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书坊
返回 努努书坊目录
努努书坊 > 重圆(双重生) > 正文 欲与爱

重圆(双重生) 正文 欲与爱

所属书籍: 重圆(双重生)

    欲与爱

    这大半年来,自卫陵进神枢营任职中军司官后,恪尽职守,每月只得休沐两日,不再如从前时常肆玩。加之另一个混世魔王温滔因纵火杀人、抢掠民女等罪名被判秋后处决,偌大的京城没了两人的逞凶争斗,一帮混玩的膏粱子弟偶感无聊。

    五月十二这日,距上回卫陵宴请,又过了将近一个月,是为其十九生辰。

    仍在岁寒堂,请了两个貌美的歌伎弹唱曲子。

    珍馐佳肴延摆满桌,美酒续盏簌簌不断。

    席上有人听闻陆家有意结亲的事,打趣那次寿宴他也去了,惊鸿一面那白小姐,真是国色天香,闭月羞花。

    那样的大美人实是难寻,可堪万里挑一,卫三竟还看不上,不知要娶个什么t神女人物了?

    这话撩动的众人心意波澜。

    此人在歌榭妓院阅女无数,极有经验,只需观一观女人的面相身段,就知内里。

    难得见他夸人,那白小姐定是不可多得的美人,皆举杯去问卫三。

    被一同邀来的洛平捏紧筷箸,暗下皱眉。

    卫陵却浑不在意,与他们大笑。倘或世上真有神女,他也没什么兴趣。

    有人满面通红,结巴道:“怕不是不行?一连拒了多家。”

    是国子监祭酒的第五子,他家的六妹妹原被国公夫人看中,要说与卫三,哪知中途蹦出一个白小姐,六妹妹在家难过不已。

    即便与陆家亲事不成了,但喝得多,免不得为妹妹出口气,才讲出这句话。

    声很小,又周遭哄吵,却还是被耳尖的人听到。

    话音甫落,迎面砸来半块青瓜,力道颇重,正中他的中堂,将他整个人都晃了一晃。

    卫陵散漫地靠坐椅背,望着对面之人眸子微眯,挑唇嘲笑:“我好心告诉你,回家去和祭酒大人说清楚,我再是娶妻,你家妹妹是轮不到的,还是早些相看其他人的好。”

    一旁的姚崇宪赶着劝架,几人也忙着劝。

    不过一个小插曲,须臾间,雅间内又是一番欢闹说笑,酒令划拳。

    疏窗大开,正对月下的护城河。

    夜色昏沉,涓流不息的河水缓缓流淌,闪动着粼粼波光,两岸烟柳花树随风摇晃,婆娑生姿。

    九里三十步街中,遥远地,隐约有打更的梆子声传来,已近戌时末。

    宴散时,对岸正是灯火通明,粉香迷惑,娇声缠绵媚人。

    姚崇宪等好几人勾结搭背的过桥,要往那笙歌醉梦的地界去。

    长平侯长子忽地顿步,对也要离去归家的卫陵喊道:“卫三,那只猫儿你是要不要,我一个远房的表妹吵着要,我被烦得很,你若要,明日就让人到我府上接走,不要的话,我可就给我表妹!”

    卫陵隔着半条街,应道:“知道,麻烦你再给留明日一天!”

    “成,尽快来接走啊!”

    说罢,就跟着好友走远了。

    远远地,谁在问。

    “什么猫儿?”

    “哦,前两日家里生了一窝狮子猫,卫三去看过,说要留只给他,还是那最漂亮的。”

    “他什么时候喜欢猫了?”

    “哈哈,怕不是送给哪个姑娘的?”

    “得了吧,你这更不靠谱,他这年瞧着是要修佛,清心寡欲地都不跟我们去玩,哪个姑娘多看过一眼?我爹娘都骂我了,说他都改邪归正,我还一整日地胡混厮玩。”

    “勿说你,我爹也骂我了。”

    ……

    岁寒堂前的街道口,卫陵与洛平正欲登车离去。

    楼廊恰走下一行人,是一群多穿青白蓝袍,带书卷气的青年,正侃侃谈论朝考。

    春闱之后,除去状元直授翰林院修撰职位,榜眼、探花同授编修。

    其余四百三十四名进士还要再经一场考试。所谓朝考,内容奏议诗赋,最终选取其中精于文学,书法工整的为庶吉士。剩下之人,或分授各部主事,或外放京城为知县历练。

    今日考试结果放出,免不了一场酒宴庆祝。

    座上恭贺最多的便是许执,被授刑部主事,直接在刑部尚书卢冰壶手下做事。

    虽不为庶吉士,但卢大人直接点名要人,这是何等的荣耀。

    再是最近的内阁重组,这些进士们也多有耳闻,倘若卢大人进入内阁,作为门生的许执,以后的仕途怕更是通畅,一时羡慕地连祝词里都泛酸。

    更何况两人同乡,先前客栈住宿应考春闱时,许执说并无帮忙,但依此情形看,这外表清隽德润,又虚怀若谷的人,不可尽信。

    众人心思纷纷,却都是面上带笑。

    即将分别,一个头缠唐巾,穿蜜合色道袍的进士,望向一身清减月魄直缀的人,问道。

    “你近来可找到住处了?倘或没有,我知道一处,离衙署近,且月租价钱合适,不若介绍给你,我才在附近租下。”

    官职一下来,紧跟着是吃穿住行。才在京城做官,哪儿买得起这寸土尺金地方的宅子,都是赁租房屋暂住。

    朝廷也给了他们三日安排,再前往上职。

    大家都是同僚,便要相互关照。

    许执温和笑说:“多谢你好意,前几日我也将找好住处。”

    接着人问道:“是在哪儿?我好得空去拜见。”

    “西城保宁大街的铜驼巷,走到尽头,最里那家红漆门就是。”

    “听着有些远,上职岂非要摸黑起了?”

    “还算好,那地方僻静,我算是喜欢。”

    众人闻言,都笑说得闲要去做客。许执一一应下。

    话至此处,便真到分别时候。

    张琢拉着许执,一同往乘坐马车的街口而去。

    “你不必叫车,我送你回去。”

    张琢在朝考中不甚如意,被外放出京,到一个西南偏远地方任知县。那地方山岭叠嶂,瘴气漫生,人烟稀少,却土司派系林立,很是让官员害怕的地方。

    但扎付调令不日下来,张琢只得唉声叹气,时感好不容易吊尾中了进士,却到那么个地方去。

    当下,更是有些奉承起许执,只盼他来日升官,惦念这几月来的同年顾旧之情,想法子帮衬自己一把。

    不过送人归家,小事罢了,便挽着两人胳膊,跟同胞兄弟般亲密。

    许执奈何不得,也知他的意,只得跟着一道走。

    却到街口,见到那处停着一辆华贵马车,旁边站着两个锦衣华服的子弟。

    他的目光只落向车悬壁灯,昏黄光影中,那个身穿翠涛圆领袍的镇国公三子。

    对面眺来一眼,还是那般淡然的冷意,一如之前两次。

    不过转瞬收回。

    “怎么?那人你认识?”

    洛平望向不远处登车离去的两人,问道。

    卫陵唇角微动。

    “不认识。”

    归家的漫长里,在谈论改制火.枪的议声中过去,顺路将洛平送到洛家,车夫又重新鞭马,转向大道,往镇国公府而去。

    车厢寂静,车轮碾过石砖发出轻响,悠悠扬扬地,哪家飞出清越琴音,暗合墙外的玲琅箫声,拂落一地春花。

    整日在军器局忙碌,又要应付这场生辰宴,浅薄的酒意被微风吹散,一丝疲累涌上来。

    卫陵不觉手肘撑在车窗的边沿,抵住了额角,阖上了双眸。

    他无意再次跌入了黑暗,看见了里面的自己。

    *

    前世。

    他过的最后一个生辰,该也是男子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日子之一,二十及冠。

    那天是神瑞二十五年的五月十二,父亲即将出殡的前夜。

    在漫无边际的素缟白幡里,在哀惋悲怆的薤露挽歌里,在昼夜不停的唱经敲钟里。

    来来往往的人,皆腰扎孝麻,到处惨白,云烟火燎。

    背对着当空那轮高照的太阳,好似有蝉鸣从繁树茂叶间传来,灵堂上哭声不绝。

    他跪在那个金丝楠木的棺材前,望着上面蜿蜒盘绕的木纹,长久地,双腿失去了知觉。

    直至听谁高声嚎道:“夫人!”

    紧跟着是“阿娘!”

    他偏转过脸,然后看见围簇上来的仆妇丫鬟,七手八脚地慌张忙乱,正中的是晕厥过去的母亲,妹妹满面泪水地扑在母亲身上。

    他想要站起,眼前却一时眩晕,什么都看不清,撑着爬起来,趔趄两步走过去,挥退了他们。

    抱起母亲,在刺目的光下,走回了正院,又叫来大夫,守在一边,拿湿透的巾子,慢慢地擦净她脸上的泪痕。

    到药煎煮来,扶住母亲喂下,见她睁开眼,泪再淌下来,模糊了视线。

    二哥赶来在床畔,涩哑着声音,说着那所谓无用,却又不得不说的宽慰之词。

    他沉默不语,转目望向窗外翠绿的芭蕉叶,以及遥远的碧蓝天空。

    最终,他走了出去。

    在母亲与妹妹的哭声里,在二哥的安抚里。

    经过大哥的院子时,他听到了卫朝的喊声:“三叔。”

    二月时,大哥被围黄源府孤城战死,怀胎八月的大嫂闻听噩耗,难产而亡。

    卫朝握紧拳头,愤恨冲涌在通红的眼中,咬牙切齿说:“祖父不在了,我要给爹娘报仇!”

    他迟慢地抚摸着卫朝的头,道:“还有三叔在,用不着你。”

    干裂的唇角扯动,破出鲜血,他舔了舔唇上的腥味,咽下去。

    迎着那仿若自地府而来的盛大奏乐,重走入那一片灰白的世里,掠过携礼来吊唁的官员,目光从他们一张张脸上看过去。

    他只认识一些,大半都认不出。

    却仔细分辨他们的神情,猜测哪些人是真心实意,哪些人是幸灾乐祸。

    但他们的年纪翻他许多,又久历朝廷风雨险恶,早已生出一幅幅见神拜神、见鬼拜鬼t的面孔。

    兴许这些人里,就有与皇帝、姜复、陆松、秦令筠等一般,构陷卫家之人。

    但他看不出来。

    一直到深夜,星子缀满高空,施法念经的僧道都先归去,他还坐在正堂的门前台阶。

    “三表哥。”

    一道柔和的声音唤他。

    他擡起头,看见表妹停在一步之遥,弯腰放下了食盒,又蹲下身,在矮他一阶,仰头望他,轻声道:“你一整日都没吃东西了,我做了碗面,你吃些好不好?”

    她打开了食盒,将里面的一碗面端出来,清汤,卧着金黄的煎蛋,还切有几片肉。

    她捧到他的眼前。

    “吃些吧,不然你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她又往前挪了些,声愈加低了。

    “我其他都不会做,但做面还算可以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好半晌,他终于接了过来,又接过她递来的筷。

    手在发颤,他缓慢地挑起一筷面,张口,往嘴里放,咬住往喉咙里吞,却怎么也夹不到尽头。

    这是一碗长寿面。

    今日是他的二十生辰。

    一阵阵的哽痛反泛出来,他不断地吃着面,更快地往自己的身体里填塞,好将那股酸楚压下去。

    直到连汤都喝完,一干二净。

    她接回空碗,低头放回食盒,问:“三表哥,你吃饱了吗?若是还饿,我再去拿东西给你吃。”

    他看着她的动作,听着她轻柔的话,忽地滚落下泪来,倾身抱住了她,将头埋在她的肩颈。

    他哽声问她:“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等她回答,他的泪又流下,沁透了她的衣裳。

    “我什么都不懂,从前一直是父亲大哥在守着这个家,可现在,他们都走了……我不知该怎么办?”

    他紧抱着她,几乎将她侵压进血肉里。

    “我后悔了,从前不该只知道玩。”

    他听到了她轻微的呼痛,但她却也抱住了他,似是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一下下地抚摸着他的脊背。

    她温柔地,笃定地说着:“三表哥,公爷和大表哥可以,你也可以的。”

    “别害怕,我相信你。”

    “真的吗?”

    “真的,我会一直相信你。”

    ……

    他渐渐湮息了泪,她反手将一张帕子给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给他自容的余地。

    她一直在维护他的骄傲。

    他擦干脸上的痕迹,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攥紧她留下的帕子,站了起来。

    后来无数次的征伐战争,几经生死,他总是记得这一晚上,他喜欢的她,所说过的话。

    无情的杀伐,骨肉横飞,残肢遍地。

    从接手卫家军那刻起,他便不再是为自己而活,神经时时紧绷,警惕朝廷中发生的每一件事,又要镇守北疆抗敌狄羌。

    皇帝的猜疑,太子被打压,六皇子党的步步紧逼。

    想杀他的人与日俱增,他连睡觉都是怀揣平安符浅眠,但凡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惊醒过来。

    常常失眠,死在他手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每回归营洗手,满盆的水被染红。

    不知何时起,他的脾气越加暴躁易怒。

    有时厌恨到甚至想杀人,尽管这兴许就是杀了太多人带来的后症。

    他的头开始疼痛,只有吃了药,才能镇静下来。郑丑曾再三劝说,这般不会活得长久,但没有办法。

    他本非适于战场之人,不过强撑着。

    每当此时,伴随而来的,是愈加想念曦珠。

    身处边疆的将士,或多或少有身体上,精神上的病。

    而宣泄欲.望,得以让他们释解压力。

    属下也曾向他献上美人,姿势婀娜,肤白胜雪地躺在他的床上,他暴怒喝斥:“滚出去!”

    但他是有欲的。

    深夜灯下,就在处理完那些军务,又给她写完一封不能送出的信后,擡起下颌,靠在椅背,掏出了她的那方帕子,干干净净,只是一层白色的绢纱。

    他闭上眼,想着她的样子。

    他从前所有的不堪,她都目睹;而他现在真正的卑劣,却不敢让她知道。

    不停呢喃呓语着:“曦珠,曦珠。”

    恍惚里,仿若看见她跪坐在他身上,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轻抚过他的脸颊。

    秾丽明媚的容颜,丰腴合度的身体。

    她对他笑了笑,俯首吻上他,从眉弓,顺着眼,延至鼻,直到唇,细细地轻啄着,湿润温暖。

    她从来不说话,只是笑靥含情,犹如她还喜欢他时,那期盼得到他回应的眼神。

    所以即便他知自己的虐行,会让她疼痛,但他还是无所顾忌。

    他甚至再次闭上眼,不敢去看她的神情。

    她不会说话,很好,就可以承受他所有的肆意。倘若她哭了,他也看不见。

    在那个虚幻里,她包容了他所有的暴虐与痛苦。

    直到宣泄完,他睁开眼,长舒一口气,她已经离开了。

    但当他清洗帕子时,觉得恶心起来,自己竟将这般污秽弄在她的东西上。

    他以为自己的那些虐行,她下次不会来了。但下次,他想她时,她还是会来。

    她仍不说话,只是柔和地笑。

    不管他做什么,她从不拒绝。

    “曦珠,曦珠……”

    他口中温声哄着,却身行粗暴征伐。

    可有时她是会说话的,就在梦里。

    在那次他率军昼夜奔袭,斩首狄羌六千人,将他们的尸首封土堆成京观,回城的那个夜晚。

    欢庆过后,他饮酒大醉,头疼地不行,吞吃一整瓶药,咽进去后,才好许多。

    他躺倒在床,疲惫地阖上眼,逐渐地,昏沉睡意里,他再见到了她。

    就在他的床上。

    他一下子将她揽困在双臂里,俯身下去,急迫地去亲她。

    她倏地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三表哥,你放开我!”

    他顿时停下,低头看她。

    他终于听到了她的哭声。

    她拼命地捏拳打他,用脚踹他,眼眶通红地喊道:“我已经定亲许执,你怎么能这样做!”

    她不应该在他的床上叫别的男人名字,还是那个即将要嫁的人,就像是控诉着他,让他一遍又一遍地为那时的犹豫而悔恨。

    他又有些额角泛疼。

    让她得了机会,就要往床下爬,他不及多想,一把抓住她纤细的脚踝拉了回来,压在身.下。

    “这才过去多久,你就喜欢上别人了!”

    在那些一封封传回北疆的信件里,他得知了她与许执之间的事。那些本应该发生于他与她身上的事。

    他口不择言,乃至蓬勃的怒火,让他再次朝她吼道。

    “你不是喜欢我吗!怎么可以喜欢上别人!”

    他恼怒地都不愿提到许执这个名字。

    她却只知道哭,双手被制住,明眸盈满泪水地仰望着他,咬着唇,一副惧怕的模样,嗫喏抽泣:“三表哥,我不喜欢你了,你放开我,放开我啊。”

    可他放不开啊,被她哭地头愈加疼,心口也痛,低声哄着。

    “乖些,别哭了。”

    “我也喜欢你。”

    “你之前不是听我的话吗?别再哭了。”

    他低下头,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潸潸流下的泪水舔吃。

    这是梦,他明白,因此他做什么都可以,但看到她委屈地哭,他还是忍不住摸着她的脸,指腹磨过她的眉眼,看着她满面的惊恐,尽量放柔了嗓音。

    “别怕,只是梦而已,别想那么多,他又不知道。”

    他挑落了她单薄的衣裳,埋首下去。

    “不行,不行。”

    她还在哭。

    他终于丧失了耐心,将那团今夜,尚未来得及清洗的帕子塞进她的嘴里。

    她呜咽两下,再发不出声。

    他不想听到她哭。

    ……

    在闻到她身上那股清淡的馨香花气时,他克制不住地想往下。

    但在一个擡头间,他看见她乌发尽散,唇瓣嫣肿,浑身不着寸缕,眼神涣散地躺着,晶莹的泪顺着眼尾滑落进枕里,无声无息地,不再挣动一下。

    透过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他见到癫狂的自己。

    “曦珠。”

    他一刹莫名害怕,慌忙将那团污浊拿开,她趴下干呕起来。

    “我错了。”

    “曦珠,我错了。”

    ……

    他抱着她,不断地道歉。

    但在她回首时,他看见了一个不曾见过的,冰冷怨恨的眼神。

    “噔”地一声。

    马车被路上一块翘起的石板硌了下,卫陵惊醒过来,方才只是休憩。

    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半晌,他缓松口气,按两下眉心,又笑起来。

    都是些不着边际的梦境,还是前世的。

    *

    平日夜里,曦珠该在亥时初入睡,但卫陵一直未来找她,她不敢睡过去。

    过了端午后,天气t一日日热起来。

    她没在床上躺,穿着薄白的里衣,曲腿趴在膝上,坐在靠窗的榻边,手里拿着新做好的香缨带,苍葭色,比之前玉髓绿的颜色要深些。

    她做了一天,花纹更精细复杂。

    微微晃动,百数的流苏穗子也跟着飘荡。

    今晚,想必他又在外宴请那群朋友,不知几时回来。

    曦珠有些困了,眼皮直往下搭,枕着膝泛睡过去,忽听一声声的轻声呼唤:“曦珠,曦珠。”

    她迷糊地睁眼,见他正坐在身前,垂眸笑看她。

    卫陵敛淡了笑,低头愧意道:“抱歉,我来得晚了。”

    今晚,她知道他要来,在青坠走后,又将窗栓打开。

    他才得以自己进屋来。

    曦珠擡起头,揉揉朦胧的眼,声音携着醒后的软哝。

    “你才回来呀?”

    卫陵听着,不知为何有种熨帖的暖意,从心上静静地流过,慢声解释道:“两刻钟前回的。去了一趟破空苑,换过衣裳,洗了个澡,才过来找你,怕身上的酒气留在你屋里,明早被人察觉。”

    “嗯。”曦珠应声。

    看他穿着的薄紫袍衫,襟领隐约有湿意,再往上,鬓角也还没干透。身上有澡豆的清香。

    她随口问道:“你喝得多吗?”

    关切的话,让卫陵不禁莞尔。

    “只三杯,听你的话,怕伤身,不敢多喝。”

    今日的他,比起往常要温和许多,都没再说些逗弄她的话,就连神情也低柔。

    “我听青坠说你近日在找书看,便回去翻找了,把前几年看过的带来给你,我觉得挺有趣味,不知你喜不喜欢?”

    说着话,他将放在桌上摞堆的四五本书,递来她面前。

    曦珠早知青坠被收买,有什么事都与他说。他问什么,青坠也是直说。

    起初有愤怒,但现已不管。

    她接过书,随手翻了翻目录,都是志怪传奇。

    能被他看过又拿来的,该不无聊。

    卫陵见她收下,便道:“等你看完了,让青坠送还回来,我再找给你,我那里还有许多,其他书不爱看,就这种写些妖魔鬼怪、悬案志异,尤其喜欢。”

    “好。”

    曦珠点头,准备将做好的香缨带送他。

    却四处遍寻不到,分明睡时还握在手里,掉也只会落在榻上,却哪里都没有。

    “在找这个吗?”

    曦珠闻言转目,才见香缨带早在他那里,都已揣入怀里,现又从衣襟内,扒拉出来给她看。

    卫陵望她还有些昏的迷糊样子,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唇角上扬。

    “我知道你是送给我的,所以自己拿了,不算偷,是不是?”

    便在那“偷”字才出口,窗外的院里陡地响起开门声。

    曦珠瞬时清醒,眼眸瞪圆了,慌张探身过去,扶住他的肩膀,伸手捂住他的唇鼻,让他闭嘴。

    她的心乍然跳动剧烈,听着那脚步声,轻轻悄悄的。

    若是青坠,不用担心。

    只怕是其他人。

    是谁的?

    不是蓉娘的,她分辨得出,蓉娘的脚步有些沉。

    曦珠的气息全然屏住,盯着窗上糊的藤纸,月光清透,上面绰约地映着那棵杏树的影,草丛间窸窸窣窣,等着外面的动静消停。

    卫陵被捂地有些窒气,憋不住了,他轻捏了下她的腰,让她低头看看自己。

    谁知曦珠这一低头,才发觉他那么高的个子,光是坐在榻上,都比常人高出一截来。

    倘若从窗外看,难免看不见影子,猜出她房里有一个人。

    就在这念头冒出时,就听从窗缝钻进的声音。

    “姑娘,你还没睡呢?”

    是那个叫小圆的丫鬟。

    曦珠登时头皮发紧,一下跨坐到卫陵身上,按住他的肩膀,将他上半身给压倒在榻上。

    这动作实在太过迅猛,横跨过去的那条腿便撞上了榻上的桌脚,她闷痛一声,抿唇忍住了。

    “姑娘,姑娘。”小圆在外轻喊。

    卫陵忙要伸手过去,她另一只手拦住。

    曦珠竭力缓过来,俯首朝他瞪眼,让他安静些。与此同时,很快道:“睡了的,才觉得有些渴,起来喝杯水,不小心磕了下脚。”

    小圆平常不侍屋内,只专院外的事,再是连青坠姐姐夜里也不在内室伺候,表姑娘不喜欢人近身,因此好似听到痛声,不大确定,一时没进门来。

    这会听表姑娘这般说,急问:“有没有事?”

    跟着,像是要往门处来。

    曦珠忙叫住:“没事,我要去睡了。”

    她还不大放心,又问:“你起来做什么呢?”

    小圆道:“方才睡着,哪儿飞来只蛾子,跟拇指大小,落到了脸上,我给捉住,到院里走远点放掉。”

    曦珠心下微松,语调平稳。

    “既放走了,你也快些去睡吧。”

    小圆懒打个哈切,道:“好,我还怕吵醒了姑娘,您早些睡。”

    话音落后,再响起脚步声,却是远去的,跟着轻阖门声。彻底的,整个天地间,只剩那些虫鸣低唱。

    曦珠立时松开了手,松懈下来,后背都吓出冷汗,张着唇低吸着气。

    转瞬间,发觉坐在卫陵的大腿上,即刻挪过身子,瘫坐在榻上。

    卫陵被捂地好一刻,乍然得了气,胸膛起伏着,深喘了几口气,顷刻撑坐起来,要捉她那被桌脚撞的右腿。

    曦珠紧张地还未缓过来,当即踹了过去。

    卫陵眼疾手快地抓住,紧皱眉头,沉声道:“我看看伤哪里了。”

    “不要。”

    曦珠挣着。她没想被惊吓后,还要被他看身上。

    卫陵可不管她,将人整个抱坐在腿上,夹紧她的左腿,单将她的右腿放开,一只手握住她的腰,让她连动一下都难。

    “我没事,没伤到的。”

    “那你刚痛呼什么,我耳朵还没聋,听得见。”

    他神情严肃的说着,曦珠有些羞恼,双手还空着,就去打他的肩膀,压着声音:“我说没事,就是没事。”

    他不说话,只将那丝绸的裤脚往上卷起,逐渐地,露出一截莹白的小腿来。

    “不用你管。”

    曦珠挣动地更厉害,捶地他用力。

    卫陵轻嘶一声,拧眉凝她。

    “等我看过,要真没事就放了你。可别打我了,怎么手劲这般大,打地我真够疼的,要疼的我,可忍不住喊出声,被人听见了。”

    被这么一威胁,曦珠不敢再动,恨恨地坐他的腿上,瞧着他。

    卫陵将裤管轻轻一撩,就推到了膝上。近膝盖的地方,已积出一块淤青了,还带点紫。

    他抿紧唇,问道:“上回给你的药,还有没有?”

    她道:“就一点青,擦什么药。”

    “在哪儿?”

    曦珠不搭理他,轻轻地以鼻息哼了声。

    “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找了。”

    她还是不置一词,偏过脸。

    卫陵见此,将人放回榻上,果真走到旁侧的妆台前去找,余光见她一直往这边瞥,就是不说,任他翻着。

    他其实有些明白她的生气了。

    气他来的晚了,还被院里的丫鬟险些发现,吓到了她。

    她能朝他使性子,便是好的。

    这般想着,就在黑漆描金嵌牙妆奁里,找到还未用完的药膏。那回她被曹家妇人打,他让青坠送来的。

    将妆奁里的其余东西快速齐整,盖上盒子。

    卫陵回转榻边,见她坐在那里,揪着裤管在膝上,仿佛就等着他回来,给她上药似的。

    可她还是说:“我自己擦药。”

    他道:“我给你擦。”

    “哦。”

    他望着冷淡的她,忽地就笑了。

    “怎么这样乖了?”

    “乖不乖的,有差别吗?”

    曦珠看明白他了,懒得费力气与他争执,免得动静大了被人听见。

    她噎他:“你还说会听我的,也没见真的听了。”

    卫陵坐在她身前,看着她眉眼间的平静宁和。

    若是她真是此时的将要十六,应当会羞臊地不知所措。偏是因他,才成了这般。

    卫陵脸上的笑散淡了些,低眼扭开药盒,挖了一块剔透的药膏,给她撞青的地方细细涂抹。

    应当是疼的,她的手指攥紧了。

    他轻声道:“不用些力,怕青散不开,明日瞧着肿地更厉害。”

    曦珠蹙眉嗯了声,垂眼看他的手,指骨分明,经络清晰,掌心温热地按在她膝下的地方,仔细地按揉着,却指腹粗糙得很,带着一股股的酥麻。

    她略微擡眼,见他正神情专注,低眉敛目地看着她的伤处。

    “要不要养只猫儿?”他倏地问。

    曦珠疑惑自己未听清,颤了下睫。

    “什么?”

    而后听他说:“我一个好友府上,才下了一窝猫崽,是狮子猫,我去瞧过了,长得可爱好看,白金色长毛,眼t是蓝的。想着你在家里没趣无聊,就想抱一只给你养着玩,但怕送来后你不喜欢,还是先来问你。”

    “你要不要?”

    曦珠毫不犹豫道:“不要。”

    卫陵擡眸,看着她道:“别担心,你要的话,我有法子送给你的。”

    曦珠还是摇头。

    “我不想照顾。”

    见她真不愿,卫陵不在意地笑了下。

    “那就算了,倘若你想要其他的什么,尽管跟我说。”

    正好擦完药,他又俯视她腿上的伤,嘱咐她道:“先别急,等药干了,再把裤子放下来。”

    尽管他如此,曦珠还是看出了他的失落。

    他在讨好她。她心里清楚。

    曦珠踟蹰了下,还是握住了他垂放在膝上的手腕,轻声道:“你给我看看你的手。”

    “嗯?”

    卫陵有些困惑,“怎么了?”

    低垂下眼,她正掰着他微蜷的手指,他顺着那力道张开了手掌。

    手上有些细小密遍的伤,是这两日新累上的,指腹上也有些带刺的薄茧。

    卫陵骤然知道了她的意思。

    他问:“方才是不是不大舒服?”

    “没有。”

    曦珠托着他的手,低头看着,问道:“你在军器局的活是不是不好做?”

    她不知怎么想起前世,后来再见他,畏视他的眼神,都是垂着脑袋,看得最多的便是他的手了,变得愈加遒劲,却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

    心里充盈着暖热,将要满溢出来。

    卫陵就着她捧起的手,以食指挑起她的下巴来,对上他的视线,唇角漾开笑意。

    “表妹关心我呢?”

    曦珠见他又不正经起来,挥掉他的手,睇他一眼。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卫陵便握住她的手合在掌内,缓声道:“在那里面做事,常碰摸硝石火药什么的,还有铁器,手难免糙些,我都没细看自己的手,你这时提到,我才见的。”

    “你小心些,那些东西危险着,可别伤到了。”

    曦珠到底关心他一句。

    “记住了,我会小心的。”

    卫陵望着她温柔的面容,点头,笑应着她。

    *

    将近五月中旬,距狄羌再次南下反攻,不过四个月了,到时他必须离京。

    想到要与她分别很长一段日子,便愈是珍惜现今,每回两人的相处,也想要她高高兴兴的,不再被那些事烦扰痛苦。

    但他没料到的是,秦令筠的归京,打破了他的布局,并让一直隐伏在他心里的担忧成真。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1《玫瑰的故事》作者:亦舒 2《颜心记》作者:时音 3《交错的场景》作者:松本清张 4《月升沧海》作者:关心则乱 5《梦华录》作者:关汉卿 6《在暴雪时分》作者:墨宝非宝 7《长相思第二季》作者:桐华 查看图书全部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