太子被打压,六皇子党的步步紧逼。
想杀他的人与日俱增,他连睡觉都是怀揣平安符浅眠,但凡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惊醒过来。
常常失眠,死在他手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每回归营洗手,满盆的水被染红。
不知何时起,他的脾气越加暴躁易怒。
有时厌恨到甚至想杀人,尽管这兴许就是杀了太多人带来的后症。
他的头开始疼痛,只有吃了药,才能镇静下来。郑丑曾再三劝说,这般不会活得长久,但没有办法。
他本非适于战场之人,不过强撑着。
每当此时,伴随而来的,是愈加想念曦珠。
身处边疆的将士,或多或少有身体上,精神上的病。
而宣泄欲.望,得以让他们释解压力。
属下也曾向他献上美人,姿势婀娜,肤白胜雪地躺在他的床上,他暴怒喝斥:“滚出去!”
但他是有欲的。
深夜灯下,就在处理完那些军务,又给她写完一封不能送出的信后,擡起下颌,靠在椅背,掏出了她的那方帕子,干干净净,只是一层白色的绢纱。
他闭上眼,想着她的样子。
他从前所有的不堪,她都目睹;而他现在真正的卑劣,却不敢让她知道。
不停呢喃呓语着:“曦珠,曦珠。”
恍惚里,仿若看见她跪坐在他身上,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轻抚过他的脸颊。
秾丽明媚的容颜,丰腴合度的身体。
她对他笑了笑,俯首吻上他,从眉弓,顺着眼,延至鼻,直到唇,细细地轻啄着,湿润温暖。
她从来不说话,只是笑靥含情,犹如她还喜欢他时,那期盼得到他回应的眼神。
所以即便他知自己的虐行,会让她疼痛,但他还是无所顾忌。
他甚至再次闭上眼,不敢去看她的神情。
她不会说话,很好,就可以承受他所有的肆意。倘若她哭了,他也看不见。
在那个虚幻里,她包容了他所有的暴虐与痛苦。
直到宣泄完,他睁开眼,长舒一口气,她已经离开了。
但当他清洗帕子时,觉得恶心起来,自己竟将这般污秽弄在她的东西上。
他以为自己的那些虐行,她下次不会来了。但下次,他想她时,她还是会来。
她仍不说话,只是柔和地笑。
不管他做什么,她从不拒绝。
“曦珠,曦珠……”
他口中温声哄着,却身行粗暴征伐。
可有时她是会说话的,就在梦里。
在那次他率军昼夜奔袭,斩首狄羌六千人,将他们的尸首封土堆成京观,回城的那个夜晚。
欢庆过后,他饮酒大醉,头疼地不行,吞吃一整瓶药,咽进去后,才好许多。
他躺倒在床,疲惫地阖上眼,逐渐地,昏沉睡意里,他再见到了她。
就在他的床上。
他一下子将她揽困在双臂里,俯身下去,急迫地去亲她。
她倏地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三表哥,你放开我!”
他顿时停下,低头看她。
他终于听到了她的哭声。
她拼命地捏拳打他,用脚踹他,眼眶通红地喊道:“我已经定亲许执,你怎么能这样做!”
她不应该在他的床上叫别的男人名字,还是那个即将要嫁的人,就像是控诉着他,让他一遍又一遍地为那时的犹豫而悔恨。
他又有些额角泛疼。
让她得了机会,就要往床下爬,他不及多想,一把抓住她纤细的脚踝拉了回来,压在身.下。
“这才过去多久,你就喜欢上别人了!”
在那些一封封传回北疆的信件里,他得知了她与许执之间的事。那些本应该发生于他与她身上的事。
他口不择言,乃至蓬勃的怒火,让他再次朝她吼道。
“你不是喜欢我吗!怎么可以喜欢上别人!”
他恼怒地都不愿提到许执这个名字。
她却只知道哭,双手被制住,明眸盈满泪水地仰望着他,咬着唇,一副惧怕的模样,嗫喏抽泣:“三表哥,我不喜欢你了,你放开我,放开我啊。”
可他放不开啊,被她哭地头愈加疼,心口也痛,低声哄着。
“乖些,别哭了。”
“我也喜欢你。”
“你之前不是听我的话吗?别再哭了。”
他低下头,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潸潸流下的泪水舔吃。
这是梦,他明白,因此他做什么都可以,但看到她委屈地哭,他还是忍不住摸着她的脸,指腹磨过她的眉眼,看着她满面的惊恐,尽量放柔了嗓音。
“别怕,只是梦而已,别想那么多,他又不知道。”
他挑落了她单薄的衣裳,埋首下去。
“不行,不行。”
她还在哭。
他终于丧失了耐心,将那团今夜,尚未来得及清洗的帕子塞进她的嘴里。
她呜咽两下,再发不出声。
他不想听到她哭。
……
在闻到她身上那股清淡的馨香花气时,他克制不住地想往下。
但在一个擡头间,他看见她乌发尽散,唇瓣嫣肿,浑身不着寸缕,眼神涣散地躺着,晶莹的泪顺着眼尾滑落进枕里,无声无息地,不再挣动一下。
透过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他见到癫狂的自己。
“曦珠。”
他一刹莫名害怕,慌忙将那团污浊拿开,她趴下干呕起来。
“我错了。”
“曦珠,我错了。”
……
他抱着她,不断地道歉。
但在她回首时,他看见了一个不曾见过的,冰冷怨恨的眼神。
“噔”地一声。
马车被路上一块翘起的石板硌了下,卫陵惊醒过来,方才只是休憩。
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半晌,他缓松口气,按两下眉心,又笑起来。
都是些不着边际的梦境,还是前世的。
*
平日夜里,曦珠该在亥时初入睡,但卫陵一直未来找她,她不敢睡过去。
过了端午后,天气t一日日热起来。
她没在床上躺,穿着薄白的里衣,曲腿趴在膝上,坐在靠窗的榻边,手里拿着新做好的香缨带,苍葭色,比之前玉髓绿的颜色要深些。
她做了一天,花纹更精细复杂。
微微晃动,百数的流苏穗子也跟着飘荡。
今晚,想必他又在外宴请那群朋友,不知几时回来。
曦珠有些困了,眼皮直往下搭,枕着膝泛睡过去,忽听一声声的轻声呼唤:“曦珠,曦珠。”
她迷糊地睁眼,见他正坐在身前,垂眸笑看她。
卫陵敛淡了笑,低头愧意道:“抱歉,我来得晚了。”
今晚,她知道他要来,在青坠走后,又将窗栓打开。
他才得以自己进屋来。
曦珠擡起头,揉揉朦胧的眼,声音携着醒后的软哝。
“你才回来呀?”
卫陵听着,不知为何有种熨帖的暖意,从心上静静地流过,慢声解释道:“两刻钟前回的。去了一趟破空苑,换过衣裳,洗了个澡,才过来找你,怕身上的酒气留在你屋里,明早被人察觉。”
“嗯。”曦珠应声。
看他穿着的薄紫袍衫,襟领隐约有湿意,再往上,鬓角也还没干透。身上有澡豆的清香。
她随口问道:“你喝得多吗?”
关切的话,让卫陵不禁莞尔。
“只三杯,听你的话,怕伤身,不敢多喝。”
今日的他,比起往常要温和许多,都没再说些逗弄她的话,就连神情也低柔。
“我听青坠说你近日在找书看,便回去翻找了,把前几年看过的带来给你,我觉得挺有趣味,不知你喜不喜欢?”
说着话,他将放在桌上摞堆的四五本书,递来她面前。
曦珠早知青坠被收买,有什么事都与他说。他问什么,青坠也是直说。
起初有愤怒,但现已不管。
她接过书,随手翻了翻目录,都是志怪传奇。
能被他看过又拿来的,该不无聊。
卫陵见她收下,便道:“等你看完了,让青坠送还回来,我再找给你,我那里还有许多,其他书不爱看,就这种写些妖魔鬼怪、悬案志异,尤其喜欢。”
“好。”
曦珠点头,准备将做好的香缨带送他。
却四处遍寻不到,分明睡时还握在手里,掉也只会落在榻上,却哪里都没有。
“在找这个吗?”
曦珠闻言转目,才见香缨带早在他那里,都已揣入怀里,现又从衣襟内,扒拉出来给她看。
卫陵望她还有些昏的迷糊样子,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唇角上扬。
“我知道你是送给我的,所以自己拿了,不算偷,是不是?”
便在那“偷”字才出口,窗外的院里陡地响起开门声。
曦珠瞬时清醒,眼眸瞪圆了,慌张探身过去,扶住他的肩膀,伸手捂住他的唇鼻,让他闭嘴。
她的心乍然跳动剧烈,听着那脚步声,轻轻悄悄的。
若是青坠,不用担心。
只怕是其他人。
是谁的?
不是蓉娘的,她分辨得出,蓉娘的脚步有些沉。
曦珠的气息全然屏住,盯着窗上糊的藤纸,月光清透,上面绰约地映着那棵杏树的影,草丛间窸窸窣窣,等着外面的动静消停。
卫陵被捂地有些窒气,憋不住了,他轻捏了下她的腰,让她低头看看自己。
谁知曦珠这一低头,才发觉他那么高的个子,光是坐在榻上,都比常人高出一截来。
倘若从窗外看,难免看不见影子,猜出她房里有一个人。
就在这念头冒出时,就听从窗缝钻进的声音。
“姑娘,你还没睡呢?”
是那个叫小圆的丫鬟。
曦珠登时头皮发紧,一下跨坐到卫陵身上,按住他的肩膀,将他上半身给压倒在榻上。
这动作实在太过迅猛,横跨过去的那条腿便撞上了榻上的桌脚,她闷痛一声,抿唇忍住了。
“姑娘,姑娘。”小圆在外轻喊。
卫陵忙要伸手过去,她另一只手拦住。
曦珠竭力缓过来,俯首朝他瞪眼,让他安静些。与此同时,很快道:“睡了的,才觉得有些渴,起来喝杯水,不小心磕了下脚。”
小圆平常不侍屋内,只专院外的事,再是连青坠姐姐夜里也不在内室伺候,表姑娘不喜欢人近身,因此好似听到痛声,不大确定,一时没进门来。
这会听表姑娘这般说,急问:“有没有事?”
跟着,像是要往门处来。
曦珠忙叫住:“没事,我要去睡了。”
她还不大放心,又问:“你起来做什么呢?”
小圆道:“方才睡着,哪儿飞来只蛾子,跟拇指大小,落到了脸上,我给捉住,到院里走远点放掉。”
曦珠心下微松,语调平稳。
“既放走了,你也快些去睡吧。”
小圆懒打个哈切,道:“好,我还怕吵醒了姑娘,您早些睡。”
话音落后,再响起脚步声,却是远去的,跟着轻阖门声。彻底的,整个天地间,只剩那些虫鸣低唱。
曦珠立时松开了手,松懈下来,后背都吓出冷汗,张着唇低吸着气。
转瞬间,发觉坐在卫陵的大腿上,即刻挪过身子,瘫坐在榻上。
卫陵被捂地好一刻,乍然得了气,胸膛起伏着,深喘了几口气,顷刻撑坐起来,要捉她那被桌脚撞的右腿。
曦珠紧张地还未缓过来,当即踹了过去。
卫陵眼疾手快地抓住,紧皱眉头,沉声道:“我看看伤哪里了。”
“不要。”
曦珠挣着。她没想被惊吓后,还要被他看身上。
卫陵可不管她,将人整个抱坐在腿上,夹紧她的左腿,单将她的右腿放开,一只手握住她的腰,让她连动一下都难。
“我没事,没伤到的。”
“那你刚痛呼什么,我耳朵还没聋,听得见。”
他神情严肃的说着,曦珠有些羞恼,双手还空着,就去打他的肩膀,压着声音:“我说没事,就是没事。”
他不说话,只将那丝绸的裤脚往上卷起,逐渐地,露出一截莹白的小腿来。
“不用你管。”
曦珠挣动地更厉害,捶地他用力。
卫陵轻嘶一声,拧眉凝她。
“等我看过,要真没事就放了你。可别打我了,怎么手劲这般大,打地我真够疼的,要疼的我,可忍不住喊出声,被人听见了。”
被这么一威胁,曦珠不敢再动,恨恨地坐他的腿上,瞧着他。
卫陵将裤管轻轻一撩,就推到了膝上。近膝盖的地方,已积出一块淤青了,还带点紫。
他抿紧唇,问道:“上回给你的药,还有没有?”
她道:“就一点青,擦什么药。”
“在哪儿?”
曦珠不搭理他,轻轻地以鼻息哼了声。
“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找了。”
她还是不置一词,偏过脸。
卫陵见此,将人放回榻上,果真走到旁侧的妆台前去找,余光见她一直往这边瞥,就是不说,任他翻着。
他其实有些明白她的生气了。
气他来的晚了,还被院里的丫鬟险些发现,吓到了她。
她能朝他使性子,便是好的。
这般想着,就在黑漆描金嵌牙妆奁里,找到还未用完的药膏。那回她被曹家妇人打,他让青坠送来的。
将妆奁里的其余东西快速齐整,盖上盒子。
卫陵回转榻边,见她坐在那里,揪着裤管在膝上,仿佛就等着他回来,给她上药似的。
可她还是说:“我自己擦药。”
他道:“我给你擦。”
“哦。”
他望着冷淡的她,忽地就笑了。
“怎么这样乖了?”
“乖不乖的,有差别吗?”
曦珠看明白他了,懒得费力气与他争执,免得动静大了被人听见。
她噎他:“你还说会听我的,也没见真的听了。”
卫陵坐在她身前,看着她眉眼间的平静宁和。
若是她真是此时的将要十六,应当会羞臊地不知所措。偏是因他,才成了这般。
卫陵脸上的笑散淡了些,低眼扭开药盒,挖了一块剔透的药膏,给她撞青的地方细细涂抹。
应当是疼的,她的手指攥紧了。
他轻声道:“不用些力,怕青散不开,明日瞧着肿地更厉害。”
曦珠蹙眉嗯了声,垂眼看他的手,指骨分明,经络清晰,掌心温热地按在她膝下的地方,仔细地按揉着,却指腹粗糙得很,带着一股股的酥麻。
她略微擡眼,见他正神情专注,低眉敛目地看着她的伤处。
“要不要养只猫儿?”他倏地问。
曦珠疑惑自己未听清,颤了下睫。
“什么?”
而后听他说:“我一个好友府上,才下了一窝猫崽,是狮子猫,我去瞧过了,长得可爱好看,白金色长毛,眼t是蓝的。想着你在家里没趣无聊,就想抱一只给你养着玩,但怕送来后你不喜欢,还是先来问你。”
“你要不要?”
曦珠毫不犹豫道:“不要。”
卫陵擡眸,看着她道:“别担心,你要的话,我有法子送给你的。”
曦珠还是摇头。
“我不想照顾。”
见她真不愿,卫陵不在意地笑了下。
“那就算了,倘若你想要其他的什么,尽管跟我说。”
正好擦完药,他又俯视她腿上的伤,嘱咐她道:“先别急,等药干了,再把裤子放下来。”
尽管他如此,曦珠还是看出了他的失落。
他在讨好她。她心里清楚。
曦珠踟蹰了下,还是握住了他垂放在膝上的手腕,轻声道:“你给我看看你的手。”
“嗯?”
卫陵有些困惑,“怎么了?”
低垂下眼,她正掰着他微蜷的手指,他顺着那力道张开了手掌。
手上有些细小密遍的伤,是这两日新累上的,指腹上也有些带刺的薄茧。
卫陵骤然知道了她的意思。
他问:“方才是不是不大舒服?”
“没有。”
曦珠托着他的手,低头看着,问道:“你在军器局的活是不是不好做?”
她不知怎么想起前世,后来再见他,畏视他的眼神,都是垂着脑袋,看得最多的便是他的手了,变得愈加遒劲,却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
心里充盈着暖热,将要满溢出来。
卫陵就着她捧起的手,以食指挑起她的下巴来,对上他的视线,唇角漾开笑意。
“表妹关心我呢?”
曦珠见他又不正经起来,挥掉他的手,睇他一眼。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卫陵便握住她的手合在掌内,缓声道:“在那里面做事,常碰摸硝石火药什么的,还有铁器,手难免糙些,我都没细看自己的手,你这时提到,我才见的。”
“你小心些,那些东西危险着,可别伤到了。”
曦珠到底关心他一句。
“记住了,我会小心的。”
卫陵望着她温柔的面容,点头,笑应着她。
*
将近五月中旬,距狄羌再次南下反攻,不过四个月了,到时他必须离京。
想到要与她分别很长一段日子,便愈是珍惜现今,每回两人的相处,也想要她高高兴兴的,不再被那些事烦扰痛苦。
但他没料到的是,秦令筠的归京,打破了他的布局,并让一直隐伏在他心里的担忧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