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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长安 正文 第220章 大结局(三)

所属书籍: 鹤唳长安

    第220章大结局(三)表白·阿离掉马·兵败……

    裴晏站在桥头,剑气纵横,有以一挡百之势。

    然而当涌出山林的武士越来越多,当他发现弓箭手所用长弓乃地方驻军制式,一个可怖的怀疑令他惊骇难定——

    毁桥,撤退,探谋,回祭宫报信护驾,才是当务之急。

    但他万万想不到,本该走远的姜离回来了,还随他一同跳了下来,她朝他飞扑而来,奋力地伸手,似想凭一己之力拉住他。

    待离的近了,裴晏方才看清,她面上尽是骇然,像真怕他死了。

    裴晏心腔有一瞬停跳,待姜离指尖摸到他的袍摆,眼看着桥木、冷箭纷纷而落,他忙握住她的手,一把将她卷入怀中,翻身护住,随后提气腾挪,躲开两节合抱粗的桥木之后,一个纵身往山涧崖壁的凸起处落去。

    不知跃下几丈之深,耳边已有崖底的潺潺水流之声,而数十根桥木重重砸下,响声在山壁间回荡,轰轰隆隆,似山崩地裂。

    裴晏紧抱着姜离,将她护在自己与山壁间,一道又一道劲风自他后背擦过,竟是崖顶之人在往下盲射冷箭。

    “裴晏?”姜离的声音还在颤抖。

    “我没事,别做声。”

    裴晏下颌抵在姜离发顶,屏息听着崖顶动静,但很快,他身形陡然一僵。

    姜离在抚摸他的脊背,准确的说,是在摸寻他脊背上的伤痕。

    二人落脚之地不足尺宽,他更怕顶上乱箭伤人,便一时不敢动弹,瘦削的背脊挺直,肌理却在姜离指尖鼓胀硬结起来,而很快,他听到了姜离急促的呼吸声。

    “所以在书院时你不让我治伤,所以你会看阿彩的手势,所以我一回长安你就认出了我,你说的危险之事是沧浪阁……明华山那夜是你,带我看生辰焰火的是你,当年在仙楼大火中救我的也是你……”

    姜离压着声,嗓子发哑,听起来便似带上了哭腔一般,而她说着说着,鼻酸眼红,确实快哭出来了,“你骗我,你骗我这样久——”

    夏日衣袍单薄,隔着锦袍,她便已摸到了数处凹凸,而她不死心,指尖顺着裴晏衣衫破口探入,很快,毫无阻隔地覆在了那片粗粝之上。

    越是触及,姜离越是心惊,待发现他腰侧也尽是狰狞瘢痕,她再也忍不住,哽咽着落下泪来。

    顶上冷箭此刻停下,裴晏一把抽出了她的手,“姜离——”

    “怎么会是你呢?那时你明明不在长安,后来我迷迷糊糊醒来,那通身烧伤之痛,让我数次了无生念,‘小师父’陪了我那样久,他日日看着我,让我不要死,让我记着师父之仇,让我回长安来……每一次,每一次醒来都是他守着我……”

    “那时我好恨,恨他不知我多痛……”

    姜离是医家,只摸着这些瘢痕便能想到这些伤口是如何愈合的。

    这些虬结之处会腐烂,会流脓,反反复复,最终形成一道道交错狰狞的凸起,她可以想象裴晏的伤被耽误了多日,那些守着她的日子,他也一样痛苦一样折磨,他忍着这些痛,让她活了下来……

    姜离泪如雨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当初为了治好那些鞭痕费了多少心力,裴晏……我、我如何值得你这样?”

    曾经被她戏谑过的无暇白壁,如今变作了她掌下的累累疤痕,姜离悲从中来,泪如滚珠,压抑的呜咽声尽数落在裴晏耳中。

    裴晏听得心痛,只能紧拥住她,抚上她背脊发顶,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他知道但凡和曲尚义见面,便早晚有这一日,但实在没想到她发现的这样快。

    姜离哽咽问:“怎会救了我?又怎会留下这样多疤?”

    裴晏收紧臂弯,“当年我收到广安伯府出事的消息是正月末,待我赶回那日,正是你离开皇后出宫那日,我遍寻你不见,直到看到了登仙极乐楼的大火,许多人看到你上了楼,我便潜进了火场,彼时你伤的太重,性命都难保,我也顾不上别的了。”

    姜离又问:“沧浪阁那么远,我是如何去的呢?”

    “我先将你送去秉笔巷宅子里,但你的伤势太医也无法,我想到江湖上有几位奇门医家,便先用天元碧灵丹保你性命,而后我和曲叔、十安,一同送你回去的。”

    姜离恍然大悟,“难怪我觉得那宅子熟悉,原来我早就去过,你的天元碧灵丹也用给了我……”

    天元碧灵丹是裴晏当年师门夺魁时所得,当年他回师门比武之前,全靠姜离帮他疗伤,后来兜兜转转,这碧灵丹保了她的命。

    裴晏这时道:“我不该骗你,但当年你因魏旸之事不愿见我,我只怕你知晓是我救你,不愿留在阁中养伤,再加上我假做沧浪阁主乃不传之秘,便先瞒了你,后来你回长安,你我交集渐多,我想坦白,但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姜离此前便怕外人知晓裴晏暗查沈家旧案,连查旧案都忌惮,若旁人知晓后来的沧浪阁主是他这名动长安的世家骄子假扮,自要引得轩然大波。

    如今已是开诚布公,她掌下更是裴晏遍布疤痕的背脊,她哪里还忍心怪他?

    说起当年之事,姜离哑声道:“当年我全心信任于你,甚至……将你视为极重要之人,这才对你失约酿祸耿耿于怀。”

    姜离话意含糊,可意思却十分分明——

    十二岁的少女,何以能将最亲近的兄长交予外人之手?

    除却信任裴晏文武之才,无非是因这份信任萌动过少女情怀罢了,可这份萌动酿成惨祸,她对裴晏耿耿于怀,又何尝不是觉得自己不可原谅?

    裴晏听来此言,却觉心花怒放,仿佛这些年的怅惘都分明了,“若是如此,那我又有何不值?还有你适才随我而下,我实未想到……”

    这片刻坦诚姜离早不觉悲痛,她自他怀中退开少许,擦干泪痕,隔着晦暗天光,距离极近的看着他的眼睛,“我以为这么多年早就不似当初了,可适才那一刹……”

    适才那一刹,才惊觉当年那些少女情怀,已积攒到了愿意为他以命犯险的地步,哪里是她自欺欺人的一点点,分明已经有许多许多。

    但这话姜离说不出口,只转而问:“那你何以假做了沧浪阁主呢?你说你有一位患了口疾的故友过世了,可是指的沈涉川?”

    “就是我失约的那一次——”

    裴晏沉声道:“景德三十三年年初,师兄与姚璋的父亲姚宪在蕲州一场大战,那次虽杀了姚宪,可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当年沧浪阁在武林树敌颇多,他自己又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之人,他们都指望着他活命,他眼看着自己伤重不治,便令曲叔来找我,当时我刚离开师门返程,惊闻之下,立刻赶去见他——”

    “其实那几年我与他有过联系,但他为了不连累我,极少让我帮他做什么,因此我看他弥留之际求我替他主持大局,我立刻便应了下来,沧浪阁离长安太远,我和曲叔将他下葬之后立刻赶回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姜离震惊不已,“后来便都是你替他了?”

    裴晏颔首,“他当年为人暗算,嗓子的确被毒哑过,但并非全不能发声,自他死后,为了不露端倪,沧浪阁主便再不能开口了。这期间我多在长安,只有回师门,或阁中有急事之时,我才会回沧浪洲小住半月,因沧浪阁主坐镇,那些武林中人也不敢造次,这才有了你见过的沧浪阁——”

    “原来如此,难怪你说早就做好了裴氏消失的打算,你就不怕此事暴露?”

    “怕。”裴晏握住她的手,“但当年未能帮上沈家,始终是我心头遗憾,此事只我和曲叔知晓,还能瞒些年头,若真有瞒不住的那日,我也无怨无悔。”

    姜离不禁道:“可若陛下知晓——”

    裴晏语声坦荡,“若陛下宽宥,我自陈沈家冤情,若陛下不容,天地之大,尊荣似过眼云烟,血亲在,意中人在,长安不留也罢。”

    裴家世代忠良,裴晏更一早便被认定将来要出将入相,姜离实未想到他能下此决心,再听他说“意中人”三字,更觉心跳难抑,胸口滚烫,正要应他,顶上忽然传来窸窣异响,她一惊,和裴晏同时屏住了呼吸。

    “将军!底下太深了!没看到人——”

    “还有一个时辰了,来不及了!”

    竟是有杀手顺着绳索而下,想找到他二人的尸体,奈何这山涧深有数十丈,仅凭绳索根本难已到底。

    崖顶之上传来呼喝,很快,有杂草土渍簌簌而落,是杀手又攀了上去。

    姜离肃容道:“适才我们过了桥,我看到那山林之中不止百人,甚至……甚至有千人之多,羽林卫在祭宫中,禁军在祭宫之外,他们是何人?”

    “今夜我不放心赶来,是因九思发现祭宫中的布防有所变化,适才我看到他们的长弓乃京外驻军制式,若我猜的不错,这些兵将当是太子提前调来,隐匿在此处的。他能调动的,只能是在肃州的定西军,肃州回长安需要半月之久,他定已谋划良久,只是他们也没想到我们也谋划了郑文薇出逃,这才撞了上——”

    “祭宫布防,定西军无诏回长安……”

    姜离骇然,“太子这是想谋反?”

    一切旖旎情愫散的干干净净,她心念电转,道:“是紫苏,定是紫苏的尸骨逼得他放手一搏了,尸骨暴露,他知道此事深查下去当年一切便会浮出水面,想到肃王的结局,便再等不得了,陛下多年未出长安,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说至此,姜离又道:“那人适才说‘还有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他们——”

    话未说尽,姜离心中已有了答案,裴晏凛声道:“时间不多了,我们得速速回祭宫报信才好!”

    要回祭宫便得先上崖顶,但崖顶有藏兵,此去必要纠缠。

    裴晏正觉作难,姜离道:“若我记得不错,落云崖西南有一处低矮山梁,我们距离那里并不算远,如此可不惊动崖顶返回祭宫——”

    裴晏借着夜色运极目力,果然见西南方向的山影有处豁口,他忙道:“我先走,你跟着我——”

    姜离应是,便见裴晏一个纵身往山涧南面跃去,他目力佳,身手也远胜姜离,便能找准去路与落点,姜离只需跟他的行迹攀援,便无任何坠落之险,如此半炷香的功夫,姜离跟在裴晏身上,到达了那处豁口。

    然而等她上得山梁,却见先一步上山的裴晏望向南面山脚,入定一般不动,姜离狐疑地上前,待随着他看清山下情形,便是她都要叱骂出声。

    夜色漆黑,龙脊山南面山下正有一条墨龙若隐若现,再仔细一看,便能瞧见那山道上竟是密密麻麻的夜行之人。

    裴晏去过军中,“足有三万兵马!李霂好大的胆子!”

    姜离心凉一片,“底下三万兵马,山顶或有数千,难怪他们要等一个时辰,祭宫内的禁军只有七千,加上祭宫本来……不,祭宫中的人定然也全都是太子的人了,还有一个时辰了,我们怎么办?”

    “七千对五万并无胜算,何况祭宫内还有内应,神策军,唯有返回长安城外调神策军来救驾才可解困——”

    裴晏寒声开口,又道:“但需有人回去报信,若禁军和羽林卫有所防备,拼死守住祭宫,还有机会等来神策军。”

    他转身看向姜离,柔声问:“若让你赶回长安城外调兵你可愿意?”

    眨眼间裴晏已拟最优策,姜离一默,却是摇头,“不,应该我去报信,你去调兵,你赶路比我快,且神策军守护京畿,无帝王御令不动,何以能听我之言便出兵?他们认得你,只有你去才有用!此处回祭宫要两炷香时辰,你不必同回祭宫,这一回一走叛军已上来了,且一旦回去,能不能出来都难预料,你信我,我回去报信。”

    裴晏当然信她,但他未应声。

    姜离一想便明,“你是怕我出事?怕太子真反成了?”

    还剩不到一个时辰,姜离若回祭宫,定不会临阵脱逃,但若祭宫守卫不住,神策军未赶得过来,那姜离便只能与祭宫中人一损俱损了。

    而太子若知姜离早发现真相,她的下场便也不难预料。

    裴晏握住她的手,“九思和十安在祭宫,他们已发现异象,我同你一起回去留守祭宫,派羽林卫去调兵——”

    姜离听着这话,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可万一羽林卫出不去如何是好?万一太子内应提前发动如何是好?神策军来的快一分,便多一分胜算。”

    她走近一步,几乎与裴晏呼吸相闻:“我知道你不是那样想的,你清楚我说的法子才是最好的。”

    她如此说,裴晏的手却握的更紧,“六年之前我看着你死里逃生,如今万军将至,我必不可能看着你独自——”

    “回去”未出,姜离忽然垫脚吻了上来。

    她根本不会吻,这一下几乎是撞了上来,又贝齿一合,重重地咬了裴晏一口。

    裴晏吃痛,更被她的大胆惊住,“你——”

    姜离退开半分,“裴晏,这么多年了,能走到今天,真是万分不易——”

    “正是不易,我才不能——”

    话音未落,姜离又吻了上来,这一次,她吻的轻柔许多。

    她捧住他的脸,柔软的唇瓣与裴晏的唇相合,轻轻吮弄一下,又闭上眸子,似想要记住这一刻,裴晏心若油煎,正要揽上她时,姜离抽身退了开。

    她决然甩开他的手,步步后退——

    “裴晏,我今日很高兴,为了这份不易,我舍不得涉险。”

    她抓紧身侧郑文薇给的包袱,“但我还有冤屈未伸,我回长安之志,你为臣子之心,不该因你我之情而改变!我不会死,我等你回来!”

    说完这话,姜离抱紧包袱,转身纵跃而去。

    她的背影轻灵迅捷,似一只无畏往前的飞雁,说走就走,头也不回,她的轻功是他所授,他追得上,但他只动一步便停了下来。

    我不会死,我等你回来——

    裴晏念着这句话,疾风似的转身往山下掠去!——

    姜离回到行宫时,九思与十安已急的团团转。

    她径直摸去裴晏寝处,一袭黑衣跳下房顶时,二人都吓了一跳。

    “薛姑娘!你怎么这时才回来?出什么事了?”

    姜离拉下面巾进门,一边整理发髻一边道:“接下来的话很吓人,但时间不多了,只能靠我们来争取生机了——”

    不等九思发问,姜离利落道:“太子在后山山顶藏匿了千余私兵,若是没猜错,应该是定西军——”

    “定西军?!定西军不是在肃州?!”

    姜离没工夫答话,“并且,山脚下此刻还有三万兵马正在悄悄上山,大抵小半个时辰便可上来——”

    “三万兵马?!太子要谋反?!”

    九思惊的下巴掉在地上,“难怪!难怪我们探了一圈,今夜祭宫的布防全悄悄变了,那些宫侍也各个精神抖擞,那姑娘可知公子去了何处?”

    “他赶回长安城外调神策军救驾——”

    九思大骇,“神策军?!可此去一来一回,最早最早也得明天晚上才能到,这真能赶得及吗?”

    姜离定声道:“只要我们守住祭宫就有可能,太子此刻一定在等着发难,我们不可露出声色,九思,你悄悄去通知章牧之,让他防备后山私兵,再将行宫之外的五千禁军调入行宫之内防卫——”

    “十安,你去通知所有女眷,就说陛下有诏,让她们去宗庙集合,这祭宫之中全是太子安排之人,我们必须先保证最小的伤亡,不能让他们拿了女眷做人质。”

    回来的路上,姜离已将前后关节想了一遍,她虽未读过兵法,但大抵能猜到太子的打算,后山的私兵乃出其不意,自山上杀下,祭宫便是腹背受敌。

    而祭宫的内应发动起来,很快便能攻破各个寝殿住处。

    随行的女眷皆是文武百官之妻女,将这些人质拿住,祭宫内立刻人心涣散,届时,李霂就算是篡位登基,也没几个人敢站出来指责他弑父弑君。

    姜离语声疾快,九思与十安也迅速思索起来。

    九思道:“不好办姑娘,太子和他的近卫现在都在宗庙,小人若去找章统领,但凡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太子便能发觉不妥,万一他们不要命的直冲陛下而去如何是好?”

    姜离又道:“除了章牧之,还可找姚璋,无论如何,这二人对陛下忠心耿耿,你道出内情,他们自有安排,至于太子——”

    姜离目光一垂,看向手中包袱,“如今这情形,太子很有可能成事,对吗?”

    九思和十安对视一眼,九思沉沉道:“若神策军来不及赶过来,若太子留在祭宫的内应都是武林高手,那我们真是半点儿胜算都无——”

    姜离重重点头,“好,那我确实不能等了。”

    她走去屏风后退下夜行衣,再出来时,便恢复了白日里碧青辛夷纹锦衣绣裙的大家闺秀模样,她一把提起郑文薇给的包袱,利落道:“兵分三路,见机行事,若能把太子留在祭宫之中,那便是万事大吉。”

    见她朝门外走去,九思追上一步,“姑娘要做什么?”

    姜离看了一眼漭漭长夜,“去请罪,去伸冤。”-

    姜离看过祭宫布局,出了厢房一路往东行,径直朝着灯火通明的宗庙而去。

    路上羽林卫见她独自而来,皆是面面相觑。

    在长安城时,他们总见姜离去给景德帝看诊,如今到了祭宫,景德帝正在祈福,她这般出现是何意?

    有羽林卫快步跑去通禀,还未走到宗庙之外,便有内侍前来阻拦。

    “薛姑娘,陛下正在与百官祈福,您这是?”

    “我有一件旧事需求见陛下禀告——”

    内侍面露迟疑,“可是这祈福礼还有一会儿呢——”

    “公公放心,我就在殿门之外。”

    内侍犹豫的功夫,姜离绕过他继续往前行,夜色如泼墨,姜离脚下青石板铺就的宫道在这山中凉夜里又长又冷,她神色毅然,步伐坚定,在一众内侍守卫和羽林卫的注视下,大步走到了宗庙之前。

    这座宗庙供奉着李氏皇祖历代先祖牌位,建造的尤其肃穆威严,殿门上的瑞兽雕纹张牙舞爪,像能驱散世间一切凶恶邪煞。

    “薛姑娘?”殿门外的章牧之看到了姜离,见她径直而来,伸手一拦道:“现在是祭礼祈福,姑娘此刻过来可是有事?”

    姜离看一眼章牧之,目光一晃,便见廊下等候的常英和王进福,以及宗庙四周原本的祭宫守卫都纷纷看了过来。

    她心腔揪紧,望着紧闭的殿门,忽然眉目一冷跪了下来!

    “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章牧之面色大变,“薛姑娘!这是祭礼,你怎敢——”

    “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姜离又一声高喝,殿门内本有诵经之声,却因这一声骤然停了。

    下一刻,脚步声响起,殿门打开,于世忠一脸惊慌地走了出来,“薛大小姐,真是你,你这是做什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还不——”

    “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这第三声,姜离几乎是拼命力竭了,殿内殿外所有人都看过来,皆是惊疑难定。

    王进福和常英对视一眼,面露犹豫,大殿之内议论鹊起,薛琦跪在百官中,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殿内朱漆石柱次列,巨大的青铜人俑灯盏烛火煌煌,将殿内石地映照的纤毫毕现,亦将正北方向那一列列耸立的黑色牌位映得森严慑人。

    殿内除了景德帝近前的羽林卫,四周亦侍立着祭宫侍从十多个,隔着数十步之距,姜离不闪不避地与殿宇尽头的景德帝对望。

    在帝王身侧,淑妃母子和太子一左一右站着,见她跪在外头,淑妃一脸担忧,太子则目光阴沉,颇为警惕。

    “陛下,真是泠儿,她这是——”

    “父皇息怒,儿臣这就叫人把她带走!”

    太子喝道:“章统领,你在做什么?!还不把人带走!”

    明堂之下,跪在队伍末位的宁珏似猜到姜离要说什么,他急慌起来,“薛泠!你好大的胆子,这么重要的场合,你还不快走?想闯下大祸吗?!”

    薛琦也忙请罪道:“陛下息怒,小女她失心——”

    “陛下!臣女有冤情启奏——臣女请陛下为太孙殿下伸冤!为东宫侍妾郑文汐伸冤!为承香殿婢女紫苏伸冤!为东宫枉死的百数太监与宫婢伸冤!为被枉杀的广安伯府四十三口伸冤!李氏皇祖列祖列宗在此,这些冤魂也在天上看着陛下——”

    姜离字字铮铮,每一句都如金玉掷地,振聋发聩!

    不等众人反应,姜离又道:“李氏皇族列祖列宗英灵在上,臣女以卑弱之身,请陛下昭天理,正法典,雪沉冤,惩奸恶——”

    满殿哗然,景德帝听着她所言,亦从起初的不快变得惊疑不定起来。

    他眯起眸子,擡步,朝着殿门口而来。

    淑妃见状连忙跟上,太子眼底闪过两分阴鸷,也一起跟了上来。

    众臣们面面相觑,自也纷纷出殿,而在姜离身后,一众女眷们神色迷惑地匆匆而来,看到殿门口这般动静,皆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待走出殿门,景德帝看着檐下跪着的姜离,沉声问:“丫头,你刚才说什么?太孙遇害之案此前已结了,还有你说的侍妾宫婢?她们有何冤屈?”

    姜离背脊笔挺,撕声道:“陛下,当年谋害皇太孙者并非只有肃王,还有一人,乃用毒最早,用毒最烈,本当为主犯,却因其手段狠辣,毒杀人证,逃脱惩治,更因其为太孙殿下的亲生父亲,被忽略了七年之久——”

    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声中,薛琦尖叫起来,“薛泠你疯了!你在说什么?!陛下,她失心疯了,快,快把她带下去——”

    所有朝官都挤在了殿门口,再加上赶来的女眷和一众守卫侍从,百余道目光纷杂地落在姜离身上,但她不卑不亢,仍然直视着景德帝。

    景德帝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太孙的亲生父亲……你是指谋害太孙之人,乃是当朝太子?!”

    姜离凛然道:“正是太子——”

    姜离字字金声,此言一落,哗然更甚。

    不远处的女眷们涌的更近,羽林卫们想拦,却听说是陛下有召,便只怀疑这祭礼有了别的安排,犹豫之间,所有人都站到了姜离之后,虞梓桐站在人群最前,见姜离如此,既震惊她所言,更震惊姜离为何敢冒死陈情。

    而在殿门口,九思悄无声息地挤到了一个羽林卫身边,耳语之后,那羽林卫骇然一瞬,又忙掩下面色朝着章牧之而去。

    姜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此行既是吸引注意,亦是想在危机前最后一搏。

    她拔声道:“陛下,景德三十三年十月,太孙殿下染疫病倒,病后半月,太子给当时的东宫侍妾郑文汐赐下两盒北凉供品天兰香。几乎同时,太孙殿下双腿浮肿,需有人行按杌之术为其活络推拿,而郑文汐在闺中便擅长此术,便由她代替医女照顾太孙殿下。”

    “郑文汐爱香膏,更有每次推拿前在手上抹香膏的习惯,太孙殿下尊贵无匹,她次次去景和宫前,都将供品天兰香涂在手上,从十月中旬至太孙殿下亡故,没有一日落下,此前纠察肃王之后,臣女曾质疑肃王所下流萤石之毒难以致死,后来臣女百思难解,直到今日,臣女拿到了当年郑文汐的婢女紫苏留下的证据,而日前在凌云楼下发现的左脚六趾婢女,正是当年被污蔑逃宫的紫苏——”

    埋骨之事淑妃也十分清楚,她惊讶道:“紫苏不是逃出宫?而是被谋害了?”

    庆阳公主与宜阳公主也站在队伍之前,庆阳公主骇然道:“可……可太子哥哥怎会谋害翊儿?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宁珏急得神魂俱裂,这时近前来,想把姜离拉起来,“薛泠!你不要胡说了,起来吧,退下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姜离避开他的手,继续道:“陛下,在臣女手中的,便是郑文汐死后,紫苏冒死保留下的罪证。这盒香膏看着是蘅芜香,但香盒之内的却是天兰香,当日紫苏调换香盒,这才将证据保留了下来,天兰香乃西凉供品,大周多年不曾有过,只需令太医检查,便可知这香膏内被下了蟾酥之毒,蟾酥毒可令人生呕吐、腹泻、心悸、惊厥等状,尤其损伤心腔,中毒之人多会因心衰而亡。”

    “当年郑文汐心存好意,却不知日日在给太孙殿下用毒香膏推拿,这不仅令太孙殿下中了毒,后期郑文汐也中了毒,他二人日积月累,中毒已深,但太孙殿下是孩童,又身患重病,损伤更甚,而李昀所下流萤石之毒,不过是次要死因。这盒香膏,乃是出自当年的太医署医监周瓒之手,甚至后来郑文汐之死,也是周瓒奉命所为!”

    姜离说至最后,已是声嘶力竭,她拱手做拜,以额触地。

    恳求道:“陛下,那些宫婢侍从,还有当年被定为主犯的广安伯魏阶,不过是太子的替罪羔羊,陛下英明,请陛下再审旧案,还无辜枉死者清白!”

    景德帝看着姜离,心头怒意叠起,但这份怒意,却不止是对着太子的,他死死盯着姜离,一旁的庆阳公主则惊震道:“太子哥哥,你——”

    “哈哈,真是有趣——”

    姜离披肝沥胆,冒死请命,在场者多半已信了她,可这时,风口浪尖的太子李霂却闲庭信步一般走出了人群,面上也无分毫畏怕。

    他看着众人道:“应该不会有人相信一个小女子的污蔑之言吧?”

    景德帝眉眼间阴云密布,淑妃在旁道:“可是太子,薛泠医术高明,这香膏是不是天兰香,有没有毒,很容易便能查验出来,她若是污蔑,她怎么敢呢?她可是薛氏大小姐,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淑妃娘娘问到了点子上——”

    太子优哉游哉,看向姜离时面生两分激赏意味,“我也是未想到,她的胆子能这样大,为了自己所谋连性命都不要了,真是令人感动。”

    “按理说,她是薛氏之女,为情为理,都不应将这脏水泼在我身上,可适才你们也都听到了,她替那么多人喊冤,什么侍妾,宫婢、太监,她认得这些人吗?她凭何以命相搏?但刚刚,她也在为当年定案的主犯广安伯喊冤——”

    太子嘲弄一笑,“当初李昀定罪之时,便是她为广安伯说话,如今若定了我之罪,那广安伯之罪,是否就真的存疑了呢?”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太子此言何意,庆阳公主反应疾快道:“难不成她做这些,都是为了那广安伯?可她是薛氏大小姐啊——”

    太子冷笑道:“前几日,太医署的周太医见她医术高明,特意拿了她回长安之后的一众医案研读,结果呢,周太医越看越奇怪,因他从她的医案之中,看到了一个故人的影子,这个人,两位公主妹妹都认得——”

    庆阳公主好奇,宜阳公主也满是疑问。

    便听太子语声一振,“正是那广安伯魏阶的夫人——虞清苓。”

    此言落地,朝官们反应不大,女眷们却皆是色变,站在人群之中的虞梓桐更是震惊地瞪眸,“堂姑姑,那她……”

    太子道:“虞清苓为广安伯魏阶的夫人,当年可是长安城中最有名望的女医,各府夫人小姐有何不适,应都请过她看病,她膝下只有一个傻儿子,但就在十四年前,她和魏阶收养了一个义女,这义女于医道天赋异禀,后来,死在了登仙极乐楼的大火之中,这件事,想必大部分人还记得——”

    人群中,宁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你帮我的原因……”

    在他身后,李策和李同尘挤了出来,二人定定看着姜离,面上皆是难以置信。

    “阿离?殿下,你说她是阿离?!”

    李同尘惊问出声,太子幽幽看向姜离,“我朝律法,为大逆诛族者起状伸冤需为其亲属,你若是薛泠,便没有资格在此诉冤,可你若不是薛泠,那你冒充薛氏大小姐之种种,便皆是欺君罔上,你不若告诉大家,你到底是谁?!”

    九思隐没在人群之中,看着这一幕,也惊得眼瞪如铃,正不知如何帮姜离,便见姜离面上并无丝毫惊慌——

    “陛下,臣女的确并非薛氏长女,臣女的师父、义母,乃广安伯夫人虞清苓,她当年悬壶济世,广结善缘,在长安素有美名,臣女的义父,乃当年的太医令魏阶,他医术精湛,在场诸位大人,还有陛下您,几乎都受过他的医治。”

    姜离说着红了眼,“但六年前,因皇太孙之死,义父被草草定为太孙案主犯,广安伯府上下四十三口皆命丧朱雀门外,臣女当年得皇后娘娘护佑,侥幸逃过一劫,这六年以来,臣女没有一日敢忘魏氏满门冤情,臣女为父为母伸冤,苍天可鉴!比起那么多无辜之人在旧案中枉死,欺君罔上又算何错?!”

    姜离眼含热泪,字字泣血,但这最后一言,却颇有大不敬之意。

    太子冷笑起来,“好,既然你认了,来人,把这欺君罔上之女速速拿下——”

    “陛下——”

    “陛下——”

    人群之中爆发出惊呼,是虞槐安与虞梓桐父女站了出来。

    “陛下!此事还需详查。”

    “是啊陛下,此事牵连甚大!”

    李策与李同尘也忙开口求情,二人切切望着景德帝,便见景德帝眼底似酝雷霆之怒,他盯着姜离,后又目光一转看向太子,“证物在此,你便没有半点儿解释?”

    李霂一愣,继而惊愕道:“父皇你信了?!”

    他忽地冷笑出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此女不简单!父皇,你这些日子一直让这妖女为你看诊,她定是为了报仇,给你下了损心智之毒了!你怎么连这一点儿是非都分不清了,还需要儿臣解释什么,儿臣怎么谋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淑妃喝道:“殿下!你怎能如此对陛下说话?”

    李霂轻蔑地扫淑妃一眼,又看眼天色,面上莫名生出一股胜券在握之意。

    他冷哼一声,正待开口,却见祭宫正门方向,本该在宫外扎营的禁军竟纷纷涌了进来,而带头的,竟是适才一直未怎么露面的拱卫司指挥使姚璋!

    太子一惊,王进福和常英也面色大变!

    常英喝道:“殿下!不对劲!没时间等了——”

    他说完此话,掏出一物对着夜空,“啪”的一声,一道火红的焰光升了空。

    太子也意识到了不妙,一路往西退一边道:“父皇为魏氏妖女所害,已神志不清!本宫今日为父皇清君侧,尔等若甘愿臣服,本宫饶尔不死!”

    随他话落,宗庙内外的宫侍与守卫面色一变,纷纷抽出佩刀,对着殿前羽林卫便冲了过来,朝官与女眷们还未反应过来,章牧之也抽刀大喝,“太子谋反!其心可诛!所有人护驾!速速护驾——”

    战乱一触即发!姜离跪地良久,此刻忙起身来,“陛下!太子还在后山藏了兵马,另有三万兵马马上上山,请陛下速速退入殿中!大理寺裴大人提前洞悉此事,已去长安调神策军前来救驾,他命臣女前来报信,臣女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

    众人震惊地看着姜离,而一旁的宁珏与薛琦二人,却似遭了晴天霹雳。

    宁珏目眦欲裂,“殿下!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太子在常英几人护卫之下往西退,各处宫殿之中,皆涌出来他提前布下的内应,他们各个兵刃在手,簇拥着太子,与宗庙前的众人兵戈相对。

    “宁珏!本宫爱重你多年,如今本宫欲清君侧,你是不是该替本宫杀了那妖女?去!去杀了她!杀了她到本宫身边来,来日本宫予你宁氏累世尊荣!”

    景德帝已被淑妃和两位公主簇拥着返回宗庙中,其他朝官与女眷们也纷纷挤入,章牧之带着羽林卫将近前内应砍倒,阵阵喊杀声中,宁珏呆愣当地,不知所措。

    薛琦吓得瘫倒在地,他怎么也想不到,先得知自己有个冒名的女儿,一口气还未喘上来,太子又走上了这一步,他是太子姐夫,他的妹妹还怀着太子骨肉,无论成败,他们薛氏早就和太子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想到这里,他猛提一口气朝太子连滚带爬追了上去,“太子殿下,臣效忠殿下,带上臣,带上臣——”

    章牧之见太子越退越远,立刻吼道:“姚指挥使!留下太子!”

    姚璋领着禁军自正门而入,以速速解决祭宫内应为要,听闻此言,他立刻朝太子一方追去,然而他虽是武功高强,太子身边涌来的护卫却非寻常武卫,一番缠斗之下,姚璋一时难近太子之身……-

    宗庙之内,文武百官与女眷们乌泱泱挤了满殿,因变故来得突然,眼见外头喊杀声阵阵,已有人低低哭了起来。

    景德帝由淑妃扶着,站在李氏牌位前,沉声喝问:“裴晏当真去调兵了?!”

    姜离应是,“此刻多半已下山了。”

    庆阳公主这时道:“父皇,这一来一去要用一天一夜功夫,路上说不定还要碰到其他叛军,我们可要再派人去?”

    姜离摇头,“公主,只怕来不及了,那三万定西军已经上山了,裴大人身手利落,他去调兵定不会失手!”

    随着她话音,山摇地动的喊杀声遥遥响了起来——

    章牧之冲进殿内,“陛下,宗庙跟前的叛军已清,只是太子布置的内应多,兵马也远胜我们,只怕不好守,不若末将带人拼死护送陛下回长安吧!”

    景德帝身形一晃,看了眼外头夜色,摇头道:“来不及了,来不及走了,守吧!”

    话音落定,兵部侍郎虞槐安上前半步,道:“陛下!祭宫修建的坚实阔达,我们以祭宫为堡垒,或能等到神策军来,陛下放心,下官拼死护陛下周全!”

    随着他所言,另外几位武将也站出来请命。

    景德帝扫过几人,“好!那朕把外头尽数交给你们了!”

    这几位武将皆上过战场,据城守关皆有经验,立刻挽袍出门,吩咐羽林卫就地取材,以祭宫各处仪门为界,现场垒工事布防线,章牧之将五千禁军交给他们指挥,自己带着羽林卫在宗庙镇守。

    不多时,姚璋捉住一个重伤的守卫带了进来,“陛下,此人是太子龙武军私卫,据他交代,他们十日之前就已到了祭宫,太子先后在这里安排了五百内应,本是打算偷袭陛下与诸位夫人小姐的——”

    女眷们惊骇难当,若非提前报信被召集过来,可以想象此时的她们已尽数成了人质。

    景德帝厌恶地扫过那龙武卫,摆了摆手,姚璋会意地将人拖了出去。

    这时,章牧之将宁珏粗暴地推了进来,“陛下!太子是有预谋的谋反,薛中丞已跟着太子去了,就看宁公子知不知此事了!”

    宁珏红着眼,三魂去了七魄,见景德帝看他,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又一路膝行上前来,“陛下,陛下我不知情的,我、我父亲,我姐姐,我们都不知情,谁也没想到太子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陛下,宁氏世代忠良,我们当真不知也不敢啊!”

    德王李尧这时道:“父皇留了宁尚书镇守长安,如今——”

    景德帝并未带走所有官员,内宫由高贵妃坐镇,朝中则由宁尚书和几位老臣坐镇,如今太子谋逆,高贵妃多半早已知晓,而若宁尚书也是配合的一环,那长安的境况可想而知。

    景德帝死死盯着宁珏,片刻道:“长安如何先不去想了,眼下要紧。宁珏,你说你不知情,好,那你可能替朕守住祭宫?”

    宁珏一愣,黑洞洞的眼瞳又亮了起来,“能!陛下,微臣能!”

    太子谋反,宁家势必牵连其中,但如今祭宫岌岌可危,与其此刻惩罚宁珏,还不如让宁珏发挥作用,他连忙站起来,一把握住腰侧剑柄道:“陛下,宁氏忠心可鉴,今日太子若想谋害陛下,那也只能从微臣的尸体上踩过去!”

    他拱手一拜,转身大步而去。

    景德帝见此,便也信了他两分,这时,他又看向姜离,“你……你本来叫什么?”

    姜离复又跪地,“陛下,臣女姜离,臣女有罪,臣女适才所言,虽是为制造混乱吸引太子注意,但每一字皆发自肺腑,陛下要治臣女欺君之罪,臣女无话可说,但请陛下为那些无辜枉死之人伸冤,如今人证物证不够,但太子今日谋反,正是怕旧事暴露。”

    姜离言辞切切,又将当年之事再度细细复述一遍,后道:“紫苏的身份早晚要引起注意,太子知道他的时日不多了,这才铤而走险。”

    事到如今,已是事实胜于雄辩,想到太子竟是谋害皇太孙的最大凶手,众人不禁背脊阵阵发凉。

    庆阳公主叹道:“太子他,就因为翊儿分走了父皇的宠爱,就因为害怕父皇传位给翊儿,便能下这样的狠手,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话说至此,她又问:“那你和鹤臣是如何发现他们要谋反的呢?”

    姜离默了默,“因……因臣女手中证据,乃是靠护送郑良媛逃出祭宫才讨得,这动静惊动了裴大人,他追踪我们而去时,正好撞上了山顶的私兵。”

    姜离将细节隐去,也不隐瞒郑文薇出逃之事,如今祭宫不保,也不会有人去追一个太子逃妾,景德帝面色难看起来,淑妃也道:“你胆子也太大了!”

    “陛下,娘娘,臣女没有办法,这是如今唯一的实证,臣女若不答应,还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查清旧事,臣女改颜换面,可谓九死一生,废了这么大的努力,却连这份物证都拿不到,臣女死也不甘心……”

    姜离句句含泪,淑妃想到她殿外为父为母诉冤所言,心中亦觉动容。

    她道:“我倒是听说江湖上有种换颜之法格外痛苦,你当年……哎,罢了,你们歪打正着提前报了信,若我们毫不知情,真不敢想眼下是何场面,陛下,万事皆言功过,她此番也算立了大功,这些日子她替陛下看诊也很是不易。”

    这便是为姜离求情了,景德帝正要开口,殿外喊杀声忽地震天,那山摇地动之感,震得殿内烛火都晃动起来——

    “叛军杀上来了——”

    有人惊叫起来,女眷们畏极而泣,朝臣们也惊慌失措,景德帝身子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地坐倒下来,淑妃连忙拿过地上蒲团,姜离也上前来问脉。

    景德帝面上虽强撑着,内里却早已是怒急攻心之状,姜离请了脉,正不知如何看诊时,蜷缩在角落里的那几个皇家祭师近前了来。

    淑妃见状忙道:“师父们可有药在身?”

    祭师们常年苦修,亦多会巫医之术,淑妃话音刚落,便有人掏出了随身银针,淑妃见状便道:“泠……不,姜离,你来吧——”

    姜离为景德帝施针,殿外的喊杀声愈发欺近,千军万马的动静,离得老远,也仿佛即将闯入祭宫一般。

    这时殿门忽地打开,直吓得有人尖叫,却是章牧之回来。

    他近前道:“陛下!叛军到宫门外了,他们准备充分,这注定是一场死战,陛下,末将留下二十人在殿内护卫,其余人等末将都要带去应战了,请陛下紧闭殿门,若……若末将们守不住,这殿门还可阻挡片刻——”

    章牧之已抱必死之心,景德帝也生动容。

    言毕,章牧之躬身而起,快步而出,他出门后,留守的羽林卫按他的吩咐,将殿门死死闩了上。

    女眷们恐惧地哭泣起来,庆阳公主本照顾在景德帝身边,此刻大吼一声,“哭什么哭!哭有何用?已去调神策军了!等着神策军来救驾便是!”

    众人哭声一顿,有人怯声道:“若……若等不来呢?”

    庆阳公主气得胸膛起伏,左看右看,忽然走到近前的羽林卫身边,一把抽出了羽林卫的长刀来,寒芒乍现,将她妩媚的眉眼映得雪亮。

    “等不来?!等不来本公主便亲自出门杀敌!就算被乱刀砍死,也是本公主首当其冲!这是李氏宗庙,自有李氏英灵护佑,尔等为臣为眷效忠李氏,我李氏一族,绝不会弃你们任何一人,我们一起安心等待便是!!”

    庆阳公主素爱享乐,众人未想到她竟有如此坚韧一面,一时都精神大振。

    女眷们哭声停了,朝臣们也纷纷赞赏公主大义之姿,又相互安慰鼓励,如此,殿中绝望的死气消散了不少-

    施针后,景德帝气色恢复了些。

    淑妃扶他安坐供台下,听着外头的喊杀声,静静等待。

    等待最是磨人,更不要说,外头应战的诸位武将们的妻女还留在殿中,她们殷殷望着窗外又忧又怕。夜色如泼墨,窗外却是灯火通明,偶尔一支着火的冷箭落至宗庙附近,吓得她们又落下泪来。

    焦灼之间,更需转移注意力,淑妃便问起姜离为何成了薛氏大小姐。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李策和李同尘走了过来,他们注视着姜离良久,此时再也忍不住地近前,更远些地方,付云慈与虞梓桐也到了跟前,还有堂下曾经与姜离打过照片的朝官与夫人们,纷纷落来疑问的目光。

    既已至此,姜离便也不再遮掩,只粗略将幼时在济病坊之事道来。

    淑妃看着这几个小辈,无奈道:“兜兜转转,你入了薛氏,这怎不算造化弄人?罢了,你去和他们说会儿话吧,夜还长,让陛下养养神。”

    景德帝才失李昀,如今太子又谋反,眨眼功夫,他便似苍老了十岁。

    他安坐蒲团,微闭眸,像还在为天下百姓祈福。

    然而再如何强撑镇定,也多少有几分心有余力不足之态,见他安然入定,姜离便随虞梓桐几人往远处角落而去-

    “我一直不明白,不明白你为何对皇太孙的案子如此热心,却原来——”

    刚走到东窗下,虞梓桐便已泪流满面,付云慈亦噙着泪道:“怪道你初回长安我便觉得熟悉,却本就是故人相逢,阿离,我始终不信你死了。”

    李同尘也瘪嘴道:“你何以要冒名呢?你但凡回了长安,无论你想报仇还是想伸冤,我们都会帮你啊——”

    虞梓桐切切道:“我以为你死了,这些年我一直在骂你,一直在恨你,却、却也没有一日放下过你,可我没想到你回来了,你还独自做了这么多事!”

    自姜离承认身份,已过小半个时辰,虞梓桐回想这半年多来点点滴滴,又哪里还能对她有任何一点儿恨意?

    她握住姜离的手泣不成声,“阿离,怎会这样?你的容貌怎会大变?当年你去了登仙极乐楼,那场大火那样骇人,你如何出来的?”

    故人相逢却不敢认,心酸的又何止一人。

    姜离红着眼替虞梓桐拭泪,只说自己被江湖侠客所救,因烧伤,不得不用江湖奇门医术改换容貌,自隐下了沧浪阁和裴晏种种。

    姜离被她们三人又哭又笑的盘问,李策站在一旁始终不曾开口,好片刻,姜离终于鼓起勇气转头看他,“小郡王,久违了——”

    李策深深看着她,“自你回来,长安城无一故人知你身份,可对?”

    姜离眼睫轻颤一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李策便了然道:“看来裴鹤臣已经知道了,如此,这一切便解释的通了。”

    他说着,有些受伤道:“姜离,这么久了,你太狠心了,你忘记我们当年——”

    “小郡王——”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姜离速速打断了他,“当年你请陛下指婚,乃是情急之下为了救我,我一直感激不尽。如今,我已不是当年的姜离了,回长安亦只为了替魏氏伸冤这一件事,事了之后我会不会留在长安都难定,这些旧事……请小郡王放下吧,时过境迁,小郡王当珍重自己。”

    姜离一字一句,郑重中又有些歉疚。李策望着她欲言什么,但窗外杀声此起彼伏,他终究只是道:“你说的不错,当年确是为了救你,过了今夜再从长计议吧,无论如何你还活着,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姜离松了口气,虞梓桐和付云慈嘴上不停,又细细问了许多,论起她冒名欺君之罪,景德帝虽未发难,她们却替她担忧起来。

    漫漫长夜,殿外的喊杀声似乎在一点点欺近,殿中众人各个神情委顿,皆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至后半夜,姜离几人也找了角落安坐下来。

    夜已极深,殿中灯烛也暗了五分,但所有人惊惶地听着窗外,无一人敢睡去-

    殿外是一夜的厮杀与血腥,殿内则是一夜的恐惧与煎熬,就这般挨到天明时分,忽然,靠近殿门的一人喊道:“听,杀声似越来越近了——”

    又有人道:“连刀剑相击声都听得见了!”

    此两言若水入油锅,顷刻间惊得所有人醒过神来。

    仔细听时,外头的喊杀声果然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巨大的惊惧似潮水般蔓开,所有人齐齐站起来,又一同往北面挤来,仿佛那门外就是叛军带血的刀剑,留在殿中的羽林卫不敢大意,纷纷挡在殿门口抽刀以待。

    有人泣道:“怎么办,神策军怎么还没来啊?叛军会如何待我们?”

    又有人道:“忠臣不事二主!我们和他们拼了!”

    此起彼伏的呼喝声里,景德帝也颤颤巍巍站起了身,意识到禁军终究抵挡不住,他沧桑的眉眼间现出两分憾色,“尧儿,待会儿殿门破了,你带着余下的羽林卫奋力突围吧——”

    德王惊道:“父皇!儿臣怎能弃您而去?儿臣便是死也会留在您身边!”

    淑妃也颤声道:“陛下,叛军数万,如何好走的脱呢?臣妾倒觉得这个时候我们一家人在一处也是好的,也不知长安如何了,皇后娘娘如何了——”

    她说着话,扶着景德帝的手也发起抖来,景德帝一把握住她的手,色若寒霜。

    不远处,宜阳公主一家也戚戚地倚靠在一处,庆阳公主和驸马宁烁站在一起,神色也是严峻,她看了一圈,忽然挽起袖子,大步走向殿门,又抢过一羽林卫手中长刀,虎虎生风的守在殿门口。

    见此景,景德帝忍不住道:“庆阳,你——”

    庆阳公主头也不回,怒道:“岂有此理,若他们杀将进来,儿臣正好多年没拿过刀了,我倒要看看谁能从我尸体之上踩过去!”

    殿内皆意外,这时淑妃依稀想起来,“臣妾记得,当年庆阳殿下箭术极好,刀法也能与羽林卫们过招,这么多年了,竟走到了让她亲手杀敌的这一步——”

    德王见状,也动容的红了眼,他走下两步,拔剑挡在了景德帝和淑妃的身前。

    “父皇,儿臣不走,儿臣护您和母妃到最后一刻!”

    德王不弃父亲母亲,庆阳公主更挡在所有朝官与女眷之前,这等孝义与大义,不免令所有人精神振奋,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女眷们纷纷拔下了顶上发簪,朝官们也抄起了近前的烛台与灯盏,所有人屏息以待,静等着叛军破门时拼个鱼死网破!

    很快,沉重的脚步声朝殿门而来,庆阳公主握紧长刀,其余人也咬紧了牙关!

    “砰”的一声砸门重响,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陛下!援军来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竟是章牧之!非是叛军!而是援军?!

    满殿众人未有反应,生怕自己听错了。

    “陛下!开殿门吧!袁将军和裴大人带着援军来了,叛军虽攻入行宫,但已被两面夹击难逃败局!陛下!我们等到了——”

    庆阳公主惊喜难定,“援军!援军来了!快,开门——”

    羽林卫打开殿门,便见晨曦之下,殿外尸横遍地,一片血腥狼藉,章牧之浑身浴血站在外,脸上尽是劫后余生之色。

    是真的!援军真的来了!所有人都欢呼起来,更有人相拥而泣。

    景德帝也喜出望外问,“怎来的这样快?!”

    “神策军这几日在长安西北的赤火原上演武,裴大人去时正好撞上他们,一听行宫有难,他们立刻启程赶来,如此,竟只用一夜功夫便到了!”

    “叛军本以为此番必胜,为了保存力量夜里进攻的十分保守,适才神策军一到,他们立刻乱了阵脚,眼下两道内宫门已被夺回!”

    章牧之难掩激动,哑声道:“陛下!真是上天垂怜,大周正统命不该绝!”

    东窗之下,姜离也红了眼,她直直看出殿门,想看到裴晏归来的身影,但她知晓,叛军者众,这一场血腥的厮杀还远远没有结束-

    援军已至,章牧之重新回宗庙镇守,只不时来报外头进展。

    或是叛军大乱,三千人丢盔弃甲而逃,或是定西侯见势不妙往山下败退,或是太子中了流箭,已与定西侯往敏州方向逃——

    直至日暮西垂,这一场祭宫乱战才落下帷幕。

    袁兴武和裴晏肃清祭了宫外所有叛军余孽,一同来宗庙面见景德帝。

    “陛下,微臣救驾来迟了——”

    袁兴武身着甲胄,满身是血,因拼杀太猛,鬓发微散,肩头一道伤口亦血流如注。

    “陛下,微臣回来了,陛下受惊了。”

    比起袁兴武,裴晏身上便整洁的多,他来前专门回寝处换了一件衣衫。

    但姜离一眼看出,他身上也添了新伤。

    景德帝有些激动道:“起来,都起来,鹤臣,此番多亏你提前洞悉太子之行前去调兵,袁卿,你来的太及时,再来晚片刻,祭宫便守不住了。”

    待二人起身,景德帝道:“叛军余孽还剩多少?”

    袁兴武道:“陛下,此战叛军战死八千余人,万余随定西侯和太子而逃,还剩下三四千人被俘,如今都在行宫之外的山林中待命,另有少量逃窜各方,微臣已经派人前去捉拿,行宫内余孽已清完了。”

    一旁章牧之沉声道:“陛下,羽林卫战死过半,五千禁军也只剩下两千人了。”

    虽是四千换了敌方八千,但这伤亡仍是惨重,尤其那些御前羽林卫,本为禁军精锐中的精锐,可一当十,如今因太子之故,竟折损了半数。

    景德帝沉默片刻,“牧之,一切战死军将的善后抚恤由你亲自来安排,务必丰厚,参战的所有军将,皆要重赏。还有叛军余孽,速速追讨,袁卿——”

    景德帝本有心让袁兴武去追伐定西侯和李霂,但见他肩头伤重,便又点了虞槐安与另外两名武将,“朕予你们三万神武军兵符,速去追击定西军余部!”

    微微一顿,他道:“若拿住太子,将其活着带回来吧。”

    虞槐安几人应是,不敢耽搁片刻,领兵符而出。

    默了默,景德帝又道:“长安城中还不知情形,还要派人回长安一探,一切叛军,有降者网开一面,但有抵抗,格杀勿论!”

    袁兴武拱手道:“陛下,微臣愿请命回京——”

    景德帝颔首,目光一晃看向德王,“尧儿,你随袁卿回京!”

    大局虽定,长安城情形如何还未可知,如今肃王与太子皆废,德王也该担起责任,他忙应是领命,待袁兴武简单包扎了伤口,二人即刻领兵返回长安。

    安排好这一切,景德帝已几乎虚脱,他目光扫了一圈,看向章牧之和裴晏几人,“祭宫余下善后事宜,牧之,鹤臣,还有庆阳,你们看着安排吧!”

    说完这话,景德帝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淑妃着急地命人将他送回寝处,于世忠和姚璋随护在侧,此行只姜离一个医家,她忙也跟了上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与裴晏四目相接,一切皆在不言之中。

    目送景德帝一行离去,裴晏正要与章牧之商议善后安排,但一转头,却对上了李策意味深长的视线,李策近前来道:“鹤臣,这么多年了,你果然没变。”

    裴晏云里雾里,这时九思和十安自外头走了进来,战乱开始后,他二人也在外杀敌,一天一夜下来,水米未进,身上尽是灰土血渍。

    裴晏有事吩咐二人,便迎上几步,但刚到跟前,十安便道:“公子,姜姑娘昨夜被太子揭破身份,她已承认自己乃魏氏之女。”

    裴晏归来便是平乱,尚不知此事,此刻心头一跳,总算明白了李策那句话的意思,但他不放心,又道:“仔细说来——”-

    祭宫主殿寝房,姜离给景德帝施针完,他总算精神了几分。

    躺在榻上,他沉沉看着姜离,道:“你虽立了功,但欺君之罪难抵,你要为广安伯伸冤,即便太子谋反,旧案的人证物证却还不足。”

    淑妃在旁道:“陛下,这孩子冒名他人,也是凭着一片孝心为父伸冤,这天下间还有什么比孝道更难得?更何况,总算是查清了翊儿过世之事。”

    前有肃王下毒,今有太子谋反,淑妃这话可谓十分诛心。

    景德帝轻咳两声,又道:“若非体念你一片孝心,又因医道积了不少福德,朕不会轻饶于你,但旧案未查清前,你也是戴罪之身,就暂留祭宫,跟着淑妃听她安排吧。”

    景德帝说完闭上眸子,淑妃一喜道:“陛下果真心软,孩子,还不快谢恩?”

    将她托给淑妃,便是不打算立刻治罪了,但这“戴罪之身”四字也并不轻松,姜离忧心忡忡,听淑妃的话先谢了恩,见景德帝欲要歇下,方退了出来。

    战后善后,无外乎是收敛死去的士兵,安排战俘、医治伤兵。

    姜离出主殿时,前夜还巍峨肃穆的祭宫满目疮痍,天边正有晚霞似火。

    各处死尸被清理大半,负伤的军士们三三两两地靠坐在各处石阶上,正互相包扎伤口,而那些伤重之人,则都被擡往西偏殿。

    姜离连忙往西偏殿去,到了地方,便见祭师们正在给或断腿或中箭的伤重者医治,因伤者太多,庆阳公主和宜阳公主也带领一众女眷帮忙。

    见她来了,庆阳公主连忙招手,“薛……啊不,姜姑娘,你快来,祭宫里药材颇多,但我们实在不擅这些,你快教我们如何做——”

    包扎外伤并不难,姜离挽袖上前,先教她们如何敷药如何打布结,教完了,也赶到祭师们身边,帮他们给伤重者止血施药。

    这些祭师皆是宗室戴罪之身,在此苦修多年,便也似遁入空门一般,他们皆会医术,在一位鬓髪皆白的老祭师带领之下有序地施救,而姜离在宫门口见过的那位伤疤脸祭师也在人群之中,相比旁人,他的手法更为利落,令姜离有些意外。

    “姜姑娘,请来这里——”

    姜离的医术可救命,便只给那些性命垂危的伤兵施治,如此这般,一忙便是两个多时辰,等她满头大汗地回过神来时,外头已是深夜,帮最后一个断臂的伤者止血包扎后,她直起身长出口气,一转身,裴晏正站在门口等着她。

    他显然来了多时,姜离神容一振,快步近前,“你怎么样?”

    裴晏深深望着她,“我没有失约。”

    殿中还有不少人忙碌,姜离心中慨叹万千,也只能道:“我知道你定能赶回来。”

    见她额上汗意津津,裴晏忍不住擡手为她拭汗,放下手时,他面色严峻了些,“你还得随我去看看宁珏——”

    姜离一愣,“他受伤了?!”-

    在祭宫外破损的军帐中见到宁珏时,他锦袍褴褛,鬓发散乱,浑身灰尘血污,正抱着血淋淋的手臂,狼狈地蜷缩在角落里。

    见裴晏和姜离一起过来,他像急眼的兔子一般猛地坐直,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们。

    姜离近前来,“我知道你生气,但你受伤了——”

    她正要查看伤势,宁珏一把将她的手挥了开,姜离一个趔趄退开,裴晏面色难看地在她身后一扶,“宁游之,你真要是非不分吗?!”

    这一扶的亲昵彻底刺痛了宁珏,他不是笨人,早已想通了前后一切。

    他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气得胸膛起伏,眼眶愈猩红起来,“你们……师兄早就知道你是谁,却始终瞒着我,而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十分可笑?!看我信任你,欣赏你,甚至为了你,怕旧案牵连薛氏,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跳梁小丑?!你们二人分明早就有情……我、我如此信任你们,可你们竟这般骗我?!如今太子谋反,宁氏已成罪族,我这样的人哪里值得你们怜悯?!滚吧,我不想看到你们——”

    宁珏负伤之后,自诩有罪,不接受任何人帮助,裴晏一边善后,一边找了他一下午,天黑之后才知他躲在这里。

    他找过来时,宁珏便是如此六亲不认之势,裴晏心中歉疚,自然忍了他,可见他对姜离也如此怒火难消,他实难看得下去。

    “宁游之,你以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吗?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本是太子,你怨我恨我便罢,可你唯独不该怪她,你可知——”

    姜离握住裴晏手臂,制止他解释下去,她只看着宁珏道:“宁珏,当初我插手此事时,便已说过我不是为了帮你,也不是为了宁家,是你自己不信的。在我心里,你与我并无区别,你做舅舅的,多年来一直记得皇太孙之仇,那我这做女儿的,难道便能忘记义父义母的冤屈?皇太孙金贵可怜,广安伯府四十三口便命贱该死吗?”

    姜离深吸口气,“我初识你时,你坦荡赤诚,豪爽侠气,更是我回长安以来结交的第一个新朋友,我和裴晏从未轻视于你。至于你说的,为了我所为之事,宁珏,那不过是你没有认识真的我,我远非你所见的薛氏大小姐——”

    宁珏听得惨笑起来,“你如此说,倒显得我更可怜了,我……我为了保住太子,保住宁氏的尊荣,最后到底是改了意志,这还不够让你们轻视于我?”

    他说着,面色愈发痛苦,一把捂住脸低下头去,“可终究……终究什么也没保住……连我自己的本心也没保住……”

    听他语声带上了哭腔,裴晏叹了口气,“你为了宁氏为了你姐姐并不算错,昨夜为了陛下,你不曾随太子而去,又为了守住祭宫死战一夜,这难道还不算你的本心吗?宁珏,只要宁尚书在长安能像你一样没有走错,那宁氏并非没有挽回的余地,你此刻便自厌自弃,是不管你姐姐和小殿下了吗?”

    宁珏身子一僵,双手捂住脸,压抑地呜咽起来-

    从军帐出来,姜离怅然地沉默了片刻。

    没一会儿,她驻足看向裴晏肩头,“你的伤可看过?”

    裴晏道:“并无大碍,你不必担心。”

    姜离哪里能信,“昨夜你离开之前便受了箭伤,后来平叛刀剑无眼,你连甲胄未着,怎会无大碍?所幸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回你的住处让我看看。”

    不等裴晏答应,她已经先他一步往祭宫走去。

    裴晏定定看着她,恍惚之间,想到了当年她替她疗伤的场面。

    姜离走出两步回头,“站着做什么?”

    裴晏回过神来,连忙跟了上来,等回到厢房,九思和十安正等在那里,见他们一同归来,二人面面相觑一瞬,识趣地退了出去。

    房门紧合上,裴晏不知怎么有些作难,“其实真的无需——”

    “在书院时你想瞒着我,如今我都已经知道了,难道你还不好意思?”

    姜离没好气地道,又纳闷地盯着裴晏,裴晏苦笑一瞬,只好侧过身将衣袍褪了下来,便见他除了肩头,肋下也果然添了新伤,然而这时,姜离见他有意避着背脊,还是鬼使神差地往他身后绕去——

    等在他背后站定,饶是姜离已知晓他背脊遍布伤疤,可等她亲眼看到的刹那,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裴晏知道她在看什么,当即想穿起衣袍,“别看了——”

    “别动——”姜离一把按住他的手臂,上前半步,生着薄茧的指尖轻抚了上去,她一寸寸地触,从后颈至腰际,直至裴晏难耐地按住她的手才停了下来。

    四目相对,姜离眼底泪光闪烁,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些痛楚。

    裴晏拉起衣袍将她揽入怀中,姜离亦紧紧回拥住他。

    她们这一路行来,苦痛中离散,绝境处逢生,终于换来这一刻呼吸相闻,心跳相合。却原来,从年少至如今,从江湖至长安,他伴她生死相随,从未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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