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书坊
返回 努努书坊目录
努努书坊 > 千面天使 > 正文 第二章 雾1

千面天使 正文 第二章 雾1

所属书籍: 千面天使

    “作为你的老板,我给你一个忠告。”

    卫沉陆很严肃地坐在浅夏面前,神情凝重:“程希宣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了解吗?据我所知,他只付出合理的价格去做合理的事。”

    浅夏的脸色更沉痛:“老板大人,你不是和他熟悉吗?怎么你这么评价自己的朋友?”

    “我认识他,但和他不熟,更不是朋友,我们只是因为社交界的接触见过几次面……林浅夏,你不会是因为他长得帅所以就色迷心窍了吧?”

    “其实我是财迷心窍。”浅夏扳着手指给他看,“7位数啊……而且那是额外赠送的礼物,老板你不能抽成!”

    卫沉陆悻悻地翻个白眼:“林浅夏,你已经把我每个月给你发工资的恩情彻底忘记了吧?”

    “没有忘没有忘~”浅夏信誓旦旦,“不过一想到7位数我就觉得前途好光明!这个钱都可以拿来卖命了!”

    卫沉陆顿时气急败坏:“什么?你要为别人卖命?你个没良心的,我手底只有你一个员工啊!”

    “你再培养一个嘛,老板我看好你哦!”

    “那么把你当初的培训费用还给我!”

    “太无耻了……奸商!”

    “我是不折不扣的厚道人!程希宣才是奸商!你小心被他卖了都还要替他数钱!”

    老板信誓旦旦,浅夏却嗤之以鼻:“那么老板,你觉得他是要对我骗财呢,还是骗色呢?”

    卫沉陆顿时语塞。

    “看吧看吧,我和你一样,都很了解一个悲摧的事实——对于程希宣来说,其实我身上根本没什么他需要的东西,对不对?”

    “所以我才奇怪,到底他出这么高的价钱,让你冒充方未艾是要干嘛?”卫沉陆伸手点点她的额头,“你知道不?程希宣和方未艾,是圈内最著名的一对,家世、相貌、能力,全都可以入选世间独一无二的最登对男女。”

    “可是据说他们互相不相爱。”

    “需要相爱吗?这是政治联姻,又不是爱情故事。”卫沉陆摊开双手,“而且他下面虽然有个弟弟,却是个吃喝嫖赌无所不能的花花公子,所以家业必须由他一力负担。他忙得别说约会了,甚至和方未艾都很少见面——对于这样的人来说,爱情什么的,我看根本毫无必要。”

    “我看他很悠闲啊,我整天碰见他。”浅夏掰着手指头算他们的巧遇,“对了老板,今天你怎么没有按约来接我?”

    卫沉陆顿时一脸郁闷:“别提了,我半路上被我家里人盯上了,差点被抓回家去见我老爸,幸好我比他们熟悉这里的道路,绕来绕去总算在城郊甩掉了他们。”

    “你家里出事了吗?”她问。

    “谁知道,据说是我弟弟出事了,我老爸让我回去处理。”

    “所以你也要去欧洲了?”

    “我才不去呢,我巴不得那一群混蛋全都永远和我没关系。”他一脸大义凛然的模样,“我家就我一个好人,真是家门不幸。”

    浅夏鄙视地白了他一眼:“是啊,你家太不幸了,你这样的人居然是你家最好的人?”

    “怎么,看不起我这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奇葩?”卫沉陆拍拍她的头,“林浅夏,听我一句劝,别色迷心窍了……”

    “是财迷心窍好不好,老板?”浅夏坚持反对,“总而言之,我既然接受了他的委托,就要忠人之事……做人要讲信用,对不对,老板?”

    卫沉陆看着她,她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神情坚决。他心里开始蒙上一层阴霾,觉得一种东西堵在胸口,让他极其郁闷。

    他确实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久以来一直乖乖听话的员工,忽然会这样违逆自己的心意。

    而且,还是为了那个,几天前还是陌生人的程希宣。

    他狠狠甩手,哼了一声:“好吧,既然如此,所有一切后果,你自己承担。这一回,我绝对不会帮你收拾残局的!”

    方未艾是个熠熠生辉的女孩子,就像一颗举世瞩目的钻石一样。

    浅夏看着她的简历,有点烦恼。

    第一条就是会十几种乐器。她张开自己的双手,在空中做出弹琴的手势,然后咬牙劝自己,乐器都是相通的,虽然她只会培训了几天钢琴和小提琴入门,但拼一下的话,用十几种乐器弹《献给爱丽丝》前八节应该也不是难事。

    第二条是四岁开始学芭蕾舞,精通拉丁舞。

    拉丁舞倒是不难,她学过,可是从四岁开始学芭蕾舞的人,身体线条和别人是肯定不一样的。

    浅夏看着录像中她如同天鹅一般的修长脖颈,以及微微上扬的优雅下颌线条,再看了看镜子中自己的下巴和脖子,有点烦恼了——难道要一直在这样的天气中穿高领的衣服,然后再把长发披散下来?

    再看看精通七国语言、五个慈善基金会理事、三个名校文凭、马术教练、私人飞机和游艇执照……

    浅夏终于泪流满面了——

    “天啊,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在短短数天之内速成这么个超级豪门大小姐?”

    眼看着天色暗下来了,落日的余晖在街道上铺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广场旁边是一个著名的名胜古迹,程希宣驱车顺着广场的边缘,开过低矮的古旧院墙。

    他一抬眼,看见藤萝爬遍的墙边,枝枝绿叶轻拂在一个女孩子身上。

    她笼罩在青绿色的树叶之中,偏偏又有一缕缕金色的阳光透过枝叶筛在她身上,金色与绿色交织在她周身,她就像是簇拥在青金石的颜色之中,闪耀着灿烂光华。

    她有夺目的容颜,微微上扬的下巴,骄傲而肆意的神情,看见他的时候,笑容就像一朵绽放到最盛时节的花朵。

    程希宣怔了一下,停车在她身边,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怎么不进去?”

    “等你呀。”她轻快地说,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珠玉落地。

    “真稀奇,认识了十几年,你什么时候等过我。”他说着,打开车门示意她上车。

    她身体旋转着,就像一朵从枝头坠落的花朵的弧度,优雅地坐在他旁边。

    从缓缓打开的高大铁门驶进,沿着合欢花夹道的路开进去,旁边广场的喧闹顿时全都被隔绝在外。

    道路不长,很快就到了屋前,他示意她下车,将车停在车库之后,才过来执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然后问:“圣安哈塔不好吗?怎么忽然回来了?”

    她眨眨眼,俏皮地说:“下个月就要订婚了,觉得怎么都应该回来和你商议一下。”

    他微微皱起眉:“为什么这么任性?”

    她眼中闪过一丝压抑,但立即就转为微笑,不说话。

    他叹了一口气,牵着她的手往里面走,管家先迎上来朝他们鞠躬示意:“少爷,方小姐。”

    她很轻快地笑着,熟稔地和管家打招呼:“安伯,这次又要麻烦你啦。”

    “这是我分内事。”他说着,看了程希宣一眼,然后低声说,“方小姐,您现在,不应该回来。”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说着,转头去看周围的陈设去了。

    程希宣和安伯对视一眼,有点无奈地示意他先下去准备晚餐,然后坐到她身旁,问:“是不是圣安哈塔那边出了什么事情?阿峰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你猜猜?”她问。

    他好看的双眉皱了起来,盯着她良久,然后忽然问:“今天是周五,你的护理师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你不是每周五都要做全身护理的吗?”

    “你记错啦,我的全身护理安排在周二,周五只是可能会修脚后跟。”她懒散地抱着靠枕,蜷缩在沙发上回答,就像一只漫不经心的猫。

    “那么,阿峰呢?”他又问。

    “……你说呢?”她没回答,却反问。

    他忽然微笑了出来,然后俯身看着她,抬手将自己的右手插入她发间,轻轻地托起她的脸,微眯着眼睛看她:“我觉得,可能是因为……”

    他说到一半,却没有再讲下去,他的脸就在离她不到十公分的地方,那一双坠落着星辰般的眼睛,那么近地注视着她,几乎令她觉得那里面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将她淹没一般。

    她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想要将他推开。

    他却抱紧了她,伸手将她耳后的发撩开,俯头贴了上去。

    就在他的气息触到她的耳朵,即将亲到却还未亲到,让她全身的寒毛都紧张竖起的时刻,却听到他在自己的耳边,声音低沉喑哑:“林浅夏,我都差点被你骗过了,很精彩。”

    被他压在身下,一颗心怦怦乱跳的浅夏,顿时愕然睁大了眼睛。

    他将她松开一点,注视着她良久,一寸一寸地端详着她,那目光就像水流一样,温温地流淌过她的肌肤,让她觉得紧张极了。

    浅夏靠在沙发上,不自觉地脸就红了,抬手捂住自己的脸颊,把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上,一声不响。

    他把目光收了回去,背转身站起来,说:“收拾东西,明天就出发。”

    浅夏有点诧异:“可是我觉得我还差一点……就这样出去,会不会被熟人看出来?”

    他语音坚决:“不会有人看出来的,连我都骗过了,你已经十分完美。而且,我说你是方未艾,你就是方未艾,有谁能质疑?”

    “可是……你和她的父母呢?”

    程希宣顿了一下,然后说:“我会帮你的,你只要跟着我,少说话多做事应该就不会出问题——反正,就算你表现异常,也可以归结为婚前恐惧症。”

    浅夏勉强笑了出来:“真是好借口。”

    “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吧……学校那边,你请假了吗?”他问。

    浅夏应了一声:“放心吧,按照原定时间回来的话,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准备考试呢……我们老师和我交情很好的哦,只要考试全A,多请几天假他也会宽容我的。”

    说是这样说,她在心里还是暗暗担忧了一下自己的奖学金。

    她提起自己的包包,脚步轻快地走到门口,但就在出门之后,她又转身,站在大门口问他:“对了,阿峰是谁?”

    程希宣站在略显阴暗的室内,和门口浸在夕阳中的她,宛然被分界开。

    金色的斜晖从她的身后暗淡地照过来,她的面容在逆光中变得模糊,只有轮廓在这一瞬间呈现出来,娇小而柔弱,就像一朵白色雏菊在风中摇曳的姿态,和刚刚方未艾那种牡丹般艳丽的颜色,判若云泥。

    像是被这一瞬间她的影子拨动了心口某一处地方,他迟疑了好久,等到心口那一阵悸动过去,才缓缓地说:“阿峰是……她喜欢的人。”

    “咦?”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程希宣笑了笑:“所以她需要你,帮我们解除这桩婚约。”

    “明白了。”她点点头,像是忽然感觉到了自己肩头的重担,抬手在额上敬了个礼,一副庄严的样子。

    看着她在夕阳中轻快离开的步伐,程希宣凝视着她良久,未曾动过一下。

    安伯在他身后问:“这个女生……就是您选中的牺牲品吗?”

    他看着她消失在合欢树夹道之上,听到自己缓慢的呼吸声,悠长而沉重,就像要很用力才能将那一口气吸入心肺一样。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说:“什么牺牲品?也许事情有最好的结局,她能在根本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安然无恙离开……不是吗?”

    卫沉陆心情十分沮丧。

    他唯一的员工,一手培养——好吧,是一手出钱培养出来的骄傲,居然要跟着一个男人离开将近一个月,到遥远的地球另一边去了。

    他沮丧地推开琉璃社的大门,却看见自己唯一的员工正坐在椅上,托着腮看着下面的街道发呆。

    他疑惑地走到她身边,低头向下看了看,依然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根本没半点风景可看。

    “林浅夏,知道自己要离开,所以要把这里的风景看个够吗?”

    被他的声音惊醒,发呆的浅夏顿时跳了起来:“老老老老……老板!”

    “干吗跟见了鬼似的?我上个月工资没给你发吗?”他再一看她的脸,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林浅夏,你脸红什么?你摸着自己的耳朵脸红什么?”

    浅夏立即捂住自己的脸颊:“有点热而已嘛……”

    “这哪是有点热的表情?这分明是思春的表情啊!”卫沉陆稍一思索,立即大吼,“程希宣!你是不是又在想程希宣?”

    “没有没有没有!”

    卫沉陆根本不理会她,悲愤地朝着天空喃喃自语:“难道这个世界就这么没天理吗?我这样有钱有势的无主名花在你身边这么久了你从来没发现,那个程希宣才在你面前晃了这么几下,你就完蛋了?”

    浅夏给他一个白眼:“老板你别这样,我的少女心都要承受不住了!”

    “你倒是说说,他比我好在哪里?他下个月就要订婚了,你还要横插一脚,拆散别人的姻缘下辈子是要当猪的你知道不?”

    “……他们下个月不一定能订婚啊。”

    “你真是自信心爆棚哦,居然相信自己能用区区一个月的时间从方未艾那里挖掉墙角?”

    浅夏都无语了:“老板,这个事情是这样的,程希宣不想和方未艾订婚,方未艾也有自己喜欢的人,而我呢,平生最大的理想,就是用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赚到价值七位数的钱——你知道这关系着我的人生理想和未来,对不对?”

    老板根本不理会她的辩解:“我从没见过什么人捧着自己红到耳朵的脸来憧憬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未来的!”

    “我的耳朵红是因为……”说到这里,浅夏才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赶紧把自己的头发一撩,将自己的脸颊给他看,“你帮我看看,我这边脸上,耳朵旁边,有什么不对劲吗?”

    卫沉陆看了看,诧异地问:“什么不对劲?”

    “没有吗?”她拿着镜子照了半天,也看不到自己耳后的东西。

    卫沉陆将她的镜子拿掉,端详半天,说:“真没有。”

    她又问:“耳朵后面呢?”

    他这才把她的头发拨到肩后,“咦”了一声,说:“原来你的耳朵后面,耳垂和后脖颈相交的地方,有一颗很小的朱砂痣。这么不明显,所以我以前从没注意过。”

    浅夏恍然大悟:“难怪他次次认出我!”

    “谁?程希宣吗?”

    “对啊!每次都被他逮到……餐厅里,麦当劳里,电梯……”说到这里,她又停住了,皱起眉。

    电梯那一次,她可以肯定,自己的头发是遮住耳朵的,而且她当时将他压倒在地,是她在上面,他绝对没机会看到她的耳后。

    为什么,他还是能认出自己来呢?

    她想着,摸着自己耳后,百思不得其解。

    卫沉陆在旁边看着她,凉凉地说:“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她恍然大悟地抬头看他:“没错,说的对啊……”

    “对你个头!”卫沉陆恨铁不成钢,一巴掌拍在她的后脑勺上。

    她捂着后脑勺直吸冷气,脸上还带着笑容:“原来是缘分吗?”

    卫沉陆终于崩溃了,大吼:“林浅夏,你这个花痴醒醒吧!”

    花痴没有醒,第二天晚上,她的脚步踏上了欧洲大地。

    十三个小时困在空中,他们都相当疲惫。在下飞机时,程希宣见她瞌睡得迷迷糊糊,晃晃悠悠站不稳的样子,伸手给她,准备牵她一起下梯子:“困吗?已经到欧洲了,你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听到“欧洲”两个字之后,她像是一下子惊醒,迷离的眼睛顿时睁大了。程希宣诧异地看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揉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猛然清醒过来,全身立即笼罩上了战斗的气场。

    他有点好笑:“林浅夏,你这是要干嘛?”

    “方未艾,我现在叫方未艾。”她说,“这应该是你最后一次叫我林浅夏。”

    程希宣失笑:“等见到熟人再演也不迟?”

    “演戏要演到底,没人的时候也要自我催眠,你不知道吗?”她说着,倨傲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然后微微扬起下巴,轻扯裙摆:“走吧。”

    已经是深夜,机场却依然灯火辉煌,等待登机的人和换乘的人让机场一片繁忙景象。

    他们被工作人员引领着前往贵宾通道的时候,浅夏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前闪了一下,白光耀眼。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闪光的来处。

    只见一个年轻人背着相机向他们直奔而来,虽然被隔离在两米开外,但还是对着他们大喊:“程先生,方小姐,请问你们在这个时刻双双携手到来,是否意味着订婚仪式定于本城举行?”

    她没有理会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程希宣一眼。

    程希宣扫了不远处一群等待接机的某乐队的粉丝们,问:“你是娱记?”

    “的确是的,不过豪门的婚礼也可以给大众带来娱乐,不是吗?”

    程希宣看着这个娱乐记者,用自己的手轻轻抱住林浅夏的肩,微笑着看他,说:“是的,我们要在本城结婚,我,和方未艾,下月十六日。”

    第二天的经济类和娱乐类头条,居然是同一条新闻。

    浅夏和程希宣坐在阳台上喝茶,她看报纸,他处理工作。

    楼下花园里花开得正好,欧洲七叶树和挪威槭树修剪得整整齐齐,颜色娇艳的玫瑰和郁金香延伸到围墙。阳光很好,金色灿烂,这是个非常美丽的早晨。

    浅夏一手端着奶茶的杯子,端详着报纸上的两个人。

    在机场明亮的灯光下,这一对璧人如同钻石与花朵,相映生辉,光彩夺目得令人赞叹。

    她看了良久,在心里想,虽然站在他身边这个人是自己,可其实,却也不是自己……

    因为,她原本的样子,是没有办法,和他相衬的。

    不知为什么,这念头让她忽然忧伤起来。

    他见她看着报纸良久也没动一下,便放下手头的工作,走到她身后看了一下,然后说:“娱记毕竟是娱记,拍张照片都像在拍偶像剧。”

    她像是这才回过神,将报纸举起来,比了他一下,又放在自己脸庞边,笑着说:“以后,我们尽量站开一点比较好,太接近了,身高差会被人看出来的——毕竟,我的身高比未艾差一点。”

    “应该没人会注意这个,大家只会以为是鞋跟的原因。”他说着,又坐回自己的位子,“换件衣服吧,等一下去见我父母。”

    “嗯。”她应了一声,站起来去未艾的房间去了。

    在换衣服的时候,她抬头看见更衣室的镜子边,贴着好几个小相框,那里面,全都是两个人的合影。

    她凑近去看,一张是十来岁时的方未艾,和程希宣抱着大狗,在草坪上打滚,可她即使头发散乱,白色的裙子脏了,却依然像个小公主一样。而那时年幼的程希宣,也已经是一派王子的气质,漂亮至极。

    一张是他们坐在秋千上,十三四岁的少女笑容灿烂如花,十五六岁的少年温柔抬手帮她撩开额前散发,她漫不经心,似乎早已习惯他的接触。

    还有一张,可能是十八岁的成年舞会,方未艾戴着钻石皇冠,在装饰着彩带的大厅中和程希宣跳舞,两个人都是白色晚礼服,就像童话中的王子公主一样,他们是全场瞩目的焦点,梦幻一样。

    她抬手按在相框上,在心里想,这样的一对人,怎么会互相不相爱呢?

    天造地设,上天在这样的时间,造了年龄和相貌、家世和背景都这么般配的一对人,让他们一起长大,让他们没有任何阻碍,可以幸福过完一生——

    可是怎么会,他们不相爱呢?

    她还在发呆,外面女佣轻轻敲门:“方小姐,需要我帮忙吗?”

    “哦……不需要。”她说着,迅速地打开旁边的鞋柜,在上百双鞋子中,找了一双颜色和衣服相近的高跟鞋子穿上,然后走出来。

    女佣看见她走出来,眼前一亮,笑着赞叹:“方小姐每次都是这么光彩照人。”

    她微笑着点头致谢,走到起居室时,程希宣已经在等待了,打量了她一下,表示认可,伸手握住她的手,说:“未艾,你今天真漂亮。”

    她笑道:“我现在全副盔甲,可以和你的父亲战斗了!”

    世界上令人觉得无力的事情很多。

    比如说,在你头顶钢盔、身穿防弹衣、手持AK47、开着坦克一往无前地向着前方杀去时,却发现自己的对手只是一条慢吞吞蠕动的毛毛虫时,那一定是世上最懊恼最无力的感觉了。

    浅夏看着程希宣的父母时,也是这样的感觉。

    她本来做好了一切准备,在来的飞机上,辗转反侧地筹划着怎么才能做一个让婆婆一见就觉得她不妥的恶媳妇,好将程希宣的父母一举击溃。

    可是,见了面才发现,程希宣的家人,十分的,出乎她的意料。

    程希宣的父亲,年纪大概五十上下,是个相当威严的中年男人,他的五官和程希宣并不太相像,只是笑起来的感觉有点像,脸颊上有不太明显的一个浅浅酒涡。

    他是个相当迷人的大叔,气质修养也很出色。

    不太协调的,是他身边的女子。这是他新交往的情人,在程希宣给她的资料中,她知道程父离婚三次后就没有再娶了,现在的情人,今年才二十二岁,十四岁就在模特界走红,十八岁退出模特界跟了程父。

    不过,可能是因为做模特时的习惯,她面无表情,冷峻地坐在旁边,姿态无可挑剔,从手指尖美到头发梢,美得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是檀木花盆架上放了一瓶可乐,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程父看见她,笑着站起来,给了她大大一个拥抱:“未艾,每次看见你,我就觉得你已经是极致漂亮了,可等到下一次见面,我又会发现,原来你这一次比上次又更美了一分。”

    虽然明知道他不是在赞美自己,但浅夏还是满心欢喜。她和他拥抱过后,又和他身边的美女打招呼,因为事先知道她是法国人,未艾一直和她说法语,所以她也用事先突击学习的那几句法语和她寒暄过。

    程父却漫不经心地用汉语说:“未艾,她就是花瓶,你看看就好,不必和她客套。”

    浅夏回头对他笑道:“以后成为一家人了,可能会经常见面的。”

    “未必。谁知道她能陪伴我到什么时候。”程父若无其事。

    浅夏当然知道这些人肯定是有协议的,到时候一拍两散,她拿钱走人,即使想再见自己的前夫,也没有任何见面的可能。

    她立即转头,对着程希宣笑道:“可是我可不一样哦,你以后要想甩掉我,可没这么容易。”

    程希宣知道她的意思,她以后要与他离婚的话,程家肯定是要伤筋动骨的,到时候麻烦很大。然而他却只笑了笑,抬手揉揉她的头发,压低声音悄悄地说:“这招没用的。”

    果然,程父在旁边笑道:“你当然不一样,第一我希望你们能白头偕老,若真有万一,你是方家的独女,恐怕两家的麻烦一样多,是不是?”

    浅夏在心里算了算,程家若被她分一半财产,方家也会被程希宣分一半财产,这个恐怕两家都不会乐见,所以程家的担忧估计没有方家多,毕竟程家还有个儿子呢。

    她苦着一张脸,抬头对着程父笑了笑:“不过伯父,我觉得你还是有人常陪伴比较好,我啊,喜欢全世界到处乱逛,到时候一定会把希宣带走的,说不定逢年过节都不能让你们见面哦。”

    “那不是正好?我正嫌他在我面前出现太多了,要是你这么可爱的女儿,正是人生乐事,儿子有什么好看的?”他说着,笑着牵她的手进内,示意佣人泡茶,“我这儿子不成器,还是你合我心意,等你们结婚后,我凡事站在你这边,你一定要事事克住他才行!”

    浅夏都无语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不过,这世上像我儿子这样的也不多,我这么喜欢你,要是这混小子真的配不上你,我怎么会答应让他跟你在一起?”

    “不过伯父,现在您是这样想,但将来年纪大了,会不会觉得还是儿子在身边比较好……”

    “放心吧,伯父随时能找到可爱女人陪我的——如果是你们生的可爱孙子就更好了!”

    浅夏觉得自己都要生生吐出一口血来。她强行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肌肉,扯出一丝笑意:“哈哈……伯父真会开玩笑,什么孙子啊之类的……我可不愿意生孩子哦,你知道我要全世界到处跑的,等我玩够了才会考虑要不要生的。”

    兹事体大,关系到豪门下一代接班人的事情,果然严重。杀手锏一出,程父立即皱眉了:“这事啊……那也随便你了。”

    “是吗?伯父对我真好……而且我还觉得有件事必须要说,就是,我是父母的独生女嘛,所以我将来就算生了孩子,也希望能有一个姓方……”

    “这……”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终于停了一下。

    她在心里得意,但是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笑嘻嘻的一脸天真纯洁的样子。

    这要是还能无动于衷,那她真的怀疑是不是程家要破产了有求于方家,所以什么条件都能一口答应了。

    “可是据我所知……”程父慢悠悠地说,“你父母上次还跟我说,把你嫁到我家之后,老两口以后就要寂寞了,所以他们决定联系人代孕,帮你再生一两个弟弟妹妹。”

    浅夏顿时傻了:“啊?”

    “没有告诉你吧,他们也只跟我说了,秘密保守得很好哦,你千万要假装自己也不知道,让那老两口得瑟一下。”他说着,哈哈大笑,“不过你对你父母这份孝心,我也十分感动,我会告诉他们的。”

    “伯……伯父……”浅夏真的很想哭。

    “好了,伯父带你去看看我最近养的一对锦鲤,走吧。”

    “……我对锦鲤没兴趣啊。”

    “你不是经常去冰岛钓鳕鱼的吗?去拿鱼竿来吧。”

    中午的饭桌上,有鲤鱼。

    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可怜的锦鲤,浅夏在心里同情它——

    她真的只是在钓鱼前,抢过程希宣的手机,钻到洗手间仓促地上网看了一下怎么拉鱼线和钓竿而已,怎么这两条笨鱼就自己上钩了呢?

    程希宣帮她夹了一块鱼肉,还小心地帮她剔掉了鱼刺,一副恩爱的样子。

    浅夏暗暗用眼角示意他和自己保持距离,以造成两人缺乏感情、不宜结婚的假象。

    谁知程希宣似乎毫无感觉,还跟她说:“父亲这边的厨子是名店里挖来的,做鱼很有一套。”

    确实味道烧得好,虽然鱼肉很一般,但是烹饪技术好果然能化腐朽为神奇。

    她吃了两口之后,终于还是偷偷地问程希宣:“这两条鱼……是不是很贵?”

    “可能吧,据说是拍卖来的。”

    浅夏心疼得都快哭了,这要是换成钱给她,多好。

    本来浅夏打算,吃完饭后继续和程父进行不屈不饶的战斗,谁知刚吃完饭,喝了茶,程父就直接一挥手,说:“订婚和结婚的事情你们看着办,我是老古董了,肯定不合你们的心意,你们回去自己准备吧,我要午睡了。”

    “那伯父,我们可能旅行结婚、蹦极结婚、水下结婚……到时也许不方便你们出席仪式观看……”

    “呵呵呵,有创意,年轻真好,随便你们。”

    程父说完,笑眯眯地搂着那个花瓶美女的腰离开了。

    自此,浅夏只好灰溜溜地头顶钢盔、身穿防弹衣、手持AK47,垂头丧气地从慢悠悠散步的菜青虫面前调转坦克头,无奈离开了战场。

    在回去的路上,她看着窗外一片初夏的花海,盛开在碧蓝的湖边。天气这么好,她的心情却如此糟糕,人生真是寂寞又无奈啊……

    看着她的表情,程希宣虽然在开车,但百忙之中还是转头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

    浅夏靠在车窗上,哀叹着说:“我怀疑,我可能完不成这个艰巨而伟大的任务了。”

    “放心吧,离下个月十六还有整整二十一天,我看好你哦。”他说。

    “我不看好我自己……”她说着,又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他,“为什么看起来你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这件事,关系的可是你的人生啊!”

    程希宣想了想,说:“因为,是未艾有了喜欢的人,但我并没有喜欢的人。所以我和她结婚也好,不结婚也好,其实对我而言,关系并不是很大。”

    林浅夏皱起眉看他:“可是,是你请我来破坏你的婚事的!”

    “是的,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我这个雇主的期望,加油吧。”他敷衍地说着,见她一直望着窗外,又看看窗外的花,便把车停了下来,说,“花开得真好,下来走走吧。”

    湖边是大片的野生瞿麦花,在阳光下盛开着娇艳无比的粉红、紫红与玫瑰红色花朵,艳丽迷人,淡淡的香气弥漫。

    暮春初夏的湖边,大片的红花开遍,映衬着天空,整个世界的颜色明艳娇嫩,令人就像沉浸在水粉画之中,通身都仿佛染上了那种透明的美丽色彩。

    她顿时忘记了自己的沮丧,提起自己的裙角,在花海中奔跑着,回头对着站在路边看她的程希宣大笑:“喂,你见过这么多花吗?”

    他站在花海之外看着她,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她在阳光下对着他绽放笑容,那些动人心魄的微笑,如同珠子一般,从她的眉梢眼角璀璨滑落,整个世界都变得寂静无声。

    在这个初夏的天气里,他的心就像蒲公英遇到一阵清风一样,无法抗拒,砰然散开。

    真是奇怪,明明,每一次和她见面,她几乎都是不同的相貌,可奇怪的是,无论她变成怎么样,他都能一眼从无数个幻象中辨认出她的模样来——从她的朱砂痣、她的背影、她的举止,还有她的眼神。

    就好像,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超越所有感知的另一种感觉,冥冥中注定,避无可避,天造地设。

    仿佛是惧怕这种未知的感情,他站在路边,对着邀请他一起到花海中的林浅夏,口气冷淡地说:“我对花没兴趣。”

    “是吗?那你的人生肯定很乏味。”浅夏弯下腰摘了一朵花,递到他的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喂,想得起来上次你看见这种颜色是什么时候吗?估计是在你的电脑上吧?”

    他一时语塞,看着她手中的花朵良久。那朵花盛开在她的指尖,桃红色的花朵衬着雪白的手指,淡淡粉红的指尖,在阳光下生出一种再精良的屏幕也无法模拟的颜色层次,令人心动。

    他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花朵,抬眼看见她笑容明亮动人,如同水晶折光。

    在自己也不明白的一种心理的驱使下,他跟着她一步步走进花海中,跋涉过纠缠凌乱的花叶,走向湖边。

    “七年前了。”

    他们站在湖边,在花丛与花香之间静静地凝视着湖面波光粼粼时,他忽然说。

    浅夏诧异地转头看他,问:“什么?”

    “你不是问我,有多久没看见这样的颜色了吗?”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一朵瞿麦花,瞿麦花的花瓣,每一片的末端都有着残缺不齐的缺口,似乎曾经被人狠狠伤害过,扯碎过,又坚持要开放出来一样。

    “从……我的母亲去世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任何风景了。”

    这么多残缺的花朵,盛开在他们周身,如同火焰与晚霞。

    浅夏凝视着他在花朵背景之前,清晰呈现在她眼前的侧面曲线,他的面容这么好看,令人几乎不敢仔细端详。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想,也许,这种在外人看来完美无瑕的人,其实也和这些美丽耀眼的瞿麦花一样,全都带着别人不可知晓的伤口吧。

    那个午后,他们坐在花丛之中,看着眼前的阳光一点一点沉下去,湖水的颜色由蓝变金,又变成紫色的晚霞颜色,绚丽夺目。

    已经近黄昏了,晚风吹来,微有凉意。

    他们终于站起来,踏着花丛回去。

    天色晚了,下班的人也都要赶回家去,路上的车子开始增多。

    他们都沉默,车子开得很慢,在近郊的公路上向着他们家而去,晚风轻拂,凉意顿生。

    浅夏微微打了个冷战,抱住自己的手臂。

    他看了她一眼,问:“把车篷合上吗?”

    “不用,偶尔吹吹风也挺好的。”

    他便说:“后面有外套,是未艾的。”

    她爬到后面去拿未艾的外套,在找衣服时,她忽然在心里想,方未艾,其实在他的生活中无处不在。

    如果不是很熟悉很亲密的人,她怎么会在程希宣屋内的更衣室里,放着上百双鞋子和层层叠叠的衣服。

    如果不是很熟悉很亲密的人,他怎么会在自己的皮夹里,放着她的照片,随身携带。

    如果真的是貌合神离的一对,怎么会在他的车内,都随时为她保留着一件外套?

    还没等她把那种不对劲的头绪理出来,车身忽然一震,她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扑,额头差点撞在玻璃上。

    后面有一辆卡车,撞在了他们的车上。

    程希宣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皱起眉,还没说什么,浅夏已经不敢置信地问:“原来玛莎拉蒂也会被卡车追尾?”

    “限速80,你没看到吗?”他示意窗外的限速牌,然后忽然倒吸一口冷气,狠狠一踩油门,重重地打方向盘,在路面上画了一条弧线,向着右边急冲。

    “不是限速80吗?”浅夏大吼。

    他没回答,车子极速向前冲去,百公里加速只需5秒多的车,顿时将后面压上来的卡车甩开。

    可是刚刚冲出一段,却因为前面的车排在路上,他们冲不过去,顿时速度又缓了下来。

    浅夏仓促地回头看,却发现后面那辆追他们尾的卡车似乎失控了,紧追着他们不放,高大的轮胎几乎要将他们的车压扁。

    尤其是他们在敞篷车中,这种即将被卡车碾成碎片的感觉更是紧迫。

    “快……快跑啊!”她转头看着后面的卡车,大叫。

    千钧一发之际,跑车毕竟是跑车,他们的车身终于冲出了卡车的重压,从前面那辆车和行道树的空档之间,险险地擦了过去。

    就在他们松了一口气时,后面那辆卡车忽然疯狂加速,碾过前面那辆小车的半边,浅夏看见那个司机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身旁被压扁的副驾驶座,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

    更加不敢置信的是浅夏,她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车上的司机开着车子向他们冲来,脸上还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笑容,看来不是车子失控了,而是他一意要将他们置于死地。

    她倒吸一口冷气,回头看见前面一辆载满货物的卡车忽然迎面开来。程希宣猛地一踩刹车,车子停了下来,被困在前后的大车之内,眼看即将被挤成齑粉。

    浅夏抓起他的手,幸好是敞篷车,他们一脚踩上车门,就向着外面飞扑而去。

    扑出车子,他们冲出道路,在瞿麦花丛中双双摔倒。

    浅夏打了个滚,立即站起来,拉着程希宣往前急冲。

    程希宣紧握住她的手,他们一起没命地往前狂奔。

    货车与卡车相撞,中间那辆玛莎拉蒂被硬生生地挤成了一团废铁。

    货车司机看着自己变形的车头,吓得握着方向盘就呆住了。

    而那辆步步紧逼的卡车,见他们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生天,司机咒骂一声,立即转向,冲下路基,直接开进了瞿麦花丛。

    虽然草地柔软,卡车没有办法开到最快,但浅夏和程希宣也被脚下的花草绊得跌跌撞撞地,无法用最快的速度逃离。

    “这边!”浅夏拉着程希宣,向着湖面狂奔。

    程希宣握紧她的手,在黄昏的夕阳下,他们凌乱地踏着艳红色的小花,向着湛蓝的湖面奔去。

    卡车在后面,紧追不舍。

    就在奔到湖边时,她在晚风中仓促地问:“你会游泳吗?”

    “会。”他说。

    “跳!”

    踩过青苔软泥,他们跃入水中。

    暮春初夏的湖水,还有点冷,但他们也已经顾不上了。一口气游到湖中间,才一起回头,看着那辆死追着他们不放的卡车。

    卡车已经陷入了淤泥,那个司机正从车上跳下来,冲着他们大喊。

    晚风中,浅夏只隐约听见几个意大利语:“你……必死无疑!”

    那个司机大约不会游泳,只见他打电话叫人,那边的人似乎叫他放弃,他悻悻地瞪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开了。

    她转过头,同情地对程希宣说:“真惨,你不会招惹到意大利黑手党了吧?”

    “不是黑手党。”他说着,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脸上的妆容早就已经被洗掉了,精心打理的头发也披散了下来,湿漉漉地披在她的肩上,遮住了大部分的脸。

    他帮她把额前的头发拢了拢,显露出她的脸颊来。洗去了方未艾那种华丽而精致的容颜之后,她清爽干净的面容露出来,像是被雨洗过的初夏清空,淡远而明净。

    这么惊险的逃生过后,她的脸上却带着促狭的笑意,看着他笑意盈盈:“哦,你完蛋了!”

    她的笑容被水面上粼粼的波光簇拥着,光彩照人,不可直视。

    他忽然觉得心中升起一种深深的愧疚与不安来。

    她觉得水有点冷,便一指对面的湖岸,问:“体力可以吗?能不能游到对面?”

    他点一下头,说:“我在剑桥时,是赛艇队的。”

    “好吧,估计你横渡英吉利海峡都没问题。”她说着,一个猛子扎下去,向着那边游过去,水面上只见一条细细的波纹,他正看着,她已经从十来米远处钻出水面,兴高采烈地朝他招手:“喂,水质很好哦,下面有很多小鱼!”

    看着她像孩子一样的神情,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也潜了下去。

    水质果然很好,他们在水中,就像悬浮在一块透明的蓝色水晶之中。他睁开眼睛看水中的小鱼,它们却都簇拥在她的裙子旁边,鳞光点点,让她就像被无数星光点缀着一般。

    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层层叠叠的华丽裙角在碧蓝的水中像一朵白色的玫瑰花盛放,她白皙修长的小腿拍打着水时,花朵般的裙角和星光般的小鱼便随着水波缓缓流动,如梦如幻。

    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砰的一声,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顺着他心口的血脉,涌向全身。

    就像年少时,沉浸在自己的幻梦之中,没有任何忧愁与烦恼,自然,也没有算计与利用,欺骗与谎言。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拂过她水波中浮动的裙角,想要抓紧。

    然而,他的眼前,忽然像幻影一样,闪过未艾的面容。

    从十三岁开始,就知道要在一起的人,她在他身边,一天天长大,长成娇艳的玫瑰,绽放出最芬芳的花朵。她是他,最重要的人。

    她流着眼泪,惊慌失措地抱着他的手臂,失控地颤声问:“希宣,希宣……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

    有办法的,现在他的面前,就是那个牺牲品。

    他的手指没有收拢,任凭她的裙角,从自己的指尖滑过。他侧过头,默不作声地钻出水面,向着彼岸游去。

    浅夏诧异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看看晕紫色的天空,赶紧跟上他。

    他们两人湿漉漉地从湖中爬起,浑身滴着水上岸。

    程希宣虽然狼狈,但浅夏却更糟糕,她的高跟鞋早在狂奔时就被她自己甩掉了,现在只能赤脚跟着他一起走在湖边的鹅卵石上。

    他看了看她,微微皱眉,虽然周围空无一人,但他还是脱下自己的外套,蒙在她的头上,低声说:“你的妆,好像不防水。”

    她知道自己刚刚在水里那一阵扑腾,肯定早就已经洗掉了所有化妆了,赶紧接过他的西装外套,盖在自己的头上。

    他又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浅夏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低声说:“我……自己走就好了。”

    “你现在是未艾,我觉得我们还是表现得亲密一点比较好,你觉得呢?”他轻声问。

    浅夏转了转被石头硌得生痛的脚板,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胸前。

    他抱着她跋涉过荒芜的瞿麦花,天色已经晚了,风从他们身边经过,瞿麦花叶的声音,沙沙作响,香气幽微。

    月亮从东边升起来了,光芒淡淡地照在他们身上。他们身上就像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银,带着银白色的光华。

    浅夏在他的怀里,抓住一片站在他湿漉漉头发上的花瓣,拈到眼前看了看,忽然抬头对他笑道:“现在那个人要是过来追杀我们的话,我们必死无疑了吧。”

    “也许吧。”他低头看了看她,然后低声说,“很抱歉……”

    她等了很久,等他说出下面的话,可他停顿了许久,却依然没有说出自己抱歉什么。

    浅夏松开手指,任由那片花瓣从自己的指尖飘落。

    她朝他笑了笑,说:“没什么。”

    他抱着她走出杂草丛生的瞿麦花丛,她提起自己的裙角下地,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和他一起在湖边拦车。

    天色已晚,湖这边又是靠山的路,没有什么车经过。他们站在湖边,水风阵阵,让浅夏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程希宣低声问:“你还好吧?”

    她应了一声,抬头朝他笑一笑:“没事,我受训时,也曾经在零下十几度的地方,一个人跋涉几十公里,完全没事。”

    他点点头,远处有车灯的光打过来,他伸手拦车,可这辆车非但不是出租车,而且还是一辆名车,浅夏在心里担忧起来,车上的人会不会担心他们身上的水弄脏了车内而不带他们一程?

    谁知车子很干脆就停在了他们的身边,司机降下窗子,对着她大吼:“林浅夏,多日不见,你长进了嘛,居然可以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黑暗中程希宣一时看不出来人是谁,所以把目光转向浅夏。

    浅夏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问:“老……老板?”

    爬进卫沉陆的车子,浅夏赶紧把暖气开到最大,使劲地吹自己的衣服。

    卫沉陆啪一声把暖气关小,问:“你要热死我啊?”

    “老板不要嘛,真的有点冷。”她可怜兮兮地说。

    看她像只落汤鸡的样子,卫沉陆只好又把暖气开大点,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着程希宣,打招呼:“你好,我是琉璃社的社长,也就是林浅夏的老板,敝姓卫。”

    “幸会。”程希宣声音平静。

    卫沉陆向他点点头,眼角余光一瞥,抬手狠狠拍掉浅夏的手,“你还敢调温度!想要逼我热得在车内裸奔?”

    浅夏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老板,我知道你对我好嘛,你看你因为担心我这桩任务,你都特地赶到这边来帮我……刚好我真的没底,程希宣这个委托啊我觉得真的蛮困难,以后还要靠你……”

    “靠我个头,别自作多情了!”卫沉陆劈头打破她的幻想,“我是不会帮你的,你自己接下来的委托,自己看着办!”

    “不上来帮我的,那老板你到这里来干吗?”

    “别提了,我老爸这次是不把我逮回家不罢休了,我在国内的老窝都被端了,无奈只好跑到这边来——事先声明,我遇见你真的是意外!”

    “我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意外。”她笑眯眯。

    “爱信不信……我真的是追踪着我父亲一个亲信的蛛丝马迹,一路跑到这里来的。”

    “那么你父亲那个亲信呢?”

    “……消失了,没追上,可以吧?”卫沉陆简直恼羞成怒了。

    浅夏笑眯眯:“老板你好逊哦,你连我的功力都不及。”

    “我老爸是干嘛的你也知道,他是专业的黑社会,我怎么跟他斗?”卫沉陆翻个白眼,转移了话题,“程希宣,你住在哪里?”

    一直在后面沉默的程希宣这才开口,说:“沿着南大道一直走,出城之后右拐往森林方向。”

    卫沉陆开车很冲,一下子就拐上了南大道。

    到了程希宣家时,卫沉陆看着她下车,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林浅夏,你应该没事吧?”

    她诧异地问:“什么事?”

    “你们好像惹上了麻烦,不是吗?”他问。

    浅夏“啊”了一声,在他的窗边俯下身,问:“老板,帮我们一个忙好不好?”

    卫沉陆挑起眉看她。

    “那个,程希宣好像遇到了追杀……对方是意大利人,我想你帮我打听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你家在意大利方便嘛,是不是?”

    卫沉陆伸手打开她趴着自己窗口的手,不屑一顾:“他是你的委托人,又是你自己接的私活,我没惩罚你就不错了,还想要我帮你们?别痴心妄想了!”

    “老板……”她可怜兮兮地给他看自己的泪眼。

    “你就等着吧,不听老板的话,你总会该死。”他压低声音,在她的耳边清清楚楚地说,“你以为,程希宣是个好对付的人?他的继母和弟弟,如今沦落到什么地步,是因为什么,你一点都不知道吧?我可不认为,他会是个愿意无缘无故付出超额的钱,请你来解决鸡毛蒜皮小事的冤大头。”

    浅夏怔了一下,低声说:“我……会随时和你保持联络的。”

    “那就好。还有,林浅夏,要是你这次不幸被卷入,死在这里的话……”老板薄情地调转车头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

    “无论如何,我追到天涯海角也会帮你报仇的,你就放心吧。”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凉薄的人啊……”浅夏欲哭无泪,目送老板的车子消失在昏暗的夜色中。

    程希宣将她拉回屋内,说:“你现在的样子,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幸好她现在披头散发,额前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又全身都是湿漉漉的,也没有人顾得上细看她,她用程希宣的外套裹住自己的头,进了自己房间,把自己沉浸在热水中,泡了好久,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浸在热水中,林浅夏盯着窗外横斜的树枝,在心里想,程希宣,肯定是惹了大麻烦,现在老板也不愿意帮她,她等于是在这边孤立无援……这桩委托,似乎风险太大了。

    然而,委托还未完成,她真的能就这样抽身离开吗?

    毕竟,她很需要钱,尤其是他许给她的,足以买命的那一大笔钱。

    而且……

    她从水中,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看着。

    在遇到追杀的时候,程希宣一直牵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是平生第一次,被人这样握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掌宽厚有力,紧握着她的时候,掌心的温暖,几乎可以熨进她的皮肤中。

    他真的,会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只想着,要利用她、伤害她吗?

    离开了温水的手,慢慢地变凉,感觉到冷意。

    她叹了一口气,把手放下了。

    又发了一会儿呆,身体渐渐恢复,她才起来化好妆,换了衣服,在更衣室,又看了一下镜子旁边的那些照片。

    方未艾,这么美的女孩子,如同恣意盛放的玫瑰。

    她又转过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容,一模一样的神情,一模一样的举止。

    然而被浓艳的妆容覆盖住的,只是那个普通的女孩子,没有显赫的出身、没有傲人的容貌、没有从小被尽心呵护的人生,她只是林浅夏。

    她的人生,和她的名字一样普通,是个淹没在人群中的,最平凡的女孩子。

    那么,即使她和他一起死里逃生,即使曾经牵手看过夕阳,即使他们曾经一次又一次地相遇,又有何用?

    他依然,还是不会注意到她,不会喜欢上她,不会选择她吧。

    即使她对他心动,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有那么期待他能看到自己,又有什么意义。

    和程希宣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她低声问他:“那些照片是怎么回事?”

    他不解地看着她:“嗯?”

    “我是说,我更衣室里的那些照片。”

    他“咦”了一声,然后说:“我没见过,那房间是按照未艾的意思布置的,里面所有的陈设也是她自己弄的,我从没进去过。”

    “是吗?这么说是未艾自己贴的?”她咬着叉子上的小牛肉,在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这两个人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是彼此全都不喜欢对方?是方未艾有自己喜欢的人而程希宣单方暗恋她?还是程希宣完全无意而方未艾单方暗恋他?

    还是说……其实他们,根本就相互喜欢着?

    可是要是如程希宣所说的,他从未进过方未艾的房间,那似乎,他们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密切。

    如果他们是真的不想结婚,那么她能顺利地帮他们反抗婚礼吗?

    程父已经这么难攻破,而未艾的亲生父母,又会是怎么样的?

    另外,追杀他的人是谁?以后还会遇到吗?会不会波及到她?

    她觉得这个任务,确实真的很头大。

    程家的餐厅,灯火辉煌,宽阔空**,白色的长长餐桌上,鲜花和烛光相映,精心烹调的食物精致美味,只是吃饭的人都食不知味。

    “是这样的。”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程希宣抬手示意管家和其他人都离开,然后放下刀叉,“林浅夏,我很抱歉,在之前没有跟你说清楚,这桩委托,是有危险性的。”

    “我早就有预感了……不然怎么会有人出这么高的价钱让人做这么简单的事情呢。”浅夏尽量轻描淡写地说。

    “如果是生命危险呢?”他问。

    浅夏想了想,说:“恭喜你,你不需要为我买人身保险了,我没有父母,也不想把受益人写成我老板……嗯,也许写福利院不错?”

    “我是说真的。”灯光灿烂,照彻周围金碧辉煌的陈设,程希宣的双眼就像两颗明亮无比的星子,深深地看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移不开目光,“其实是因为局势危险,所以我不能让方未艾和我一起冒险,反正,她也不爱我,不需要被我拖下水……是不是?所以我让她继续留在圣安哈塔度假,自己找了你陪我和父母周旋,希望能在订婚前将这桩婚约取消。”

    林浅夏转着手中的汤匙,不说话。

    程希宣看着她,目光一瞬不瞬:“那么,林浅夏,提出你的要求吧——值得你拿生命来冒险的要求。”

回目录:《千面天使》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1《玫瑰的故事》作者:亦舒 2《颜心记》作者:时音 3《交错的场景》作者:松本清张 4《月升沧海》作者:关心则乱 5《梦华录》作者:关汉卿 6《在暴雪时分》作者:墨宝非宝 7《长相思第二季》作者:桐华 查看图书全部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