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大结局(五)终局·上
玄灵道长自前次看过柳木阵后,便一直暂住在虞府。
他来的很快,一同来的还有虞梓桐。
待看了老伯画的柳木图,玄灵道长立刻道:“兑金牵魂阵,没错,大人找的没错,就是这里无疑了,若没料错,这里应该也是一个童子骸骨。”
玄灵此言一出,姜离和裴晏四目相对,眼底惊震溢于言表。
此地找对,便代表裴晏的猜测为真,当年淮安郡王那般受宠,谁能相信竟有人打了他的主意用他来活祭?!而这案子先害死了明肃清,后来白敬之以身设局又是一番波折,本以为已彻底了了,竟然又牵扯了邪道?!
饶是裴晏有了猜测,如今猜测被证实,心底亦是惊震难平。
“冯骥,挖快一点——”
裴晏一声令下,大理寺一众武卫不敢停歇,待将那片园圃挖到了四五尺深,土质明显湿润起来时,一个武卫惊叫起来,“挖到了!真的有人骨!!”
既见人骨,那便是板上钉钉了。
裴晏寒声道:“让宋亦安过来。”
沉默片刻,裴晏又看向玄灵道长,“既然一东一西两处已经被找到了,那南北两面,应该也就在距离相近的区域了?”
玄灵道长重重应是,不禁道:“大人心思敏锐,想必很快便能找到。”
裴晏不想耽误功夫,便对姜离道:“我再去一趟京畿衙门,这里交给冯骥,你待会儿早些回宫去,明后日应会有准确消息。”
姜离道:“你快去,那仙丹我尽快看出医方来。”
裴晏领着付云珩几人快步离开,姜离和虞梓桐对视一眼,皆是忧心忡忡-
回宫的路上,因牵涉淮安郡王,姜离未对和公公直言,待马车过御街时,外头热闹的欢呼声引起了和公公注意。
他掀帘去看,惊讶道:“那便是登仙极乐楼的花魁巡游吧?”
姜离也朝外看出去,便见不远处的花车比前些日见过的更为华美,高有两丈,分了两三层,每一层皆是繁花似锦,重纱掩映,打眼看去若白日仙楼一般。
被选为花魁的雪娘正身着缀满了珠玉的锦绣彩裙,头戴百花冠,站在花车最顶上翩翩起舞,而花车下层藏着乐师与几个辨不出面容的侍奴,花车一边缓缓移动,一边有丝竹之声泠泠而出,在那重纱掩隐之下,几个扮作仙童的侍奴正在纱帘后往人群之中抛洒绒花,但凡能接到一二朵绒花的百姓,都兴高采烈地欢呼呐喊,一时间花车上的花魁真似众星捧月,仙娥下凡。
连和公公都看的惊叹起来,“到底是广陵沈氏,能玩出这等花样!本来只是一个貌美些的青楼女子,如此造势之下,真似仙女神女一般受人喜爱。”
眼看着花车快到了跟前,和公公忙让马车停靠在一旁为这花车让路,“可不要坏了这幅盛景,听说这些绒花里头藏着抹了金粉的,若接到了带金粉的,便能去登仙极乐楼领两杯簪花酒喝,咱们也讨个彩头吧——”
姜离倒不知此事,怪道这些百姓们一路跟着花车走,却原是有利可图。
姜离感叹登仙极乐楼太会做生意,便也掀开车帘,一同等着花车经过,眼见花车越来越近,大大小小的绒花纷扬而落,一瞬间,连姜离都觉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落花如雨,甚至有几朵儿飞到了他们的马车之中。
和公公配合地接住两朵儿,“也不知这一把洒下来有几朵金花——”
姜离听着,自己也捡起脚边的绒花来看,便见这绒花核桃大小,花瓣乃是薄如蝉翼的丝绢做成,但他们运道不佳,并无金花降临。
她本也是看个热闹,可看到其中一朵绒花花瓣之时,却见那花瓣上竟有浅淡印痕,像有人在上面印刻了花纹似的,再仔细一看,那花纹圆乎乎胖嘟嘟,一下令姜离想到了阿彩画的胖云彩。
她一时有些惦记这对姐妹,叹了口气,将手中绒花儿全给了和公公。
待回安宁宫,姜离用过晚膳后,便入自己寝处细究那几枚仙丹,她问泽兰姑姑借来瓷盏竹镊等物,先取下小半丹丸碾散,辨出最易辨别之药,剩下的再用清水化开,如此反复数次之后,一枚丹丸内的药材已经能辨出个七七八八。
“熟附子,补骨脂,乌药,泽泻,川牛膝……”
“车前子,桑皮,葛根——”
姜离一边分辨一边写,不多时,一张几乎完整的汤液方便成型,忽然,姜离端起青瓷盏轻嗅一下,又喃喃道:“川牛膝,萹蓄……”
她眉头几皱,看着瓷盏内化开的丹药出神片刻,又一转手,继续细究下一枚丹药。
“黄芪、熟地、山茱萸、枸杞……”
“麦冬、制首乌、女贞子、旱莲草、菟丝子、夜交藤、猫爪草、石见穿、半枝莲、半边莲、川芎、白花蛇舌草——”
这下一枚丹丸,姜离前前后后琢磨了半个时辰,待写完最后的医方,她看着琳琅满目的药材一下陷入了沉思。
因这丹丸中竟有三十多味药,每一味药的药性皆是复杂,医方配伍更是多有讲究,寻常的医家开医方至多十三四味药材便顶了天,那些动辄二三十味药的方子,要么开医方者乃庸医,以多开药材骗银钱,要么,开医方者为神医,在汤液上造诣极高。
姜离盯着眼前的方子咂摸片刻,不多时,又究起下一枚丹药,如此忙到快四更,看着得出的几张医方,姜离入定一般沉思起来-
翌日已是初五,清晨一大早和公公便来皇后跟前报信。
“娘娘,太子和薛琦天亮之前已被秘密押送回来,这会儿陛下停了早朝,正在和袁将军几人商议如何处置,但陛下寿辰将近,应该不会即刻发落。”
一听太子被送回来,萧皇后看向姜离,“这下你可以安心了?太子只要能顺利押送回长安,一切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等着受审便是。”
姜离的确松了口气,但她不知怎么面色有些沉重,眼下青黑也深了些,萧皇后见她并无喜色,奇怪道:“怎么了?昨夜没睡好?”
姜离摇摇头,“娘娘,今日我只怕还得出宫去一趟。”
萧皇后无奈道,“你这孩子是什么劳碌命不成,罢了,你自去吧。”
姜离似乎没心情和萧皇后打趣,应了声,很快由内侍送出了宫门,待出内宫,她直奔大理寺而去。
时辰尚早,外头的武卫见是她来立刻入东院通禀。
姜离步入值房时,便见裴晏在,付云珩和宁珏也在。
数日不见,宁珏面上仍有颓唐,但比起在祭宫之时已好了许多。
见到她,宁珏强扯出一丝笑意,“陛下虽未下明旨,但我和我父亲的告假他都准了,我父亲倒还好,我在府中待了两日,又见不到我姐姐和小殿下,实在无趣极了,便想着此前好歹查了那么久邪道线索,无论将来如何,如今把这事查清楚了也不枉我入拱卫司一趟。”
他解释完,裴晏上前来,“怎么脸色不好?”
姜离从袖子里拿出昨夜所得医方,“没什么,昨夜的仙丹我都判出医方了,你们所料不错,无量道之中不仅有大夫,还有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但只凭这几张方子,还不足够确认此人身份,可还有别的丹药或者证供?涉及汤液经方和施针之术的皆可。”
裴晏想了想,“有,有不少人提到无量道的确让他们的病情好转,还有几人也被迷晕之后施针——”
裴晏去公案之上翻找,不多时,抽出几本文卷递给姜离,“这些证供都有入邪道病患的口述记载,其中有两个是巡防营都尉的证供。他二人一个腿伤残,因此丢了前程,郁郁寡欢之时,也是一个青楼的相好找上了他,他和敏之很像,也被私下诊治过,但后来说起那无量天尊,神乎其神的,他便不敢信了。还有一人是肝病,经历也类似,至于仙丹,目前还未找到新的,我派人去拱卫司走一趟,看看他们有无缴获。”
姜离应好,接过文卷翻看,一边看一边问:“那法阵之事可有眉目了?”
裴晏颔首,“按玄灵道长的说法,如今又锁定了一南一北两片民坊,冯骥和十安带着人摸排,这一两日便会有消息。”
姜离点点头,“既如此,那我先带着这些证供回宫看。”
姜离似乎很着急看这些证供,裴晏心底生出一丝怪异,又道:“还有一事,周瓒已经招了,当年的确是太子在疫病初期便找到了他,让他调配有毒的天兰香,他试验了两日,用了蟾酥毒入香,他一开始不确定是用给谁的,但后来也明白了,既然参与了此事,便再也没有后悔的可能了,那之后便一直暗地里效忠太子。后来郑文汐也中了毒,且怀疑到了那香膏之上,太子便命他配了毒药毒死了郑文汐,对外只说她染了疫病。”
姜离黑幽幽的瞳底终于露出两分神采,“那太好了!”
裴晏颔首道:“太子今日便会受审,一旦他说的和周瓒并无出入,广安伯的案子便可平反了,你可以放心了。”
说至此,裴晏又想起一事来,自屉子里拿出一份卷宗道:“这是我派人调查那徐星所得,里头也有几份医案,你且看看有无异常——”
姜离应好,抱着一摞卷宗告辞而去。
她来得快,去得也快,裴晏若有所思,宁珏也觉得古怪,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纠察那邪道祭祀大阵,便道:“师兄,让我去安业坊和崇业坊搜吧,事到如今,最起码这件事得善始善终。”
他能重整精神,裴晏自然欣慰,当即应了下来-
姜离回宫便在寝房中埋头苦看,直至黄昏时分,淑妃娘娘带着德王来访。
皇后命佩兰姑姑将她唤来正殿,又无奈道:“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从大理寺拿了些卷宗回来看,一看就是一整日……”
淑妃知道姜离所求,道:“你快别担心了,太子下午已经招认了。”
姜离眼皮一跳,“认了主犯之罪?”
淑妃迟疑片刻看向德王李尧,李尧道:“认了是他下的令,但是把罪责推到了那周瓒的身上,他大抵是想学肃王,说一切都是那周太医下毒下的太重了,他当时鬼迷心窍,但是没打算让李翊死在除夕,他也想着让李翊至少过了上元节再出事的,但是李翊忽然毒发,令他手忙脚乱,这才有了郑文汐和紫苏的破绽,他还说自己一开始没想害死这么多人。”
淑妃冷笑道:“娘娘您听听,全都成了别人的过错了,这一次谋反,他手下之人死了万余,禁军也折了四五千人,这么多人命全拜他所赐!”
萧皇后道:“那位怎么说?”
淑妃道:“陛下说打入天牢最底层,谁也不准见,还上了嘴笼。”
天牢的囚犯为重犯,多有不怕死之辈,但一般只有咒骂不停对皇帝大不敬之人,亦或者想咬舌自尽之人,才会有嘴笼之刑,因那嘴笼不仅会罩住头脸,更会塞一木棍在口中,姜离在旁听来,倒没想到会给太子上嘴笼。
萧皇后面无表情的,又问:“听说让袁兴武兼任了巡防营上将军?”
淑妃笑道:“是,袁将军那夜奋勇杀敌,据说只他一个人便斩了两三百人,这救驾的头功的确算是他。且那徐钊跟着太子反了,眼下也暂无旁人顶替了,据说徐钊早先因寿安伯付家的事被陛下斥责,后来这半年也未得陛下好脸色,便怀恨在心了。想着太子早晚是帝王,还不如一早立下这从龙之功,便应了太子的拉拢。”
姜离听得冷笑,徐令则背弃付云慈闹下丑事,令付云慈的名声也受损,徐钊表面上请罪认罚十分服气,可不想心底竟怀了恨意,最终走向了这诛九族的下场。
姜离想到这结果,心底不免生出了一丝快意来。
淑妃又道:“袁将军虽要紧,但陛下也不想早早赐他爵位,便让他兼管巡防营,也算极其爱重了,以后这些年,他要成为朝堂之上最风光无二的武将了,封侯也是早晚的事。”
萧皇后点头,“也不错。”
淑妃这时看了姜离一眼,“午间袁夫人刚入宫与我饮宴呢,袁将军得了赏赐,也给袁夫人赐了诰命,她入宫来谢恩,正好我替陛下招待她,席上这位夫人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一个劲儿的给我说他们那过世侄子的事。”
姜离有些心不在焉,但听到此处回过神来,“那个袁焱?”
淑妃笑着应是,“就是那个残害过同窗的,今岁三月里查清了这案子时,袁将军也被陛下训诫过,本以为他往后难升了,却不想这次立了大功。这袁夫人生怕那次的事还影响袁将军,便一个劲儿的给我强调,说当初那袁焱是如何如何不驯,带着那付家公子如何如何作闹,袁将军常年在军营之中,她根本管不住——”
萧皇后道:“他有此功,那侄子已算小事了。”
“可不是,我安抚了她两句,可她硬是不信,一会儿说那侄子胆大包天,连袁将军的书房都敢闯,又说因那侄子学问好,连她们母子都不放在眼里,甚至连袁将军对他发火,他都能仗着学问好哄得袁将军心软——”
姜离意外道:“袁将军因何发火?”
淑妃无奈道:“她说是那侄子看了不该看的什么,平日里连她都不能自由出入袁将军的书房,那侄子却自己跑进去了,又哭着说,袁将军此番肩上中了一刀,以后只怕要落下遗症,说早些年为了习武,袁将军身上便落下不少毛病,如今的功业都是拿性命换来的,到底是武将的夫人,口若悬河,我止都止不住。”
淑妃坐了没多久便离开,姜离便也返回了寝房中。
这一夜她睡得颇不安稳-
翌日已是初七,清晨刚起来,姜离便听到了一阵古朴悠扬的钟鼓乐声,一辨方位,竟是万寿楼方向来的。
佩兰姑姑便道:“开始排演万寿节的傩戏了。”
姜离心间微动,“祭宫的祭师也来了?”
佩兰姑姑颔首,“是的,从前每年万寿节和除夕都来的,这几年因为太孙殿下之故,便只有万寿节来了,姑娘若是好奇,可以去后面看看啊,就在安礼门内,离我们这里也不算远的。”
萧皇后也道:“瞧你这两日精神不高,去吧,小孩子家家的,别死气沉沉的。”
姜离已年至二十一岁,哪里还算小孩子?她听得哭笑不得,也不想拂了皇后好意,早膳后,便与和公公一道往万寿楼行去。
远看之时万寿楼重檐飞角,高耸入云,到了近前,瞧见了那层层斗拱飞檐与朱漆彩画,其震撼程度愈发溢于言表。
和公公叹道:“我也算是看着这楼立起来的,小郡王往后要因这万寿楼流芳千古了。”
万寿楼九重,楼高十丈,位于安礼门内,重楼建于三尺高台上,前庭是玉雕栏杆合围,白玉石铺就的小型广场,举目往上,便见四楼朝向安礼门的一方,有一处格外精致的露台,那里正是万寿节当日,天子与万民同乐祈福之地。
此刻广场上乐师武卫林立,姜离适才听到的乐声便是他们演奏。
姜离与和公公不好走得太近,仔细一瞧,看到了六个戴着赤红方相面具的祭师正在祭坛旁作舞,正是大周祭祀时必要的傩舞。
傩舞是为祭神跳鬼、驱瘟避疫、安庆酬神的娱神之舞,戴着面具的祭师们配合鼓乐手舞足蹈,莫名有种诡异又庄严之感。
姜离目光扫过六人,虽看不到几人的脸,但只凭身形,也能猜到是祭宫里救助伤兵的那几个祭师,待看到其中一人时,此人双手前后并举变幻,左右脚横跳的姿态引得了姜离注意,明明看不到脸,但姜离竟觉得这身形有些熟悉。
“阿离——”
忽然,一声惊呼响了起来。
姜离侧目一看,便见是李策和李同尘带着一队工匠从远处而来。
看她站在这里,李同尘欢喜地小跑过来,“你怎会来?我听说你在皇后那里,这几日一直想去看看,可奈何万寿节马上就到了,我们这里还未忙完,实在不得空。”
说话间李策也到了近前,“来看傩戏?”
他倒是一瞬间猜到了姜离目的,姜离点头,“皇后娘娘怕我闷着,让我来瞧瞧热闹。”
李同尘笑道:“这热闹还没开始呢,今日只是预演,等到了初十那日,你来看,保准好看,在那之前,礼部和内府都得收着些。”
李策想说什么,但这时不远处的工匠唤道:“小郡王,还有两处佛龛需补——”
李策一默,又深深道:“等万寿节之后,我再与你好好说话。”
姜离自然答允,李策一走,李同尘一脸痛苦道:“太忙了太忙了,这些日子真是脚不沾地,我听说太子被押送回来了,魏氏的案子定会平反的。”
姜离心中感动,正要说什么,眼风一错,看到李同尘脖颈上生了一片红斑,红斑上有明显破口,明显是被他抓的,姜离忙道:“你这是怎么了?”
李同尘抓了一把脖子,无奈道:“我也不知,昨日刚把一楼那释迦摩尼十大弟子的佛像安顿好,晚上回去就开始痒了,不知是不是熏了香烛沾了香灰的缘故。上一次发这么大的疹子还是幼时放焰火的时候……罢了你不必担心,我也不与你多说了,等忙完了这一切,我们再好好的聚聚,初十你早些过来!”
李同尘说完便走,很快跟上了李策,眨眼功夫,一行人入了万寿楼中。
见李同尘找到了兴趣所在,姜离自然十分欣慰,再看向那几个祭师之时,便见他们排演完毕,纷纷掀下面具,姜离不知看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皱。
眼看着祭师们也前后脚离开,她心中惦记着邪道诸事,到底没兴致久留,一炷香的功夫不到便返回了安宁宫。
禀告皇后娘娘之后,又出内宫奔大理寺而去-
到大理寺时,除了裴晏、宁珏和付云珩三人,虞梓桐和玄灵道长也在。
刚进值房姜离便发现了不妥,除了玄灵道长之外,另外几人面色皆是严峻,像是遇到了什么大难处。
姜离奇怪道:“怎么了?怎这幅表情?”
几人跟前正摆着长安舆图,裴晏令她近前,道:“兴化坊那家的尸骨已经挖完了,宋亦安验骨下来,发现是个七八岁左右的女童,同样也发现了丹砂,死因推测还是丹砂加上活埋,但从骸骨上来看,看不出何处有残疾。不过我已经派人去找当年长安城报官的那几家父母了,早间找到了一对,极有可能是第一个跛足男童死者的父母,另外几家时隔多年,还要花些功夫,若找到所有报官人家,或许能对上准确特征。”
姜离了然,又道:“那何事让你们难做?”
裴晏指着眼前舆图道:“一东一西两家都找到了,但南北两家并不顺利,若按照这阵法的排布,南侧的祭祀之处,应该在安业坊中,但我们找了许久,发现附和租赁买卖的宅邸只有十多家,这些人家冯骥都已摸排过了,当年买宅子的主人一直在住,没发现任何异常,这些人家多为商户,也没有不法前科,家中甚至少有患病之人。”
说着话,裴晏指向东边,“按同样的道理,东边则在太平坊中,不仅在景德二十六年前后买卖宅邸的极少,在我们划定的区域,甚至皆是非富即贵之家,庆阳公主,恒亲王府,还有贤妃母族殷氏,许多宗室王侯皆在此。”
太平坊紧邻着宫城,乃是整个长安最贵胄云集之处,其中的府邸多为敕造,寻常达官贵人便是得陛下看重,亦或者家财万贯,也难住到那里去。
姜离沉思片刻:“若不曾买卖宅邸,那会否是利用了主持祭祀之人自己的宅邸呢?祭祀之事若在寻常百姓家里,算得上可怖,但在那些邪道之人眼里,必定是寻常,甚至颇为神圣,只是他们每次布阵要用五处宅子,总不是每个方位都有自己的宅子——”
裴晏颔首,“我也做此想,但如此一来,便有些大海捞针的意味。”
宁珏这时道:“安业坊那附近有二十多家都在布阵范围之内,太平坊也有七八家,衙门上门探问之时,这些人家都说家中无状。”
虞梓桐眨了眨眼,道:“依我看,不如悄悄去探,反正大理寺和拱卫司武艺高强之人不少……”
宁珏不由道:“但若他们早就毁了踪迹,自己探又能看得出什么?”
虞梓桐与宁珏素不对付,哼道:“那如今这般停滞了住,难道等着邪道徒自己跳出来不成?”
宁珏一时语塞,复又看向裴晏,裴晏道:“那些医方和证供,你可看出什么来?”
姜离默了默,“能看出来大部分医方出自同一人之手,先前的推断是对的,无量道靠着‘仙丹’唬人,这个大夫可谓十分关键,而此人虽属于邪道,却一定不会信那无量天尊,说不定这个人便是所谓的无量圣主。”
虞梓桐想了想,“正是此理,底下的邪道徒以为天尊保佑才病情好转,但这个大夫却是心知肚明,一切都是靠他的医术的——”
裴晏便道:“此前这些医方我也让金永仁看过,他看了之后,只说此人医道颇为高明,但也无法确定此人身份特征。”
虞梓桐又道:“若此人就藏在太医署,他只怕不敢说吧,更有甚者,说不定就是他自己呢?”
宁珏撇嘴,“你以为随便抓一个人就是邪道头子啊?”
虞梓桐正要反驳,裴晏道:“虞姑娘说的不无道理,且金永仁并非自己人,我也怕提前露了端倪——”
虞梓桐眼底一亮,哼道:“听到了没?”
宁珏耸了耸肩,只做不以为意之状,虞梓桐气不打一处来,想到为了这宅子花出去的银钱,眼珠儿转的溜圆,十分想将那什么圣主揪出来。
裴晏不管他二人,只继续道:“拱卫司那边又缴获了些仙丹来,我让他们送过来了。”
姜离喜出望外,“我待会儿便看!”
裴晏将一只锦盒递给姜离,又送上了几份证供,姜离心满意足的收在怀中,像正急着等这些东西,裴晏心底升起一丝狐疑来。
付云珩一直在查那孩童被拐的案子,这时道:“这些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难道不是道长适才说的什么乩童吗?若那邪道真的七年作乱一次,那近日丢的那几个孩子,如今岂不是正危险着?我们应该想法子救人才是——”
姜离奇怪道:“什么乩童?”
玄灵道长道:“这个无量道当年在北齐之时,便喜好用各种天花乱坠的教义来草菅人命,其中以孩童祭祀守护兽,是当年的魔教流传下来的,但到了无量道时,他们在祭祀孩童之前,通常会举行盛大的乩童之礼,按她们的说法,是要向人间苍生,昭示这些孩子即将被进献,并且他们说,越是生而残障的孩子,身上福泽越多,但其实,就是欺负那些孩子要么不会说话要么看不见,要么残疾逃不了,好被他们掌控。”
“意思是,要把那些孩子带到人前来?”姜离讶异道:“那这样岂不是会被自己的亲属认出来吗?如何做到滴水不漏呢?”
玄灵道长摇头,“这便不知了,当年在北齐,据说是把孩子们装在什么木瓮里头,所有人欢歌艳舞,却不知那藏起来的孩子才是主角。”
姜离听着这话,心底莫名滑过一丝诡异,但还未想清楚那念头是什么,一旁的虞梓桐已经道:“要救孩子,也得找到那邪道首领,查问他们今岁何时动乱啊,毕竟孩子们才被拐月余,这无量道如此花里胡哨,应没有这样快吧。”
裴晏道:“不能寄希望于此,确实要查得越快越好——”
宁珏便道:“那我再去安业坊探一探吧。”
付云珩也道:“我再去当年那跛足孩子的家里走一趟。”
裴晏应是,他二人随后而去。虞梓桐默了默道:“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我还是去找那原主人吧——”
说着,她看向姜离道:“那原主人就在长安城外,但自从知道这宅子有问题,大抵怕我们退银钱,竟然怎么都不见面,衙门的人去了也只推脱老爷夫人都病倒了,一问三不知,再不说当年宅子里的怪事,今日我再走一趟,非得让他们好好说说。”
此刻已近午时,虞梓桐一走,自然也带走了玄灵道长。
他们一去,值房内空荡下来,姜离这时道:“徐星的医方我也仔仔细细看了,我隐约觉得,徐星那几张医方,也是出自无量道之手——”
裴晏语气骤然严肃起来,“当真?!”
姜离拿出前夜所记,“徐星乃是心疾,用的方子乃煎养肝肾之阴,使木不侮金,子令母实;其选用瓜蒌薤白半夏汤振奋胸阳,桃仁、红花、丹参活血养血;加四逆散疏肝解郁,使木不刑金;佐白芷兼以解表。其中四逆散中柴胡以升其气而令肝疏,柴胡、黄芩为小柴胡汤的君药,一升一降,升降相因,是以柴胡达九钱之多①,这般用药,可谓猛烈,一般的大夫绝不敢如此配伍——”
“而我在看梁天源和宋安明的‘仙丹’,以及昨日给我的那些证供之时,便发现这位大夫用药多烈,似乎格外想让病患病情好转,由此来相信‘天尊’护佑。除了都用药大胆之外,其医方重辨病与辨证相合,尤其重六经辨证,并且看医方便可知汤液之外,一定还有针灸相配合,这种种相似点,让我怀疑是同一人。”
裴晏对医理一知半解,但姜离如此肯定,他自相信此刻值房内并无外人,他不由道:“可如果徐星也入邪道,那沈家的案子,便一定与邪道有关了,另一人证韩肃清明显也是邪道中人,沈伯父正是被他们二人定了罪。”
姜离苦思起来,某一刻她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骤变。
她急忙道:“当初得知沈家旧案经过,我最大的疑问便是为何幕后之人能提前一年为沈大人做局,就好像他们提前知道那堤坝要决堤,一定要找好那替罪羔羊似的。但、但如果徐星和韩煦清皆是邪道中人,此事又生在景德二十六年,再联想到你师门来信所言,那当年的一切不就有了解释?”
姜离情急地看着裴晏,裴晏剑眉拧起,很快变了脸色:“堤坝决堤害死上万百姓,而师门来信说过当年魔教残害武林时曾有过屠村镇之行,倘若沈家的案子是他们提前一年谋划,那……那便只能是为了活祭!死的人越多,他们所求越能达愿?”
话音落下,裴晏自己都不敢置信,“景德二十六年,先是蒲州决堤,又有几个残障孩子被拐,到了年末,淮安郡王也死于非命,这一切都出自邪道之手……”
饶是姜离见过那么多命案,也很难想象如此大恶,她手臂上瞬间起满了鸡皮疙瘩,呼吸微促道:“若我们的猜测是真的,那景德三十三年呢?那几个孩子被拐,虽不知下落,但很有可能也被活祭了,到了年末,皇太孙病危,他的死,是那年最大的祸端,他会否是景德三十三年被活祭的贵人?若是的话,那,那那场瘟疫……”
姜离悚然失声,裴晏也顷刻间僵立了住,“当年那场瘟疫,长安城中至少死了两三千人,若连这瘟疫也出自邪道之手……”
裴晏无法再说下去,什么样的邪道,能借天灾与疫病之名草菅人命?千千万万的大周百姓,竟然只是邪道祭祀的一环?!
姜离通身发冷,裴晏也久久说不出话来,好半晌,他幽幽道:“当年徐星欺师灭祖,诬陷沈伯父,后问罪于他时,他俯首认罪,决然赴死,此行更令沈伯父辩无可辩。当初我不明白,但前几日去拱卫司牢中,我见过那些对邪道深信不疑,且为了邪道寻死之人,如今我倒也明白了,他们是真的信那无量天尊存在,信生前忠心侍奉天尊,死后一定能登极乐之境,他们各个科考入朝,皆是天子门生,饱学之士……”
裴晏语声沉痛起来,但他很快又道:“今岁是第三个七年,被拐的孩子已出现了,后面定会有大规模的活祭与年末被祭祀的贵人——”
姜离眼皮一跳,问道:“朝中说太子是邪道主使,我本不信,但我忽然想到,太子谋反会不会是大规模的活祭?”
太子谋逆前前后后拢共死伤两万余人,裴晏沉吟道:“除非太子便是邪道圣主,否则何必自己亲自参与?如今落个兵败的下场,陛下寿辰之后,他的下场多半与肃王相似,依我看,或许更像被献祭的贵人……”
姜离忽然又道:“若说贵人,那肃王可也能算?”
裴晏被她问住,但又道:“前两次都是年末,按理如今还远远不到时辰。”
姜离也不愿想邪道已开始害人性命,便顺着道:“对,我们还有时间,你不必管魏氏的案子了,将精力放在沈家旧案和邪道上便可。”
话虽如此,二人眼底阴霾却未褪去半分,大抵发觉气氛太过沉重,裴晏又柔声问:“这几日在皇后娘娘那里可好?”
姜离露出丝笑意,“你不用担心我,淑妃娘娘说,只要我在皇后娘娘身边待着,陛下那‘戴罪之身’四字并不算什么——”
裴晏紧拧的眉头松了三分,道:“太子虽然被带回来了,但他谋反善后之事也颇为繁杂,并且高家和他身边那个参将还未被捉住。”
“参将?你是说那个常英将军?”
裴晏颔首,“此人也逃了,倒是那王进福对太子忠心耿耿,一起被捉了回来,如今也在天牢之中关着,他倒是在为太子叫屈,说太子生出谋反之心,都是那个常英怂恿的,又说太子对常英恩重如山,他是以怨报德。”
裴晏自然不信这话,接着道:“至于魏氏之事,如今大家都明白了真相,算是心照不宣,待陛下万寿节后定了太子下场,平反之事我会上奏的。”
姜离莞然,又拍了拍手中装仙丹的锦盒,“两日之内,我必判出所有医方。”-
“姜姑娘,你看看尧儿身上的礼服好不好看?”
姜离回安宁宫之时,淑妃正带着德王来访,德王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四爪蟠龙纹广袖冕袍,衬的其人龙章凤姿,她大抵是叫德王来给萧皇后看的,姜离回来了,便也要听一听姜离夸奖德王。
姜离诚实地说了“好看”,便在皇后下手位上陪坐。
淑妃叹了口气道:“娘娘,你说这一切是不是有天意?尧儿这些年什么都没争过也没抢过,到头来,储君之位竟然要落在他手里,说真的,这几日下来,太子妃没了,贵妃在御惩司也疯了,太子也关进了地牢最深处,我看着在哪儿都笑容满面,可我这颗心啊总是跳个不停,只有来了娘娘这里才能安稳几分。”
淑妃显然把姜离当做了自己人,说这些话之时,也不避讳她。
萧皇后轻哼一声,“这么沉不住气,将来如何做太后?”
淑妃一愕,嗔怪道:“您这话说的也……真是让我不敢接,陛下在,您在,什么太后不太后的,您在说什么——”
萧皇后也笑起来,“实话罢了——”
淑妃又道:“按陛下的意思,想在万寿节那天,带尧儿一同登楼的时候说这件事,但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太快了,太招摇了,便好说歹说拒绝了,您就笑话我胆小吧,我如今是不敢做错一件事的。”
姜离暗暗咋舌,肃王被赐白绫,太子也命不久矣,如今景德帝能指望的的确只有德王了,还真是不争不抢,得来一个储君。
萧皇后道:“这万寿楼第一次用来庆典,的确是一起登楼便好了,下诏之事,可等到年底再议,事缓则圆。”
淑妃松了口气,“您也这样说我便安心了,哦对了,娘娘,如今东宫和齐王府都已经被抄检完毕了,宁娘娘那边陛下始终没个决断,我想给她求个情,却又拿不准该不该开口,您看依陛下的意思,会如何处置她们?”
姜离心头一个机灵,也连忙看向萧皇后。
萧皇后默了默,“你不必开口求情,给宁氏递个信,让他们上辞官请罪的折子,越快离开长安越好吧,在陛下寿辰之前,还有转圜的余地。”
淑妃面色一变,“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萧皇后叹道,“还能有什么法子?她身边的瑾儿是太子的血脉,不管是为了现在,还是为了将来,她们母子的机会都不多,让宁氏不要等了才对。”
淑妃面色紧张起来,没再多说便带着德王离了开。
她们母子一走,萧皇后道:“丫头,陪本宫去晒晒太阳。”
夏末初秋时节,午后的金乌暖融融的,姜离陪着萧皇后坐去屋外廊下,萧皇后道:“是不是没想到本宫和淑妃这般投缘?”
姜离坦诚地点头,萧皇后笑道:“她比我的宁阳大了两岁,我看着她,便似看个小辈一般,这些年过来我也将将当她做半个妹妹了,肃王和太子这般结局,尧儿不愿争抢,以后这担子也不得不是他来担,也是不易,为了他,也为了宁瑶母子,只能当断则断。”
皇室血脉姜离不好置喙,只道:“皇后娘娘似乎在为德王殿下遗憾?”
萧皇后懒洋洋的虚闭着眸子,“傻孩子,不是每个人都想拥有无上权力,坐上那个位置,身不由己的事便太多了……”
萧皇后入宫太久,时常便冒出些意味深长的话,姜离不知如何接言,便只陪着皇后坐在廊下晒太阳。
直至黄昏时分,姜离回到寝房,拿出裴晏给的仙丹和证供一点点细看起来-
既然答应了裴晏两日内判出医案,翌日初八,姜离几乎整日都未离开寝房。
而从早到晚,万寿楼方向皆传来了不少丝竹鼓乐之声,一听便知乐师在为初十的盛事排演。
至深夜子时,姜离写完最后一张医方之后,看着桌案之上排布的七八张医方,她不仅陷入了沉思,清凌凌的瞳底更尽是惊疑难定之色。
她看着医方呆坐良久,像怕出岔子,又从头将所有丹药再细究起来。
直至初九日清晨,姜离面色沉郁地出现在了皇后跟前,皇后昨夜被万寿楼的响动吵到,也未睡好,但众人皆知万寿节将近,便也不敢多嘴什么。
姜离为皇后请了脉,又开了个安神的方子方才出宫。
刚走出安宁宫不远,便见整个内宫北苑已被装点一新,所有宫殿回廊不染尘埃,通往万寿楼的宫道左右更挂满了锦绣帷帐,万寿楼外的白玉石中庭,不仅搭起了高耸的祭坛,还布置了百席以作宴饮,初十夜里,景德帝带着德王登楼,与长安百姓同乐寿辰之后,还要在此与文武百官赏月同乐。
姜离一路行来,四处忙碌的宫人们勤快利落,各个容光焕发,显然因着这盛事,宫里因太子谋反而生的阴霾已经一扫而空。
姜离心底没有一点儿雀跃,等她急匆匆赶到大理寺之时,刚一进东院值房,便见正堂西窗下,虞梓桐额上绑着血色白棉站着,竟是受伤了。
姜离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去,“这是怎么了?”
虞梓桐面上青红交加,往裴晏和宁珏几人处瞟了一眼,轻咳一声道:“那日我不是说想自己去探一探嘛,便夜里潜进了恒亲王府,结果,恒亲王府的护卫武功高强,将我当做了小毛贼追赶,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逃脱……这里嘛,咳,是王府护卫射箭擦伤的,没大碍,你不必担心的——”
“射箭擦伤?!”姜离大惊,“射箭擦过了额头?”
见她惊怕起来,虞梓桐连忙拉住她,面上露出一抹羞涩笑意道:“没事没事,别担心,有人救了我——”
姜离看出古怪来,“何人救了你?”
虞梓桐有些扭捏地再轻咳一声,“如果没有认错的话,应是……沈公子……”
姜离目瞪口呆,待转头看向裴晏,便见裴晏板着脸,面无表情的,一看此事便与他无关,姜离忙又问虞梓桐,“你如何确定是沈公子?”
“当然是扮相啊,他面上罩着黑巾,只露出个眼睛,双手也带着黑色护手。”虞梓桐说着语声一低,悄悄道:“就和上次明华山一样……”
姜离哭笑不得,“上次……上次你应该没看到他真人吧,怎么就肯定是他呢?”
“那次便是他救了我,这阵子我一直在找他的消息,昨夜我独自涉险,那一箭差点就要了我性命,来人通身墨黑,身手极好,不,应该是非常好——”
虞梓桐说着面带崇拜之色,又一摊手,“那这样一排除,除了他我想不到还有谁了,且他救了我就走了,潇洒利落,一定是他!”
虞梓桐斩钉截铁,一旁听着的宁珏哼笑一声,“万一人家只是一个过路的江湖豪侠,不愿与你说话,也不愿承你的感激呢?”
虞梓桐闻言羞涩一散,立刻瞪向宁珏,“你懂什么?你还是沈公子的同门师弟,啧,你真是辱没了你们师门——”
宁珏轻嘶一声,“哎哟喂,到底谁辱没了师门啊,我那位沈师兄可是早就被逐出师门了!”
虞梓桐哪里能听旁人说沈涉川的不是?更别说是宁珏说了,她正待做怒,姜离连忙劝住了她,“你伤在额头,快别多言了,莫要轻慢。”
看在姜离的份上,虞梓桐忍了下来,想到昨夜的情形,她大度道:“罢了罢了,我正高兴呢,不能让不相干的人怀了我的心情——”
说着,她又低声道:“你说他怎么会出现呢?难道也在调查邪道?还是说,他知道我挂念他多年,是来见我的?他如今会不会就在我们附近?”
一旦提起沈涉川,虞梓桐便格外天真遐思,她虽压低了声,宁珏和裴晏却也听见了,裴晏表情古怪起来,宁珏更阴阳怪气道:“可不是就在你附近,我那师兄说不定会变身,这屋子里说不定有五个人呢——”
虞梓桐咬牙切齿,“宁游之——”
眼见争端一触即发,姜离连忙再劝,好容易将虞梓桐安抚下来,她一边看着宁珏,一边走到了裴晏身边,二人对视,表情皆是古怪,非要说的话,裴晏一人分饰二角,这屋子里可不是有五个人?
姜离想了想,还是没打算将内情告知虞梓桐,若得知牵挂了数年的人,早在八年前就已经过世了,那她得多梦碎?
但昨夜救了虞梓桐的人又是谁呢?
姜离思及此,莫名看了一眼笑嘻嘻的宁珏。
这疑问虽未解,但姜离此来是为了正事,她将这两日所得医方道出,又道:“可还有别的证供和仙丹?我还要再仔细看看。”
裴晏终于问道:“你可是看出了什么?”
姜离略一犹豫,“有了些猜测,但论证还是不够,我不敢肯定。”
裴晏便道:“拱卫司或许有,我让人去问——”
裴晏说完,当真遣了人去拱卫司,又对她道:“你来看,按我们前日的推测,我已经让玄灵道长去宫城四周看了一圈——”
姜离近前去,很快惊讶道:“这是按东宫的位置来排布的?”
长安舆图之上,以东宫为中心,以一红线画了个大圈儿,大圈之内,又有正南正西正北正东数个小点被圈了出来,皆代表着一片民坊。
裴晏道:“若我们猜测的不错,那这东宫四周,应该也有四处祭祀,并且就在七年之前,只是如今一处都未确定,只能在这几个方向上摸排——”
“这便是真的大海捞针了。”姜离道。
十四年前的祭祀好歹有虞梓桐新宅中的骸骨为准,但七年前的祭祀,只怀疑东宫为中心地,东西南北四方上却无参照,这样找,不知何年何月才有线索。
一旁宁珏沉声道:“我实在不信会如此疯狂,怎么敢拿皇太孙去活祭呢?如今查下来,凶手要么是肃王,要么是太子,那便是说,真有邪道谋害皇太孙,也只能是他二者其一,难道同龄邪道之人,真是太子吗?”
事到如今,宁珏对太子已无分毫维护,裴晏看着姜离道:“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我们正在调查太子隐藏在各处的私产,若刚好与祭祀的布阵方位相合,便仔细去探查一番,至于淮安郡王这边,目前我们已经将所有疑似宅邸摸排了一遍,但几乎都没有线索,包括恒亲王和庆阳殿下那几处宅子,也都去问过一遍,一切如常。”
没有人知道邪道到底什么时候作乱,见线索极少,姜离心底不免煎熬,正看着长安舆图苦思之时,外头九思忽然疾步而入,“公子,展扬派了人来,说有事要见公子和姑娘。”
姜离看向裴晏,问道:“展扬?他怎会派人来?”
裴晏也不解,“先把人叫进来吧——”-
“见过大人和姑娘,小人名唤齐安,是展府的管事,老爷派小人来长安,是为了阿秀和阿彩姑娘的事——”
展扬派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灰衣男子,他道明来意,姜离意外道,“她们怎么了?”
齐安道:“当初两位姑娘被收养之后,老爷收到了姑娘的信照看她们,后来夫人真的去拜访了,但为了不打扰人家,也就去了一次,这几日快到中秋了,夫人让人下帖子请那两位姑娘过府做客,可没成想到了那府上,却已人去楼空了。”
姜离一下站了起来,“怎会人去楼空?”
齐安道:“对外说是搬走了,可我们夫人头一次去的时候,那主家热情相待,没提过要搬走的话,这前后才月余功夫。且前日夫人得了消息,让小人去打听之时,附近的街坊邻居说,这家商户的确是开铺子的不错,但其实暗中换过主人,新来的这对中年夫妻才来了半年不到,只对外说他们是先前那掌柜的表亲,但并无亲缘。”
姜离耳畔轰然一声,“意思有假冒之嫌?”
管家道:“有的人为了生意好做,喜欢说自己和老东家有亲缘,具体我们也不知他们是怎么说和的,因那老东家人也不在商州了,我们一时半会儿搞不明白。老爷和夫人说,既然姑娘去信相托,便得让小人来禀告一声,免得过个三五月才得知,许会出事。”
姜离一颗心紧紧揪了起来,“奇怪了,收养之前济病坊的师父去实地拜访过,就是避免被恶人哄骗,但如今看来,师傅们被他们蒙蔽了?且好好的怎会搬走呢?”
姜离看向裴晏,裴晏也不明,但忽然,姜离一下想到了前日在御街上遇见花魁花车的那一幕,她如遭雷击一般愣住,急声道:“不对,那不是巧合的印痕……”
裴晏上前来,“什么巧合的印痕?”
姜离心急如焚,却不知从何处开始说起,“还记得阿彩喜欢作画吗?但她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总会在落款处画一朵胖胖的云彩,前几日我与和公公回宫时,经过了登仙极乐楼的花车,那花车上是花魁游行,还有人洒仙楼特制的绒花。当时我们接了绒花在手,便让我瞧见其中一朵的花瓣上竟有个云彩印痕,与阿彩画的十分相似,我当时只以为是巧合。”
宁珏和虞梓桐也到了跟前,虞梓桐道:“可好端端的小孩子,怎么会和登仙极乐楼有关系呢?”
这一言好似一道晴天霹雳,姜离脑海中电光一闪,立刻道:“不!阿彩不算好端端的孩子,阿彩不会说话,她患有口疾,裴晏——”
裴晏陡然明悟,近日多有残障孩童失踪,若刚巧这个时候,阿彩和阿秀也不见了,且阿彩作画的落款还疑似出现在了长安城中,这怎不令人害怕?
裴晏利落道:“这就去登仙极乐楼!”
话音落下,宁珏和虞梓桐都打算同去,姜离也立刻朝外走,但刚迈出两步,她一把抓住了裴晏,“不,不行,不能这样去,如果真是阿彩,她不会说话,那云彩是她唯一能传出来的暗信,若我们这样去找她却没找到,岂非暴露了她?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孩子,到时候别人想如何待她便如何待她!”
姜离所言情真意切,只听得虞梓桐头皮发麻,她也急道:“那怎么办?仙楼的花车已经游完了,花魁也定了,这两日楼里正因新花魁热火朝天呢。”
裴晏安慰道:“别急,我让十安去探,不动声色即可。”
裴晏唤来十安,仔细吩咐后,十安应声而去。
十安此去至少一两个时辰,姜离凝声道:“收养阿彩和阿秀的老爷姓苏,济病坊的师父专门去过那家府上,并无一切异常,如果他们刚买了铺子不久,本家也不在商州,那为何不对师父们明说呢?且阿彩姐妹才被收养了两月有余,这样快便人去楼空,怎么想都不对。”
齐安还在旁等着,姜离这时看向他道,“你家老爷费心了,烦请您速速赶回商州,再查一查那苏老爷在商州有无亲朋,若是误会了便是最好,我们在长安也会找那两个孩子,若有了消息,帮忙送一封信便可。”
齐安应是,裴晏又命人给了赏银将其送了出去。
姜离担心的来回踱步,虞梓桐安慰道:“极有可能是误会,既然是商户人家,搬去别的地方也是有可能的,你别吓着自己……”
姜离忽地驻足,不知想到什么,面色更显严峻,“还记得玄灵道长说的乩童之礼吗?”
宁珏和虞梓桐一愣,裴晏在旁早已沉着眉眼,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虞梓桐惊道:“你是说那将孩子藏在木瓮里头,外面却欢歌笑语之礼?”
姜离点头,“登仙极乐楼这几日花魁巡游我虽未仔细瞧,但我记得那花车有两层楼高,花魁在顶楼上起舞,在其脚下站了许多人,有几个做仙童打扮,分明就是小孩子,虽然各处都有年纪小的侍奴,但……真的很像!”
虞梓桐抚着手臂道:“你真是把我鸡皮疙瘩都吓出来了,如果是你想的这样,那花魁巡游可是有许多人参与的,如此一来,登仙极乐岂非有许多邪道之徒?”
姜离这时看向裴晏:“目前查下来,登仙极乐楼只有一个赵启忠与邪道有染吗?”
裴晏肃容点头,“登仙极乐楼已经被搜查了两遍,只有一个赵启忠露了行迹,你前日提了林瑕之后,我又复查了当年着火的案子,但那场大火烧毁了所有,京畿衙门留存的卷宗记载也寥寥,林瑕的生平我当年便注意过,此人出生敏州小吏之家,后来武举入仕,算得上顺遂,目前没有他也是邪道信徒的证据——”
姜离紧攥着双手,宁珏道:“对啊,当年你在登仙极乐楼出的事,这一桩桩一件件,看起来倒是颇有关联,但我们此前探查下来,长安城中的许多青楼都有人入了邪道,要么是患病的妓子,要么是本就喜欢求神拜佛的伙计、管事,只出现一二个邪道之徒,并不能证明整个青楼都染了邪道。”
姜离自然明白,裴晏这时看一眼外头天色,“先等十安回来吧。”
姜离应是,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虽则如此,她脑海之中全是当日与阿彩姐妹作别的模样,一旁裴晏和宁珏商议着崇业坊第三轮摸排之策,她也半分听不进去。
没一会儿,值房外又响起脚步声,是付云珩大步走了进来。
“你们都在,那太好了——”
付云珩这几日也是裴晏这里的常客,宁珏听出不对来,“怎么了?生了何事?”
付云珩道:“今日领了去齐王府统总赃物的差事,你们才齐王府藏了多少宝物?我可真是开了眼了,什么南海的鲛珠,有几大箱子,北地的鸽血红,两个海碗那么大的有好几块儿,还有几百年前的文玩珍品,什么金银玉石器物,满满当当摆了两间地下暗室,这些也就罢了,竟然还有一架龙骨。”
虞梓桐惊道:“龙?这世上真有龙?”
付云珩苦着脸道:“我也不知啊,但真的有一丈多长,就是传说中龙的样子,摆在地下暗室最里头,我进去的时候吓了一跳,他定是早就生了反心,陛下这会子定然已经知道了,怕是要气的不轻。”
齐王府已经查抄了数日,起初未发现暗室,这两日才知那王府地底下大有乾坤。
付云珩又道:“除此之外,那地宫之中还关了个人——”
裴晏这时疑惑起来,“什么人?”
付云珩道:“是一个妇人,应该算老年吧,看起来六七十了,瘦瘦弱弱的,满头白发,背脊也驼了,人更是疯了……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看起来已经在底下过活许多年了,疯疯癫癫,语不成句,话都说不利索了。查问齐王府的管事,那管事已到齐王府十年了,竟然说不知是谁,只隔几日下去送些饭食,我猜测此人极有可能是什么获罪之人,或知道太子秘密之人,如今也被送入天牢了——”
宁珏和虞梓桐好奇地对视一眼,但因二人互不对付,又疾快地撇开视线。
姜离耳边听着此事,心思却还在阿彩与阿秀身上,便未深问。
这时宁珏道:“齐王府我去过数次,还真不知那地底下多有暗室,那你们可找到和邪道有关之物了?”
付云珩蹙眉道:“不瞒你说,还真没有,我倒是想找到呢,我父亲也怀疑这邪道是太子搞出来的,但偏偏就没有,哦对了,今日巡防营在城门处抓到了几个身份有异的间隙,像是太子身边的死士,似乎是潜回来营救太子的。”
宁珏唇角几搐,恨声道:“都关进天牢最底下了,救人是做梦。”
虞梓桐道:“太子这么多年经营,就算身陷囹圄,只怕也没有结束。”
说起太子谋逆,宁珏心中便不好受,付云珩见他沉默下来,话锋一转,又将那孩童被拐的进展道来,然而两日探查之后,线索仍是寥寥。
既说到孩童被拐,姜离一颗心又紧张了不少,她切切望向窗外,只盼十安能快些回来-
又半个时辰后,眼看着日头西斜,十安未归,倒是拱卫司将新缴来的“仙丹”送了过来。
“大人,这两日又捉了七八人回来,这是刚搜出来的。”
裴晏接了木盒与证供,待拱卫司武卫离开,便转而交给了姜离,姜离有心查看这仙丹,奈何十安久无消息,直令她坐立难安。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十安终于匆匆回来。
姜离急切地迎上去,“如何?”
十安禀道:“小人去了登仙极乐楼,先往他们后楼中探了两回,又寻去大堂中探了管事的口风,他们说此前花车上的确有六个小孩子扮作了仙童,但那几人都是楼中管事、伙计家的孩子,扮一趟仙童给一两银钱,不是外来之人。”
虞梓桐大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可以放心了。”
裴晏又问:“可见到那几个孩子了?”
十安摇头,“花魁巡游已经完了,那些孩子都归家了,但见到了其中两个孩子的父母,他们说起扮仙童之事还乐滋滋的。”
宁珏道:“这般轻松挣到了银钱,自然高兴,如此我们便可放心了。”
说着“放心”,可一旁姜离的神色并未松快几分,裴晏道:“想到了什么?”
姜离看一眼手中木盒,道:“如今查下来,邪道拉拢信徒,最主要的目标便是那些病患绝望之人,其次才是心有所求,际遇坎坷之人,前几日,我和简家公子,还有桐儿、云珩一道去仙楼之时,远远见过那位仙楼东家沈二爷,当时简公子说,这沈家兄弟二人,老大已经病逝,这老二早年也病过一场,但后来捡回了一条命……”
虞梓桐忙道:“不错不错,我记得,那沈二爷面色瞧着就不对劲,当时你一看便推测他患的是心疾——”
姜离颔首,“沈二爷的面相与身形,不似轻症之人,那他也极可能是邪道拉拢的目标。”
宁珏迟疑道:“但不可能每个患病的都被邪道拉拢啊。”
裴晏摇头,“姜离说的不错,如今找到了这么多邪道信徒,会发现,他们即便也拉了身份较低的三教九流之人入道,但其最终目的,还是向着那些非富即贵的人家而去,或是当权,或是掌兵,沈家乃广陵巨富,自可能是他们目标。”
姜离忽然想道:“药,沈二爷的气色不对,他如今一定还在用药,只需探一探他所用之药是否与邪道有关即可——”
裴晏当机立断道:“我这就安排,今夜便去探。”
此刻时辰已经不早,姜离对手中的仙丹格外关心,便道:“既是如此,我先回皇后娘娘处看这些医方,明晨我早些出来——”
裴晏颔首,“明日是万寿节,但白日里还有颇多时间可查。”
姜离应声,与几人作别后直回安宁宫。
她前脚刚走,裴晏立刻吩咐十安准备夜探诸事,宁珏蠢蠢欲动,裴晏便也允了他同去。
刚安排周全,冯骥风风火火地回了来,“大人!安业坊的祭祀之所找到了——”
裴晏神色一振,问:“在何处?”
冯骥道:“就在此前我们搜查过的那家染坊之后,玄灵道长适才也与我们一同看了,原是我们都想错了,这一次不是柳树布阵,而是槐木,槐木也是极阴之木,就是那染坊后的老槐木林里。那槐木林砍伐之前,天然便是个布阵之所,因此没有重新栽种的痕迹,再加上此前砍伐的那一小片位置被遮挡了起来,我们便一直没有注意到,属下离开之前,我们的人已经开始挖土了,刚挖了三尺深,便见到了人骨,还是小孩子的骨头……”
裴晏立刻道:“叫宋亦安,现在就过去!”
一路风驰电掣,赶到安业坊明锦染坊后的槐木林时,大理寺的武卫已经挖出来近百块儿尸骨。
宋亦安跳下马背便打开包袱,很快道:“应该是个七八岁女童的尸骸,现有的骨头上没看出明显的伤痕,手脚应该是康健的——”
宋亦安边验边说,不多时,土坑中的一个武卫轻咦了一声。
“大人,找到了一块儿玉玦——”
裴晏意外近前去,那武卫将玉玦擦了擦递了上来,裴晏接过手一看,便见是一块儿通体碧绿的精致玉牌,其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玉兔拜月纹样。
裴晏看着看着,心底生出一股子奇异之感,“怎么觉得这玉牌有些熟悉。”
他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忽然,不知想到什么,面色骤变,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草席上的尸骨,“这难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