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情人
自正月初九那晚回府,听到妻子信手而弹的那首曲子,卫度昼夜难眠,惧怕后知后觉地从脊骨攀爬上来。
临近年关的那段日子,户部太忙了,他甚少回府,遑论多想西四胡同还有一个外室。
后头父兄回京,一堆事压下来,他更是不敢多动。
等听到花黛失踪,已距事发不知过去多久。
他不停催促随从,赶紧去寻人,大街小巷,城内京郊,每一个地方都不要放过,隔一个时辰就要与他报听消息。
他还令人去查这些日妻子的动向,连同她身边的那些丫鬟婆子,全都要彻查清楚。
花黛是否真的被她得知,且也是被她藏起的。
但他又疑惑,为何她得知后,不与他直接对峙?
这些日,她依旧与从前一样,晨起后弹琴看书,教导两个孩子,午时休憩,见客回礼,并无半分异样。
随从也为难说:“国公和世子归府后,府上人员来往甚多,又是访亲拜友的正月,便连二夫人处,亦有好些人来访,属下已经在尽力找寻,但怕……缺漏某处。”
卫度狠狠揉捏疲钝不堪的眉骨,回想这桩事的起始。
去年二月初,他领了朝廷派下的差事,前往淮安办案。淮安知府俞礼贪污受贿,暗中又是温甫正的人。
这些年,太子党和六皇子党都在互揪错处,打压对方派系的人。
他前往淮安,便是要除去俞礼此人,而后再由同僚举荐己方官员。
淮安地处江南鱼米之乡,富庶繁荣,每年上缴入京的税银占据国库一角,知府职位自当是一份美差。
为收集证据,他住进了俞府。但谁知俞礼一早得到消息,胆小得很,为了保命,令其最貌美的庶出女儿花黛前来侍t奉他。
花黛温柔貌美,擅长琴诗。
这便是专攻他的喜爱之处。席上,他能听出她琴艺的高超,也明白她来侍酒时,莞尔一笑背后的深意。
他并不吃这套,那时他还想着京城里的妻子,以及两个孩子。
一日日过去,到了四月,他已将俞礼犯法的罪证掌握大半。
那晚,兴许是俞礼知晓结局不可逆转,将气都撒到了花黛身上。
他听到书房内,那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和诸如“没用的东西!连勾引人都不会!”之类的辱言。
随即门被打开,她捂脸跑了出来,眼里盈满泪水,撞见他,撇过一眼,就匆匆跑进朦胧的春雨里。
那时,兴许是江南的烟雨太过柔软了,待了两月的他,心里竟莫名泛起一些怜惜来。
等证据全齐,判定俞礼罪行那日,俞家被抄,府上的女眷都将被充入教坊司。
而他也在收拾行李,准备返回京城。
他不该再去那个园子,自然也不会听到她的抚琴声。
她应当得知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琴声悲凉至极,隐约有啜泣声。
便是那一刻,他想保下她。
想要在名册上销去一个只是庶出身份的女子人名,于他而言,并非难事。
自此,花黛跟随他身边,来到京城。
花黛对他说,她自幼就被兄姐欺负,母亲也被父亲的原配夫人磋磨至死,自己一人躲在角落里长大,自学琴棋书画,长大后是因一副容貌才被父亲重视,要将她送人谋利。
她跪地朝他磕头,说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以后会一心一意地侍候他,只望他不抛弃她。
一连多日,缠绕卫度脑子的,除去他私养外室被发现后,恐会引发的轩然大波而担怕,还有花黛的这句话,越发明晰。
然而妻子,始终平静。
她一定是知道了。他愈加笃定。
焦灼惧意,似同那场绵绵的春雨,要将他淋的骨消魂散。
“为何不质问我!你究竟要做什么!”卫度几乎想朝孔采芙吼道。
但他还在忍,他不能先说出口。
日夜紧绷的神经,都因她一个动作,一句话而更加拉紧,将近极处。只要再多一丝的外力,都要拉断。
直到上元的到来,她要带两个孩子回娘家孔府过节,他陪同一起。
他与岳丈说话时,时刻注意着她,然后看见她与岳母一道去了后院。
母女两个自然有私话要说。
她会不会将此事说出?
他坐立难安,恍惚错乱。岳丈问他怎么回事,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说:“爹爹这几日都这样,昨日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童言无忌,他只能搪塞过去。
回公府的马车上,他们一路无言。
而也是这晚,随从来说有花黛的消息了,压低声音,战战兢兢地告诉他:“二爷,人在二夫人的别院里,还好好的。”
天地恍若一霎崩塌在眼前。
卫度终于将那句话说出口:“花黛在你那里,是不是?”
与预想不同的是,他也很平静。
既然被发现,就要想好接下来该如何处理。
“二爷找了这几日,是不是觉得很害怕,我知道依你的能力,迟早会找到我这里。”妻子闻言,还在看书,连眼皮都不擡一下。
“你知道为何我要这样做吗?”
她冷若冰霜的脸上不见丝毫愤怒,道:“我想让你知道,当我得知你有一个外室时,是何等惶然的心情。”
从娶她时,卫度就知道,这是一个与世俗所标,截然不同的女人。
“还记得你当初要娶我时,说过的话吗?”她问。
接着冰冷地复述当初他的一字一言。
“阿芙,我发誓,此生此世只衷情你一人,也只对你一人好。”
那时少年情钟,轻许诺言,经年倥偬而过,到底是什么消磨彼此的感情。
他低下了头,唤她:“阿芙。”
多久没这样叫她了。
她没有应。
“阿芙,我会将俞花黛送走,我们重新开始。我们还有阿锦和阿若,你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他说,在求她了。
她用叶签放置看至的页间,合上了诗册,终于看向了他。
“我还以为你忘了阿锦和阿若,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有两个孩子。”
她清淡的语气,在嘲讽他一般。
“想要我原谅你,可以。”
她端坐榻边,瓷白肌肤泛着冰凉的光泽,缓缓道:“你现在就去与爹娘说出实情,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一丝不漏地告诉他们,以防你下次再犯错,我就原谅你,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否则,我亲自去与爹娘说明,然后与你和离。”
她垂下眼,俯望他的神情。
卫度沉下心,他知道她说到做到。
他想,即便爹娘得知,会打骂他,但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父亲更不会容许太子一党与次辅孔家生出龃龉,从而断掉关系。
采芙会原谅他这一次。
花黛还能活着。
他已经没有后路可退。
卫度听从了妻子的话,又眼睁睁地见她叫丫鬟去请大哥和大嫂,一同往正院去。
她如此说:“这样的事,难道不该大哥和大嫂也知道吗?”
她要将他的脸面按在地上狠搓。
而他无能以对。
他撑着一口气,犹入地府,与她一起往正院去。
但很快,卫度就知道,孔采芙是要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她说谎了。
自相识起,成婚多年,她第一次说谎。
*
连着大半月的繁忙,自今晚十五一过,好歹能歇下来。
杨毓给丈夫身上的陈年旧伤上好药,收好药盒,就听元嬷嬷说二子和二媳妇过来了,道是有重要的事要说。
还将长子和大媳妇也叫来了。
她讶然,不是刚从孔家那边过来吗,难不成是那边出了什么事?
卫旷拧眉,背后伤痛翻滚,也不等药干,径直起身拢好衣襟,大步迈出去,道:“走,去看看。”
杨毓紧随丈夫身后。
到了厅中,却见卫度跪在地上。
没等诧异询问,就听到那一番罪己的话。
卫旷脸色骤然一沉,一只眼惊怒地紧盯二子,只觉得身上的伤更为胀痛,心火窜动,胸膛起伏不断,听完后半晌没动,缓了好一会,终究擡脚,一下踹了过去。
“混账东西!你给老子滚出去!”
卫远本要与妻子和孩子出门玩了,却被叫来正院,也是不解。
这会被二弟的话震在当场,再见父亲气地大动肝火,赶紧上前拦住。
他知祖父那辈,卫家就因一个妾闹地家道中落,父亲呕心沥血,才有今日卫家的荣光。
卫远作为家中嫡长子,又是世子,自幼跟随父亲身边,他再清楚不过一旦触及父亲的逆鳞,便没有丝毫容忍的余地。
而卫家的将来,是父亲最在意的。
因此,卫家的子孙不管再如何肆意言行,狂妄作为,也要牢记一点,绝不能丢卫家的脸面。
倘或此事外传,后果不可料想。
卫旷气急攻心直骂:“我卫家的家训你还记得吗?我看你读这么多年书,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还没死,你就做出这种事!老子今天打不死你!”
卫远强拉住父亲的手臂,心下叹息,二弟表面冷然,却是家里最易心软的人了。
杨毓也被二子气地两眼发黑,被同样吃惊的元嬷嬷扶住,再听到二媳妇说:“他既做下这样的事,我必要和离。明日一早,我会让爹娘过来商讨此事。”更是险些跌倒。
卫度的心口被父亲一脚重力踹地飞出去好远,痛地将要吐血,又听到孔采芙这句话,睁大了眼。
就是再蠢钝的人,也该明白过来。
她是要他先认下自己做的事,再谈和离。
她不会原谅他。
反而要治他的罪。
也是在这一刻,卫度第一回认清了孔采芙。她是真正没心的人,不会顾忌两个孩子,更不会管卫家和孔家之间的关盟。
他蓦地意识到,从他得知花黛失踪的那天,她就在骗他了。
卫度撑跪在地,压住胸口的疼痛,眼睁睁望着她走出厅堂,清风朗月般地往外去了。
身后是父亲沉静下来的吩咐。
“去把那个女人带回来,所有的痕迹清理干净。”
大燕最炙手可热的王公权贵,清君侧扶势弱皇子登基、喋血疆场的三军统帅、一家之主,如果只知发火泄愤,也爬不到如今的位置。
“是,父亲。”
卫度转过头,见大哥领命去了。
卫远看二弟一眼,又是一声叹息。父亲的意思明了,无论如何,那女子是要t没命了。
*
孔采芙走出正院厅堂,要回院子。她要等到天亮,孔家来人,接下来将会有更多繁琐的事。
不想在小径的拐弯处,一道声音叫住了她。
“二嫂留步。”
她擡眼看过去,就见卫陵站在一块太湖石旁,似乎在这里等了一会。
“何事?”她问,语调清冷。
卫陵唇角牵扯一丝笑,略微歪头望她。
“你既要干干净净地脱离卫家,你自己也要是才对,不是吗?”
孔采芙怔松一瞬,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要你适可而止。”
孔采芙声调冷下:“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二嫂,有些事你心里有数就够了,何必我直说呢。”
卫陵哼笑,说出了那个名字。
“沈鹤。”
前世孔采芙与卫度和离后,不过半年,就二嫁了沈家长子。
当时他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也没闲空去清楚透彻。但重来的这世,让他在那次去法兴寺寻曦珠时,看到了一出好风景。
实在有意思。
他不知重来一世,哪里发生的偏差,俞花黛竟被孔采芙发现,外室之祸提前发生。
正如他无意看到的那幕雨落山亭、郎情妾意,前世也是未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