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最后一天,浅夏抱着给孩子们带的礼物,坐在颠簸的公交车上,前往福利院。
一路上无数的街景从她身边流过,所有的人都是欢笑开心地准备度过这一天,唯有她怔怔地发呆,一片茫然。
不能不茫然啊,今天……好像是个很重大的日子呢。
程希宣向她表白,老板也……向她表白。
老板是不可能帮方未艾和希宣了,而且……以后,要怎么和老板见面呢?又能,怎么见面呢?
为什么自己这么迟钝,一直都没有察觉呢?
老板是真的喜欢她吗?可他从来都是漫不经心的样子,有时嘲笑她,有时挖苦她……这也是,喜欢她的表现吗?
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她在路上茫然地想着,到了福利院,才抱着东西下车。
看见福利院的牌子,她下意识地先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给守门的老伯:“孙爷爷,我回来啦!
孙爷爷“哟”了一声,抱着暖手袋从里面走出来:“浅夏,回来啦?”
“是呀……大家开始包饺子了吗?咦,怎么这么安静?”她冲里面看了看,发现原本应该热热闹闹的院内,一个人也没有,寂静的雪压在院里的树木上,显得冷清极了。
孙爷爷笑呵呵地说:“哦,今天下午程家的人来了,说是过年了,不能让大家还住在临时帮凑起来的办公室内,所以包车将大家接到一个度假村去玩了,听说晚上要包饺子放烟火玩通宵,直接在那里住到后天才回来。孩子们、院长、阿姨……连秋秋都被拉过去了,我是走不开,没办法。”
浅夏目瞪口呆:“什么?那是在哪里?我现在去找他们!”
“呵呵,这个可不能告诉你,程家少爷叫人托话,说是希望大家玩的开心,也希望大家能让你留点时间配别人……所以,大家都和我说,要是把他们去了哪里告诉了你,他们回来后可不放过我!”孙爷爷笑得一脸褶子,那张脸上,洋溢着八卦的神情。
浅夏在心里哀号一声,觉得自己丢脸极了。
程希宣……这等于是把他们的关系,昭告天下了吧?她几乎可以想见秋秋和院长、李姨她们当时的神情了,这以后,她要拿什么脸来面对他们啊!
孙爷爷笑呵呵,才不管她悲痛的神情呢,朝她一挥手:“程家来接你的车,就停在里面,你快走吧,都等你半天了!”
大年三十,下起了零散的雪。
未艾已经被父母接回塞浦路斯去,佣人和护士都放了假,管家和保安也故意到外面去了,所以在空旷的宅子中,只剩下了她和程希宣。
虽然已经能下床,但程希宣的身体还未恢复,也不能多活动,所以无法出门。
天色暗下来之后,外面开始有人陆续放烟花,等到天彻底黑了,旁边的广场上,焰火盛放。她牵着他,两人一起靠在窗边,看着外面无数的花火绽放在夜空中,耀眼夺目。
“对了,我在过来的路上,也买了烟花,一起来玩吧!”浅夏兴致勃勃地说,去翻开自己的包,拿出里面的仙女棒来。
细长的烟花在她手中飞快地燃烧,哧哧冒着星星一样的银色光芒,她笑着向他走来,挥动着手中的烟花,那些夺目的灿烂光芒就变成一条长长的弧形流光,绕着她全身飞舞,像缎带一样。
她把落地窗打开,又给他一把烟花,教他一起画出大大小小的银色弧形,要是速度快的话,有时候还能画出一闪即逝的星星图案。
两个人,在这样的夜色中,玩得像小孩子一样开心,她嘲笑他画的圆像个土豆,他辩解说,自己画的,明明是一颗心。
无声无息的明亮弧线,盛开他们周身,又很快逝去。
“我最喜欢这种烟花了,”浅夏看着手中一根即将燃放完的烟花,忽然说,“我在孤儿院的时候,有一年,有一个阿姨过来,给我们送了这个玩……她是烟花厂的女工,很喜欢我,所以虽然还有其他的男孩子可以选择,但她还是对院长说,准备收养我。”
程希宣注视着她,她低垂的侧面,在烟火的光芒中,显得幽微而感伤。
“本来,说好过了年,民政局上班之后,就要办好手续,让我跟着她走的。”她手中的烟花已经燃尽,她松手让它坠落在楼下积雪中,烟花的余烬,在暗夜中,微微一亮,便消失了。
“不过,就在那年除夕前后,烟花厂发生了爆炸,死了好几个人……所以我依然还是留在福利院中,年纪渐渐大了,一过了七岁,也没有人再愿意领养这么大的孩子,尤其还是女孩子。那个阿姨曾给我带过的这种仙女棒,是我以前玩过的,唯一的烟花。”
“浅夏,以后我们在一起。”他握着她的手,低声说,“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孤独寂寞。”
她仰起头看着他,低声说:“好。”
仙女棒燃烧的很快,连最后一根都快要烧尽了。
“你说,它叫仙女棒,划在空中的时候又这么像流星,那么对它许愿,会不会也灵验?”她忽然想起什么,举着手中的烟火,问程希宣。
程希宣微笑:“会。不过这个和流星不一样,要你说出来,才能实现。”
“是吗?为什么?”她还以为真的有什么说法,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因为你说出来,我才能听到。”
她笑了出来:“难道我所有的愿望,你都能实现吗?”
“至少……你能实现我所有愿望。”他低声说着,声音温柔缠绵,如同梦呓,“如果,你的愿望,和我的愿望差不多的话。”
她垂下睫毛,望着他:“那,你的新年愿望是?”
“希望你爱我。”
他眼神深暗,衬在此时忽明忽暗的烟火之中,就像黑曜石的光芒,在暗夜中流转,动人心魄。
她凝望着他良久,忽然踮起脚尖,亲在他的唇上。
“新年快乐,希宣……你愿望成真了。”
对于中国人来说,除夕夜,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时刻。
即使在比中国晚七个小时才到除夕的意大利,对于华裔来说,依然是一个,最重要的日子。
然而,在这样的日子里,也有个人一点都快乐不起来。
大儿子逃离他身边,至今不曾回家;小儿子成了植物人,靠着仪器维护生命,毫无苏醒的样子。
卫铭在沉睡的儿子身边坐了一整个下午,全身僵直,一动不动。
他注视着儿子的面容,这张混血的脸并不像他,却更像他那个异国的母亲。可无论怎么样,这等于是他,唯一的儿子。
因为另一个儿子,自四年前走掉之后,就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过。
这么多年来,他身边的人一直在帮他寻找卫沉陆,有时候,甚至已经追到他,可他依然倔强地不肯回家,不愿意回到自己的身边。
是恨他这个做父亲的吧。他叹了一口气,看看窗外,已经是深夜。本市是华人聚集的地方,自山顶的别墅看下去,脚下是满城烟花爆竹,人们正在欢呼雀跃,迎接新年。
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了。
这样万家欢腾的时刻,却只有他,一个人孤单地守在自己昏睡的儿子身边。
而这个唯一留存的儿子,苍白而消瘦,羸弱地躺在**,即使怎么尽力维持,情况也一天比一天糟糕。
今天早上,医生再一次抢救回心脏已经不再跳动的儿子之后,曾经劝告过他:“卫先生,他的身体已经衰竭,我建议您……还是放弃比较好。”
他抡起手杖,狠狠地劈在床头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放屁!我儿子,一定要活得比我久!”
可其实,他只是色厉内荏,他心里也深深地知道,就这两天,是逃不过了。
他的儿子,就要离他而去。
他靠在儿子的枕边,将脸埋在自己的手掌中,听着床头仪器轻微的声响。
深夜寂静中,那一点小小的波动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忽然之间,病**萎缩的身躯猛然一颤,然后仪器的警报声急促地响起,在空**的房间中,显得格外尖利。
他像是从梦中惊醒,猛抬头一看监护仪,心跳监护已经是一条红色直线。
他用力地按呼叫铃,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没有医护人员来。
狂涌升腾的怨恨与恐惧,让他站了起来,在空****的房间内大叫:“安德雷阿!”
一直站在门外的管家,此时却没有应声进来,周围的烟花也暂时停了下来,他的声音无人回应,深夜中一片死寂。
他恐惧极了,又叫了一次:“安德雷阿!”
门终于被人推开,穿着黑色衣服的人走进来,却不是安德雷阿,他站在门口的阴影中,一时看不出模样,就像一个没有面目的死神。
卫铭怒吼:“他到哪里去了?医生和护士呢?”
那人声音平静,带着一种怪异的口音:“先生,医生的结论,认为已经不必要抢救了,所以我让他们都回去了。”
他暴怒:“你……你敢?你是谁?”
那人的声音,依然模糊而奇异,却带着一种唇角微微上扬的意味:“我是个,能实现你愿望的人。”
窗外的烟花,骤然密集,十二点即将到来,从落地窗内看出去,整个城市的半空中蒙着一层烟花,绚烂无比。
那个人转头看了看外面的烟花,问:“先生,请问您的新年愿望是?”
远处的钟楼,远远地传来当的一声响,在整个城市悠长回**,然后,又是当的一声。
十二点来临,新的一年,开始了。
卫铭捂住自己的额头,呆坐在小儿子的床边,一动不动。
那人提高声音,又问:“先生,您的新年愿望?”
新年愿望,刚刚失去了儿子的老人,新年愿望是什么?
是儿子苏醒,是手刃仇人,还是什么?
“我要……沉陆回家,我要他回到我的身边……和我团聚。”他仿佛呓语一样,喃喃地说。
十二点的最后一下钟声,停止了,悠长的声音,隐隐地在室内拖着尾巴,最后,消失在空气中
即使在异国,华人的新年,也已经到来了。
那人的唇角,微微扬起,显露出一个暗淡的微笑。
他摘下帽子,脱掉手套,向卫铭走过来:“新年快乐,先生……恭喜你,愿望成真了。”
卫铭如遭雷击,愕然地呆了许久,然后用不敢置信、以为自己是梦中的神情,缓缓转过头,看向那个走过来的人。
卫沉陆微笑着,站在他面前,说:“爸,我回来了。”
他猛地站起来,双脚不可自制,有点发抖。
卫沉陆紧紧地抱住他,在新年的第一刻,横跨了四年之久,他们终于紧紧相拥。
良久,等到急促跳动的心终于平复下来,卫沉陆才放开自己的父亲。
他走到病床前看了看自己的弟弟,然后抬起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淡淡地说:“他死了。”
卫父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沉陆,害死你弟弟的仇人,你知道是谁吗?”
“我知道,方未艾,程希宣。”
卫沉陆说着,慢悠悠地收回自己的手,拍拍手掌,像是弄脏了自己的手一样:“真是幸好。沉涯一直与我不和,你是知道的,难道你还希望,将来我们之间,有一场兄弟阋墙的戏份上演?”
“难道,你就因此,不准备替你弟弟报仇了?”父亲暴怒,狠狠地一拳砸向他的脸,歇斯底里地大吼,“即使你再讨厌他,他也是你亲弟弟!”
“是啊,他是我亲弟弟。”父亲毕竟老了,又在急怒攻心的时候,所以他没有闪避,只是伸手在后面的仪器上一按,微微侧身,让他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自己的胸口。
卫父急促地喘息着,瞪着他,目眦欲裂。
看着急怒的老父亲,卫沉陆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也有一个,新年愿望。”
“是什么?”
“父亲,我的愿望和你的愿望,有共同点,这也是我回来的原因,现在,我们站在同一条线上。”卫沉陆笑了笑,看着躺在病**,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弟弟,低声说,“方未艾,将你的小儿子弄成这样,而程希宣,将我所爱的人夺走了……而这一对人,现在还在世界上,幸福地活着呢。”
卫父狠狠地问:“方家那个女儿,不是最近已经被查到躲在圣安哈塔吗?她怎么还没死?”
“蝰蛇已经带着几个兄弟去了,不过她身边有一个十分出色的保镖,很难下手。听说她在风景如画的地方过得春风得意,幸福美满呢。”
卫父咬牙切齿:“之前,他们还请了一个人冒充方未艾,企图瞒过我们,这事差点就此了解了,幸好我们多追踪了一段时间。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让他们不得好死!”
“对,这就是我的愿望。”卫沉陆冷笑着,低声说,“如果,程希宣真的要和方未艾结婚的话……那么我们一定要送他们一份,让他终身铭记的贺礼。”
“没错……我这么凄凉,全都是拜他们所赐,这份结婚礼物,我们怎么可以不送?”他怒极反笑,在空****的屋中,那笑声极其渗人,“我要他们在最幸福的时刻,眼睁睁地看着一切破灭!”
春天来了,程希宣的身体也渐渐地恢复了,梅花开的时候,他还是坐在轮椅上被她推着一起去看的,到垂丝海棠开的时候,他就能和她一起牵着手,慢慢地走去看了。
春天这么美好,茸茸的青草如同碧丝,那种颜色嫩得几乎要滴下来。长空中薄薄的云,衬着头顶绯红色的海棠花,鲜浓的颜色染得整个世界如梦如幻。
走了一段路,他们在一棵花树下坐下。草地上满是落花,面前的流水潺潺地流过,带着雪片一般轻薄的花瓣,变成一条粉红色的流花河。
要是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
浅夏在心里想着,转头看程希宣,他也正在凝望着她,微微笑着,低声说:“要是时间永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
她笑着,把自己的脸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他们在落花之中坐了一会儿,在这样的情景中,似乎连时间都缓慢了下来。
远远的,忽然有只小狗跑过来,在他们身边绕了一圈,然后忽然跳到浅夏身边,伸舌头舔了舔着她的掌心。
浅夏觉得手心痒痒的,不由自主地便笑了出来:“喂,你不会是上次遇见我们的那只小狗吧?”
程希宣有点诧异,问:“不会是,以前我失明的时候,曾经吃过我们冰激凌的那只小狗吧?”
“对啊,半年不见,它都长这么大了。”她说着,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但是因为身边没带吃的东西,只好对它说,“抱歉啊,不能给你好吃的。”
“我有带好吃的哦!”有人沿着河边,快步走过来。
“邵言纪?”程希宣转头和浅夏对望一眼。
跟在邵言纪身后的,是胖乎乎的陈怡美,她挥着手中的薯片,跑过来抱着小狗,笑眯眯地说:“好可爱啊!”
浅夏便把她手中的薯片接过去,拿了两片喂给小狗。
陈怡美虽然和她见过好几次面,但是因为以前浅夏都是化妆后才和她见面的,所以她并不认识,只是局促地对她笑了笑,然后转头看邵言纪。
邵言纪也不认识她,问程希宣:“这位……是护理吗?”
程希宣摇摇头,执起浅夏的手,轻轻吻了一下手背,然后微笑道:“她是林浅夏,我喜欢的人。”
邵言纪差点咬到舌头:“是、是吗?那……那方未艾呢?”
程希宣平静地说:“你别误会,我和未艾一直都把彼此当兄妹,并没什么。”
浅夏抽回自己的手,没有理程希宣,宁愿蹲在旁边喂小狗。
一袋薯片吃完,小狗欢欣雀跃,围着他们绕了一圈,转身就跑掉了。
“喂,小笨狗,薯片虽然已经没有了,要不要吃香肠啊?”陈怡美提着自己的包追了上去。
程希宣看着跑掉的小狗和陈怡美,问浅夏:“要不,我们收留它吧,让它不要再做流浪狗了。”
浅夏摇头:“你怎么知道做流浪狗不好呢?也许它自由快乐,比在你家好得多。”
“是啊,看起来它活得也挺开心嘛,到处玩。”邵言纪说着,看了看那边蹲在路边喂小狗的陈怡美,又笑了出来,“怡美她啊,每天身上都有很多零食,看来是肯定减不了肥了。”
“她现在这样,是药物激素的原因,和吃东西没关系的,而且我觉得她胖胖的很可爱啊。”浅夏说。
邵言纪点点头:“是啊,药物原因……咦,你怎么知道?”
浅夏很平静地说:“哦,因为我以前有个朋友也是这样,很难减,不过等停了激素之后,慢慢也可能瘦下来的。”
“不过相处久了,也不在乎了,因为我喜欢她嘛。”邵言纪说着,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她很奇怪的,有时好像身手很灵活,什么都很擅长,有时候又笨手笨脚的,什么都不会……偶尔我一恍惚,会忽然觉得她是个双面人,哈哈。”
程希宣看了浅夏一眼,一脸“看你造的罪孽”的表情。
浅夏见多了大风大浪,若无其事:“是呀,我就是你们的学妹,也觉得陈学姐有很多时候让人惊奇,平时好像都很沉默的样子,但爆发的时候真的令人刮目相看,她只有在关系你的时候,才会变成另一个人。”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花痴的力量?”邵言纪哈哈大笑。
程希宣忽然问:“言纪,你喜欢陈怡美什么?”
邵言纪转头看了看喂完了小狗,正带着笑容走回来的陈怡美,脸上也浮起了恋爱中的幸福笑容:“她对我这么好,是发自内心的,毫无保留地爱着我……而且,和她在一起,好开心。”
“和她爬铁门,有关系吗?”程希宣又问。
“爬什么铁门?上次她还因此摔到了脚,我禁止她再爬高了。”
浅夏低下头微笑,程希宣瞄了她一眼,又问:“和她会不会滑雪,有关系吗?”
“滑雪还挺危险的,上次未艾还差点出事了,我看以后还是少去好一点。”他说着,抱住走过来的陈怡美,幸福地笑着,“希宣,我们是来探望你的,但现在看看,还是不打扰你们了……那么,你们就继续幸福地晒太阳吧,拜拜~”
那一对人幸福地牵着手离开,一个高高瘦瘦,一个矮矮胖胖,但那又怎么样呢,只要他们自己幸福就好,无论别人怎么看,无论一开始,心动的契机是什么。
他们相视而笑,浅夏见时间已经不早,便站起来,牵着他回去:“吃药的时间到了,走吧。”
“每天都吃药,真烦……”程希宣嘟囔。
“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逃避吃药。”她笑着,拉着他穿过落花慢慢走回去。
花瓣轻得如同碎纸片一样,随风轻飏,沾满他们全身。
浅夏转头看见他头发上落了花瓣,便踮起脚,伸手在他的头发上轻轻地掸去。
程希宣抬手握住她的手,微笑看着她。
浅夏叹了一口气,低声说:“等你身体恢复了之后,我们去一趟圣安哈塔吧。”
程希宣诧异地看着她:“去那里干嘛?”
“虽然我们已经知道对方是老板的父亲,但是老板一直拒绝与我联系,卫家又声称永不抹掉这段仇怨,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根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追杀未艾,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出事。可是未艾总不能在圣安哈塔躲一辈子吧?”浅夏挽着他的手,和他踏着落花,慢慢地走回去,低声说,“可是我,我想……我抢走了她喜欢的人,总得赔偿她什么。所以,就让我把人生还给她吧。”
“别胡说了,你不能亲身去冒险!”程希宣打断她的话,一口否决。
“那么,难道你就任凭未艾,这样提心吊胆地在荷兰的乡间躲一辈子?”
程希宣神情黯淡下来,默然不说话。
“我知道她对你人生的意义,所以,虽然你担心我,但无论怎么样,我一定要补偿她,不是吗?”她抬起头,看着周围安静宁谧的景色,轻声说,“所以,快点好起来吧,希望,我们能尽早,帮未艾解决一切。”
圣安哈塔,荷兰宁静的村庄,低矮的教堂,丘陵起伏的草地,葱郁的湿地边,开满郁金香。
程希宣和浅夏来到这里时,正是五月,一直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荷兰阳光不多,所以窗户一定要辟得大大的,未艾的院子里有一眼池塘,里面正开满了淡黄色的睡莲,她坐在房间内画画,正往画布上堆颜料。
浅夏和希宣站在门口看着她,她浓黑的头发像一朵云一般散漫地垂着,穿着一件简单的布裙,简单随意又烂漫天真。
保镖在她身后,轻轻敲了敲打开的门,提醒她:“小姐。”
未艾回头看了看,然后跳起来,把画笔一丢就奔了过来,赤着脚踩着地板就奔过来了。她的脚恢复得很好,几步就扑了过来,扫了程希宣一眼,然后挽住了浅夏:“咦,怎么来之前都不说一句?”
“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浅夏笑道,“我老板可厉害了,虽然监听不了我的电话,但我担心希宣或者你们家人的电话被动了手脚。”
“说的也是。”她说着,拉他们到客厅坐下,亲自给他们泡茶,浅夏和希宣看她赤着脚跑来跑去的样子,不由相视而笑。
“希宣,你的身体怎么样?”
“还不错,一切如常,只是医生嘱咐,半年内不能进行长时间的剧烈运动。”希宣看了看她,反问,“你呢?腿还好?”
“早就好啦。哎你们知道不,我养了两匹好马,天气好的时候,我和阿峰骑着它们出去,在外面跑一天都不累。”
未艾说着,转头笑着看保镖,保镖阿峰忠实地站在门口,微微点了一下头。
浅夏端详着未艾的气色,她恢复了以前照片上的模样,苹果花一样娇嫩的脸颊上,带着一种粲然的光彩,真是可爱。
浅夏又转头看看阿峰,见他的目光一直摒弃众人,只停留在未艾的身上,便忽然笑了出来:“他是叫阿峰吗?未艾,你上次回国,似乎没看见他陪你来?”
“前两次都我是支使他出去帮我买东西,然后连夜偷跑的,不然的话,我怎么可能瞒得过做了十年特种兵的他。”未艾笑着吐吐舌头,“下次不敢啦。”
阿峰瞪了她一眼,脸上却满是宠溺的神情。
程希宣似乎也看出什么来,和浅夏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微笑出来。
“对了未艾,我们过来,是有件事要和你说。”程希宣说。
她捏着茶杯,眨眨眼:“什么?”
程希宣牵住浅夏的手,笑着说:“就是……我们要订婚了。”
未艾愣了一下,然后才低声说:“嗯,真是恭喜你们了。”
“是假消息。”浅夏笑着说。
未艾愕然睁大眼:“假订婚?你们干嘛?”
程希宣有点担忧地看了浅夏一眼,没说话,浅夏低声说:“是这样的,我们已经派人和卫家接触过,我老板父亲说,他小儿子的仇怨,不能不报,并且,因为圈内一直盛传你和希宣马上就要结婚,所以他直言,会让你的婚礼,变成一场葬礼。”
未艾的脸,顿时转成惨白,毫无血色。
阿峰在她身后,紧皱起眉头。
“不过,你不要担心。”浅夏唇角微微上扬,宽慰她,“我和希宣已经商量过,我会以你的名义,和希宣订婚……请你把名字借一下给我。”
“你……你要冒充我,和希宣举行婚礼?”未艾咬住下唇,用力摇头:“不行!你不能为了我,冒这么大的险!”
“我和你不一样,卫沉陆毕竟曾经是我的老板,我和他非常熟悉,所以,对于他的事情,也非常了解。而且我们都这么熟,一旦他发现我,我想……他绝对会对我手下留情的。”浅夏笑微微地看着她,轻松地说,“我会说服他的,毕竟他不是坏人,我有把握。”
程希宣默然看着她,没说话。
阿峰在后面发问:“到时候,宾客怎么办?”
“我们是非公开的订婚,除了双方父母,不邀请任何客人,事先放出风声,事后否认就可以,反正只要控制媒体就可以了。”
未艾急道:“可是,万一浅夏……”
“你就不用担心了,只要你肯再让我冒充你一次,我保证这件事,圆满帮你解决。”浅夏说道。
未艾犹豫地看着程希宣,程希宣把一直凝视着浅夏的目光转回来,淡淡地说:“浅夏既然这样说,就肯定没事的,相信我们。”
浅夏转头对他一笑,然后忽然想起,说:“对了未艾,还有几个人也和我们一起过来看你了哦。”
未艾抬头看去,荷兰的天气阴晴不定,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灰白色天空下,有两个人站在睡莲池边。她一看到他们,便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爸爸,妈妈。”
方父皱眉点点头,严厉地扫了她和程希宣一眼:“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被人追杀,这么严重的事情,居然没有告诉我们!”
“是因为……怕你们担心嘛,妈妈的身体又不好……”未艾低声说。
“你要是出个事,难道我的身体就不会有事?”方母过来,紧抱住她,哽咽道,“直到现在,我们才知道你过去一年活在怎样的境地中……难怪你过去一年发生这么多意外,原来全都是你欺瞒我们!”
“妈妈……爸爸……”未艾偎依在她怀里,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方父在一旁露出担忧的表情,口中却还呵斥她:“幸好有希宣一直护着你,不然的话,你早如今身在哪里都不知道!”
程希宣笑道:“没什么,倒是有件事要向伯父伯母道歉,其实去年五月,因为担心未艾的安危,所以和我一起去看你们的,并不是未艾,而是这位浅夏,一直瞒着你们,请不要怪小辈们胡闹。”
浅夏微笑向他们点头,方父和方母诧异地对望一眼,方母迟疑地问:“是她?可……可她和未艾,完全是两个人。”
“浅夏的化妆很出色,请给她十分钟,等一下,让她向你们解释。”
浅夏向他们笑笑,背起自己带来的大包包,转身就进了盥洗室:“未艾,借我一件衣服。”
不到十分钟,另一个未艾穿着及踝的白色亚麻长裙,披散着头发出来了。
她有着明亮的眼神,耀眼的美貌,虽然有着公主般优雅的气质,但是因为最近的烦恼,眼神中有一种恍惚的神情。
和站在室内的那个方未艾,就像镜子内外,一模一样。
方家父母和阿峰一起,全都呆在那里。
浅夏走到还愕然无语的方家父母面前,撒娇地抱住了方母的手臂:“妈妈呀,怎么不说话啦?是我呀,未艾~”
她的声音娇俏清脆,和未艾的声音,并无分别。
方母下意识地摸摸她的头发,然后又看看站在窗边的未艾,和方父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程希宣抱住浅夏的肩膀,笑道:“不用担心,让浅夏冒充未艾和我一起订婚吧,我想,浅夏会完美应付一切的。”
“可是,婚姻怎么能儿戏?未艾的订婚礼,让别人代替她去完成……”
“我不会和希宣订婚的。”未艾在旁边,忽然说道。
方父皱起眉,并未理会。
方母看了程希宣一眼,见他神情并无异样,才叹气道:“这孩子怎么又说傻话了?你和希宣是这么好的一对,以后不要这样任性。”
“我并不是任性,也不是说傻话,我是说真的!难道你们看不出来,林浅夏才是希宣喜欢的人?”未艾大吼,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方父与方母悚然一惊,转头看向浅夏。
浅夏抬头看程希宣,他低头朝她笑一笑,收紧了在她肩上的双手,将她拥在怀中,对自己面前这一对老人说:“伯父,伯母,真是对不起,但我依然会把未艾的当作妹妹看待的,她永远是和我家人一样重要的存在。”
方母气得差点晕厥过去,扶着方父的手瑟瑟发抖:“你们这样,让我们这些人的老脸往哪儿搁?全世界都知道你们终将结婚,你们是天生一对!”
“正是因为你们一直这样认为,觉得我们应该在一起,所以就一定要在一起,给了我这么大的压力,所以才让我一直想要挣脱这种固定不变的命运!”未艾大声说道,不自觉地开始暴躁,“我不想要你们安排的人生,希宣也不要,我们都有自己喜欢的人,可能不如对方完美,但爱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的生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住口!”方父见方母脸色苍白,赶紧扶住她,开口斥责自己的女儿,“我们都是为你好,你将来总会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我想要什么样的人生,就是怎么样,现在我和希宣都各自喜欢上别人,这就是证明,证明你们只是自以为是,一厢情愿地替我们安排一切,却从不顾及我们自己的想法!”
“你!”方父气得手都发抖了。
“未艾……”浅夏赶紧拉拉她,低声说,“你冷静一点,别这个样子。”
未艾气呼呼的,气急涨红的脸扭向一边。浅夏拉她进里面去,程希宣则在外面劝解两个老人。
然后他们确实听不进去,他劝了好久,方母还是叹气:“希宣,你们在一起有什么不好?不要辜负我们几个老人的期望。”
“真对不起……可我确实是爱上浅夏了,希望你们不要介意我的任性。”
“唉,你们啊你们……”方父摇头。
“爸爸,妈妈……”身后传来低涩的声音,未艾似乎终于冷静下来了,垂着头站在内室门口。
他们都没理会他,方父还“哼”了一声。
“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所以,才想帮我找一个最好的人照顾我,给我一个永远没有缺憾的人生,让我一世幸福无忧……”她声音低低的,带着哽咽的哭声,“可是爸爸妈妈,你们对我很好很好,却忘了考虑一件事,我是方家的女儿,我这辈子,无论嫁给什么人,找到什么样的丈夫,我都是不需要担心生活的,人生对我来说,一帆风顺,我永远不会匮乏什么东西,我所需要的,只是亲情、友情和爱情。”
方母颤声问:“难道我们对你这么好,你却觉得不幸福?”
“你们对我很好很好,在亲情方面我是完美的;我也有很多朋友,各式各样,也很幸福。可爸爸妈妈,你们知道,为什么在你们身边这么幸福,我还要逃跑,我还要天天在外,不愿意回家吗?”她捂住自己的脸,努力控制不让自己痛哭出来,“因为你们……给我了世上最浓烈亲情的人,要剥夺我的爱情。”
方父与方母对望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喜欢过很多人,他们和我一样,纵情生命,恣意人生,和他们在一起,我的人生每时每刻都有不同的惊喜。但你们以过来人的眼光觉得,还是选择平稳安静的日子比较好,所以,帮我挑选了世界上最好、最完美的程希宣。可我和程希宣,怎么能走到一起?你们可以想象,卢浮宫展出《美少女战士》漫画集的情形吗?在迪斯尼乐园里,建一座‘自由引导人民’的雕塑群像呢?
“这都是很好的,可是不相配,不是吗?即使是没有生物的物品,也有自己合适的地方、自己相衬的东西,何况,爸爸妈妈……”她泪盈于睫,用黯淡悲切的目光,深深地凝视着他们,“我是你们养了二十年,有生命有思想的女儿,如果我在一个我不喜欢的人身边、我在一个我格格不入的地方,要一直生活几十年,你们觉得我会开心吗?我真的不想这样过一生!”
方母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她站起来,抱住未艾,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拍着女儿的背,长长叹气。
她把脸抵在母亲的肩上,声音颤抖:“如果,如果你们真的爱我……就不会是逼我嫁给我不爱的人,而是支持我,让我去寻找自己想要的人生……”
方父摇摇头,叹了一口,对程希宣说:“有什么办法?既然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我们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硬把女儿塞给你。”
程希宣看着他走到未艾身边,伸手扶着女儿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