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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面天使 正文 第二章 雾2

所属书籍: 千面天使

    浅夏托着下巴,笑了笑:“喂,程希宣,你觉得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比生命更重要?你让我拿什么来换?”

    他默然,良久不说话。

    “你看,我活得好好的,虽然很需要钱,但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过我自己的好日子。可是为了你的委托,却很可能要莫名其妙被和自己完全无关的恩怨卷进去,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这不是很莫名其妙吗?”她皱起眉,用汤匙的柄在桌布上无意识地画着,“你自己也知道,如果说出真相的话,我不太可能会接受你的委托,所以一开始,你就打定主意先把我骗过来,然后再慢慢跟我说出真相,是不是?”

    “抱歉……我只是觉得,短短一个月时间,应该,不至于会发生太严重的情况。”

    “如果你真的认为在订婚前的一个月时间里不会发生这么坏的事,那么为什么不让未艾去呢?为什么偏要找我代替她,在这个她一定要出现的时刻,出现在你身边呢?”她冷笑着看他,“程希宣,其实你早就打定主意,我是微不足道的女生,我完全可以做牺牲品,而你的方未艾,是不可以被危险波及的,对不对?”

    程希宣默然看着她,她目光灼灼盯着他,像是看透了他所有的心思。

    他心虚地低下头,低声说:“我很抱歉……”

    浅夏推开自己面前的餐盘,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深夜。

    晕黄的月亮在空中发着淡淡的光,上弦月,未曾圆满,光芒微弱。花园中的一切,都蒙着薄薄的辉光,整个世界宁谧而幽静。

    她心口冰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本来就是这样,人不应该去期望超出自己预期的东西。

    他是程希宣,她是林浅夏。

    曾经在那条似乎无穷无尽的阶梯上,他抱着她,一步一步往下走。他的怀抱温暖安定,那是真真切切的,可也是不真实的。因为,虽然它真的发生过,但最后,都只能变成留存在她心底的一场幻梦。

    注定会降临的,无论如何也逃避不了;不能拥有的,即使再奢望,也不可能多拥有一点点。

    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所以,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她是职业扮演者,知道自己现在应该以什么神情面对自己的雇主,所以她转过身,脸上露出笑容,走了回来,在程希宣的身边坐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之前也曾经接受过这样的委托的,就在接受你委托的前几天,我接过一个明星的委托,因为她担心自己被泼硫酸。”

    她笑意盈盈地,仿佛毫不在意,仿佛刚刚她心里那种冰凉的疼痛,都是假的。

    仿佛她真的只是为了工作,而接受他的委托。

    仿佛她对他,只是委托人和被委托的关系。

    她说:“我们的工作,本来就有风险的,会被你波及到,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而且你给我的价格这么高,就算你是雇我当保镖,替你挡子弹,也已经足够了,对不对?”

    程希宣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不过,既然你让我提要求,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你啦。”她从旁边拿过便笺纸,在纸上写下一行地址,递给他,“万一——我是说万一的话,我不幸被你波及了,那么请你好好照顾这里的人,可以吗?”

    他看了看上面的地址,又抬眼看她,她在灯光下笑颜如花,只余眼中一点湿润流动的光芒,半真半假,却连假的笑容也那么动人。

    他过了良久,才微一点头,说:“我立即让我的律师过来公证,若你出事的话,这里面的人,我会负责照顾好。若我没办法照顾到,程家也会照顾好的。”

    “永远照顾下去吗?”她笑着问,像个顽皮的小孩子一样眨眨眼。

    “只要有程家在一天。”他说。

    她歪着头望着他,托着腮微笑,说:“程希宣,这桩买卖好像我很划算,我们就这么定下啦,以后你可不能反悔哦……合作愉快。”

    他望着她灿烂的笑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情。

    “是,合作愉快。”

    因为程父那边的主意不好打,所以浅夏转而决定去和方未艾的父母谈。

    这事情的难度比较大,毕竟,要蒙骗生了方未艾又养了方未艾的方家父母,绝非易事。

    “这是未艾在家里时的录像,你可以看看,其实她和父母见面机会并不多,所以也不必紧张。”程希宣找到了一批未艾和父母相处时的录像,交给她。

    其实都是些生日或者聚会时的录像,大家聚在一起融洽欢笑,未艾一直是最耀眼的存在,她在人群中顾盼自如,欢笑无尽。

    只是,每次在父母出现的时候,她虽然也会极力维持表面上的随意开朗,可眼中总是不由自主地紧张,甚至下意识地收敛起脸上笑容,转移目光,神情也变得尴尬。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研究未艾和父母相处的录像,越看越觉得奇怪。

    难怪未艾和父母的相处时间那么少,从十三四岁开始,就一个人在外住宿学习,不愿回家。

    到底未艾和父母,是什么样的相处模式?

    总觉得看起来,怪怪的。

    不过,方未艾的人生,还是令人艳羡的。

    她有万千宠爱,世上人人都疼爱她;她有无穷幸福,所有东西召之即来;她在全世界漫游,纵情恣意,就像一朵日光下灿烂绽放的向日葵,根本不必考虑明天,因为她的幸福没有边际。

    “忽然之间觉得,我真是个不幸的人。”浅夏自言自语,把录像关了,然后靠在沙发上揉揉微痛的太阳穴,把自己的思路理一下,想了想明天去方家的时候,应该怎么对付方未艾的父母。

    她加入琉璃社至今,接过很多任务,冒充过很多人,从天后,到初中生,从虚伪名媛,到奸诈富婆,面对过形形色色的人,处理过千奇百怪的事情,只是,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请她冒充自己去欺骗父母。

    是的,家人怎么相处,她不知道。

    她已经不记得父母的样子,只记得妈妈最后离开的身影。她曾经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设想过,将来有一天,她面对父母时,一定要骄傲而幸福,让他们看到自己最好的一面,让他们后悔当初所做的一切——

    而,对亲情只有恨的她,真的能演出那种爱吗?

    她有点烦恼,蜷缩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好久,觉得心烦意乱。她打开影音室的门,外面的阳光透进来,四月初的天气,阳光灿烂,令人精神一振。

    她换上鞋子走到院子中,蹲在地上长长地呼吸着空气,让自己从那种萎靡中振作起来。

    就在她抱着膝盖看地上时,程希宣从后面经过,看见她专注地扯着地上的草,长长的头发自肩头滑落,几乎触到了草叶尖。春夏之交青葱的颜色中,她的侧面就像一枝花朵的剪影。

    他不由得站住,穿过走廊,到她身后俯身看她手中的野草,问:“这么认真,在看什么?”

    浅夏早就听到他走过来的脚步声了,也没惊讶,把自己手中一枝开着细小白花的草递到他面前,说:“你看,欧洲也有荠菜。”

    “荠菜?”他诧异地问,看着花茎上小小的三角形果实,在风中轻微颤抖,和她轻轻颤动的睫毛一般,纤细而柔弱。

    “对啊,小的时候,我和阿姨经常一起到山上挖荠菜,剁碎了做饺子、做荠菜饼都很好吃的,你没吃过吗?”她笑微微地问。

    他挑起眉,看着她手中的野草,说:“这种草在这里叫做‘放羊人的皮囊’,只是惹人讨厌的杂草吧。”

    “没吃过荠菜,你的人生是不完美的!”她不屑一顾地说,丢下花茎四处寻找着,说,“我找几棵嫩的,今晚给你做荠菜饼吃吧,我做得很好哦。”

    他见她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只好在后面无奈地说:“我家花园的草皮都是国外运来的,会有一两棵这种杂草也是漏网之鱼,你是找不到的。”

    “是吗?真遗憾。”她拍拍膝盖站起来,想了想,又问,“那么,哪里有呢?”

    “你就这么想吃这种杂草吗?”他好笑地问。

    “不许诽谤哦,人家叫荠菜!”

    “很抱歉,我走路的时候不注意这种东西的,我想可能旁边的公园里有。”

    “是吗?那我去那里挖吧。”

    看着她兴冲冲就要奔去的身影,程希宣忍无可忍:“喂,方未艾,你是方家的公主,怎么会去公园挖荠菜?”

    她这才转过身,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抱歉,我这就回房间去继续看录像。”

    “最重要的是,先把你的英语练习一下……未艾的英语是牛津腔,和你这种伦敦腔英语有所差别。”

    “是是是,谨遵阁下教诲。”她说着,又促狭地笑了出来,“喂,我不是用美式口语出去见人,你就应该庆幸了!”

    “我真怀疑,要是你接到一个温州人的任务,你怎么说温州话?”

    “放心吧,我会假装自己嗓子不适失声的~”她挥挥手,转身走回房间去。

    程希宣看着她的背影,这样的天气,看着她时,就像看着春日清空一样,心情愉快极了。

    所以,他在后面,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声:“喂,荠菜很好吃吗?”

    “只是刚刚想到了小时候,所以很怀念……说不定你不喜欢这个味道呢。”她说着,回头朝他一笑,“要是我找到了,送给你尝尝看哦。”

    晚上十点半,天空已经彻底暗下来,程家外面,也几乎已经没有人来往了。

    浅夏一伸手就把衣柜拉开了,扯出里面一件最简单的T恤牛仔,穿上网球鞋,把头发扎起。

    走出程家时,门房都很诧异,问她:“方小姐,你要上哪儿去?”

    “和人有约,请你为我保密,不能让别人知道哦~”她笑着朝他眨眨眼。

    门房立即严肃地点头:“是,请小姐注意安全!”

    她挥挥手,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目光却迅速地扫过周围街道,匆匆地走过巷子,来到公园旁边。

    她走到旁边的公园旁边,直到确定周围没有任何人,才抬头打量了一下前面,这是个有围墙的公园,竖着不高的铁栅栏,里面那种开阔平坦的地势,即使在暗夜中也一览无遗。

    欧洲的园林没有中国园林那种幽深婉转的意境,里面所有的一切都是对称的,豁然开朗,修建得整整齐齐。

    “真是没品位。”浅夏这样自言自语着,紧了紧自己的鞋带,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双手,然后打量了一下面前的欧式雕花铁艺围墙,在十米左右的距离前,拔腿助跑,一脚踩上栅栏下的花坛,另一脚踩在栅栏中间的雕花间隙,右手抓住栅栏的顶部,干净利落地翻上了围墙。

    然而围墙的下面,却出乎她的意料,不是平地,而是一道深深的水沟。

    她立即抓紧自己手中的栏杆,身体只在围墙上微微一歪,便立即站住了。

    “好险……”

    “林……未艾!”

    刚从外面处理完事务,正要回到家中的程希宣,车子不偏不倚地从公园边拐过。

    灯光照在墙头那个人身上,他很无奈地发现,这个蹲在公园墙头的女生,就是方未艾——或者说,是林浅夏。

    听到他的叫声,她在车灯照耀下,无奈地挡住自己的脸,然后嘟囔:“喂,程希宣,为什么我每次干坏事都会被你遇到啊?”

    他比她更无奈:“你在干什么?”

    离她一两米处,就是一棵高大的七叶树,现在正是初夏,在路灯光下,可以看出上面开满了如同烛台一般的黄绿色的花朵。

    她低头看了看下面的,然后纵身一跃,抓住一根婴儿手臂那么粗的树枝,借着弹力,身形在空中画了个优美的弧形,如同一朵花在风中轻摆的弧度,轻轻巧巧地落在草坪上,悄无声息。

    她拍拍自己手上沾染的尘土,隔着铁艺栅栏笑眯眯地朝他做个鬼脸:“如你所见,爬墙呢。”

    “你爬墙是干什么?”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找东西啊,你要不要进来?”她朝他招招手。

    他无奈地看了看围墙,从十三岁开始就不曾做过这种事情了,难道要真的跟着她一起翻墙?

    她站在围墙内,笑眯眯地看着他,路灯微光下,笑容清澈。

    他听到自己心里,有一种类似于叹息的感觉,让他的胸口,隐隐地波动起来。

    所以他抓住铁栅栏,踩着上面的雕花,翻了进去,然后像她一样用树枝**到小沟对面。

    “咦,身手很灵活嘛。”她笑眯眯地说,“看不出来是在办公室天天坐着的人。”

    “我和未艾一起参加过国际攀岩联合会的大赛。”

    “哇……你们这么厉害,得奖了吧?”

    “怎么可能,我很业余。”他漫不经心地说,“未艾得过第二。”

    “那她要是专心练习,说不定能拿个世界冠军!”

    “她的个性,怎么可能专心。”程希宣说着,又问,“你来找什么东西?”

    浅夏笑眯眯地打着手电筒,蹲在草丛中翻找着,然后迅速地拔了几棵草装在自己带过去的袋子中,说:“找到了,走吧。”

    程希宣刚把袋子接过来,后面忽然有人大喝一声:“谁?”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打着手电从河边追过来。

    “哇啊,公园有守夜人,快跑!”浅夏抓住程希宣的手,撒腿就跑。

    程希宣觉得自己简直无奈了,他真的不明白,自己在公司累了一天后,回来还要跟着她这么玩命地又跑又跳是为了什么。

    他拎着那个袋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她在草丛中狂奔,奔到栅栏边,浅夏抓过他手中的袋子往外边一丢,然后借着奔跑的冲力几步跳上七叶树,抓住树枝一**,跃出了墙外。

    “这女人……是猴子转世的吗?”他在心里这样想着,但也只能像她一样,上树然后**出去。

    谁知他身体比她重,虽然跳出去了,只听“嗤”的一声,他的衣服还是被栅栏的顶端钩破了。

    浅夏哈哈大笑,抓着他往前跑。

    公园的守夜人,举着手电筒在里面大吼。

    “哎呀呀,真是小气鬼!”偷东西的人诋毁说。

    他感觉到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即使在现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下,他也忍不住转头,在慌乱的奔跑中,注视着她。

    她大笑着,拉着他的手往前飞奔,仿佛他们并不是在逃跑,而是在铺满了灿烂光芒的道路上,一路向着前面璀璨的光源奔去一样。

    就像是一个孩子,第一次看见令人惊叹的春天一样,他看着她的侧面,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却,不是因为现在的疾奔。

    她笑起来,有着闪闪动人的目光,在暗夜中,街道两旁的路灯光一片一片从他们身边流逝而过,他们牵着手奔跑,在一路流动般的光彩中,就像携手奔向一个未知的梦境。

    因为心中不明的那一种动**不安的悸动,程希宣不由自主地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但愿这一刻,永远不要消失。

    她回头看看,又转回来看着他,笑着说:“安啦,别担心……他不会追出来的。”

    直奔到家门口,两人才放慢速度,一边喘气一边相识大笑。

    在暗夜中,程希宣看到她眼中明亮的光彩,在笑容中像一点火光般照亮他一直黯淡的人生。

    在那之前,在程希宣的一生中,他见过无数璀璨的、灿烂的、美丽的东西,可是在他后来的回想中,他一生见过的所有辉煌,竟然全都比不过她此时眼中明亮的光芒。

    她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只余了一双笑着的眼睛,明亮地闪烁着,注视着他,如同星子。

    不是未艾,是他选中的,牺牲品。

    他慢慢放开她的手,在黑暗中,听到自己胸口剧烈呼啸而过的风声,他不由自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才发现,原来那是自己的心跳。

    第一次为一个女孩子心动,原来是,这么惊心动魄。

    程希宣让人去把停在公园外的车开回来,两人往里面走时,浅夏忽然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下摆,说:“扯破了。”

    他低头看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不要了。”

    “真奢侈。”她看了看衣服的牌子,然后又笑出来,说,“作为补偿,我等一下做东西给你吃。”

    “什么东西?”他问。

    她把那个即使在狂奔中也不舍得放手的袋子递到他面前,程希宣接过去一看,里面装满了荠菜,他顿时都快气笑了:“林浅夏,你黑夜爬墙冒险,搞这么大动静,就为了偷挖几棵野草?”

    “什么叫野草啊?它为我们人类做出了巨大贡献,你这样说它会伤心的哦。”她提着袋子回身,“走吧~等一下我做好请你吃哦。”

    把荠菜择掉老叶,细细地洗干净,切碎了混在面粉和鸡蛋中,煎成薄薄脆脆的荠菜饼,盛在盘子中,翠绿的叶子凝固在金黄色的蛋液中,清香扑鼻。

    浅夏很开心地闻了闻香气,然后捧着到程希宣的书房前,敲了敲门。

    程希宣和管家正在里面,她把饼放在他面前,笑眯眯地说:“哪,请你吃的东西,我刚刚做的。”

    管家在旁边笑了笑,转身假装找资料去了。

    程希宣看着盘子中的荠菜饼,金黄碧绿,颜色确实很漂亮。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现在不想吃东西。”

    “吃一点点嘛,就当是我答谢你今晚陪我。”她笑眯眯地说。

    看着她的笑容,程希宣叹了口气,勉为其难地拿了一片,看了半天,试探着吃了一口。

    然后他抬头对浅夏笑了笑,说:“嗯,不错,谢谢你。”

    浅夏心满意足,说:“是吧,我就说我的手艺不错哦。”

    她开心走出来之后,这才想起来盘子还没收回,便又重新返回来。

    脚步踏在绵软的厚厚地毯上,悄无声息。

    就在走到门口时,她听到管家问程希宣:“少爷,这个东西能吃吗?”

    “丢掉吧,真恶心。”

    她站在门边,将头靠在墙上,缓缓地深呼吸着,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她听到程希宣的声音,毫无波动,清清楚楚地说:“要是蛋糕什么的,我还勉强可以接受,可这种东西,看见了就觉得生理厌恶。”

    管家把那盘荠菜饼倒掉了,又说:“我听说方小姐在圣安哈塔闲着没事干,正在学习烹饪呢,小心到时候她也做些东西来让你试吃。”

    “她不一样。”他说。

    是,她不一样。

    方未艾是方未艾,林浅夏是林浅夏,不一样。

    她想着,觉得自己心里泛起一种酸酸的东西,可又觉得有点苦涩。

    程希宣,她还一直记得他抱着她,走在那个迷宫一般的旋转梯上的时候,她感觉到的温暖和柔软。

    可也没有错,不是吗?她本就是一个,接受委托帮助他和方未艾解决麻烦的陌生人。她和他的关系,应该和她以前的工作一样,委托完成,一切结束。

    只不过,是他的漫不经心,而她却当成了刻骨铭心。

    是她不够专业,是她的错。

    事到临头。

    无论怎么样,躲不过的就要去面对,林浅夏也终于到了要见方未艾父母的那一天。

    在和程希宣前往方家的路上,浅夏警告他:“今天,你的主要工作就是配合我,把方家父母对我们不切实际的想法,统统轰至渣!”

    即使在旅途中抽空看文件的苦命的程希宣,也不由得满脸黑线。他抬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然后才说:“好吧,一切唯你马首是瞻。”

    飞机停在方家的私人机场上,头发花白的管家已经站在机场边等他们。这里是风景宜人的岛国,方家老人买了大片的沙滩和山坡,修建了私人港口,四周覆盖着高大的树木,海风清凉宜人。

    方家父母在家里等她,程希宣给她看过未艾和父母的录像,所以她快步走进屋子,拥抱坐在屋内等待她的中年女子:“妈妈,我好想你,要不是为了我的人生我的理想,我早就飞回来了!”

    “你的人生理想?”方父在旁边嗤之以鼻,“你的人生理想就是吃喝玩乐,钓鱼、骑马、攀岩、音乐!”

    浅夏嘟着嘴,放开方母,笑着不说话。

    方母疼爱地拍拍她的肩,训斥方父:“就算这样一辈子又怎么样?我们方家的女儿,难道还不能这么幸福开心一辈子?”

    “幸好你现在有希宣照顾你,否则我们二老一去,看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败家子还不完蛋!”方父说着,顾自示意程希宣和自己坐一起,谈论起最近程家和方家在生意上的事情来。

    浅夏斜身坐在沙发靠背上,说:“我还以为爸爸真的隐退到这里修身养性了,其实还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嘛,一切了如指掌!”

    方母看看她的样子,没说话。

    她赶紧站起来,扯着自己刚刚揉皱的裙角。

    方母才笑了出来,鄙视地看了自己丈夫一眼,挽起她的手:“男人就是没劲,我们去喝茶。”

    女人也很没劲……

    浅夏和方母在树下喝着红茶,吃着无糖的小点心,忧愁地看着远处的碧海,在心里想。

    方母捧着茶杯,笑着看她:“知道了?”

    “啊?”浅夏愕然抬头看她。

    “就是代孕的事情,希宣的父亲跟你提过了吧?我们已经物色好人了,你觉得怎么样?”

    浅夏讷讷,良久才挤出一句话:“妈妈,这个是你们自己的事……”

    “不过,生出来的可是你的弟弟妹妹啊,你也有表达意见的权利,是不是?”

    “我没意见呢,只要你们自己决定了就好……”

    “因为你嫁出去之后,我们肯定会寂寞的,所以我和你爸爸才想,多个孩子也好。”

    “我……”浅夏抓紧机会,赶紧做出一脸悲伤的表情,望着妈妈,眼睛湿润,一副想哭又强忍住的样子,“妈妈,其实我……我不想嫁的……”

    “咦,怎么又旧事重提了?”母亲漫不经心地拍拍她的手背,“我早听腻了,你反对无效,必须要嫁给程希宣,所以还是接受吧。”

    浅夏在来的途中,已经做好了种种设想,以为方母会震惊、会恼怒、会伤心、会悲愤……

    可是,她绝对没有想过,方母竟会如此淡定。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奋战:“妈妈,我……不爱程希宣。”

    “我也不爱你爸爸,还不是好好过了一辈子?”妈妈若无其事,欣赏着旁边的风景,“未艾,离开了程希宣,你的人生绝对一塌糊涂。”

    浅夏坚持不懈:“妈妈,要怎么样,才能取消我们的婚礼呢?”

    妈妈看了她一眼,然后说:“你死心吧,程家和方家出去都是有头有脸的,我们既然已经宣布了订婚日期,就肯定要执行。”

    执行……这根本不是婚礼,是义务。

    她现在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逃避这项义务。

    她把自己的脸埋在臂弯中,靠在桌上,无声地啜泣着,希望自己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能打动方未艾的妈妈。

    母亲见怪不怪地顾自喝茶:“哭吧,现在哭一时总比你将来哭一世好。”

    “妈妈,何必这样逼我呢?程希宣有什么好?”

    “希宣有什么不好?你这么逃避结婚,不外乎是什么自己年纪还小、从小一起长大没有恋爱的感觉……可我告诉你,你年纪再大,也找不到一个希宣这样的人,你现在不和他订婚,将来他成为别人的丈夫时,你这辈子肯定懊恼到走投无路。你和他一起长大是你最幸福的事,你现在虽然讨厌我们,但将来你总会感谢我们的。”

    “妈妈,以后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可现在要是我嫁给程希宣,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母亲打断她的话:“方未艾,就算你痛苦懊悔一辈子也好,我们养你这么大,这是你应尽的义务,没人听你的意见。”

    浅夏怔在那里,默默无语。

    到底是她真的不懂处理亲子之间的关系呢,还是,她应该庆幸自己没有生在这样的家庭呢?

    海浪拍打着沙滩,风从头顶的树梢经过,远远近近的沙沙声响,就像一首韵律诗,包围着她们。

    浅夏深吸一口气,终于使出自己的杀手锏:“妈妈,我有喜欢的人了。”

    “哦?”方母终于抬起眼,正视她。

    “不是程希宣。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一想到他,就觉得整个世界都美丽起来……”

    “嗤。”方母回以单音节冷笑声。

    “他不像程希宣,程希宣每天板着一张脸,永远把家族事务放在第一位,衣服不是黑就是白,除此之外就是灰色,一看见他心情都不好……而我喜欢的人,他能陪我去海钓、一起去攀岩、到深山露营、去非洲拯救濒危动物……在下雨的时候,他脱下衣服帮我遮风挡雨;在饥渴的时候,他把最后一滴水留给我;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挡在我的身前……”

    浅夏说着说着,眼中满是泪水,她自己都要被自己编造的故事给感动了。

    “他是哪家的孩子?”母亲终于纡尊降贵地问了一句。

    “他……他的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我最爱的人……”

    “傻孩子,你还记得你的第一个男友吗?”母亲笑着,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听说他因为那场事故残疾了之后,到现在还没站起来呢。”

    浅夏因为不明所以,所以只好捂住自己的脸,假装哭得浑身瑟瑟发抖。

    “还有,你第二个男友,现在在监狱里过得也不错,据说本月减刑之后,再过十五年就能出狱了……第三个男友,就是去年那个,叫什么来着……自从受到那次打击之后就一蹶不振,现在开始吸毒了。”

    浅夏有点明白了,明白方未艾为什么不自己出来和自己的父母作斗争,而偏偏要找一个自己来对抗他们,恐怕不仅仅是因为程希宣现在有危险。

    这两夫妻,并不是安安静静退隐在这个岛国上与世无争的老人,表象是骗人的,蛰伏的巨兽,其实杀伤力最大。

    对她的父母,估计方未艾一哭二闹三上吊之类的武器全都已经使出了,只是肯定全不奏效。

    真惨,难怪她每天远离父母,一直都一个人在外,而且,下意识地,总是对她的父母畏惧而怨恨。

    看起来,这是个烫手山芋呢。

    方母淡淡地看着远处海天相接的部分,端着茶啜了一口,姿态极其优雅:“没有任何人能阻碍你的幸福人生,同时,我们也不会让任何人阻碍我们方家和程家联姻的盛大前程。这是对我们两家而言,最好的选择,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改变——包括你。”

    按照原定计划,方家父母、程希宣和浅夏,四人在融洽的气氛下一起用餐完毕,程希宣陪浅夏在海边散了一会儿步。

    不多久,管家就在海滩边找到了他们,示意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出海的游艇,请他们两人出发去看程家正在布置的、作为他们订婚礼物的一座小岛。

    浅夏和程希宣靠在游艇的栏杆上,看着白色的浪花翻卷着从下面流过。

    程希宣转头,看见浅夏沮丧的侧面,便笑着问:“怎么了,不开心?”

    她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他,低声说:“我觉得……这个委托,可能会是我职业生涯的一次惨败。”

    程希宣凝视着她,微笑道:“还有二十天时间,我相信你能做好的。”

    “我本来觉得啊,你的父亲很棘手……但现在我发现,如何对付方未艾的父母,才是我真正毫无头绪的事情。”她长叹了一声,仰头看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靠在栏杆上,低声说,“我之前,还以为方未艾是个幸福的人,因为她的一切都完美无缺……可现在看来,像我这样什么都没有,却可以自由自在,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像是被她话语中的伤感打动,程希宣的目光也幽深起来。他凝视着她的侧面良久,才低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完美无缺。”

    “还是有的呀。”她又笑了出来,指指他,说,“我面前就有一个。”

    他注视着她貌似纯真无知的笑容良久,把头转了开去,淡淡地说:“你搞错了,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我从没见过完美的事情。”

    因为他突然幽暗下来的双眼,浅夏觉得自己的心口猛地抽搐了一下。

    她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他的手背上,却也说不出什么能安慰他的话。

    她其实,真的不了解他,不熟悉他。

    她只能轻轻的握住他的手,两人一起沉默地看着眼前碧蓝的爱琴海。

    大海笼罩在蔚蓝的天空之下,触目所及,全都是蔚蓝色。在大片的蓝色中,他们的眼前,天海相交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条粉红色的细线。

    浅夏惊奇地睁大眼,看着眼前那条粉色的线。

    船越开越近,细线在他们眼中渐渐变成了小小的起伏,又变成了一朵波浪,最后,才呈现出一座小岛的轮廓。

    船渐渐近了,她才看出来,这片鲜明的粉红色其实是一个小岛,岛上开满了粉红色的瞿麦花,因为花朵太过茂盛耀眼,显得这座岛就像是粉红色的一样,在蓝天碧海之间鲜艳夺目。这座由明艳的粉色花朵堆出的小岛,在天空银白色的云朵下,夺目的碧蓝与粉红相互映衬着,颜色太过鲜明,耀眼得让浅夏不由自主微眯起眼睛。

    程希宣和她一起下船,两个人踏上这座岛。

    粉红色花朵开满的岛屿上,有蜿蜒的小路通向山腰的白色屋子,他们走到半山腰的树下,看到上面有人忙忙碌碌地在装修房子。工程还未完成,要赶在他们订婚之前完成。

    程希宣和她一起坐在树下的瞿麦花丛中,远望着海浪温柔舔舐着银色沙滩,银白色的沙滩就像是嵌在蓝色海水与粉色花朵之间的一轮新月。

    浅夏看着面前的一切,长长叹了一口气:“真幸福,订婚礼物居然是一个岛!”

    这两人生活在和她根本不一样的世界里,只要他们愿意,肯定能过上让世上所有人都羡慕的生活。

    “对了,这座岛有名字吗?”她忽然想起什么,笑着问。

    “这个岛的名字叫伊奥丝,是希腊神话中曙光女神的名字。”程希宣看着旁边的瞿麦花,淡淡地说,“因为岛上开遍瞿麦花,花朵盛开的时候,像霞光一样灿烂。希腊人称瞿麦为DIOSANTHOS,也就是‘神之花’的意思。”

    “神之花。”浅夏伸手抚摸着旁边花朵的花瓣,赞叹地念着它的名字,纵目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说,“这一切真像电影一样。”

    “对啊,因为未艾最喜欢的电影就是《妈妈咪呀》,所以才想要一个希腊的海岛。”他说着,站起来往山上走去,说,“要一起上去看看吗?”

    “不要了,你一个人上去吧。”她不想去看别人的婚房,所以也乐得在树下休息,等他回来。

    程希宣看完了上面的工程进展,一切顺利,看来在婚期前可以顺利完工。

    他从山腰下来,顺着台阶一路走下来。

    浅夏却已经不在原来那棵树下,茫茫海天之上,粉红色瞿麦花开遍的小岛,空无一人。

    他环视四周,大海中长风迥回,呼啸悠长,风从耳边擦过,令他的肌肤也疼痛。

    在上面一点的地方,山坡之上,林浅夏举着手中的瞿麦花,向他走过来。

    她穿着白色的裙子,手中握着神之花,朝着他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大声说:“喂,程希宣,我在这里!”

    他仰头凝视她,白裙的少女在蔚蓝的天海之中,穿过层层花朵走向他。

    在这一瞬间,他的呼吸,都无法再继续下去。

    海天无际,花开无限,岁月这么漫长,这么耀眼夺目的女孩子,他一生也只能遇见一次。

    只是可惜,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有未来。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事实。

    “生日?”

    原本萎靡地躺在沙发上筹划未艾单身计划的浅夏,听到这两个字之后,立即坐起来趴在沙发背上,很兴奋地问程希宣:“你的生日?是不是像电影电视里一样,要举办盛大的舞会,还有名门闺秀过来跳舞,名流聚集……”

    “十八岁成年的时候倒是办过,那时候和我共舞的人还是你呢,你忘记了?”程希宣面不改色地看了她一眼,“不过今年只有个小酒会了,因为我们的订婚礼就在十几天后,所以不多这一遭。”

    “哦……”她点点头,“也好,省得我多一趟麻烦。”

    “所以你还是专心想一想怎么完成我的委托吧。”

    “是是是……”她缩在沙发里,苦恼地托着腮,“喂,难道说,方未艾的父母,真的没任何办法对付?”

    “我当然不知道,这是你需要找出来的东西——我只负责出钱,你才负责出力。”他头也不抬。

    “哎呀,好冷淡啊……”她嘟囔着,然后又问,“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吗?”

    他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出来:“我好像什么都不需要。”

    “也是啊,我要是给你买礼物,也是拿着你的钱给你买,多没劲是不是?”她笑眯眯地说着,又问,“喂,你知道我生日是哪天吗?”

    “9月15日。”他不假思索便说。

    她怔了一下,才想到他说的是未艾的生日。

    她转头看窗外,说:“算你没有忘记我的重要日子,不然看我怎么对付你!”

    “好吧,既然你不喜欢我之前给你做的东西,只有蛋糕勉强可以吃一下的话,那么我就给你做生日蛋糕吧~”

    浅夏去向厨娘借了厨房,认真地开始烘烤蛋糕坯,打奶油。她连鸡蛋都是自己亲手打的,所以蛋糕也是自己设计的。

    就是她小时候最向往的,那种小小的白色蛋糕上,撒满了覆盆子和草莓的造型。做完之后她才有点遗憾,她虽然曾经学过烹饪,不过蛋糕是太久没做了,在挤奶油的时候,因为手微微颤抖,所以蛋糕的花边做得不是很好看。

    “不过,虽然不是很好看,但味道应该会不错吧!”她端详着自己的蛋糕,微笑着自言自语。

    天色已经近午,所以她赶紧把蛋糕放进盒子,打好缎带,一路抱着到程希宣的办公室去。

    坐在楼下的秘书助理看见她,便惊讶地站起来,问:“方小姐,您不是已经派人送了蛋糕过来了吗?怎么又亲自过来了?”

    浅夏觉得自己的心口,涌起一些说不出的感觉,但她立即就绽放出微笑,说:“是呀,不过我后来想想,觉得还是亲口跟他说一声‘生日快乐’比较好。”

    “真羡慕啊,你们感情可真好。”她笑眯眯地说着,然后指指旁边的冰箱,说,“虽然少爷不喜欢吃甜食,但是因为是你送过来的,所以已经吃了一块了,剩下的放在冰箱里呢。”

    “是吗?我看看。”她把自己的蛋糕放在了旁边,打开冰箱把未艾的蛋糕拿出来看了看。

    三层高的蛋糕上,围绕着非常漂亮的奶油花边和巧克力做的玫瑰和风信子,惟妙惟肖,精致得如同真的一样。

    “少爷不是还让秘书小姐发消息给你了吗?他说很喜欢,很好吃哦。”秘书助理是可爱的小女生,朝她眨眨眼,八卦地说。

    “是呀,不过我在订蛋糕之前,没看见过这个蛋糕,所以现在才过来看看。”她说着,提起自己那个小小的,丑丑的蛋糕,笑着和她告别,“既然这样,我就不上去啦,你和他说,我先去做护理了,准备晚上的酒会。”

    秘书在她身后说:“方小姐,不用担心啦,你尽管上去吧,即使再忙,只要是你,程先生都是有时间的。”

    “可是,我没时间啦。”浅夏笑着回头朝她挥挥手,但很快就将自己的脸转过去了。

    因为,她真的很担心,再延缓一会儿,自己的眼中,就要流露出悲伤来。

    公司的外面,是一个小小的街心花园。

    她坐在喷泉对面,一个人在七叶树的树荫之下,一口一口吃掉了自己亲手做的那个蛋糕。

    甜腻的味道被酸甜的水果中和,味道在口中相融,味道真的很好,让她眼睛里止不住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平生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所以,觉得这么一点委屈和难受都难以承受。

    可事实上,一切都只怪她自己吧,这种行为,难道不是典型的自作多情兼没有专业精神?

    而且,对这个任务,她真的一点干劲都没有。

    程希宣,他喜欢方未艾,无比在乎她。

    他在私心里,其实是不愿意自己和未艾的婚事被人破坏的,所以他对于这桩委托,完全不在意,只是为了敷衍方未艾的要求吧。

    也许她完不成这桩委托,才是程希宣最期待的事情。

    她叹了一口气,捧着那个小蛋糕,抬头看着头顶的七叶树。

    暮春初夏,七叶树盛开着黄绿色与浅红色的花朵,就像宝塔一样一层层地绽放在枝头。风吹来的时候,花朵掉落,极其细碎柔弱的小花,就一朵一朵打着旋地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

    她掸去自己身上这些如同尘埃一般的花朵,在心里想,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吧。有些花,珍稀美丽,所以值得供在温室中,日日照拂,时时关爱,开出花的时候,众人欢喜雀跃;开不出花时,别人只会以为是自己照顾不周。

    而有些花朵,日日生长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即使枯萎了也不会有人看它一眼,而当它开出了花朵,落得人满身花香,也只是徒然增加别人的厌烦。

    她把最后一口蛋糕吃完,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味道很好哦,林浅夏……这么美丽的地方,吃下这么好吃的东西,你觉得幸福吧?”

    她笑了笑,把蛋糕盒子收拾好,丢在垃圾桶中。

    下一次吃生日蛋糕,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因为她的生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不知道生于何时,不知道死于何处,她的人生,就像一场幻梦吧,无影无踪就这样过去了。

    下午有个相当重要的见面,按照惯例,程希宣在去往会谈现场的时候,会再将资料过一遍。

    车子平稳地发动,就在拐弯时,司机忽然笑了出来,说:“少爷。”

    “嗯?”他头也没抬。

    “方小姐就在前面。”

    他听到方小姐三个字,便抬头看了一下。

    她正自公园出来,从包里拿出黑超戴上,独自一人,向着前面的大楼走去。

    “怎么会一个人?”他自言自语,示意司机跟上去看看。

    她拐了弯,抄近路上了街道,明明第一次来,但程希宣记得她和自己说过,她看过这个城市的地图,就不会走丢。果然,她好像就在这里长大一样,对附近无比熟稔,见附近不好打车,便径自向一条小巷走去。

    程希宣皱眉,下了车,向她追去。

    穿过阴暗的街道,她来到一条热闹的街道边,伸手拦车,立即就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她的身边。

    她弯下腰,打开车门。

    阳光非常好,一层明亮的光辉倾泻在她的身上,她比未艾显得娇小纤细一点的身子,在此时的明亮光线下,就想要被吞噬一样。

    好像,她这样一离开,就要消失在灿烂的白光中,他无论如何,也再不能见到她了。

    程希宣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一种异常恐惧的悸动,在胸口微微抽搐。

    他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未艾!”

    她听到了,却没有回头,她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正在向她追过来的程希宣,对着他笑了笑,招手说:“我去做个护理,晚上我们一起去吧,我保证不迟到~”

    程希宣站在街边看着她,一动不动。

    她升上窗户,对司机说:“开车。”

    程希宣只看到她的面容,在后视镜中,车窗缓缓关上时,她对着他,顽皮地笑着,眨了一下眼。

    车子远去,可能是他多心,他觉得路旁有一辆车,缓缓地开动,不紧不慢地跟上了她。

    他觉得自己心口,冷热交流,说不出是什么心理。

    初夏的欧洲街道,长风迥回,自他的身边流过。他只觉得阳光刺得他双眼刺痛,不由自主地背转过身,避开阳光。

    他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没什么大不了,她就算这么离开一下,也并不一定会发生意外。

    而且,即使她现在去了,发生意外,甚至死掉,也是所有事情,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现在,心愿有可能达成,为什么他的心里,却涌起一种令他痛得几乎晕眩的感觉。

    他想起她第一次落在自己的车内时,夹带着缤纷灿烂的颜色,和晴空阳光一起坠落在他面前,笑容如同暮春初夏的清空一般,明艳动人。

    那个时候,她一定不知道,他正在寻找一个像她这样的人,而她,不偏不倚,就落在他的面前。

    她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让她可以成全他的心意。

    作为,未艾的牺牲品。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什么感觉,只是怔怔地看着她越去越远,直至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司机拐过大路,将车开到他身边,说:“少爷,别管方小姐了,我们走吧。”

    他看看表,离会谈开始,已经剩下不多时间。

    他的眼前,又幻觉一般地,闪现出很久以前的一些幻象。

    小小的未艾,牵着他的手,轻声说:“希宣哥哥,你不要不开心,至少,我还在你身边。”

    她是他一直向往的人生,她是他这辈子,唯一想要努力呵护,使之完美无缺的东西。因为她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梦想。

    为了梦想与重要的东西,有时候,只能舍弃一些东西。

    他站在街上,注视着她消失的地方,沉默良久,才低声说:“走吧。”

    “嗨,Loanne,你终于来了,依然像个公主一样美丽!”

    未艾预约的化妆师是个年约四十的女人,一身顶级名牌也遮不住她瘦削平板的身子,她带着一脸夸张的惊喜,冲上来紧紧地拥抱她:“哦,Loanne,你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我新设计的发型在走秀上大受好评,却没有听到你的意见我真是太遗憾了!”

    浅夏带着满脸真诚的笑容,与她回抱,说:“能在这里见到你实在太好了,很抱歉之前没有联系,知道吗,我刚刚从非洲回来,在那里视察即将频临绝种的绿尾鹫……你知道吗,全世界只剩下三百多只绿尾鹫了,我们再不保护它,它就要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了……”

    她才不管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绿尾鹫这种东西呢,反正眼前这些人,是肯定不会关注的。

    果然,那女人一脸惊讶地望着她:“哦,Loanne你实在太伟大了,你为了这个世界上那些可爱的小生灵,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难怪我觉得你都瘦了,肯定是辛苦了……不过你皮肤还是这么白皙,真是值得庆幸。”

    “不行了,还是缺乏保养了,因为没有带我家的塑身保养团队去……你却比以前更迷人了,身材真好!”

    “是吗?我最近在尝试琳娜博士新开发的瘦身方法,什么时候我介绍给你?”她说着,又赶紧改口,“不过你的身材够好了,看起来不需要。”

    “减肥是一生的事业,我会需要的……到时候我一定跟你联系哦!”她说着,微笑着抚弄头发,“不过今天晚上是希宣的生日,有一个很小的派对,午夜前结束的那种,请你帮我打理一下。”

    “哦,没问题,我保证你是全场焦点!”

    车子在匀速前进。

    接下里的会面,非常重要。

    程希宣手中握着那一份文件,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觉得心口一片不安定的浮浮沉沉,让他整个人恍恍惚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种似乎笼罩着他的恐惧感,怕失去什么,又怕错过什么,让他几乎要窒息。

    前面是红灯,司机把车停了下来,会谈的酒店就在前方。

    他沉吟良久,终于还是给管家打了电话,问:“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前往?你知道她现在处境危险,至少也要有几个人陪同!”

    管家低声说:“少爷,这是老爷的意思。”

    他怔了一下,然后艰难而缓慢地问:“什么?”

    “老爷今日向我询问,距离少爷和方小姐订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既然已经有了对策,为什么不早日执行,难道真的要等到订婚那一天?”管家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如今日天气的事情,“意大利那边,我们也已经放出风声,所以少爷,您现在需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

    他没有回答,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在电话之中,轻轻地回**。然后,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灼热冲动,猛然向着他的额上涌去,让他将手中的电话,一把掐断。

    司机没有出声,仿佛雕塑,静静地等待着绿灯亮起。

    车子停在路口,街角的花坛中鲜花盛开,是白色与粉红的瞿麦花,在这样平淡枯燥的街头,星星点点绽放,娇艳迷人。

    程希宣转头看着那些小花,一时恍惚,似乎看见了,这花朵绽放在她的指尖。

    她笑着抬头看他,拈着那朵瞿麦花,指尖莹润雪白,指甲有天生的美丽珠光色彩,这是,再完美再细腻的屏幕也无法模拟出来的美丽。

    她问,你有多久没看见这样的颜色了?

    红灯隐退,绿灯亮起。

    司机发动车子,要向着前面开去。

    他却在一刹那间,因为心口那种窒息般的疼痛,低声叫了出来:“等等……”

    司机诧异地转头看他。

    他注视着街角那些瞿麦花良久,觉得自己的后背,隐隐冒出了一丝冷汗,让心中那种恐惧,几乎像海浪一样翻涌起来,几乎淹没了他。

    那种明艳如晴空的笑容,这个世界上,还能有另一个人拥有吗?

    以后,还能再看见吗?

    一定还能有别的办法的,并不是她一定要死去,才能救未艾。

    一定,可以的……

    他脑中一片混乱,头痛欲裂。

    司机有点担心地看着他,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问:“少爷,您还好吗?”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这么简单的问话,他却仿佛茫然听不出什么意思。

    他有点诧异:“我是说……您的脸色不太好……”

    “不去会谈了……去找她。”他低声说。

    “是……找谁?”司机一下子没有明白过来。

    “方小姐,去找她!”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握成拳的双手微微发抖。

    “方小姐,您的皮肤真好,就像细瓷一样……”

    琳娜一边做造型一边夸她,就在浅夏不胜其扰时,手机响了。

    她对众人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走到旁边接电话。

    “还好吧?你……现在在哪里?”对方是程希宣,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与平时那种冷淡的感觉迥异。

    她报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又说:“我正在顶楼,马上就可以回去了。”

    “你就在那里别动,我马上过去。”

    “是吗?”她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人,她正急于摆脱他们,才不想站在这里等着程希宣过来呢,“那我马上下去,在门口等你。”

    程希宣下车看大楼已经在自己面前,他抬头,看见顶楼之上果然有个人在朝他招手。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感觉到自己心底那一根绷得紧紧的弦,慢慢地松了下来。他低低出了一口气,对那边说:“下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嗯,我马上下去……刚刚过来的时候,我看到广场旁边的一家花店,就是你身后那个,你先帮我挑两朵红玫瑰好不好?等一下可以装饰在头发上。”

    他转头看着身后的店内,花店内花团锦簇,各种花朵艳丽迷人。

    他点点头,低声说:“那你快点下来。”

    “现在立刻马上哦!”她的笑声从那边传来,人已经离开栏杆。

    他关掉电话,转身到花店内拿了两支深红色的玫瑰花,站在车边等她。

    一阵风来,七叶树的花朵簌簌地落在他身边,他抬头看着树上的花朵,想起她偷跑时借助的那一株公园里的七叶树。

    那个时候,那些花朵,也是这样,扑簌簌地落了她满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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