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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长安 正文 第223章 大结局(终)终局·下……

所属书籍: 鹤唳长安

    第223章大结局(终)终局·下……

    223

    夜色已深,万寿楼方向的鼓乐声时隐时现。

    姜离伏案于安宁宫寝房中,正将第八颗丹丸化开。

    赤色丹丸溶于清水,化为赤红的药汤,以细棉滤过,再以清水化洗,如此反复,丹丸中的药粉便露了真容。

    “黄芪,丹参,黄精,赤芍,郁金,延胡索……”

    待写下最后六味药材,这颗丹丸的医方也被姜离判了出来。

    看着案上已有的七张医方,姜离再度陷入沉思,呆默了片刻,又埋头细究下一粒。

    这一夜对姜离而言格外漫长,直至五更时分,她方浅眠了片刻。

    再醒来时窗外已是晨光微曦,姜离用过早膳后仍不停歇。

    直至日头高升,桌案上已摆了十来张医方。

    这些医方或颇为相似,或全然不同,而姜离静坐着,再回想连日来判出的数十张医方和十多份病患证供,一股子凉意似阴蛇般爬上了她的背脊。

    她一错不错地望着医案,一时茫然难解,一时又不可置信,彻夜未熄的灯火映出她恻恻变幻的眉眼,亦映出了她血色尽褪的惨白面颊。

    直至午时过半,安宁宫外来了太极殿的侍从,姜离才被佩兰姑姑唤了出来。

    “姑娘,于公公派人请姑娘去太极殿一趟,只怕是陛下有什么不好。今日是陛下的寿辰,你过去了万万不可大意——”

    既有佩兰来唤,萧皇后自已允下,姜离便打起精神,跟着内侍往太极殿去。

    半月之前,她还是薛氏大小姐,来太极殿多次已是寻常,如今她身份暴露,一路行来无论是太监还是宫婢,都暗暗打量她,显然都知道了她胆大包天冒名之事。

    待至太极殿,于世忠迎上来道:“姑娘,陛下今日晨起后腰侧又生疼,这晚上的庆典极费精力,我只怕陛下撑不住,姑娘进去请个脉,想个法子吧。”

    姜离迟疑道,“若用烈一些的药,可保陛下今日无虞,但我戴罪之身,不敢担这责任。”

    于世忠道:“正是戴罪之身,姑娘才要好好的表现啊,陛下还是信姑娘的医术,姑娘尽管开方子吧,近日多事之秋,若晚上陛下撑不住就不成了。”

    姜离一默,先问起景德帝今晨诸状——

    这片刻间,姜离听到了殿内传来的声音,似是袁兴武和德王在殿内。

    于公公便道:“今夜德王要与陛下一起登楼见长安百姓,除了章统领,袁大将军也要一同参与宫城护卫,哎,近日城中不太平,叛军余孽说不定要趁乱行刺,真是半分也不敢大意,那安礼门城墙不够高,真怕有什么江湖人士来拼命。”

    想到巡防营已捉拿了几个太子死士,姜离心底也生出担忧来,这时于世忠打开殿门,姜离浅吸口气,低眉敛眸地进了太极殿中。

    殿内站着数人,果然是以德王和袁兴武为首,姜离走到景德帝跟前,几日未见,景德帝鬓边白发丛生,又比在祭宫时苍老了几岁。

    姜离行礼后近前问脉,身后殿中,德王道:“父皇,这个常英这几年很得李霂看重,连他都是邪教之徒,可想而知李霂也脱不了干系,看来朝中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姜离心中一惊,那弃太子而去的常英竟也是邪道中人?!

    德王如此说,袁兴武便也道:“陛下,当初李霂虽没认下邪道之祸,但常英可是他左膀右臂,微臣也赞同德王殿下之言。”

    景德帝默了默,“姚璋,你如何说?”

    姚璋拱手道:“微臣以为,若李霂是邪道首领,此番谋逆便不会如此轻率。定西军来得急,长安城中徐钊虽掌巡防营,但其根基并不牢固,用这样的人做为长安叛乱主力,足见太子手里的军将并不多,且那徐钊家里已搜查过了,他家里并无邪道证据,且王公公用刑之后也一直说是常英撺掇李霂谋反,按微臣多年来刑讯的经验,重刑之后,还坚持此前所言的,其实有些可信度。”

    袁兴武闻言不由道:“姚指挥使还是坚持长安城的无量道和那沧浪阁有关?”

    姚璋定声道:“至少与李霂有关的证据还不够。”

    景德帝沉默下来,殿下几人见状便不敢再说。

    姜离问脉也不过须臾,待景德帝摆了摆手,便行礼告退,待退出殿门将医方说与于世忠后,于世忠安抚道:“姑娘不必害怕,陛下近日身心俱疲,但对姑娘的怒意早晚会消的,姑娘在皇后娘娘那里安心侍奉便好。”

    姜离自然只能应好,又命人送她回安宁宫。

    姜离回头往殿中看了一眼,因心中还牵挂着阿彩之事,一回安宁宫便禀明皇后要出宫去。

    萧皇后惊诧道:“你这孩子是怎么了?都这个时辰了……今日早些回来吧,晚间还能看看热闹。”

    此刻已是日头西斜,姜离不敢解释太多,只顺从应下后直奔大理寺-

    赶到大理寺之时,裴晏与宁珏几人早已在值房等着她,几人的神情比前一日更沉重。

    姜离先道:“你们可知太子身边的常英也是邪道之徒?”

    裴晏点头道:“拱卫司昨夜发现常英府中藏有邪道之物——”

    还不等姜离接话,裴晏道:“有一样东西要你看看。”

    这般急迫,定然是要紧之物,姜离心生奇怪,便见裴晏自袖中掏出前日所得的碧绿玉牌来。

    姜离一愣之后,惊喜地瞪大眸子,“这是……哪里来的?可是找到了她?!”

    姜离当年与小薛泠在济病坊共苦三月,后来薛泠被收养便断了联系。

    她本不知小薛泠是谁,可前岁筹谋该以何种身份回京时,忽然得知薛氏有个孩子被拐走多年未归,一番打探之后,方惊觉幼时相逢的伙伴正是薛氏大小姐,后又让沧浪阁帮忙找人,几月没消息后,才有了冒名之行。

    这块玉牌她记得清清楚楚,当年薛泠贴身佩戴,像护性命一样护着玉牌,因薛泠“不会说话”,常常遭人欺负,她替薛泠出了两次头之后,得了其信任,薛泠便将此物给她看。

    这玉牌乃简老太爷亲手雕刻,世上只此一块,她当年觉得精美至极,心中暗暗羡慕,模样便记得格外清楚,因此防制之后才骗过了薛琦。

    她万万想不到忽然找到了玉牌,惊喜之余又道:“她在哪里?现在薛氏被抄家,此事只能秘而不宣,是曲叔给你的消息?”

    姜离太过激动,待话音落定,才发现几人面色愈发难看。

    裴晏默了默,道:“昨日傍晚我们找到了安业坊的祭祀地,这块玉牌是在死者骸骨旁找到的,如果猜的没错,当年的薛泠不是被收养走了,而是被邪道所害。”

    姜离如遭雷击,“安、安业坊?尸骸?!”

    裴晏点头,“宋亦安验过尸体了,死者是个七八岁的女童,当时的身量应在四尺左右,骸骨并无残疾,若并无残疾,那多半是耳聋、眼疾、口疾之类,也对得上,当然,最要紧的证据还是这块儿玉牌。”

    姜离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她明明是被领养的,她是被领养走的啊——”

    说至此,她忽地惊醒,“是了,阿彩也是被领养的……若阿彩也出了事,便是说,这领养不过是邪道拐骗孩童的幌子?”

    姜离惊的无以复加,紧紧攥着玉牌,仍不愿相信。

    她这么一说,宁珏将一旁的小包袱打了开,“昨夜我探了长安沈宅,找到了沈二爷近日所用之药,他的确在服用丹丸,但我还看不出来这丹丸有何异常,不过,我在他内室搜的仔细,还找到了一样东西——”

    宁珏这时掏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鉴,打眼看去,似是一面铜镜,但将正面一翻,这正面之上刻着的竟是那副八卦凶兽神像!

    姜离惊道:“他真与邪道有染!那我那日看到的花车便不是巧合?”

    “不是巧合。”裴晏转身拿出一个锦盒来,“昨夜宁珏去探沈氏宅邸,我则让九思去坊间收了仙楼的绒花回来,这绒花栩栩如生,因是绢纱制成,有不少人专门留着赏玩,九思收了数十朵,又在其中找到了你说的那种印痕,你看看——”

    锦盒内堆着不少绒花,最上面几朵和姜离那日所见一模一样,花瓣之上正有胖乎乎的云彩印痕,且每一片的印痕都不相同,仔仔细细对比后,似是被指甲掐出来的。

    姜离呼吸急促起来,“不是巧合,那我那日便真的遇见了阿彩!也就是说,阿彩被领养也真是邪道骗局,她现在就在邪道手中!!”

    她看看绒花,又看看玉牌,一时急得眼眶都赤红起来,“难怪……难怪一直找不到她的下落,我只以为领养她的人也搬了家……”

    “我……我记得景德二十六年也有花魁巡游,当时我初入长安,甚至还跟着师父在御街旁看过热闹,倘若那时……”

    倘若那时小薛泠就在花车中,这冥冥中的命数该是怎样残忍?!

    姜离心痛难当,背脊阵阵发凉,见她如此,裴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阿彩姐妹很危险。”

    姜离牙关紧咬,逼自己冷静下来,又道:“如果这沈二爷一早入了邪道,那只怕登仙极乐楼已经参与多年,阿彩上花车,可是那乩童之礼?”

    裴晏颔首,“极有可能,我已布了人手,但眼下不好贸然行动。”

    姜离心念百转,“登仙极乐楼……竟是登仙极乐楼,当年那林瑕最终入了的便是仙楼,且若我没有记错,七年前的瘟疫便是在当年的花魁巡游之后爆发的——”

    虞梓桐和玄灵道长也在一旁,此刻她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连瘟疫也是邪道所为?”

    这一点姜离前日便和裴晏推想过,如今沈二爷既入邪道,此推想便只真不假。

    虞梓桐又道:“若瘟疫与登仙极乐楼有关,那当年那场大火,是不是为了毁尸灭迹?却将你和其他人连累了?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景德二十六年被活祭的是淮安郡王,景德三十三年被活祭的当真是皇太孙?”

    诸问一出,姜离忽然看向沈二爷服用的丹丸。

    这丹丸赤褐色,看起来并无异样,但姜离不知怎么,这时道:“先让我验一验他用的药,拿清水和干净茶盏来——”

    裴晏心知她如此必有缘故,立刻吩咐九思去拿。

    一旁宁珏和虞梓桐对视一眼,皆有些不解,宁珏问道:“已经找到这铜鉴了,还验药丸做什么?他定是邪道之徒无疑了啊。”

    姜离缓缓摇头,神色凝重,双眸直愣愣的,更像是着了魔一般,待九思将茶盏等物取来,她立刻去一旁的案几上细究起来。

    虞梓桐看不明白,忧心道:“就算我们知道那沈二爷有问题,但如今怎么找到阿彩姐妹呢?如果打草惊蛇,岂不是害了她们两个?”

    宁珏也道:“我昨夜都想再探一次仙楼,可我想起此前去搜查时,那楼台里里外外都搜完了,根本就没发现任何与邪道有关之物,他们一定藏得很好,我们若要出击,只能一击即中,否则就得不偿失了。”

    裴晏这时肃容道:“还有一种更棘手的可能——”

    宁珏定定看向他,裴晏道:“若此前仙楼花魁巡游便是乩童之礼,那乩童之礼已结束三五日了,今岁的布阵活祭又会在何时?按前两次来看,大规模的死人并不在特定的时辰,但之后的数次活祭只怕不会间隔得太久——”

    二人说着话,不时去看姜离,便见姜离面色专注,眼神迫切,像急于确定某一个结果似的,虽是不明白,他们也尽量不打扰。

    这时裴晏又走向舆图,道:“景德二十六年的祭祀,如今只剩下北面难已确定了,包括庆阳公主府在内的五家都十分配合,却都没找到线索。”

    宁珏这时看向玄灵道长,“你就没有别的法子?”

    玄灵道长叹道:“我只精通五行八卦之论罢了,一定就在这条轴线之上。”

    宁珏又看向舆图,“这些地方范围还是太大了,且这些府邸皆是王公宗室,我们总不能掘地三尺的搜吧,除非有切实证据,不过……这些人各个身份不凡,邪道首领会不会在他们之中呢,敢拿郡王活祭,这首领本身定是非富即贵。”

    虞梓桐道:“不是盯着仙楼吗?看看那沈二爷在与何人有连络不就成了?更甚者,万一头领就是沈二爷呢?并且——”

    虞梓桐话音未完,忽然看向了远处的姜离,“你怎么了?”

    众人回头看去,便见不知何时,姜离已停下了验药,她面无血色地坐在桌案边上,顷刻功夫,额上已溢出了一片冷汗来。

    裴晏连忙近前道:“怎么了?”

    姜离没答话,她一双眸子死死盯着眼前的杯盏,眼底又是震惊又是骇然,口中更是喃喃有词,“原来是这样……”

    此言道出,她忽地咬牙道:“原来这才是要我性命的原因……”

    裴晏面色一变,“你想明白了?”

    姜离当年不过是追着林瑕闯入了登仙极乐楼,直至如今,她都不明白何以要至她于死地,可就在刚刚,她似乎想通了一切。

    她看一眼裴晏,再看一眼窗外天色,见日头西垂,天边晚霞似火,便强逼着自己定下心神,“我明白了,我一直不敢相信,但现在我不得不信了,只是……”

    虞梓桐不解地上前,“什么不信?又什么信了?”

    不知怎么,姜离语声发哑,双眸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竟隐隐发红,见虞梓桐发问,她看向虞梓桐的目光竟带着两分悲悯,直令虞梓桐一头雾水。

    忽然,姜离又似想到了什么,猛地站了起来,“不,不对……乩童之礼已结束,他们时隔七年的活祭一定已经要开始了……”

    她此刻神色异常,莫名有些神叨叨之感。

    宁珏愕然道:“你不要吓我们——”

    姜离眉头紧拧,眸光簇闪,像在奋力地想通最后的关节,某一刻,她忽然看向眼前的舆图,道:“如果下一个活祭的贵人在宫里,那四方祭祀在何处呢?”

    玄灵道长上前,上下左右划出了两道横线来,“那只能是在这两条轴线上。”

    划线一出,宁珏轻咦道:“怎么又有太平坊?难道你是怀疑,有人想用宫里的人活祭?是贵妃?皇后?德王?总不能是陛下吧——”

    “太平坊……”

    姜离默念着太平坊三字,目光也死死钉在那里。

    很快,她沉声道:“若是记得不错,太子这场谋反,获利之人只有德王和袁将军吧?除了他二人,其实庆阳公主也勉强算一个?”

    虞梓桐道:“差不多吧,庆阳公主早先被诟病骄奢淫逸,近日却多有人赞她有宁阳公主之姿,德王和袁将军就更是了,一个要做储君,一个独掌长安两处重兵,不过袁将军这是运气好外加自己拼杀出来的。”

    虞梓桐说着,却不解姜离这话是何意,看向宁珏,便见宁珏也摸不着头脑。

    只有裴晏明白了她的意思,而他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面上闪过震惊难信之后,忽地肃然道:“我要回府一趟,你们在此稍后。”

    眼看外面暮色将至,宁珏不解道:“师兄回府做什么?这天都快黑了,我们还得入宫参加陛下寿辰庆典呢——”

    裴晏头也不回地朝外走,眨眼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姜离一愣,也不明其意,但人已走远,她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又兀自陷入苦思之中-

    裴晏出了禁中一路快马加鞭,等回到裴国公府时,最后一缕夕阳将将散尽。

    他快步入府,看了一眼老夫人院落方向,直奔东苑而去。

    到东苑时,里头正是一片灯火通明,往日素衣素面的高阳郡主,今日竟盛装打扮,她身着桃红描金的天香牡丹纹广袖宫裙,妆容明艳,满鬓珠钗,本该是一朵压得住锦衣华服的真牡丹,可因身形太过清瘦,令这身宫裙显得宽大了些。

    裴晏站在门口,恍惚间有种不认识自己母亲之感。

    “哎?世子这个时候怎么回来了?”刘嬷嬷先看到裴晏,很是惊讶。

    裴晏缓步而入,一双眸子直盯盯看着高阳郡主,“母亲这是要去哪里?”

    高阳郡主对镜描眉,并不答话,刘嬷嬷陪笑道:“世子,今日是陛下的寿辰,娘娘这是要入宫给陛下贺寿啊,多年未去了,今岁是六十整寿,娘娘想去尽一份心。”

    裴晏一错不错地望着高阳郡主,片刻后,他沉声道:“都退出去。”

    刘嬷嬷一愣,“世子?你……”

    “——都退出去!”

    裴晏一声沉喝,这么多年,无人见他如此震怒。

    刘嬷嬷吓得不知如何是好,高阳郡主这时终于从镜中看向他,她摆了摆手,刘嬷嬷连忙带着几个婢女退了出去。

    众人一走,便只剩下了母子二人。

    高阳郡主轻抚着身上华袍,轻声道:“这件宫裙是母亲嫁给你父亲的第一年,你父亲亲手为母亲制的纹样……”

    裴晏打断她,“母亲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师兄到底怎么了?”

    裴晏一去不回,宁珏心中莫名有些发慌。

    再转头一看,姜离握着那碧绿玉牌站在西窗下喃喃有声,也显得很不正常。

    虞梓桐看着黑沉沉的天色,又道:“都去了小半个时辰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们不是还要入宫参加寿宴吗?你听,是不是能听到安礼门方向的声音?”

    宁珏屏息片刻,“能听到,今夜陛下要登楼见长安百姓,安礼门之外只怕已经等了万余人了,庆典戌时初开始,这马上就要开始了!”

    宁珏说着,着急地看向窗外,虞梓桐也纳闷,“他们两个都在打什么哑谜?有什么秘密不能敞开了说……”

    “今夜宫中有多少禁军?”

    虞梓桐话音刚落,苦思良久的姜离忽然开了口,宁珏答道:“如今应有五千吧,只是少了羽林卫,如今的禁军之力不比往日了,怎么?你担心今夜会出乱子?”

    一听有五千禁军,姜离似乎松了口气,又幽幽道:“太子谋反失败,失败了,那接下来会如何做……”

    宁珏和虞梓桐四目相对,皆觉姜离可能癔症了。

    宁珏本是想问,可姜离似乎还有哪里未想通,一张小脸皱作一团,通身散发着生人勿近之气——

    忽然,她又问道:“德王殿下平日里与庆阳公主殿下可交好?”

    宁珏迟疑道:“应算交好吧,怎么了?”

    姜离拧眉摇头,似乎还有何处没想明白。

    宁珏有些无奈,便走去门口看向已经黑沉下来的夜空。

    今日是个晴天,此刻一轮清月高悬,漫天疏星棋布,是个良辰吉夜,眼见时辰真不早了,宁珏焦急道:“庆典真要开始了,师兄到底怎么回事——”

    他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内宫方向有流光溢彩的焰火升空。

    这动静不小,禁中又离得极近,三人都听到了响动。

    姜离眉头一皱走来门口,只来得及看到一抹消散的余光,然而不等她开口,下一道赤红焰火又升了空,焰火炸响,流星一般的光点如雨而落,虞梓桐和宁珏看的赏心悦目,姜离却秀眉拧起,神色奇怪起来——

    “焰火……焰火……”她喃喃两声,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可怖之物,眼瞳陡然瞪大了些,又难以置信道:“若是如此,那李策……”

    她似无法接受,但心念百转千回之间,似乎只有这个她最不敢相信的推测是合理的,她猛一跺脚,“不好!万寿楼要出事——”

    宁珏大惊,“什么?什么出事?”

    姜离不住地摇头,提着裙裾拔腿便走,“快去通知裴晏,今夜便是邪道大祭!他们的目标是陛下!!”——

    万寿楼方向的夜空亮如白昼,火树银花,星落如霰。

    姜离在漫天焰火之中一路狂奔,她一口气进了承天门,又直直朝着内苑万寿楼的方向一路疾行,刚过第二道仪门之时,忽然见和公公从远处而来。

    一看到她,和公公惊喜道:“姑娘你终于回来了,娘娘还让我出来看看你!”

    姜离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和公公跟前,急声道:“快去通知娘娘,万寿楼可能要出事,一楼的释迦摩尼十大弟子可能有祸端!请娘娘务必主持大局!”

    和公公一愣,还未来得及答话,姜离已径直往万寿楼跑去。

    和公公看向万寿楼方向,能听到傩舞的鼓乐激越欢腾,并无任何异样。

    然而姜离一脸焦急,和公公心底也生出几分不安,他快步回了安宁宫,刚进殿门,便见佩兰正一脸凝重地给萧皇后禀事。

    “是天牢来的消息,应该不会出错,娘娘,一定是她了,我们找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就在眼皮子底下,李霂何其该死——”

    佩兰咬牙切齿,萧皇后的呼吸也微促,素来镇定的面皮都有些轻颤。

    “你亲自去,亲自去把人带回来。”

    佩兰应是,萧皇后深吸口气,这才看向和公公,“那丫头还未回来?”

    和公公忙摇头,“不,姑娘回来了,但姑娘匆匆跑去万寿楼了,还说万寿楼可能要出事,要请娘娘主持大局——”——

    装潢一新的万寿楼此刻灯火通明,美轮美奂,似琼楼仙阁。

    万寿楼外的白玉台上,正中设祭坛,祭坛两侧,百官与宗室按席列阵,鼓乐与丝竹铮铮齐鸣。

    姜离急奔至白玉台下时,祭坛处的傩舞正进入尾声,景德帝头戴冠冕,身着九章十二纹蟒袍,身边站着的是玄色冕服的德王李尧。

    父子二人一个沧桑威严,一个俊逸英武,虽然身后的万寿楼高耸入云,却没有半分折损他们的威势。

    眼看着傩舞已尽,一旁的礼官上前唱和道:“时会四海升平之运,八方宁靖,功德贤均,内外恩并,请陛下登楼,欢庆圣辰,为天下祈福,与万民同乐。”

    随着礼官之言,于世忠一甩拂尘,请景德帝入万寿楼登楼。

    德王做为唯一的伴驾者,轻扶着景德帝的右臂跟了上去。

    “请陛下留步——”

    姜离心急如焚,还未走上最后一阶,已经高声喊了出来。

    此刻鼓乐消歇,她这一声清越激昂,如利箭划入夜空,一下打破了这庄严肃穆的庆典。

    所有人都回头看来,见是她来,队伍最前的李同尘和萧碧君等人惊讶地瞪大了眸子,庆阳公主和宜阳公主也看过来,齐齐皱了眉头。

    待走上最后一阶时,禁军武卫的长刀将姜离拦了住。

    万寿楼下,景德帝和德王已踏上了檐下石阶。

    姜离再顾不得什么,奋力大喊,“陛下!陛下请留步——”

    刺耳的喊声不停,万寿楼门之前的父子二人终于也一同转过了身来,见是姜离被禁军拦住,景德帝眉头大皱,德王也意外极了。

    姜离见状,继续喊道:“陛下!无量道祸乱大周,残害千千万万百姓,臣女知道邪道主使为何人,请陛下容禀——”

    于世忠无奈地看着这一幕,一旁的礼官道:“陛下,吉时快到了——”

    章牧之也快步而来,“姜姑娘,今日不是祭宫那日,你这是做什么?这是陛下的寿诞,安礼门之外有上万百姓在等候,你莫要闹了!”

    姜离定声道:“章将军,今日就是祭宫那日!陛下登楼之前,不妨先听听我说的话——”

    章牧之一愕,“今日是祭宫那日?”

    祭宫那日,正是姜离庙前伸冤拖住了太子,最终才有他们及时护驾,等来了神策军。

    章牧之有些迟疑,“那我去试试禀告一声吧。”

    章牧之快步而返,到了景德帝跟前道:“陛下,姜姑娘说她知道邪道内情,说要在此刻禀告陛下,您看——”

    礼官在旁一脸不赞成,德王若有所思道:“父皇,不妨先听听吧。”

    景德帝有些不悦,但想到邪道掀起的祸乱,忍着脾气道:“让她过来。”

    武卫的长刀拿开,姜离步入白玉高台,她沿着绣纹满布的红艳黼黻一路走到祭坛之前,跪地行礼后,看向了万寿楼正门以西,那戴着方相面具的六个祭师,再看向万寿楼内,便见楼中富丽堂皇,也守着两个朱袍祭师,而那十个释迦摩尼弟子的金身塑像摆了一圈。

    景德帝站在檐下,“姜离,前一次你是为了伸冤,那这一次是为了什么?你刚才说无量道残害了千千万万的百姓,此言何解?”

    这玉台之上,文武百官与宗室众人加起来百多人,所有人按位份列席,本是等景德帝登楼后,再一同欢宴的,却不想忽然杀出个姜离来。

    那些在祭宫见过姜离英勇之行的也就罢了,其他人不知姜离何以如此大胆,望着她的目光或鄙薄或不快起来。

    姜离背脊笔挺,纤细的身量坚韧若竹,她扬声问:“敢问陛下,陛下可知无量道从何而来?”

    她字字清脆,满场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景德帝道:“自然知道。”

    姜离便道:“陛下既知晓,那便知道当年的魔教是如何的残害武林,不仅以各种邪道名目草菅人命,甚至还生过屠戮村镇之行,而如今在长安作乱的无量道,发源江湖,起势北齐,时隔多年又来长安为祸,他们最喜拉拢病患入道,借着病患们的绝望令其相信世上真有无量天尊,若要从头开始说,那这一切,要从十四年前开始说起——”

    景德帝未语,德王先意外道:“十四年前?”

    队伍最前,宗室众人与几位公主居左,淑妃带领的一众后宫嫔妃居右,一听此言,他们也都齐齐转过身来看向她。

    姜离想到十四年前的沈家旧案,语声苍凉了些,“不错,要从十四年前的洛河决堤案说起——”

    “洛河决堤,是当年沈家的案子?”

    人群中,拱卫司姚璋先敏锐地开了口,这么多年来,为父报仇是他的心魔,但凡有人提起当年的决堤案,他总是立刻上心三分。

    姜离看他一眼,道:“正是,当年的洛河决堤案死伤上万人,朝中受牵连的官员更有近百之数,经过大理寺的调查,如今能确定为邪道之徒的有二。其一,是当年沈栋的直系下属,亦算是他的学生——工部主事徐星,其二,是当年沈栋贪污筑堤款案的人证,开元钱庄的账房先生韩肃清——”

    “徐星在蕲州任职之时患过心疾,而这韩煦清则患过消渴病,这两种病都可危急性命,但后来,二人的病情都有过好转,沈栋含冤而死之后,韩煦清则被无量道抛弃,临死之前口唤‘无量天尊’,痛苦不已,这是他徒弟的亲口证供。”

    “无量道教义,以活祭生人为快,其道徒认为,死的人越多,他们便越会受那无量天尊护佑,除此之外,他们还会以年幼的,身患残疾的女童男童活祭那无量天尊的守护凶兽,更会挑选非富即贵之人,活祭他们的无量天尊……十三年前,无量道在长安城布阵,活祭四名孩童,而他们祭祀无量天尊的人选,正是淮安郡王!”

    姜离条理分明,景德帝蹙眉问:“李炀?!他不是被白敬之治死的吗?这案子半年之前才重审过,如今,又怎和无量道有了关系?”

    姜离深重一叹,“陛下可知,这无量道七年一次大祭,臣女适才所言,不过是景德二十六年他们的恶行,待到了景德三十三年,他们利用登仙极乐楼炮制瘟疫,害死长安城数千人,依旧活祭童男童女,而此次,他们活祭那邪魔天尊的人选——为皇太孙殿下。”

    “你说什么?!”景德帝终于面色大变,“拿翊儿的性命活祭?”

    他这话说出,自己都冷嗤了一声,“朕没有听错吧,姜离,你此前冒着性命之险,为的是给你那位义父伸冤,说他是无辜的,说是李霂和李昀二人毒害了翊儿,这会儿,你又说是无量道害了翊儿的性命,那么凶手到底是谁?!”

    姜离定声道:“是啊,这两件大案,皆有罪魁祸首,在今日之前,臣女也不敢相信这前后相隔七年的案子,竟会是邪道所为,更有甚者,无量道每隔七年作乱一次,今年是景德四十年,正是他们第三次大祭之期!”

    景德帝听得眉心一跳,姜离继续道:“早在两月前,长安城便有残障孩童失踪,大理寺和金吾卫彻查下来,终于将这前前后后十四年的恶行全都串联在了一起,而令这无量道在大周盘踞十多年不露踪迹的,却是一位道行高深的医家——淮安郡王之死,皇太孙之死,都出自此人之手!!”

    景德帝惊疑难定,百官们私语纷纷,也很不明白。

    景德帝狭眸道:“一个医家能有什么用处?淮安郡王和翊儿之死,如今都已经找出了所有的幕后凶手,凭何又是一个医家害了他们?!”

    姜离闻此,只嘲讽一笑:“是啊,臣女也未想到,一个医家竟有如此之力,今岁无量道暴露,拱卫司和三法司捉拿了不少邪道之徒,这些人十之八九皆为病患,而无量道以‘仙丹’‘圣水’赐给他们,这些‘圣物’,通常能令他们病情好转,甚至救他们性命,由此一来,他们真的相信世上有天尊真神,从此忠心供奉——”

    一旁淑妃惊愕道:“能治病的从来都只有医药,怎可能是天尊护佑?这意思是说,这些仙丹与圣水,本来就能治病?”

    景德帝将信将疑,“可世上能有这样厉害的医家?”

    姜离听得苦涩起来,“陛下说的不错,世上真有这样之人,此人医道极其精湛,入邪道的患病千奇百怪,但经由他的手,哪怕不能救命,十之八九也都能好转。这样一个人,若在世间悬壶济世,定能流芳百年,但最终,他选择了沦落邪道,作恶多端。”

    “此前第一粒仙丹被找到时,大理寺裴大人便请我研判此人治病手法,可惜当时样品太少,我无法看出此人行医特征,直到近日落网的邪道徒越来越多,样品也越来越多,我日夜研究他开的丹药,终于,我发现了此人身份……”

    说到此处,姜离眼眶赤红起来,“此人擅汤液与针灸,开方之时尤其强调辨病与辨证相合,更重六经辨证,其针灸之术以六经经络为重,神乎其神——”

    景德帝疑道:“你如何看出这些?你认得此人?”

    姜离唇角紧抿,胸膛也剧烈起伏起来,“因他有许多独特的行医习惯,用药也十分大胆,譬如胸痹轻症时,主治里兼解表,最常用的方略便是四逆散中重用柴胡,其柴胡配伍比他人所用剂量重上三倍有余。又譬如治肾疾时,会尤其重用川牛膝活血化瘀,利水通淋,亦重用葛根取其升举阳气之功,利于积水排出。更譬如,治疗肺积之疾时,他有一个三十六味药的蜜膏方,尤其重用鸡血藤、地龙、黄精、地骨皮四味,强滋阴活血之力。”

    姜离语声越来越激烈,颇有种字字泣血之感:“而他还有一项未成形之医理,名唤‘逆顺五体’,主意为布衣百姓与王公贵胄所食不同,身体发肤与气血运行也大为不同,施针之术便当不同。其中最明显的一条,乃道‘气悍则针小而入浅,气涩则针大而入深’,由此,他制出一种极细之针,专为王侯贵族所备——”

    姜离所言详细,所有人都好奇起来,而这时,姜离青白的面上忽然怒意汹涌,她厉声道:“你教我,‘医道不传之秘在量’!我牢记你所言,这才将你的用药配伍记得清清楚楚,已经过了七年了,义父,我记得可还对吗?!”

    姜离目眦欲裂,目光一转,往万寿楼西北方向看去。

    她怒目圆睁,视线死死地落在了一个朱袍祭师身上,但那几个祭师都带着赤红可怖的方相面具,众人根本不知她在看谁——

    “你毁了容貌,变了身形,可你行医与演舞的习惯不会变!尤其当你带上面具之时,你的伤疤不再引人注目,那熟悉之感便愈发明确——义父,你害的我好苦!你害的师父、害的兄长好苦!害的那魏氏的四十忠仆好苦!!!”

    姜离裂声控诉,至最后一字,眼角泪珠簌簌而落。

    萧碧君不敢置信道:“阿离,你说何人?你是说你义父还活着?!”

    李同尘也道:“毁了容貌的?难道是那个疤脸祭师?!”

    满场皆是哗然,德王看向那几个祭师的位置,面色一变,立刻护在了景德帝身前,淑妃站在队伍最前,也惊吓地后退了两步,那几个祭师最知道姜离说的是何人,也纷纷退开了些,这一退,那唯一一个站在原地没动之人便显露了出来。

    “是他?他真是魏阶?!”

    “但广安伯怎么可能还活着!当年可是在朱雀门之前被斩首的!”

    “是啊,当年我还看过行刑啊!”

    人群中发出疑问,姜离凄声道:“是啊,是当众被斩首的,起初我不敢相信,就是因为当年我也亲眼看的行刑……可、可如果当年的天牢狱丞梁天源也是邪道之徒呢?彼时魏氏一家人行刑之时,所有人都被折磨的不成样子,我还记得,记得他披头散发一动不动,直到人头落地,我也没看清他的脸。当年想来只觉得他受了太多折磨,如今再回想,才知这不过是他们替换魏阶的障眼法罢了!”

    “来人,将此人拿下——”

    章牧之反应迅速,立刻有四个禁军武卫围了过去,四人抽刀而出,刀尖雪亮,直逼这祭师面门。

    直到这时,这朱袍祭师才缓缓摘下了方相面具。

    面具一落,他面上碗口大的疤痕格外触目惊心,像是被火烧的,又像是被什么灼烫的,连眼睛鼻子都因疤痕变了位置,哪怕只是随意一瞟,也令人觉得可怖之际。

    “咣铛”一声,他将面具落在地上,见满场众人皆看着自己,他像是放弃了抵抗之心,下一刻,下颌擡起,略显佝偻的背脊缓缓挺直,前倾的脖颈也回到了原位,顿时,一个苍老的祭师,眨眼间生出了儒雅俊挺之感。

    姜离眼瞳一颤,仿佛看到了从前那位温文俊逸的太医令。

    私语声越来越响,李同尘直吓得面白,“阿离,他这模样,与从前的魏阶没有半分相像,就算看出医方,只怕也不敢相信啊,你是如何确信的?”

    姜离惨然道:“当年出事之后,我被皇后娘娘所救,又一心一意为他伸冤,后来我入登仙极乐楼不明不白被推下火海,这些年我始终不明为何幕后之人会要我性命。”

    “到了今日,我总算想通了一切……当年师父已死,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轻易看破他行医习惯,那便只能是我了,我但凡有志为他伸冤,便一定会查旧事,那我便必须死。而那登仙极乐楼的东家一早便是邪道徒,每一年的花魁巡游都是他们的邪道之礼,他们把要活祭的孩子藏在花车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行邪道之术,当年的瘟疫多半也出自他们之手,为了遮掩此事,他们能一把火烧了仙楼,为此,死再多人都不紧要。”

    李同尘又不解道:“可淮安郡王和皇太孙又是怎么回事?谋害他们的另有其人啊。”

    姜离死死盯着魏阶,“淮安郡王是为白敬之所害,可是你们别忘了,白敬之给淮安郡王诊病的医方,是从何处得来?”

    萧碧君立刻道:“我记得是他在广安伯府偷的!”

    姜离颔首,“正是,若我猜得不错,我这位义父,根本就是故意为之,他知道白敬之心中所求,故意将医方丢在了白敬之眼皮底下,又给了白敬之机会偷医方。后来白敬之治死了淮安郡王,而往后的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研究当年的药方,因为他到死都没想到自己中了魏阶之计,他就是如此不显山不露水的,完成了第一次天尊祭祀。”

    姜离定然说完,场中已静的鸦雀无声,当初淮安郡王的案子闹得满城风雨,白敬之为此而死,肃王因此也没了性命,可无人能想到,真正的幕后黑手,竟然一直掩藏在最后,从当年到今岁,直到此刻,才显露出真身。

    “至于皇太孙,我猜他早就发现了皇太孙中毒,那几日施针,不过是逼得皇太孙毒发而亡,本来这一次也有其他人为他做替死鬼的,但可惜此番牵涉之人,要么是肃王,要么是太子,这二人比他势力大,比他会筹谋,比他会遮掩,而那些同僚,更是为了自己脱身将所有罪责推在了他身上,他不过是个太医令,一下成了众矢之的,为了不暴露邪道之行,他竟咬牙承受这一切,连自己妻子孩子的性命都不顾——”

    想到虞清苓和魏旸,姜离恨红了眼,但她说完这些,魏阶连神情都未变一下。

    见他这般麻木不仁,姜离心底的愤怒再也压不住,她咬牙切齿,恨不能杀了他,“魏阶!你有何话说?!为了邪道,你竟眼睁睁看着师父和兄长被斩首,我不算什么,可你如何对得起她们?!师父她少时便心悦于你,成婚后,她爱你敬你,伴你二十载!魏旸更是你的亲儿子,你怎能如此狠心?怎能连她们都不顾?!”

    听着姜离所言,所有人都惊恐地看向魏阶,世间无情之人求名求利多无所不用其极,但什么样的人,能为了虚无缥缈的邪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儿人头落地?!

    眼前之人是魏阶,却又似乎不是魏阶——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姜离,哑声道:“当年你逃出了火场,这便是你的造化,自在祭宫看到你回来了,我便想到了有今日——”

    他语声并无多少波澜,几句话说的十分虔诚平静,又道:“既然如此,我认了便是,待我死后下了地狱,再向她们赔罪吧。”

    “就这般认了?!”

    “他莫不是邪道统领!”

    人群中惊语纷纷,姜离恨到极处,却冷笑一声,“你想就此认罪?!怎么,你还想像当年一样保住那幕后之人让她们继续做恶吗?当年牺牲妻儿家仆,如今牺牲你自己,你以为她们真能图谋大业?!”

    姜离连声喝问,不等魏阶开口,又看向景德帝:“陛下,邪道所图远不止此,真正的邪道首领,也不可能只是一个大夫,景德二十六年与三十三年,他们或许还心存祈望,是的真的想求神。但到今岁,他们害死多人,已不止是为祭天神了,当年那样大的案子,凭一个梁天源怎可能帮他彻底隐姓埋名?皇家祭师更非寻常人能当,这么多年下来,他们利用仙丹哄人入道,其中不乏非富即贵者,那幕后首领之人,又岂能是无名之辈?”

    景德帝沉声道:“你是说,他还有位高权重的同谋?”

    见姜离如此,魏阶平静的面容终于生出波澜,他想做点儿什么,可还未动作,冰冷的刀尖已架上了他的脖子,他咬紧牙关,呼吸也轻颤起来。

    姜离重重点头,“陛下,太子谋逆,乃是身边的常英怂恿,太子纵然早就有反心,但真正让他走到这一步的,除了紫苏的骸骨现身之外,这个常英作用并不小,而此人正是邪道中人,那么如果……连太子的谋逆都是邪道图谋的一环呢?!”

    满场震惊,姚璋难以置信道:“太子谋逆是为夺位,又怎会是邪道的一环?”

    姜离凛然道:“此前肃王被赐死,如今再有个太子谋逆,那陛下还能指望何人继承大统?太子谋逆不仅没有成功,还帮助一些人得利,他们手握兵权,美名远扬,若这些人正是邪道首领,岂非一切都如他们所愿了?”

    “兵权?此番被陛下拔擢之人只有袁将军啊。”

    “若说谁得了美名,也只有他们几个,最多加一个庆阳殿下——”

    “可没了肃王和太子,还有德王殿下啊,德王殿下也得利了。”

    姜离定然道,“不错,太子谋逆,看起来最大的受益之人确实是德王,我此前也一直想不明白,到底何人才是谋划这一切的人,可就在刚才,我忽然明白了……根本不可能是德王殿下,因为那邪道之人,根本不可能让陛下和德王殿下活多久。”

    姜离目光往景德帝身后的一楼殿阁看去,离得这样远,她当然看不出任何异常。

    她心若油煎,忙话锋一转道:“陛下先没了肃王,又没了太子,若再没了德王,那会是何人得利呢?”

    有人惊道:“陛下和德王出事,宣城郡王又是太子的血脉,皇室便没有其他人了。”

    又有一人道:“非要说的话,我们不是还有两位公主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了庆阳公主和宜阳公主的身上,宜阳公主面色严峻,庆阳公主面上,竟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嘲弄。

    她轻嗤着看向那第一个说话之人,道:“怎么回事,我们皇室的女儿,在帝位之前竟然连个人都算不上?”

    说完此言,她看着姜离道:“姜姑娘,连本宫都有些佩服你了,横跨十四年的事被你说的栩栩如生就像真的一样,你义父假死逃罪,你揭穿也就罢了,本宫和袁将军可没招你惹你,你如今证据全无,就凭一番臆想,就想说李霂谋逆与我们有关?”

    “德王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不信他会生反心,袁将军更是拼死救驾换来的功绩,此前在祭宫,你让我刮目相看,但眼下你胡言乱语,不会以为大家会信你吧?”

    庆阳公主优哉游哉的,只有那双妩媚的眼睛透着两分锋利。

    姜离料到如此,便也一笑道:“好,公主殿下暂且不论,袁将军的破绽,其实早就露出来了——”

    她看向景德帝道:“陛下,您还记得白鹭书院的案子吗?”

    景德帝眉峰动了动,姜离继续道:“当时有四个学子在麟州书院虐杀了同窗,后来,这个同窗的父母追了过来,将他们一一杀死,而后查证得知,这四人之中领头的乃是前户部侍郎付宗源之子付怀瑾,但直到前几日,袁将军受封,其夫人也得了诰命入宫行宴,才对着淑妃娘娘道出了真相——”

    淑妃站在景德帝身边,惊道:“袁夫人?”

    姜离点头,“袁夫人说,在付怀瑾和袁焱之间,袁焱才是最不驯的那个,且他仗着袁将军对其偏爱,甚至敢出入袁将军书房。当时大理寺去麟州当地调查后,发现当地根本没有什么邪神,那虐杀之说,根本是从邪道而来,那么,如果当初四个人之中,真正的带头之人是袁焱呢?那虐杀之法,是他见过袁将军处的某些祭祀教义呢?”

    淑妃惊住,但还是道:“姜姑娘,这些只是你的推测。”

    姜离叹道:“只凭着一点,当然不够指证,但我记得,当初袁将军上白鹭山书院时,对案子十分配合,对所有事实也供认不讳,因他自己不愿大理寺深查下去。一旦深查,他府中与邪道有染之事便再也藏不住!而如果太子的谋反乃邪道谋划的一环,那便只有邪道中人才会提前知道太子要谋反,如此,当夜裴大人回长安调兵之时,袁将军才能带着神策军等在半路,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看着太子反成,给太子一夜功夫,正正好把戏演足了,而谋逆死的那些将士,不过还是他们祭祀的一环罢了。”

    随着姜离所言,袁兴武身边也空了出来,众人惊恐地看着他,所有人都还记得他以一当百之勇。

    袁兴武正皱着眉头盯着姜离,“姑娘是在说画本故事吗?我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姜离定然道,“好处还不明显吗?你如今替陛下掌两支重兵,假以时日,你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当然,更紧要的是,若陛下和德王出事,凭你如今的威望,无论你想扶何人上位,朝中都不会轻易有反对之声,而你若扶植日前抵挡叛军的,英勇大义的庆阳公主,那满朝文武就更没有意见了——”

    “荒谬!”庆阳公主也听得冷笑起来,“你说这样多,全靠你自己猜测臆想,可有一丁点儿真凭实据吗?”

    “——谁说没有真凭实据?!”

    庆阳公主话音刚落,安礼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道破空清声。

    说话之人分明在很远的地方,可那道声音含着深厚的内息,就像在众人跟前说话似的,而下一刻,两道人影自安礼门城墙方向飞纵而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两道身影便到了近前,又不知把什么往下一掷,“扑通”两道重响之后,竟是两个活人被扔了下来。

    姜离看着来人,窒闷的心口倏地一松。

    是裴晏和宁珏先后从天而落!

    裴晏一个纵身来到姜离身边,而宁珏,则一脚踩在了砸下来的二人身上。

    他们闯城墙而来,形如刺客,惊得于世忠面色大变,大□□林卫也纷纷拔刀,待看清是他们,众人才大松一口气。

    裴晏拱手行礼,“微臣拜见陛下,让陛下受惊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策,为了赶时辰,请陛下恕罪——”

    二人这般出现,景德帝也吓了一跳,他不满地看着他们,“地上是何人?!”

    宁珏狠踢了地上人两脚,这二人痛呼着爬跪起来。

    看清二人面目,庆阳公主和驸马宁烁神色一紧。

    “怎么是你们?”宜阳公主万分惊讶,又禀道:“父皇,这是庆阳姐姐府上的两位管事,覃永益与茍鹏程,宁珏,你们这是——”

    见此阵仗,这二人已吓得肝胆俱裂,覃永毅哭诉道:“陛下!请陛下恕罪,是公主殿下让我们干的,那两个孩子没死,我们下手慢,还没死人。”

    宁珏这时沉声道:“陛下,我们赶到公主府时,偌大的公主府一片漆黑,但在公主修建的花楼之后,我们找到了正行活祭的四人,他们正在给两个孩子喂食丹砂,若喂食完了便要活埋,如此草菅人命,正是邪道所为。”

    在场之人,人人皆知庆阳公主爱花,特别在府中修建了三座花楼养花,但无人能想到,那花楼还能为活人祭祀作掩护。

    姜离疑问地看向裴晏,裴晏低声道:“是阿彩姐妹,大抵见她们姐妹情深,他们竟想将两人一同杀死,我已把人交给了虞姑娘,剩下三处已让大理寺其他人去追查,应该都还来得及。”

    已确定了一处,另外三处便十分好找了。

    姜离疑问道:“你何以直接赶了过去?”

    裴晏面色凝重道:“我回府见了母亲,安排了些事,后来宁珏来府上,道你说万寿楼会出事,我便猜到祭祀定同时开始,去救人后才赶来这里。”

    此前庆阳公主镇定地说姜离并无实证,但这两人一来,庆阳公主为邪道之徒已算是板上钉钉,其悠哉的神色也终于生出裂痕,眨眼功夫,只有驸马宁烁还在她身边,而她和李策、袁兴武几人本来就站的近,众人退开,这场面立刻变成了他们与所有人兵戎相对。

    李同尘被吓了一跳,也退开不少,见李策原地不动,他着急地向李策使眼色,可李策不知在想什么,竟然当做没看见一般。

    庆阳公主大抵没想到裴晏几人猜的这样准,一旦被抓个正着,便真是没有辩驳的余地了,她恼怒地盯着裴晏,忽然恻恻道:“鹤臣,其实你来的正好,你不应该站在那里,你应该站在我身边来才对——”

    庆阳公主话意亲昵,听得众人惊异,下一刻,她又笑笑道:“你是你母亲的儿子,你母亲帮了我不少,如今,你如何能站在我的对立面呢?”

    裴晏的母亲高阳郡主——

    她帮了庆阳公主,她也是邪道之徒?!

    场中又是一片哗然,姚璋和章牧之见状,更齐齐围到了景德帝身边。

    姜离也惊愣了住,待看向裴晏,便见裴晏并无辩解之意,姜离眼珠儿转了转,一下明白过来,“你回府去找郡主娘娘,便是猜到了?”

    裴晏颔首,他此刻的神色格外凝重,但这凝重又颇有些不同,甚至有几分决绝之色。

    姜离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堂堂郡主,裴国公府的主母,若与邪道有染,那裴氏该如何自处?裴晏又该如何自处?景德帝又如何看待裴氏?

    她忧心忡忡,一瞬间心中百转千回,待看向裴晏,却见裴晏十分安然,清幽的月华撒在他身上,那双漆黑的眸子,此刻便似月辉一般皎洁坦荡。

    见她看着自己,裴晏忽然道:“若从此刻起我不再是裴氏世子,你可会嫌我?”

    姜离大惊,“当然不会,你想做什么?”

    裴晏牵了牵唇,又低声道:“好,你此前说你不喜欢长安,更想离开长安,那等今夜事了了,我们离开长安可好?”

    姜离惊疑难定,“当然好,可是你——”

    裴晏深吸口气,已是心中足矣。

    他看向庆阳公主,道:“公主不必威胁我,我母亲已尽数对我坦白了,你从三年前开始,用我父亲之死,用我外祖和外祖母之死引诱她,令她为你和袁兴武搭桥,她并不知你们暗地里的种种邪道恶行,她日日吃斋念佛,纵然仇恨未泯,却绝对不会加害无辜之人,又岂是你们这些邪魔歪道能相提并论?”

    裴晏色若冰雪,毫不掩饰地认了高阳郡主之错。

    姜离面露恍然,庆阳公主则先是皱眉,继而又嗤笑起来,“裴鹤臣,原来你还知道你父亲死的冤枉?你也知道你外祖和外祖母死的不堪?当年昭亲王不过是暗中保了一个反王之后,除此之外,并没有多做什么,可就么一点儿不忍之过,换来的,却是整个昭亲王府不复存在,若非是你父亲,连你母亲只怕也活不下来。”

    她冷冷道:“你文武双绝,人也聪敏,难道想不到你母亲这些年来的痛苦吗?连袁将军都念着你祖父的恩情冒死一搏,你这个亲外孙却是如此不义不孝,你以为你效忠之人是个怎样的明君不成?”

    庆阳公主唇枪舌剑,姜离下意识上前半步挡在裴晏身前,仿佛如此,庆阳公主指责的脏水便能少一些落在裴晏身上。

    “庆阳,你好大的胆子!”

    听了半晌,景德帝终于确认姜离所言为真,他冷冷盯着庆阳,喝问道:“难道你真的想谋朝篡位吗?你想害死朕和尧儿?你还有什么图谋?!”

    庆阳公主看向景德帝,眨了眨眼,天真中又带着挑衅,“父皇,有何不可?为何不可?你是想说儿臣大逆不道,不忠不孝吗?可俗语说父慈子孝,若父不慈,凭何要求子孝?”

    “你……”景德帝气的眼前发黑,“你大逆不道,你竟敢——”

    “我当然敢!”庆阳公主利声应下,忽然问他,“你为何不告诉大家,你为什么要给太子哥哥上嘴笼之刑呢?”

    不等景德帝反应,庆阳公主笑的更妩媚欢畅,“你是不是怕太子哥哥,用宁阳姐姐之死来威胁你,让你不敢杀他啊?”

    宁阳公主字字放肆,此言一出,更令满场皆惊,便是淑妃和德王都愣了住。

    景德帝猛地狭眸,“来人,给朕拿下庆阳公主——”

    “拿下我?”庆阳后退一步,她身边的宁烁和袁兴武一把抽出了腰间软剑。

    有这二人挡在身前,庆阳媚眼轻眯,但忽然,她怒目而视,一股子压抑了多年的愤恨猛然爆发出来,“难道你怕大家知道宁阳姐姐是你害死的吗?”

    “你利欲熏心,为了方寸之土让宁阳姐姐背信弃义,竟逼死宁阳姐姐!你明知道是太子从中作梗,可你这昏君!你不仅饶了他,你还立他为储!!”

    一瞬间,妩媚从她脸上褪得干干净净,众人这才发觉,原来只要冷下脸来,庆阳公主眉宇之间竟颇有种英武之气,只是从前的她太爱笑了,娇俏的笑、妩媚的笑,她的一切野心与愤怒,全都掩藏在了属于女子的,讨好的笑颜里。

    随着她话落,羽林卫们扑了上去,景德帝气的面皮紧绷,身形摇摇欲坠。

    一片兵戈相击声中,庆阳与李策动也不动,只宁烁和袁兴武二人以一挡十,而这狭窄的,设满了席案的白玉石高台令禁军们放不开手脚,竟这般堪堪僵持了住。

    淑妃本是扶着景德帝的,此刻忍不住道:“庆阳殿下,话不可以乱说,宁阳公主是陛下最喜爱的女儿,陛下怎可能容忍太子害死她呢?”

    庆阳冷笑起来,继续道:“当年北上苦战,昭宁军为伤寒所苦,短短七日便死了百多人,眼看着大周就要战败,是宁阳姐姐……宁阳姐姐独自出关,向住在关外的古越族请求,请求他们入关给将士们医治。”

    “那古越族生而擅医,见一国公主如此心诚,不忍见死不救,便答允了,古越族本就只剩下数百人,他们各个擅医,几乎是全族出动,最终,治好了我们的数万将士。姐姐她允诺了古越族许多利处,本想着战胜之后令他们入关中过活,不必再忍受高山严寒,可万万没想到,战胜之后,李霂带着国书北上时,竟然是古越族灭族之时!”

    庆阳死盯着景德帝,“我的这位父皇,你们的这位陛下,竟为了贪图古越族那点儿部族领土,和他们传说之中的巨富宝藏,竟给了李霂屠族的密令!!”

    庆阳越说越是愤怒,至最终,满脸戾气道:“可是啊,可是宁阳姐姐是有情有义之人,她怎可能看着帮过自己的部族覆灭?”

    “她做不到,而那李霂等的便是这一刻!他派人埋伏在古越族部落外,不分敌我尽数斩杀,宁阳姐姐为了护古越族人,带着自己的亲卫死战。为了护那对领主夫妻,她们死战不屈,甚至让自己最忠心的亲卫,弃自己而去,只为了带着那领主夫妻刚生出的女儿逃命。”

    “如果她真是武功绝世就好了,可她不是,她护不住那些古越族人,战至最终,身边护卫尽数死去,连她自己,也身中十多箭吐血而亡……那是我们的长公主啊,年仅十五便代父出征的长公主啊,就那么死在了自己人的箭下!”

    庆阳公主满腔悲怆,又厉声道:“父皇!你好狠的心!那是你最疼爱的女儿,可她的尸体被送回来之时,你看不到她身上那么多腐烂的伤口吗?!她是大周最尊贵的长公主,可那么多华美的绫罗,也盖不住那些骇人的伤口啊,这么多年,她的冤魂都不得安宁,父皇,你凭什么心安理得的坐享江山?!”

    庆阳公主声声啼血,淑妃明知她是错的,却听得泪流满面,她凄凄看着景德帝,“陛下,这、这一切是真的吗……”

    “乱、乱臣贼子!根本不是这样!是那古越族自己占据了天险之地,是他们先自己不愿离开族地的,你休要欲加之罪!宁阳是朕最爱的孩子,朕怎么可能不爱她?你这逆女,这不过是你闹出这么多祸端的借口,你……”

    景德帝颤声叱骂,身子也左摇右晃起来,淑妃一把将他扶住,关切的话却再难出口,她只看向庆阳公主,道:“殿下,你害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他们又是谁的女儿又是谁的父亲?这不是你如此作恶多端的理由啊!”

    庆阳公主冷笑连连,“是这世道逼我的!逼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父亲,只能去信那邪道天尊,逼我……逼我个个害死自己的兄长,只有他们都死了,死绝了,才有我的一丁点儿机会,如果我生来就有争储的权力,我又怎会走上今日这一步?!宁阳姐姐已经够厉害够大义了,可她得到了什么?!父皇,你根本不配做我们的父亲!”

    此言句句诛心,景德帝牙关咯咯作响,再也支撑不住地往身后倒去。

    淑妃和于世忠忙搀住他,便见他瘫倒在地后,指尖依旧颤颤巍巍地指向庆阳,似乎有千万句叱骂难出口,待看到李策站在庆阳近前之时,他又道:“李策,你、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此等乱臣贼子,你还不杀了她?!”

    满场众人早就迷惑李策为何不怕庆阳公主,只有姜离和裴晏一脸沉痛地看着他。

    李策看着景德帝,忽然问:“陛下,您还记得我父王吗?”

    景德帝面色青白,眼底更有一瞬茫然,李策凉声道:“我的父亲啊,替您平三王之乱的父亲,是如何死在了您的毒酒之下,您都不记得了吗?”

    景德帝混浊的眸子圆瞪,李策又道:“我父亲和当年的清河王是至交,他不过是对那些妇孺下不去手,便被您怀恨在心,就在他以为他一腔赤胆忠心,能成为您左膀右臂之时,您还是对他动了杀心——”

    李策素来纨绔,嬉笑怒骂才是他,此刻他的神色却格外苍凉,“这便是您的帝王之心啊,在您的心里,天家没有兄弟,没有父子没有父女,而那些被误杀,被冤杀的朝官与百姓,他们每一个人都死在您签发的御令之下……”

    他猝然一笑,“这难道不也是你为君不明吗?”

    李同尘惊痛地看着他,“寄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快过来——”

    景德帝手背上青筋毕露,气得神志都失了大半,他断断续续道:“来人!拿、拿下他们,不论死活,调箭手来,拿下他们——他、还有他们,全是乱臣贼子!”

    景德帝怒到极点,甚至指向裴晏,“他母亲,还有他母亲——”

    姜离面色大变,但裴晏听见这话却似乎并无意外,他一把抽出腰间佩剑,寒芒过处,映出他愈发冷冽的眉眼。

    “陛下,臣知道,臣的母亲这些年一直心怀恨意,实在罪无可恕。既如此,请陛下褫夺她郡主封号,褫夺裴氏国公爵位——”

    微微一顿,他又道:“母过子偿,请陛下将臣贬为庶人,臣愿意带着母亲和祖父、祖母,永世不踏入长安城一步,请陛下允准。”

    景德帝一愣,“永不踏入长安一步?你……连你也……你可知朕对你寄予多大的期望!朕把你当做你父亲一般,你离开长安,与叛朕何异?!”

    景德帝竟像真的伤心了,又道:“你、你母亲有罪,你身为刑狱官,只需惩治你母亲便是,朕、朕不兴株连的,不会将你视为乱臣……”

    裴晏深深地看着苍老的帝王,压抑多年,他这一刻终于忍不住问:“若陛下真能做到,那臣想问问陛下,臣的父亲当年何罪之有?”

    裴晏一顿,凉声道:“今日之后陛下不会信臣,万方之罪,臣白身以偿,适才,臣的母亲已离开长安,也请陛下念在裴氏世代忠良,准臣所请。”

    一听高阳郡主竟被裴晏私自送走了,景德帝唯一一点不忍也散的干干净。

    “你、你好大的胆子,你怎敢?!你父亲,你父亲是自讨苦吃,他本不用娶你母亲的,是他自己不听朕的话罢了……”

    景德帝怒意勃然,指着裴晏的手都颤抖起来,“若、若是你父亲在此,他一定不敢对朕说这些!他一定不会背叛朕!”

    裴晏听着,眼底生出痛色来——

    “宁鸣而生,不默而死——”

    “陛下,臣不是臣的父亲。”

    他握紧三尺长剑,一声比一声决然,“臣效忠陛下,难绝不会任陛下处置,如今邪道真相道尽,臣临别之际,只一愿恳求陛下,若陛下还记得沈栋沈大人的治水之功,请您下诏为沈大人雪冤吧。”

    微微一顿,他怆然道:“沈大人之子沈渡,早已死在和姚宪那场大战之中,后来种种,不过是那场旧案中的遗孤,想为所有冤魂昭雪罢了,陛下一日不雪冤,便一日会有人前赴后继为他们正名,陛下,公道自在人心,为了陛下身后之名,请陛下仁明。”

    景德帝没听明白,站在旁的姚璋忽然色变。

    他紧紧盯着裴晏,又去打量他的身段与拿剑的姿态,某一刻,他悚然道:“那一夜,在城南的是你?!沈渡若一早就死了,那后来江湖上的沧浪阁主是谁?长安城的人又是谁?”

    姚璋越想越笃定,想到这大半年来,竟日日与大理寺一同追查小魔教,他也怒从心头起,“是你……只能是你,裴世子,你好大的胆子!”

    宁珏站在不远处,惊得下巴快掉在地上,景德帝亦眼瞪如铃,“什么?竟是你?!”

    一种更大的背叛之感袭上景德帝心头,“你……原来你这些年一直在对朕阳奉阴违,裴晏,连你也要做乱臣贼子?!”

    看着裴晏手中长剑,他怒道:“你以为你武功高绝,便能走得脱吗?!”

    不仅景德帝不想让裴晏全身而退,姚璋更不能忍受裴晏戏耍他,他一把抽出腰间佩刀,咬牙道:“既然你代替了他,那就连杀父之仇,也一并替他还了吧!”

    见姚璋要提刀而上,看戏良久的庆阳公主笑了起来,“真是一场好戏啊,裴晏,算你还有两分血性,父皇,连你最喜爱的小辈也不愿效忠于你,你好可怜啊,看看你身边之人,淑妃,德王,她们哪一个知道你的真面目之后还能真心爱戴你孝敬你?”

    景德帝气的面色青紫,但这话一出,他竟然真的去看淑妃和德王,这份猜忌大喇喇地浮现在他脸上,淑妃和德王一时不知所措。

    德王忙道:“庆阳,如今你已大势已去,你休想挑拨离间——”

    庆阳公主忽然看向景德帝身后,一笑道:“我的确算是大势已去了,不过,你们也捞不到好,我便是死也得拉上几个垫背的!”

    她说至此,面色狰狞起来,“还等什么?!”

    此言一出,景德帝身后,万寿楼一楼大殿之中,那两个侍立已久的朱袍祭师忽然动了,姜离站在裴晏身边,惊声道:“佛像里有古怪,快走!!”

    她的话音未落,两道破空声骤然响起,下一刻,只见两支冷箭飞射而来,越过景德帝的头顶,直直射入了大殿之中,箭锋穿胸而过,两个祭师的手还未碰到金佛身便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庆阳公主和袁兴武面色大变,李策也震惊至极,他们看一眼冷箭来处,下一刻,庆阳公主喊道:“袁兴武——”

    此声一落,那本来护着庆阳公主的袁兴武面露凶光,竟朝着万寿楼楼门而去。

    姜离喝道:“快阻止他!他们在楼里藏了伏火雷!!”

    满场惊骇之声,而几乎是瞬间,裴晏飞身而上,姚璋反应过来,也立刻抢上前去。

    袁兴武被拦住去路之时,又几支冷箭飞贯而来,庆阳闪身躲避,但“嗤”的两声闷响,驸马宁烁和李策都中箭倒在了地上。

    “驸马——”庆阳急喝一声扑了上去。

    四周的羽林卫见状,纷纷冲了上来,没了宁烁和袁兴武,李策本就不会武,庆阳纵然会些刀剑之功,却也双拳难敌四手,不过片刻刀锋架在了她脖颈上。

    宁烁注意力都在庆阳身上,此刻后背中箭,穿心而过,瞬间吐血不止。

    庆阳抱着宁烁,看看右肩中箭的李策,再看着袁兴武也在裴晏和姚璋剑下步步后退,一时愤恨交加,难以置信地看着姜离,“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知道?最后一步,我本来就差最后一步了——”

    姜离满是沉痛地看着李策,“这就是我为什么排除了德王的缘故——”

    姜离言毕,转而看向李同尘,“同尘,你幼时玩焰火生疹,乃是不服焰火中的硝石,那日你说你摆弄释迦摩尼十大弟子佛像之后,颈上又生了疹子,我当时不觉什么,可就在今夜,我看到了此处燃放焰火,忽然想起你生疹子,一下令我想通了所有关窍!”

    姜离面色复杂地看向景德帝和德王,“适才说的不错,太子谋逆,看起来最大的受益之人应是德王,可若今日德王殿下要与陛下一同登上万寿楼,若他们登楼后,一楼的伏火雷引爆,届时万寿楼倾塌,陛下与德王葬身于此,那到时候得利之人,便只能是有宁阳公主之姿的庆阳殿下了,而近日巡防营抓到了不少太子余孽,届时,只需将这一切推到那些余孽的头上,这大周,便真的可以改朝换代了。”

    姜离这一言,便等于揭开了所有谜团,而庆阳公主又恨又恼地瞪着她,“可恨!实在可恨!当年你为何没有死在登仙极乐楼?!这一切全是因你而起,全被你毁了,最后一步,我就差这最后一步啊——”

    章牧之早已冲入一楼佛殿之中,这时,他快步而出道:“启禀陛下,启禀娘娘,万寿楼西北面的五座佛像之中藏有硝石,应是伏火雷无错,其引火处就在阿难佛的身后,属下们已经将佛龛拆下来了。”

    楼外众人听得背脊发凉,一旦这楼中引爆,万寿楼塌,除了楼中之人,楼下众人不知内情者,只怕也难逃脱。

    李同尘看着庆阳公主和李策,哭腔道:“殿下!你怎能走到这一步!寄舟!你也知情是不是?!这是你费尽心血建造的楼台,你怎么忍心让他塌了?!”

    这片刻之间,善战的袁兴武也败在了裴晏剑下,他胸口中剑再难支撑,羽林卫一哄而上,立刻将其制服。

    眼看着此刻是真的大势已去,庆阳公主疯狂地又哭又笑起来!

    “天不随我!天不随我啊——”

    “皇后娘娘驾到——”

    在庆阳公主的崩溃声中,皇后仪驾款款而来,同来的还有千余北营禁军,手持刀剑与长弓的禁军将万寿楼重重包围,无论何人都插翅难飞。

    没有人想到,已经幽居二十年的萧皇后,会在此刻出现在众人面前。

    高台入口的群臣散开来,萧皇后由泽兰扶着走了上来。

    淑妃殷切道:“娘娘!娘娘您怎么来了?”

    看了一眼气到面庞发紫的景德帝,萧皇后面无表情地看向庆阳几人,她眼底生出两分遗憾:“庆阳,何以至此啊?”

    看到萧皇后,庆阳公主更红了眼睛,“母后,我们没有忘记宁阳姐姐,这么多年了,我做不到像您一样不争不抢,我不平,我不甘啊!”

    萧皇后神色复杂,“当年之事,你是如何知晓?”

    庆阳公主看向不远处被挟制的魏阶,道:“战胜之后,魏阶曾是北上军医之一,宁阳姐姐身边亲近之人失踪的失踪,死于非命的死于非命,一切真相,都是他告诉我的,当年,当年我得知邪道,起先并无起势之意,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没有人为宁阳姐姐伸冤!既然无人来挣这个公道,那边我来挣,母后,我也不想害那么多人啊!”

    萧皇后苍老的面上浮起几分洞明,凉声道:“庆阳,你记得宁阳,可何必用宁阳来掩饰自己的野心?已经二十年了,宁阳生前最不喜兵战,最不愿看着无辜百姓枉死,你若真的敬爱她,为何偏偏做了这么多她最讨厌的事?”

    庆阳公主本十分动容,萧皇后这话一出,她面上悲痛滞住,神容也僵硬起来。

    萧皇后缓缓看向四周,文武百官、宗室王公,今夜所有人都聚在这里了。

    她默了默,道:“先送陛下入殿中歇着,传太医来——”

    景德帝气的说不出话,只以手势表达不满。

    于世忠愣了愣,还是先紧着景德帝的身体要紧,眼看着景德帝被搬进了万寿楼中,萧皇后这才看向执剑的裴晏,又看向裴晏身边的姜离。

    事已至此,姜离道:“娘娘,当年救我的人就是裴晏。”

    萧皇后面露欣慰来,又看裴晏道:“当真想好了?”

    裴晏重重点头,“娘娘,臣想好了。”

    萧皇后有些不舍地看了姜离一眼,“那好,马车就在安福门外,快去吧,一把年纪了,我也没想到我还来收拾这样的烂摊子。”

    此言一出,姚璋不愿,“皇后娘娘,陛下不许裴世子离开——”

    萧皇后不容置疑道:“是本宫之令,陛下若要惩处,自有本宫来担。”

    姚璋满眸不甘,但想到适才与裴晏也算同仇敌忾片刻,这份不甘又淡了一些。

    姜离红了眼眶,“皇后娘娘——”

    萧皇后道:“本宫说过的,这宫里就是这样,今晚又要死许多人了,你还是不要留在这里,走吧,再等一会儿,你们可就不一定能走得了了。”

    姜离欲言又止,但景德帝的怒容犹在眼前,她不知能说什么。身旁裴晏抱拳行礼,而后一把牵住了她的手,他带着姜离经过众人,下高台直奔安福门去。

    裴晏大步流星,姜离也加快了脚步。

    她还没有亲眼看着魏阶死,但可以想象,魏阶离死已经不远了。

    她看一眼裴晏的侧脸,满是愤懑与饱经痛楚的心,也在这携手的片刻平静了下来。

    重重宫殿被他们甩在身后,她想回头,却最终不曾回头。

    她只问:“皇后娘娘能处置好一切吗?陛下会不会怪她?”

    裴晏道,“皇后娘娘有她的应对之法。”

    默了默,姜离再问:“皇后娘娘知道宁阳公主因何而死吗?”

    这一次,裴晏长久的沉默,没有回答。

    待二人到了安福门外,果然有一辆马车等着。

    和公公在马车旁道:“小人最后一次送姑娘出宫。”

    姜离鼻头微酸,与裴晏爬上马车,长鞭急落,马车很快跑动起来。

    车室之内,裴晏紧握着姜离的手,恍惚间,好似回到了七年前离开长安的那个雪夜。

    他道:“七年前离开长安时,我也这样握着你的手。”

    那时他忍着身上的痛,生怕姜离死了。

    姜离心中也满是感慨,与他十指相扣,“这一次不同了。”

    内宫动乱,禁中也紧急调遣着各处禁军增加防卫,但见是和公公驾车,一路行来无人敢拦,待快要出朱雀门时,一辆入宫的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

    “……日月光……复旦兮……”

    禁军马蹄声和辚辚车轮声中,似有妇人的哼唱响起。

    姜离一愣,“你听见有人唱歌谣吗?”

    裴晏仔细去听,摇头,“不曾。”

    姜离这时也只能听见车马声在宫道内回荡,她失笑摇头,不再多问。

    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出宫门后二人与和公公作别,九思与十安已等了良久。

    九思道:“公子!府里上下都已安排妥当了!”

    十安也道:“衙门里也周全了。”

    禀告完,二人跳上马车,挥鞭直奔明德门。

    万寿节的长街上人潮人往,御道旁,三千华灯未央。

    冲出黑嗡嗡的城门门洞时,夜还很深,但天尽头,似有明光破云而出,朱漆宝盖的马车向着那明光而去,永不回头。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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