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疯她
“你拿回去,我不能要。”
曦珠想,该是那晚他与她清算账目,知晓她的难处,才会拿这些银票给她。
虽说赔付的银钱巨多,但她赔得起,并不需他的帮忙。
更何况前世那些年姨母重病在床,而董纯礼早两年难产过世,随同大表哥下葬,她协同姨母管理公府中馈,除去各处开销出入,还有各房各院的账,自然地,也清楚卫陵名下的那些产业。
这样一大笔钱,对现今全依托家里的他来说,是不易凑齐的。
又仅仅一个昼夜。
曦珠有些疑惑,却都不收下,怎么好问。
她咽下嘴里的最后一丝甜味,将盒子捧去他面前,与他解释道:“三表哥,我有钱的,可以先挪用我的嫁妆,等京兆府抓到纵火之人,再想法子补上来。”
“你将银票都拿回去,若是被姨母发觉少了这些钱……”
不言而喻。
曦珠还未与姨母说藏香居失火的事,但这晚回去,必定是要说了。
她自觉都说得明白,见他还是站着,不伸手接过,只低垂眼抿紧唇,猜是他脾气又上来了,正要再劝,就听他说。
“曦珠,此事是我对不起你。”
曦珠莫名其妙,下意识问道:“什么意思?”
卫陵肩膀几番颓然,都不敢看她,语气也低下去。
“是我牵连到你了。”
话出口后,似是起了头,他便不管不顾道:“纵火的人是温滔,他想找我麻烦不成,转而报复到你身上,才会让人在前晚烧了后仓,让你现在为难成这样。”
“还连累死了那个叫曹伍的伙计。”
尾音带了些犯错后的惶恐,和渐起的愤怒。
曦珠被这一连串的话怔住,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看向卫陵。
“你放心,这些银票不会让娘发现的,我昨日下晌去找了温滔,当时他在长乐赌坊,我就与他赌了一晚,赢得这些,一出来我就来找你了。”
他擡头瞥了眼她的脸色,又赶紧落下。
“我先前答应你,不再去那些地方,但这回……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以后不会再去赌坊了。”
曦珠这才注意到他一身空青的窄袖锦袍皱乱许多,一双眼内亦有彻夜不眠残留的疲倦血丝。
她后退一步,跌坐到椅上。
她没料到这场蓄谋的大火,只是因为他与温滔的那些恩怨。
只是因世人所说的,两个纨绔子弟之间的纷争。
却使无辜之人丧命。
曦珠想到昨日一早,曹伍那对年迈的父母来接走儿子,哭倒昏晕的场景,以及那个尚且年轻的妻子,撕心裂肺地叫喊。
曹伍还有一双尚未满百日的儿女。
前世,流放峡州后,失去一切庇护的她,才知道未有支撑,一钱一厘的难挣,也与许许多多的贫寒百姓交道,得知他们生活的艰辛。
然而如此,他们有时还是会送来瓜果,或是教她缝补衣裳,又告诉她哪里有活做,可以多挣几板铜钱。
她隔墙听到过,他们说,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家,带着几个孩子,够可怜的,也是够傻的。
他们的一生沉淫柴米油盐里,说话不免带有粗俗,争议个没完,胡乱猜测,就像她曾经最厌恶的那些长舌的人。
但当她遇到难处时,他们又会尽心尽力地帮她。
临了道:“要有事不懂,就来找叔婶几个,晓得不?”
正因在真正的世俗里生活过,曦珠才更难理解当今。
这一刻,她从t卫陵的话里,恍惚意识到权贵与平民间,是彻底分裂的。
藏香居失火后,需赔付两方的银子,她可以承担,但人命呢。
“曦珠。”
他半蹲下身,握住她的双手,以一种不符他身份地位的低微,仰眼看她,神情担忧。
曦珠俯视他。
她眼前又晃过那时他的厉呵,然后冲入火场中,与那些街邻一起救火的景象。
“你在想什么?”他问。
她看他好一会,终于道:“曹伍的死怎么办?”
卫陵承诺道:“这件事因我而起,自然我去解决,你别担心,我会让温滔偿命的。”
曦珠不知为何,脑中有一瞬的眩晕。
他将木盒塞进她手里。
“你拿着,别再推了。”
盒子的沉甸让她缓过来,顷刻,踟蹰地张了张嘴,终究问他:“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卫陵将自己一双消去血肿的掌伸展在她眼下,有些被眷顾到的欣喜,脸上有了笑容。
“我听你的话了,有好好上药,你看,是不是好多了?”
*
昨日晌午,属下张允之回来将藏香居失火的始末都告知,卫远惊讶间,就知此事难以善了。
勿说因太子和六皇子夺嫡,卫温两家不对付,三弟与那个温家的独子温滔,不时就要闹出打架斗殴的事。现下三弟喜欢表妹,更是不能罢休。
此次回京,他听说三弟曾在藏香居门口,将温滔狠鞭一顿,还惹地温甫正进宫告状,皇帝下旨责罚三弟。
这回情形更加严重,三弟可别做出什么错事来。
父亲正在二弟的火气上,再惹上去,不知后果。
卫远想过转,自己又去忙活次日孔家上门之事。
二弟和二弟媳和离,并不单是卫、孔两家的纠纷,还涉及次辅孔光维对太子一党的态度。
另外诸多其余因素掺杂,实是复杂,必须处理地慎之又慎。
翌日正午,卫远与父亲送走孔光维,见父亲正召幕僚门客,要跟上前去,瞥眼见三弟过来,暂停了脚步等他。
人至跟前,就问:“你昨日没去神枢营,晚上也没在府上,到哪里去了?”
上元一过,照例要去上职。
卫陵哪里来的心情,晚上到长乐赌坊去。他不瞒着大哥,老老实实地说了。
卫远道:“你也不怕被爹逮住骂了?”
卫陵笑说:“爹现在哪来的空管我?”
跟着偏头看了看议事厅,问道:“我刚瞧孔次辅走了,说的如何?”
卫远皱眉。
当初二弟要娶孔家的女儿,爹就不答应。那时二弟也是真痴心,愣是跪在爹书房一夜,求得这门婚事。
这下要和离,又是二弟先犯的错。
这么多年下来,不论是卫锦和卫若两个孩子,亦还是卫孔两家的关系,爹娘都不同意和离。
但照二弟媳那样的性子,这事是拦不住的。
十五那晚,娘和他媳妇劝说回来后,道人定要和离,但可以答应不将那外室的事说出去。
对外,两人只是因感情不合而和离。
这缘由说出去,只怕要惊吓整个京城贵门,没听说哪家夫妻是因这个由头和离的。
日子再是过不下去,无论家族争斗婆媳磋磨,还是为了妾室或外头哪个莺莺燕燕,也得为了孩子,为了两家联盟的利益,硬着头皮过。久而久之,几十年过去,都老了,折腾不动,也就安息了。
望着膝下的子子孙孙,笑着感慨或是埋怨一两句,一生就那样过去了。
但这由头按到二弟和二弟媳身上,似乎说得过去。毕竟当年两人要成婚,也够让人吃惊。
只是……
“他是疑女儿不可能无缘无故要和离,当下那边怕是在搜查,就连你二嫂也被孔夫人亲自接回孔家,怕是盘问起来了。不过父亲已在考虑应允和离,想来她不会泄露。”
这外室的事要传出去,足以丢尽公府卫家的脸面,父亲忙碌大半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卫远心里清楚。
如今淮安那边早让人去抹公案,卫度当时消除俞花黛在名册上的踪迹,是以病故之由,如此也方便处理人,现下京城这边凡关那个外室的痕迹,全都抹杀干净,孔光维想查,哪里能查得出来。
卫陵闻言,不由想起前世这桩外室之祸,并非如此简单。
前世事发时,应在六月初,而非上元。
说起事发的起因,便让人觉得几分可笑。一个官员夫人为了追查丈夫在外养的女人,结果发现卫度和俞花黛,惊骇之下,赶紧回家告知属六皇子一党的丈夫。
之后,就是俞花黛消失。
父亲发觉此事时,同样怒打了卫度一顿,极快派人去找外室,要处理干净。
而与此同时,俞花黛再次出现,便要报案,说镇国公府要谋害她,紧跟着说出当年卫度隐瞒官差,强逼她做外室,甚至拿出其父亲遗留的残本,说卫度纠集官员谋害良臣,自己的父亲是无辜被害。
孔光维率先上折问罪卫度,接着以温甫正为领头的六皇子一党官员开始大肆弹劾。
皇帝下旨令三司重查当年旧案,俞花黛被关押刑部受审,却中毒而亡。
适时太子老师,也曾是卫度老师的刑部尚书卢冰壶,被牵扯进来。
嫌犯中毒一事系他营私舞弊。
一个小小的外室,最后牵连甚广。
卫度被夺职,孔采芙与之和离,太子一党失去孔家的支持。
刑部尚书卢冰壶被贬谪出京,内阁重组,翰林学士姜复代其入阁,成为阁臣。
六皇子一党大胜,在皇帝的暗许下,年满十六岁的六皇子,不必按制远走京城,封王就藩,继续住在皇宫。一时太子一党不敢多动。
秦家见形势大变,转投六皇子。
后来也是在两个月后,狄羌内部政权更叠完毕,北疆又陷战事,皇帝又想起镇国公府,重新启用。
卫陵道:“孔光维当年见太子兴起,想找门路与咱们搭上关系,还装的一门清高,要卢尚书来说亲。现在不见得一定要查出什么,做出这个样子,无非就是向外表明是二哥的错罢了,与自家女儿没什么关系。”
又是笑笑,“再说二哥和二嫂和离,卫锦和卫若不是还在吗?那也是他孔家的外孙外女,打断骨头连着筋,只要孔光维有心,与卫家哪里能断?”
现在可不是太子党式微的时候,孔光维最会见风使舵,还得和卫家绑着。
若是以后事态变化,孔家也不必再交好了。
这番话将卫远好一顿错愕,与父亲所说一样。
“你什么时候看得这么透了?”卫远扬手,要往他脑瓜子拍去一记。
“我又不傻。”
卫陵一矮身,躲过大哥的偷袭,揶笑道:“大哥别是没看出吧?”
卫远不想他躲得快,又被他似嘲,也笑了。
“哦,确实没看出,只待会可别有人求到我面前来。”
话音甫落。
“大哥,你是我亲大哥,再帮我一个忙。”卫陵求饶道,伸头过去,“你打吧,只别将我打傻了。”
“行了,多大的人了,说吧,是不是温滔的事?”
卫远不跟他闹了,问道。
卫陵站直,敛淡脸上的笑,道:“这回他将京城以及京郊好几处田庄屋舍都输给我,但我不想便宜放过他,这些年他在外犯了几桩人命案,强抢妇人投井自杀都有,我想请大哥找人收集罪证。”
豪门勋贵的子弟,多有人命案子,或明或暗里的。
谁不招惹谁,都当无事发生,毕竟一揭发,就是互相揪把柄了。
“你这是要置人于死地?”卫远静问。
卫陵道:“我当时没将他打死,已是我手下留情,让他多活一段时日。”
眼见三爷和大爷在那头说话,阿墨还在想一桩事。
近日来,他一直疑惑在心。
自去年十一月初,好似就是秦大爷去藏香居见表姑娘那次后,三爷就让他筹备起银两来,还是一笔巨大的数目。
他不知要做什么,自三爷重伤醒后,许多时候,他都照吩咐做事,不再多嘴。
而昨日,三爷将那些兑换成的银票都拿走了,去过长乐赌坊,就往藏香居赶,出来时,没见那个盒子。
银票是都给了表姑娘?
阿墨才知道藏香居失火的事。三爷事先准备,是早预料到了?
另有一个猜测,他不敢去想,太过悚然。
*
天色逐渐暗下。
他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在廊下犹豫好一会,才端着药,推门走进去。
屋里很t安静,他轻关上门,转进内室。
清透的月辉下,她披散着头发,抱膝在窗边的榻上,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衣,埋着头,似是睡着了。
他忙过去,把药碗放在桌几,将薄毯掀起,要给她盖上,抱她去床上睡。
却见她擡起头,看向他。
她并没有睡。
他的动作顿住,缓缓地,还是将毯子披在她身上,坐在她身边,温柔道:“你今天都没吃什么,刚才来时我让人去做了,等会就好,现在先将药喝了。”
她冰冷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苍白孱弱的脸上,一双淡琥珀的眸盯着他。
“我问你,当年藏香居是不是你让人烧的?”
他闭了闭眼。
“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自始至终,你都在骗我!”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忽然歇斯底里地质问他。
他喉结滚动了下,道:“我可以解释,那时秦令筠对你虎视眈眈,那年十月底羌人要南下,我必须去北疆。若你总是在外面,我怎么能放心……他后面回来了,都想尽办法要将你抢走。”
她浑身颤抖。
“不要再提那件事!”
“好,我不说。”
他伸手掠压了下她鬓边的碎发,然后端过那碗温热的药,“郑丑说你的身体要好好调理,药必须得喝,听话,好不好?”
她扬手打翻那碗药。
浓黑的药汁泼洒他的衣袍,一片热气袅散。
下一刻,她抓住他的前襟。
“我说了不喝!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放我走!”
他道:“再等等,快了,等所有的事都安稳下来,我就放下京城的一切,与你一道离开。”
他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按住她的挣扎,听她一遍又一遍地惨厉喊道:“我会被你逼疯的!”
“迟早有一日,卫陵,我会被你逼疯的!”
……
床角一盏明煌灯火,卫陵从黑暗里猛地睁开眼,胸膛起伏不定,冷汗淋漓。
抓过枕下的药,灌入口中,吞咽下后,他喘了好几口气,才渐渐松缓过来,自言自语地喃喃。
“原谅我这一回……原谅我。”
“曦珠,曦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