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不酸
半个时辰前停下的细雪,在依旧翠绿的松柏上堆起薄白,寒风一吹,针叶微晃,抖落霏霏雪声。
孔采芙看了片刻,道:“是去年十月初二的法兴寺吗?”
她忽而问:“你难道不怕我将你与柳曦珠的事说出去?”
无缘无故的,那样的天气,又是重伤方愈,他前往法兴寺,能与之相关的,只有那时同行前往的柳曦珠。
卫陵并不否认,“与二嫂这样的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力很多。”
他面上犹笑,声低了些:“我当然怕了,但我相信我再怕,也比不上二嫂的怕,二十余年的高风亮节可别毁了,让人背后议论得好。”
又是半晌的静默,顿然一声极短的吐息,而后是泠泠笑声。
“想不到这个家里最难料的人竟然是三弟。”
“彼此彼此,二嫂不遑多让。”
孔采芙端视他。
这还是嫁进卫家后,她第一次正眼看卫陵。原以为纨绔不堪,成日玩乐,却不知何时已会揣摩人心,继而拿捏了。
她收敛淡笑,问:“你想我怎么做?”
卫陵哂然:“我向来懒散不管闲事,二嫂该是清楚的,你要与二哥和离,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不想在外面听到此次和离,是因一个外室的任何风言风语。”
本是想告诉父亲后,暗中处死那个外室,再将淮安那边的公案,消除卫度留下的把柄。
但当今生变,只得改法。
他直言:“卫家这边父亲会处理,只是要二嫂守口如瓶。”
孔采芙问:“你要保你二哥的名声?”
“他的名声算什么东西,我唯一要保的只有卫家。”
卫陵好笑,眼见后面母亲和大嫂追赶上来,躬身垂首,朝她作个揖礼,沉声道:“烦劳二嫂最后费心一番,自然地,二嫂担心的事我也会烂在心里。”
溅雪回风里,玄影远去。
孔采芙站了一会,才微仰起头,望着头顶的明月光。
那时,沈鹤说当年他也去了那场春日诗会,却晚了一步,她已与卫家二子一起离开。
不久后,就传出孔家和卫家缔结婚姻的喜讯。
他便离开京城云游四方,直到去年入秋才回来。
“采芙!此次是那个混账对不住你,我与你公爹会教训他,保他以后不会再犯,至于那个外室,你公爹已让人去带回来处置。你心里有怨,娘能理解,我们都站在你这边,定都帮你。”
方才二媳妇出来后,杨毓见丈夫气地旧伤发作,咳嗽不停,赶紧让其服药。丈夫缓过后,让她先来稳住二媳妇。
这么些年来,董纯礼与这个弟媳因性情不一,私下并不大亲近,也说不上几句话,但平日府上事务繁杂时,都会尽心帮忙。
她是真没想到向来清高的二弟会做出那等败风之事。
但这会,她得帮着劝,“采芙,你再想想还有阿锦和阿若,你要与二弟离了,他们可怎么是好?”
孔采芙听着她们的劝说,想起卫陵的那些话。
她的面容恢复冷淡,仍然从容道:“我与他是一定要和离的。”
看向了婆母,她说:“但我可以应允一件事。”
*
卫远刚与亲信嘱咐完父亲交代下来的事,遣人去淮安那边,将可能残留把柄的地方再翻查收拾干净,眺到不远处过来一人。
当时父亲气在当头,二弟那副身体哪里能扛得住父亲的揍,他顾着拦住父亲,在门内瞥到过三弟一眼,但一会功夫,人就不见了。
“我方才见你在门外,怎么后来就没影了?”
卫陵笑道:“原是有事要找大哥帮忙,听说你来正院了,过来寻找,哪里想到二哥做下那样的龌龊事,父亲还发那么大火,我还敢上前凑热闹不是?”
卫远听他这样一说,顺着问道:“什么忙?”
卫陵便将今晚藏香居有人纵火的事说出。
卫远惊诧,这晚真是异事频发,不觉攒眉问:“要我帮你查纵火的人是谁?”
“是,案子虽报给京兆府,但正月年节里,衙门里头有得忙案子,等找到凶手,都不知要到何时了。”
卫陵道:“大哥手下那个叫张允之的,最擅追查此类事,所以才想请大哥让人帮这个忙。”
卫远失笑,“你连这个都清楚?”
他又说:“我们是亲兄弟,说什么请,尽管开口就是,我即刻让张允之过去。”
卫陵道:“现下爹娘都在为二哥操心,大哥可先别让他们知道了。”
卫远知晓卫陵是担心爹娘知道他与表妹的事。他拍了下三弟的肩膀,道:“你放心,我是那个多嘴的人?”
此话暂且过去。
卫陵浓眉微紧,问说:“爹的身体怎样,这次可没被二哥气出毛病来?”
卫远轻摇下头,道:“前些时御医过来诊看,说要平心静气地修养身体,但你也知爹那个脾气,方才吃过药……”
两人说着话,先一道往内室去,看望父亲。
*
除夕宫宴后,温滔每每想及卫陵那个轻蔑的眼神,恨意与日俱增,时刻在想法子报复。但国公回京,他又怕惹出什么事来,不好对付。
还是他身边的一个小厮说,既然卫三爷不好教训,那个表姑娘倒是可以欺负。
总归不是卫家的人,只是一个与国公夫人扒着丁点关系,才去公府寄住的商户女,不若一个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常独自出来做生意?
真是一个好主意!
温滔摸一把身上因养伤而消去许多的脂肉,那时卫陵便是在藏香居门前用鞭子打的他。
痛地他差点一命归西,咬牙切齿地与小厮商议,很快就选定在上元节。
往年到了这日,各地走水的事常有,藏香居若是烧起来,也只会被认为是意外。
瞧瞧他多聪慧!
到十五当晚,底下人忙活一通回来,说是那个后仓有人看守,他们翻墙放火时被发现了,只得将那人敲了脑袋,然后挪到里面一起烧。
温滔搂着新掳来的哪家姑娘,捏捏小手,摸摸细腰,乐道这种细枝末节不打紧,只要烧了藏香居就好。
虽说那个表姑娘长得让人神魂颠倒,但谁叫卫陵与他在这京城不对盘了十多年,烧了铺子也不能怪他。
要怪,就去怪卫陵。
当晚听得藏香居的后仓几乎被烧个精光,温滔心情大好,往长乐赌坊去,大肆投金扔银,与人赌地尽兴。
也是时来运转,从前都是十之赢六,但今时却是十把赌局,能赢□□。
一旦上瘾,便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埋头在赌桌上。大家都围住他,说这是好运来了。
温滔索性住在赌坊内,豪言要杀地来者输个精光。
却是翌日下晌,一桌围赌的人群外层有人喊道卫三爷来了!
凡是在长乐赌坊玩的人,都听过卫三爷的名头,那是个稳赢的人物,从没失手过。起初卫三爷传出些名时,以一份赌资获十倍的利,只要有点赌性的人,都要去挑他,但都输地口袋空空,铩羽而归。
甚至有人输地倾家荡产,都跳护城河了,愣是让卫三爷唤人救起来,嗤笑嘲弄:“就你这点家底都输不起,还敢与我赌,输了就想寻死?那也得先将欠爷的银子补上。你死了,难不成爷的银子得去阴曹地府找你要?”
围观的人哄然大笑。
渐渐地,没人敢与卫三爷赌了。
再后来,听说卫三t爷又是救人养伤,秋猎昏睡,跟着就去神枢营了。
短短半年,跟变个人似的,都不来这里玩上两把。
乌烟瘴气的赌坊内,各个挨着相传,喧腾吵闹里,得知久不见人的卫三爷来了,纷纷让开路来。
一直延到温家公子那桌。
温滔望向过来的人,一时有些慌张,怕卫陵得知他让人火烧藏香居,才过来找他算账。
谁知见人坐下了,随手拿骰盅摇了摇,开口就是:“之前你哪回不是输给我,手气臭到不行,适才还没进门,就听说你今日运道好得很,还要杀遍全场。”
卫陵不屑道;“我与你赌一回,来不来?”
起先一通贬低暗讽将温滔说地冒火起来。
以前不是没与卫陵对赌过,确实次次输个精光。
当下赢得一昼夜,兴头激昂,拍桌道:“来!”
不赌就是认怂。
周遭人一瞧,嚯,这是有好戏看了。
按着规矩,开赌前要摆上各自筹码。
卫温两家都是京城摸不着底的权贵门阀,若非这两纨绔子弟沉迷赌事,赌坊内的众人可接触不到这等人,都凑过来观战。更何况再见卫三爷下场,要学看其中门道。
一个挤着一个,都没落脚的地。
但谁知片刻过去,三局下来,卫三爷竟输了一局。
震地人呆住,随即争议起来。
接着三局,卫三爷又输两局。
议论声更大。
“这怎么就输了?难不成气运用完了?”
“别不是给转到那姓温的身上去了?”
……
赌这门事,多的是人信这玩意。
温滔愈觉身心舒畅,见卫陵手攥紧成拳,指节咯咯作响,眉飞色舞起来。
再听人群言语,更觉得天眷好运于他。
“再来!”卫陵满脸郁色喊道。
这把三局,是全赢了,终于得见笑意。
温滔却是沉下脸,“继续!”
接着三局胜两局,重赢。
卫陵将骰盅狠掷在桌上,“来!”。
同样三局胜两局。
……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下,深夜来临。
赌坊内灯火通明,桌上的人赌地忘乎所以,甚至记不得吃饭如厕,围观的赌徒们也看地热火朝天,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也不怪他们如此,实在是越往后面赌,那筹码不断往上累加,已到了一个骇人的数目。
纵使他们几代家底,都拿不出来。
温滔双目赤红,及至半夜,已是输掉两座庄子。
分明一开始赢得卫陵许多,但到后面,却是一局未赢。
周围人声喧嚷,他更是不甘心。
为了赢回来,继续加筹码。
已不管拿出来哪处的田产屋契,小厮拉劝他,别再赌了,他全听不见。
“滚!”
温滔一把推开小厮,接着与桌对面的人赌。
一切终止于天光熹微时。
温滔终于输到再拿不出一分筹码,眼见卫陵要走,明白过来先前是在耍他,登时恼羞成怒,抄起了椅凳,就扔砸过去。
众人眼前一花,就见卫三爷一脚踹飞了那张凳,扑过去将人一把摁倒在地上,一拳砸了下去。
一时场内鸡飞狗跳,骰子银子撒落满地。
有人争着抢银子,有的拉架,还有的呐喊助威。
温滔脸上才被揍了一拳,顿觉得整个牙关都脱落下来,口内满是血气。眼前的手指成爪,都要袭向喉咙,他吓地瞳孔剧缩。
那一瞬,他觉得卫陵真的要打死他。
但最终没有落下。
“等着吧,你的死期还没到。”
卫陵收了手,冷笑一声。
随即起身推开人群,往外走去。
*
连续两日,曦珠忙于藏香居失火后需处理的杂事。曹伍家人的哭闹、京兆府官员查案、仵作验尸、开年买方的香料契据重立,以及赔付……
她看着契纸上需赔的银钱,撑抵着额角,纵使将这两年铺子的盈利全都填进去,仍然不够。
还是要动那笔嫁妆。
曦珠已在想回府后,该如何与姨母提此事。
当时进京后,成箱的嫁妆是被登记在册,放入公府库房内的。
她还在想,倏听帘子外柳伯讶然的声音:“您怎么来了?”
她疑惑是谁,望过去,那方靛青的布帘就被掀开,一人走了进来。
是卫陵。
曦珠慌地一下子站起身,疾步过去,还没问他为何过来。
他径直将手里的一方黑漆描金檀木盒递了过来,道:“你看看,这些应该是够的。”
曦珠打开盒子,就见里面叠放着一摞银票,一张张,面额都是一千两。全加起来,是一个惊人的数。
比那晚他与她核算下来的数,还多出一千五百两。
卫陵道:“我知道你在发愁这个,所以拿来给你,若有哪处账面漏掉了,还不够,你与我说,我那里还有。”
她捧着盒子,愣住。
忽地嘴里被塞进什么,一股酸意漫开,她不觉蹙起眉来。
“是什么?”
她含糊地问。
卫陵嘴角略弯,“糖,酸不酸?”
实在酸得很,她有些想吐掉了。
他道:“咬一咬。”
曦珠咬了,里面裹着浓稠的糖浆,缓慢地流溢出来,混在那股酸里。
“还酸吗?”
卫陵伸手,笑着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腮。
“别闷闷不乐了,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
她慢慢吃着,知道他在哄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