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大结局(二)小裴掉马·又一重真相……
这日傍晚时分,太子李霂自朱雀门回了宫,禁中往嘉福门去时,只见来来往往的禁军守卫比前日离开之时更多了些,他微讶道:“出何事了?”
王进福和常英跟在他身边,正待细问时,嘉福门外,一个面熟的小太监快步跑了出来。
这小太监正是王进福的小徒儿,王进福忙问道:“板儿,今日内宫可是出事了?”
板儿近前行礼,后道:“启禀殿下!是出了一点岔子,小人等了半日,就等着殿下回来禀告呢,小殿下今日在崇文馆进学之后,在凌云楼处受了惊吓,薛姑娘诊治之后,小殿下这会儿还病着呢。”
李霂眉眼间闪过一丝不耐,“怎会受了惊?”
板儿恭敬道:“凌云楼这两日拆干净了,开始挖地基了,但不知怎么挖出来一具骸骨,小殿下刚好瞧——”
“见”字未出,板儿猛地住口,因走在最前的太子倏地顿足,而后转头,用一种阴冷的目光看着他,他问道:“你说什么?!”
板儿吓了一跳,王进福在旁道:“殿下,回去再说!”
李霂胸膛起伏两下,转身便往嘉福门内疾行。
直等回了嘉德殿,板儿才细细将今日变故道来,“……动静闹得很大,陛下也知道了,不过薛姑娘当时就在东宫,她去给殿下看诊过,应无大碍。”
“你说大理寺和拱卫司都来了?!”
李霂不接李瑾受惊之话,关注的反而是大理寺和拱卫司,板儿点头道:“是,都来了,从午时开始一直在搜骨头,这会儿还在那搜呢,搜完了要让仵作验骨,午间薛姑娘在时,已经看出来那骨头乃是个成年女子的——”
李霂入定似的僵坐住,面色青白,两道浓眉也扭结在了一起。
王进福面上也现慌张之色,他先遣走板儿,又吩咐常英在外守好,见无外人靠近的可能,才近前道:“殿下不必担心,这么多年了,一定不会留下痕迹。”
李霂阴恻恻道:“你不是说这法子很稳妥吗?!”
王进福压着声道:“当年无人能想到陛下有朝一日会拆凌云阁啊,您也知道,那是长公主的旧居,小人当真想不到啊,先前只说要拆楼重建,却也没说挖多深,小人……小人以为定是挖不出来的——”
李霂猛一锤桌面,眼见指尖抖个不停,他双手交握成拳,奋力地攥住自己。
但即便使足全力,手背青筋毕露,心底深处涌出的恐惧仍令他额上冷汗淋漓,良久,他摇着头道:“不行,不能坐以待毙,不能给他们任何机会。”
王进福强自安抚道:“殿下莫急,不一定有殿下想的那么危险!都这么多年了!小人还能想别的办法——”
“李昀府上那两个孩子也死了多年了,还是被验出来了!本宫不能冒险!”
李霂两腮绷紧,面皮抽动,某一刻,他猝然擡头,“去把常英叫来,再速速传定西侯父子入宫——”
王进福一愣,继而骇然起来,“殿下何意?殿下三思啊!”
李霂惶恐的眼底现出两分疯狂,“不用三思了,本宫已经三思很多年了,自那日之后,本宫一直在想常英的话,趁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二日清晨,九思来薛府,将前夜验骨的消息禀给了姜离。
“公子忙了半晚上,知道姑娘一定牵挂此事,便让小人前来禀告一声,是宋亦安和刑部仵作一起验的,得出的结论是,死者年纪在双十上下,身量五尺左右,未曾生育,死因是颈骨折断,初步判断是被扼颈而死。”
顿了顿,九思又道:“昨夜搜出了两百多块骨头,基本算是搜尽了,待拼好骸骨之后,发觉此人还有一个特征,她的左脚有六趾,宋亦安二人推算遇害时间,乃是在六七年前,将作监也来了人,说当年修补凌云阁时,东南角新打的地基的确挖了丈余深,当时没想到凌云阁会被拆,是想着这楼怎么也还得坚持个一二十年的。”
“左脚六趾?”姜离心中微动,“可确定?”
九思颔首,“确定,但脚趾这种特征,平日不露在人前,只有关系十分亲近之人才能知晓,死者这年纪,很有可能是宫女,但昨天晚上于公公在内府仔细查过,说六七年前压根就没有失踪的宫人。那便可能是宫外女子入宫后死在了宫里,那时是正月,再加上皇太孙殿下之事,宫内祭典不少,亦不时有女眷入后宫拜会,但时隔多年,要查清这些记录要花费不少功夫,因牵扯内闱,暂时交给了拱卫司和于公公探查。”
“当年修楼的工匠可还在?他们可记得详情?”
九思摇头,“大部分不在了,只有将作监的几个监理在,但他们当年没发现什么异样,当年修补此楼前后月余,那地基的坑也挖了快十日才填好,这中间若有人偷偷埋了人,其他人还真不一定能发现,因此只能靠他们排查了。”
姜离若有所思道:“敢在宫里埋人,那一定是在停工之后,多半是在深夜,深夜还能在宫中留宿的女眷应该不多。”
九思颔首,“公子也是此意,于公公他们应能排查出来。”
姜离闻言也松了口气,“那就最好了,也幸而要拆楼,否则此事还发现不了,你家公子如今在做什么?”
九思苦着脸道:“公子要办许多差事呢,邪道的案子未清,如今抓的人越来越多了,连我们也得一同审,再加上公子有心替沈家翻案,当年涉案之人也得暗查,哦还有近日那孩子被拐的案子,金吾卫探查下来,发现或许是连环案。”
姜离惊讶道:“连环案?!”
九思颔首,“对啊,公子核查积案,发现过去的几年每隔六七年便会有孩子被拐,每年孩子被拐的案子虽不少,但这连环案的特殊之处在于,这些孩子被拐之时多有疾病在身,或聋或哑或盲,甚至还有跛的瘸的,本来就恨惨了,还被拐的无影无踪。”
姜离心底滑过一丝怪异,“不像正常的拐子。”
九思应是,“公子也如此想,所以近日还得和金吾卫还有京畿衙门一同协查,反正事情不少……”
说至此,九思又笑呵呵道:“姑娘若有何疑问,去衙门找公子问便好,姑娘每次去了衙门,公子都要欢喜两分。”
姜离轻挑眉头,还未说话,九思一拱手道:“衙门还有事,那小人就不多留了!”
九思拔足便走,姜离愣了片刻,吩咐吉祥道:“去把泰叔请来。”-
薛泰来的很快,姜离开门见山道:“敢问泰叔,当初……当初我被拐走之时,可有口吃之疾?”
薛泰面色一变,“大小姐何有此问?当年大小姐才三岁,平日里出门不多,也少见人,说话确实没那么利落,但也不算口吃啊。”
姜离松了口气,解释道:“没什么,近日长安城拐子专门拐患病的孩子,奇怪的很,我想到了我当年被拐,便问问你当年的情形。”
薛泰失笑,“大小姐别想了,如今回了府,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见薛泰全不在意,姜离便也不再深究。
待薛泰离去,怀夕轻声道:“姑娘莫非怀疑当年?”
厅内只主仆二人,姜离便道:“当年我遇见薛泠之时,她便患有口吃,如今听到这案子,便令我想起她来,怕她也是受害者。”
怀夕莞然,“哪有这样巧合?后来薛泠在济病坊好好的呢。”
姜离一想也是,正打算拿了药箱去给简娴诊脉,吉祥快步走来门口,“大小姐,虞姑娘来访——”
姜离轻咦一声,待迎去门口,便见虞梓桐一脸愁容地进了院门。
姜离敏锐道:“出了何事了?”
待二人进了门落座,虞梓桐将袖子往胳膊上一挽,“你看看——”
袖口挽起,虞梓桐整个小臂都露了出来,但令姜离惊讶的是,那胜雪肌肤上此刻正有片片红斑疱疹,看起来触目惊心。
姜离忙起身细看,“这是怎么回事?”
虞梓桐苦着脸道,“还记得前次你陪我去看的院子吗?那院子我们已买下,半月之前已动工,但自开工就没有一日安生,先是我们找来的杂工两个染了伤寒,咳得厉害,还有两个像我这般长了疹子,奇痒无比,后来又有两个腹痛呕吐,初期工匠拢共就十来个人,竟病倒了一大片!”
“本来我们请师父做过法事,再不必忌讳,但此番工匠们病倒后,大抵听附近的百姓说过些什么,竟也说我们这宅子不吉利,病倒的那些人不仅再也不来做工了,还问我们要药钱,闹来闹去,我们都被迫停工了。”
虞梓桐越说越气,“这还不算,因被那几个工匠指责,我心里膈应,便让父亲再请师父来看,这一次父亲请了个年轻道士。”
“那道士是外地云游过来的,还不到而立之年,如今在城外三清观苦修,观里的道长们都说他道行高,父亲便信了,可谁知道,这道士一来我们院里,便说我们那院子十分古怪,你还记得那后院的柳树吗?”
姜离点头,虞梓桐道:“那池塘虽已荒芜,可池塘边的的柳树大都没死,届时造好内湖,再将柳树修剪一番,白赚一番景致。然而那道士偏偏说柳木是什么‘鬼树’,是招魂镇魂用的,还说那院子的前主人不仅是个懂行的,还是个邪魔歪道,若我们想驱邪,两百两银子才行,两百两!这厮想银子想疯了!”
她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显是被气得不轻,姜离万万没想到这半月生了这样的事端,先紧着她的胳膊道:“先不说什么煞气,工匠病倒,还有你这胳膊,一定是有缘故在的,你可用药了?”
“用了,但不管用,这才来找你呢。”虞梓桐亮出两个胳膊,“你瞧,长了好几日了,身上也有,起先还只是痒,如今生痛,我去看大夫,大夫开了治疱疹的药方,连药浴我都试了,可还是没见好,这不算大毛病,本来不想麻烦你的。”
姜离摇头,“不,你这看起来已经很严重了,可还有别的不适?”
“我昨日也吐了一次,奇怪,这几日我饮食上没有分毫不适,我的胃口也素来极好,也未受凉,我实在是不懂——”
姜离心中起疑,“你病了,你们的工匠也病倒大半,这一定不是巧合,或许真的和你那院子有关,你们可同用过什么食水?”
“我们动工之前,先收拾出来两间膳房,将府里的厨娘送去给工匠们做饭,我每日早晚过去看看,但不曾在那里用膳啊……啊,不对,茶水!!”
虞梓桐忽然想起来,“茶水算吗?我不用饭食,但饮过茶!”
“水从何处来的?”姜离忙问。
“就用的府里的井水,本来几口井都已荒废,也是我们一开始就重新疏通好了,确定都是净水才开始用的,你是说水有问题?”
姜离颔首:“保险起见,得去安仁坊实地看看。”-
马车上,姜离又检查了虞梓桐臂上疱疹,再仔细问了其他杂工的症状与用药,待到了安仁坊旧宅,甫一进门,便见宅中荒草杂树皆被除去,又因虞梓桐父女最喜宅中水景造景,便先从池塘方向开始改建,膳房也建在西北方向的旧院之中。
一路穿廊过院,到池塘边时,姜离想起虞梓桐所言,不禁看向那些翠绿如滴的柳树,“那道士说柳树种的奇怪?”
虞梓桐颔首,“说这家主人是刻意如此,但我瞧着,不就是沿着湖岸边种的?还有什么镇魂不镇魂的说法,更是离奇——”
姜离道:“先去厨房看看。”
虞梓桐应是,一路往西北方向的倒座房走,待到地方,便见屋阁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灶台厨具亦是齐备,姜离看了一圈,走向打水的水桶,只见桶内凉水清澈无尘,闻起来也并无异味。
虞梓桐道:“每日米菜都是从府里送来的,绝对无毒新鲜,厨娘也是府里的老人了,这里往日还有小厮看守,不可能有人投毒。”
姜离转了一圈,“去井边看看——”
自倒座房而出,直往东边走,没多时便到了池塘北面,距离那些翠绿的柳树不过三五丈远,而这北面的水井正在一颗茶盏粗的柳树下。
“常用的是这口井,本来荒废了,请人把淤泥杂草捞出来,又请了工匠专门来沥水,养了好几日了才敢用——”
姜离看向井底,便见井水的确十分清澈,她放下打水桶,待水打上来,先细观片刻,又沾了点儿井水放入口中抿咂。
虞梓桐紧张地看着她,“如何?”
“并无明显怪味儿。”
言毕,姜离又看向附近的柳树,仔细看后,确实觉出异常。
紧挨着池塘的柳树已长成碗口粗,枝叶翠绿,但池塘以北靠近后廊方向的却尽数枯死,再看井口边的柳树,虽未死,却远不比池塘边的粗壮。
姜离视线在十来颗柳树之间来回,“此处确有古怪。”
虞梓桐惊讶,“你莫不是也觉得有什么镇魂法阵?!”
姜离看向水井,再看向柳树密布的这小片园景,而后目光往东面一移,道:“我记得你说过,这宅子东西本是两家,后来西面被东面宅邸的主人买去打了通,自打通之后,东面这家主人便一直不安生,当时也有许多人得病?”
虞梓桐倒吸一口凉气,“不错,就是这样,难道说是因为这水井?”
姜离摇头,“不,不是水井,而是这片柳林——”
“柳林?当初这里花花草草不少,到了春夏应该十分清幽秀美,再加上临着池塘,在这里散步应很不错,这柳林有什么问题?”
花草早已枯萎,眼下已被除尽,但能瞧出从前铺就石板路的痕迹,姜离又往前走了两步,扫视半晌,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几颗枯死的柳树处。
“柳林本身没有问题,但这地底下或许有问题,整个园子荒芜之时瞧不出来,如今荒草被除去,独独这一小片儿的柳树死了,岂不古怪?而这里距离水井只有不到十步远,若地底下有毒物,饮水便会中毒——”
“什么毒物?”
姜离道:“或许是某种毒石,桐儿,若真想在此住的安稳长久,我建议把这片儿枯萎的柳木挖开,看看土里有没有藏什么为好。”
“毒石……”
虞梓桐背脊一凉,一时想到了李昀给皇太孙下毒石之事。
她沉吟片刻,“好,我回去和父亲商议。”——
虞氏新宅的古怪一时半会儿没个定数,姜离给虞梓桐换了新方,将她送回府便归了家。
等他们父女商议完,若愿掘开柳林,是否有异皆会送消息给她。
至七月十三这日,姜离复又入宫为薛兰时和郑文薇诊脉。
薛兰时如今有孕近六月,身子一日比一日沉重,胎像也渐渐稳固,姜离请了平安脉,又叮嘱了膳食禁忌便往承香殿去。
刚一进郑文薇的凝香馆,姜离便觉屋内气氛有异,香雪白着脸目光闪躲,郑文薇呆呆坐在西窗前的贵妃榻上,人好似没了魂儿一般。
“娘娘,薛姑娘来了——”
香雪情急地喊了一声,郑文薇才缓缓转身,待看到姜离,满是惶恐的眸子才一点点地有了光彩,姜离秀眸微眯,“娘娘这是怎么了?”
郑文薇挺直背脊,板着脸道:“没什么,姑娘要看就快点,我想去歇下。”
姜离拿出脉枕请脉,指尖刚搭上郑文薇手腕眉头便拧了起来。
郑文薇的嘴巴可以骗人,但她的脉搏却绝不会骗人,姜离盯着她,又看向香雪,见香雪也额生冷汗不敢与她对视,姜离愈发肯定出了事端,“娘娘脉象细而浮,却犹如滚珠,娘娘在为何事恐惧?”
郑文薇“唰”地抽回手,“少多管闲事了!留下方子速速走吧!”
姜离一默,先写医方,一边写一边道:“如今这宫里若有人能诚心帮娘娘,那只能是我了,但娘娘不信我,便请娘娘自求多福吧。”
姜离行云流水写完医方,收好医箱转身便走。
眼看着她即将出门,郑文薇忽然道:“你为何想查清当年旧事?若我姐姐与当年之事有关,你也愿意替她查吗?”
姜离默了默,并不回头道:“若她与皇太孙之死有关,我便查——”
又一顿,她道:“若无关,我也可尽力一二。”
郑文薇直挺挺地绷着上身,双手却紧紧地攥着裙幅,她一错不错看着姜离,眼底焦灼与恐惧交加,似在做最后的权衡,姜离没走,却也不再开口,分明比她年少,但那挺秀的背影似竹一般泰然坚韧,莫名便令人信任。
好半晌,郑文薇哑声道:“死去多年的人,即便只剩下一副骸骨,也能验出年岁对吗?”
姜离转过身来,沉声问:“骸骨?难道娘娘说的是凌云阁下埋的那副骸骨?你问的不错,能验出来,道行高深的仵作还能验出更多——”
郑文薇拼命压抑的恐惧渐渐遮掩不住,她紧张地看着门口,香雪见状连忙走到门口盯着院中,郑文薇这才低声道:“也真能看出足生六趾吗?”
姜离心头一跳,忙上前来,“当然能看出六趾,只要把骨头找全,仵作会拼出完整的尸骨,你知道那具骸骨有六趾了,但你这是在怕什么?”
话说至此,姜离敏锐道:“你知道那死者是谁了?!”
郑文薇慌忙摇头,“不,我不知道,只是……只是我姐姐当年的侍婢紫苏,她便是左脚六趾,但、但当年她自己逃出了宫,这是守宫门的禁军亲眼所见的事情,她不可能被埋在凌云楼之下,这怎么可能呢?!”
郑文薇语声颤抖,“可……可若不是她,那宫里年纪二十,身高五尺,又左脚六趾的女子还能是谁?有这么巧吗?且……凌云阁着火的时候是正月里,我姐姐死的当天晚上她便跑了,这世间也是对得上的,我当时还想不通她为何要弃我不顾。”
郑文薇说着眼眶微红,姜离忙坐在她对面,“先别慌!先冷静下来,仔细回忆回忆当年的经过——”
像濒死之人抓住浮木,郑文薇忙道:“我姐姐是正月十三死的,当天晚上紫苏前脚帮我姐姐收拾遗物,后脚就不见了,第二天天亮之时,有宫门的禁军来报,说她拿着采买的腰牌出去了,我当时便觉得怪异,我姐姐生前没有位份,第二天就要送走下葬,她怎么能不送我姐姐最后一程呢?”
“但我当时太伤心了,等我再回过神来时,已是好几日之后了,宫里什么流言蜚语都有,我一个人在宫里,只能接受她出逃的局面——”
郑文薇一口气说完,手仍然攥着裙裾,语气却已冷静了些,“可如果那尸骨是她,那怎么解释这一切呢?禁军怎么会说谎呢?”
一瞬之间,姜离脑海中也百转千回,她很快道:“或许她不是逃了,而是在那天晚上便遇害了,害她的凶手不知如何处置,正好东宫与凌云楼不远,那楼下又正好挖有深坑,只需将人悄无声息埋进去便好。此后,再找个人穿上宫女衣服,拿着她的腰牌出宫,反正禁军不认识每个人,如此,便有了她逃出宫的人证。”
“可是!可是通训门也有内侍守卫,能带一个死人走这么远,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情,再加上能安排人假扮她出宫,这更不可能是普通人所为!”
“没错,因此谋害她的凶手一定是东宫几位主子之一!”
姜离一锤定音,郑文薇顷刻间面色更白,姜离睨她片刻,道:“当时宁娘娘还没有回宫,那么就只剩下两个答案了,在这东宫,能悄无声息安排这一切的人,只能是太子或太子妃,你此前想陷害太子妃,是不是怀疑太子妃害了你姐姐?”
事已至此,姜离索性问出心底疑问,郑文薇眼睫簇闪两下,咬牙道:“难道没有这个可能吗?莫说是她了,便是太子我也——”
姜离愕然,“你还怀疑过太子?”
姜离是真的惊讶,太子是东宫之主,他凭何会害自己的侍妾?
可此疑问一出,姜离脑海中骤然闪过一抹电光,她倒吸一口凉气,也猛地坐直了身子,“如果……如果是太子害了你姐姐,那你姐姐就一定是被灭口,你姐姐被灭口,那只能是因为她知道了能令太子万劫不复的秘密,那——”
一个恐怖的念头迅速在姜离脑海中成型,她猝然站起身来。
“若是太子,那这一切便说得通了,周太医明明能治染疫的病患,你姐姐却‘不治而亡’,紫苏分明没有逃出宫,可人人都以为她逃出宫了,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你最后一次见你姐姐是何时?没有任何异常吗?最后一次见紫苏呢?她没说什么吗?”
姜离想通了一切,但因太过震骇,她语速也疾惶锋锐起来。
郑文薇被她问住,颤声道:“最后一次见姐姐,她似乎知道自己不成了,一直让我好好活下去,还要我好好讨好太子,我那时根本不想争宠,也未听得进去这些话,最后一次见紫苏,是我姐姐装殓之后,紫苏挑选了几样陪葬品给姐姐陪葬,又把姐姐那里母亲的遗物和姐姐的遗物一齐交给了我……”
“——什么遗物?”
郑文薇道:“母亲的遗物是一件冬袄和几册手抄佛经,姐姐的遗物是一匣香膏水粉,姐姐爱美爱香,也爱自制香膏,我母亲多病,姐姐学过按杌之术,她每次给母亲推拿之时,总要在手上涂上香膏,就此修炼得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旁人只道她会取悦男人,却不想她本是为了我母亲才学的那些……”
郑文薇说着悲从中来,姜离听着那“涂上香膏”四字,脑海中灵光一闪,骤然浮现出了前几日青柏给萧睿推拿之前涂药油的场面!
她立刻道:“香膏?!她会在给人推拿之前涂香膏?!”
郑文薇被吓了一跳,“自然,这是她多年的习惯。”
姜离继续急促起来,又问:“那她当时给皇太孙殿下按双腿之前也涂了香膏?你可知她涂了什么香膏?”
郑文薇没反应过来,“她……我记得当时……太子殿下赐过她两盒供品天兰香,是北凉国进贡的,她应该用的是此物吧——”
“太子赏赐……天兰香……”
“太子……太子赏赐!!天兰香!!!”
姜离口中喃喃,一声比一声明悟,胸膛也剧烈起伏起来,郑文薇没明白,“你问这个做什么,关香膏什么事?关太孙殿下什么事?”
姜离不答只问:“好好想想,紫苏,紫苏收拾遗物之时就没对你说过什么吗?你又为何对太子有了怀疑?”
郑文薇苦涩道:“我并不怀疑太子害了我姐姐,我只是齿冷罢了,当年他把我姐姐捧在心尖上似的,可后来我求宠之后,他却从不许我在他面前提我姐姐,如此也就罢了,他甚至不愿意我把姐姐的遗物放在床头柜阁之中,他一定要我把姐姐的遗物拿的远远的,像嫌弃姐姐遗物不吉利似的,从前再多的情爱与怜惜,到头来就换得如此吗?”
郑文薇冷笑一声,又控诉道:“我从一开始便不想入宫,入宫之后我夜夜噩梦,后来若不是过不下去,若不是想查清楚我姐姐为何而死,我也不会去邀宠争宠,我也一点儿都不想有什么皇家血脉,一来我无依无靠,不想招来祸端,二来,若有了孩子,我便要屈服这宫闱的规矩,不得不去争宠,这非我所愿!”
郑文薇憋了几年,此刻终于能一吐为快,“至于紫苏……紫苏只是将遗物交给了我,她没说什——”
“么”字未出,郑文薇忽然一顿,“不,不对,她似乎说了,她把遗物交给我的时候,说……说姐姐最喜欢的是蘅芜香,本来还剩三盒,说陪葬了两盒,剩下的一盒交给我,要我一定要好好留作纪念——”
姜离立刻道:“蘅芜香?没有天兰香吗?”
郑文薇摇头,“没有,我拿到的遗物中没有,十多盒香膏独独没有天兰香,当时我没记错的话,两盒天兰香的香盒皆是镶金嵌宝,最后都放在姐姐棺椁中陪葬了,紫苏说的那蘅芜香眼下还在妆奁盒子里,这几年我一直细心保存。”
郑文薇说至此立刻起身往卧房走,但还没走出两步,她又猝然驻足。
默了默,她缓缓转身,“你的意思是……太子赏赐了天兰香给我姐姐,我姐姐涂了此香去给太孙殿下推拿,因此才害了太孙殿下?后来太孙殿下出事,太子为了灭口才杀了姐姐和紫苏?除了肃王之外,连太子殿下也想谋害太孙殿下?!”
她不敢置信,“可、可他是太孙殿下的亲生父亲啊!”
这么良久,郑文薇终于想明白了姜离之意。
姜离定然道,“是亲生父亲不错,可陛下太过宠爱太孙殿下,太孙殿下有可能直接成为下一任皇帝,这样的亲儿子太子殿下还会疼爱吗?此前我从未怀疑过太子,因此许多地方想不透,如今这一切都说得通了!自然,这只是怀疑罢了,还要找证据。”
“若是真的,只怕你姐姐已知道有异了,紫苏天天跟着她,也不可能不知情,她们暴露了自己才招来了杀身之祸。你姐姐为了保护你不敢吐露分毫,但紫苏或许会交代你什么,她说的蘅芜香,极有可能是天兰香……你姐姐不是也出现过心悸异常吗?那极有可能是中毒,来源便是那天兰香。在太子眼皮子底下,紫苏知道他一定会在事后销毁毒香膏,那便只有替换香膏才能保留唯一证据!蘅芜香我知道配方,乃是以莲花为主香料,你只需仔细辨别就知道有没有暗藏玄机——”
震骇太过,郑文薇面上已无分毫血色,姜离话落半晌,她才木偶一般点头,“好,我、我去看看……”
她缓缓转身,步伐越来越快地走入了寝房之中。
隔着重重帷帐,姜离只听见窸窣之声,她一颗心跳若擂鼓,不知郑文薇能不能找到证据,而郑文薇也不知怎么,这一去便有小半炷香之久。
就在姜离忍不住想进去之时,郑文薇两手空空走了出来。
“如何?是蘅芜香还是天兰香?”姜离焦急地问。
郑文薇面上仍无血色,她不答反问道:“若真的找到了证据,你打算如何?”
“自然是交给陛下裁定——”
郑文薇一听此言,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交给陛下?直接揭发太子?只凭一盒香膏?薛泠,你到底是不是薛氏之人?!”
她难以置信道:“若太子被定罪,你姑姑便成了罪妇,你薛氏也要被牵累,再也没什么一门四皇后的薛氏了,而、而倘若定不了罪,便是你污蔑太子,你可知这是怎样的大罪?你一个外甥女竟污蔑姑父,不说太子了,便是你姑姑和父亲也饶不了你!”
不等姜离应答,她惨笑道:“自然,她们不会杀了你,但我呢?我无依无靠,我怎么办?这香膏是从我手上交出去的,我怎么办?!”
姜离炽跳的心像被浇了一盆冰水,她指甲扣进掌心,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所以,那蘅芜香真的有异?”
郑文薇紧抿着唇角不答,姜离便道:“你说的不错,此事风险极大,确要从长计议,至少……至少应该先告诉宁娘娘真相,要把前后关节的人证物证落定,让太子没有反口的余地,只有这样才最保险——”
“哈——”郑文薇笑出声来,“找宁娘娘?真是好大的笑话!太子是宁娘娘的夫君啊,宁家也靠着太子才有今日,你让她和你一起揭发太子?你到底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就凭你这天真的蠢样,我也不会交任何证据给你!”
郑文薇语声刻薄,嘲弄之色更是溢于言表。
姜离心如油煎,“可她是皇太孙的母亲,这世上没有哪个母亲能忍受自己的孩子被无辜害死,即便是同床共枕之人也不能!”
姜离语气笃定,眼神却急切了些,像在思考如何说服郑文薇。
郑文薇又嘲弄地一笑,“看看,连你自己都不信吧,母子之情的确深厚,可这是东宫,天家哪有那么多血浓于水?!宁娘娘要为了一个死去六年的孩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你若愿意试,那你便去问,可我只求你,莫要说出我这里有什么蘅芜香,我和你不同,我只想先好好活着——”
姜离不愿放弃,“你不想为你姐姐报仇吗?”
想到郑文汐,郑文薇骤然红了眼眶,可她咬牙切齿道:“我就是一心念着她,才不会为了替她报仇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我不知你是谁,也不知你目的为何,我只想活着,我做梦都想着能有再回到永州的那一日,我绝不做螳臂当车的蠢事!!”
“可是……可是你愿意你姐姐九泉之下难安吗?”
“人都死了,说这些有何用?”郑文薇冷笑连连,眼泪却落了下来,“若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我自然愿为她讨公道,可我在这东宫这么多年了,你不懂我这份害怕,也不知我见了多少人命如蝼蚁。我深知自己也是蝼蚁草芥,我若像你一样天真,那等着我的不过是我也到九泉之下和她一同痛哭,那岂不是更惨烈不值吗?”
姜离还想请求,郑文薇却已经决绝转身,“你不必说了,就当今日你什么都没说过,你若还有一点儿仁心,就一个字也不要提起我和我姐姐。”
她利落地转身走入寝房,“立刻离开这里!”
姜离双足似灌了铅,想追上去,并无底气,想走,却又万分不甘。
门口的香雪将所有话都听见了,她恐惧地看着姜离,道:“薛姑娘,求求你快走吧,我和娘娘当担不起,求求你快走吧……”
香雪的哀求带着哭腔,想到她二人处境,姜离便是一句请求也说不出了。
她定定望着重重帷帐后的人影,定声道:“非我天真,非我蠢笨,是自我回长安的那日起,这公道便不能不求——”
“我知你想自保,这没有错——”
“可于我,只有不死不休。”
姜离压抑地说完此言,脚步沉若千钧地迈出了凝香馆的房门。
七月流火,午后的日头却仍是灼人,姜离站在中庭,烈日炙烤在她身上,可她四肢百骸,与她的心一样坠入了冰窖之中。
怀夕忧心地看着她,“姑娘,不若奴婢去偷过来……”
怀夕的声音带着稚气与倔强,姜离戚然摇头,“那就真的无法成事了。”
身后传来房门紧闭之声,姜离望了一眼头顶的金乌,目眩神惶地出了承香殿,一转头,她向景和宫的方向看去。
郑文薇说的她当然能想到,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抱着微小的祈望。
她强打起精神,迈步向景和宫而去——
“这是怎么了?”
宁瑶从后殿出来时,被姜离的脸色吓了一跳。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从太子妃那过来的?还是从郑良媛那里?素玉,快去泡一杯参茶来,别是中了暑气吧?”
自太子纠察无果之后,宁瑶心中大石落定,这两日气色又好了些。
见她关切地看着自己,姜离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只等温热的茶盏送到她手上,姜离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娘娘——”
她谨慎地思考着措辞,“娘娘,我适才去给郑娘娘看诊,和她聊到了一些旧事,她说她姐姐的按杌之术,乃是因为久病的母亲也需要推拿才学的。”
宁瑶叹道:“此事我知道,她说过,她母亲当年曾瘫痪在床,全靠她日日推拿。”
姜离紧紧握着茶盏,又道:“郑娘娘还说,她姐姐有个习惯,每次在为人推拿之前,手上都会涂上香膏——”
宁瑶也接了一杯热茶,此时抿了一口茶汤道:“这事我也知道,她的手柔润不已,所以翊儿十分喜欢她帮着活络。”
姜离艰难地吞咽一下,哑声道:“我记得娘娘说过,殿下染病没多久双腿便开始浮肿,那便是说,大郑娘娘是在十月里就开始帮太孙殿下推拿?”
“是,没记错的话,十月中就开始了,当时翊儿卧床已经十多日,双腿双脚都开始发肿,她一看到不对就说她能帮忙——”
“那太子殿下是否知晓?”
“自然知晓,她能亲自做这些,殿下也十分高兴。”
姜离问的都是旧事,且没头没脑的,宁瑶也不知她想做什么,这时只见姜离深吸一口气,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道:“当年太子殿下似乎给大郑娘娘赏赐过一种西凉国的供品,名叫天兰香的?”
“是有此事,那天兰香一共就两小盒,当年殿下知道她爱香,便全都赏赐给了她,彼时你姑姑还有些吃味儿,不过也随了殿下了。”
宁瑶听了半晌,这会儿确定姜离有些不对劲,“怎么了?问这些做什么?”
姜离定定看向宁瑶,“娘娘,两年前我曾在江湖之上见过一次乌龙中毒之事……”
忽然提起江湖事,宁瑶更一头雾水。
便听姜离凉声道:“那是岭南玉剑门宋门主的夫人,某一日,门主夫人忽然口吐鲜血,请来了好几位名医,都说夫人身中剧毒,因不知毒物是什么,便也不知如何解毒。宋门主情急之下派人请了我去,我治了两天两夜才保了那位夫人性命,可若要彻底解毒,是一定查清毒物来源的,然而待宋门主调查时,整个宗门上下却都找不出那下毒的刺客,就在上下惊慌无序之时,我注意到了这位夫人敷脸用的铅粉——”
宁瑶微讶,“是那铅粉有毒?”
姜离点头,“这位夫人为了追求白皙与光泽,还在那铅粉之中添加了另一种矿石粉,虽然每日只是在脸上薄涂了一点点,但因那铅粉和矿石粉都有毒,如此日积月累下来,毒性便从肌肤到了体内,久而久之,毒深吐血。”
宁瑶本就冰雪心性,听至此心头一凉。
姜离又道:“此外,今日我还偶然得知了一件旧事,原来那位私自逃出宫的紫苏姑娘,左脚竟生有六趾,因足不外露,此事只有郑娘娘姐妹知晓。”
宁瑶眼眶微缩,“左脚六趾——”
宁瑶的神情足够复杂,姜离点到即止,放下参茶起身道:“娘娘是皇太孙殿下的母亲,事到如今,万事应由娘娘先做决断,我为医家,若娘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命人前来传召便可,请娘娘珍重。”
姜离言毕福身告退,宁瑶坐于主位之上,越想面色越是沉重,至最后,连手中的茶盏都掌握不住。
素玉在旁不解道:“娘娘,薛姑娘说什么铅粉中了毒,这意思是说——”
“闭嘴!”宁瑶猛地喝止,此言一出,再难支撑,手中茶盏“啪”地坠地而碎……——
“姑娘,宁娘娘会如何选择?”
出宫的路上,怀夕忧心忡忡地问。
姜离盯着禁中连绵的飞檐,好半晌才道:“我也不知。”
怀夕无奈道:“那我们如今怎么办呢?真相姑娘已推出来了,就差最重要的人证物证了,郑文薇不愿交出证物,我们岂非永远难证明?再者,要查清皇太孙之死,就一定绕不开郑文汐之死,郑文薇想独善其身,除非永远不戳破这事。”
姜离道:“此事太过石破天惊,她害怕我能理解,不光是她,宁娘娘无论做出什么选择,也皆是人之常情——”
说至此,她定声道:“本来就不能将希望放在旁人身上。”
怀夕这时忽然道:“可姑娘,还有一种可能,宁瑶若不愿意揭发太子也就算了,万一她知道姑娘已洞悉一切,她反过来害姑娘怎么办?”
姜离眯起眸子,“宁瑶短时内应该不会,但确实不能排除这般可能,所以我要尽快,尽快掌握更多证据——”
“可那是太子,我们该如何查呢?”
“太子够不着,周瓒却可以,当年之事他必有参与,甚至郑文汐有没有染病都是一个疑问,他这些年一定也在担惊受怕。”
怀夕忙道:“但他只怕不会轻易就范啊。”
姜离沉思未语,怀夕又道:“那我们去找裴大人商议商议?”
姜离默了默,摇头:“不,不急……”
怀夕叹了口气,“姑娘害怕牵连郑文薇,自然也是不忍牵连裴大人,可裴大人已经帮了许多,似乎也不差这最后一步了。”
姜离再摇头,“不,太子和肃王不一样,这次完全不一样。”
怀夕欲言又止,见姜离面色沉重,终究没再说下去-
姜离焦急地等东宫的消息,怀夕则怕宁瑶起歹心,夜里睡觉都警醒了两分。
然而翌日一整天过去,没有任何人来传召姜离。
试想宁瑶若想彻查真相,关于那香膏有毒的解释,自是找姜离去求证最为稳妥,但宁瑶没有来找她,这似乎已表明了态度,姜离一颗心沉入谷底。
至十五这日午后,没等来东宫之人,反而又等来九思,他道:“邪道之事有了进展,但有些医道上的事,公子请姑娘去衙门一趟,帮忙看看。”
姜离心底纷乱,但查邪道也是极紧要之事,便与九思一道往大理寺赶。
待到了大理寺衙门,刚入东院,便听值房之内传来宁珏的声音,姜离面色微肃,快步进了门内。
“……所以一定不是简单的找个蹩脚大夫来糊弄——”
宁珏听到脚步声话头一断,回来一见是姜离来了,素来热络的他,此时却愣了愣,点了点头便撇开了目光。
姜离扫他一眼,看向裴晏道:“怎么回事?”
宁珏的异样裴晏看在眼底,他先道:“你来看,这几日大理寺和拱卫司又查出了一些入邪道之人,里头仍以病患居多,其中有两例乃是重病。一人肺痨多年,也是以治病被诱骗入无量道,还有一人则是肾疾多年,严重到了一度没有大夫愿看,这时,无量道找了上来,这二人在用了他们给的仙丹之后,竟也出现了病情好转——”
裴晏说着,将数份证供给姜离,又道:“患肺病的,是如今的刑部主事梁天源,患肾疾的,是工部主事宋安明,其余还有七八人也是因患病入道,但没有这二人病得重。前次萧睿来作证之时,你也说他们找的大夫是真的会医术,但这几日我们探查下来,发现这无量道找来的大夫不仅会医术,甚至颇为高明,我们如今怀疑所有的‘仙丹’极有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姜离看着证供道:“你是说无量道找了一个厉害的大夫,每次的仙丹都是此人对症下药,这些病患服用之后病况好转,便以为真有天尊护佑?”
裴晏颔首,“大夫们也有擅长,也有流派,我便想让你看看,这些人治病的法子可有什么说法。稍后,我还打算请金永仁也来看看,毕竟长安城中,厉害的大夫都在太医署,若此人隐藏在太医署之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宁珏听了片刻,这时道:“且我们调查下来发现,这无量道十分势利,那些贩夫走卒之辈,他们利用完了就不管了,许多人都已经病死,但这些在朝为官的,他们却一直给‘仙丹’‘圣水’,以此来稳住这些人,有些朝官得了重病但没对外说过,无量道却也知道了,说不定那看病的大夫,真就是太医署的人。”
一想到太医署或许藏了邪道之徒助纣为虐,姜离立刻警觉起来,但她细细看完两份证供,还是摇头道:“光看这些病情陈述无用,可有‘仙丹’让我看看?看医道流派,一看汤液辩证依何药理配伍,二看施针诸术有无代表绝学,病患的自述看不出准确流派。”
这么说着,姜离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梁天源”三字上,“这位梁大人眼下怎样了?”
宁珏疑惑道:“你知道此人?”
宁珏不解姜离为何有此问,裴晏却十分明白,这梁天源在七年之前任天牢狱丞,魏阶和虞清苓一家当初在他手里吃了不少苦头。
裴晏道:“如今已经病危,他的病难愈,我们抓到他的时候,他还在拜那无量天尊,但目前来看,他算是颇为核心的信徒,对这神尊深信不疑,还见过那无量圣主。”
姜离忙问,“真有无量圣主?”
裴晏颔首,“如今的无量道信奉的神仙是无量天尊,但于人间还供奉着一个无量圣主,这圣主说是天尊转世,来这一世是为了修行,所有信徒皆奉那圣主为尊,据梁天源交代,他的肺痨就是靠着这圣主亲自施法才好转的。”
姜离匪夷所思,“那这圣主是何种模样?在何处见的?”
“他自然没有见过真颜,至于拜见之处他也不知,说是先在城南上了一辆马车,上马车没多久就睡着了,再醒来,那无量圣主就坐在屏风之后,那圣主亲自赐下仙丹,他服用之后果然病情大好,由此开始日日焚香侍奉。”
“平日里这些信徒很难见到圣主,而无量道也无需他们提供金银,只偶尔听圣主吩咐,这位圣主可洞悉人间一切善恶,他们只需利用职权,行些方便之事便可,但当我们问他们为圣主做了什么事之时,便没几个人愿说了。”
裴晏说完,宁珏道:“这些人意志坚定,这个梁天源昨日便已经开始绝食,不像装的,那宋安明则一头撞在了牢室墙壁上,也是半死不活,偏偏这人在工部,工部又为太子殿下主管,如今那邪道的脏水又泼到了太子身上。”
说至此,宁珏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看着姜离欲言又止。
姜离猜到了几分,迎着他目光问:“宁娘娘这两日可安好?”
“阿姐、阿姐病了,这两日闭门养身——”
说着话,宁珏万分作难起来,再看一眼裴晏,他道:“师兄也不是外人,我有话便直说了,薛泠,你为何始终不死心呢?真的不必再查下去了。”
裴晏听得剑眉拧起,姜离则道:“看来宁娘娘已经把利害关系说与你听了,你自己也觉得不必再查下去了吗?”
“我不知什么利害关系,我只知阿姐见了你之后便病倒了,她令我转告,让你到此为止不要犯险,免得害了自己也害了薛氏——”
宁珏答得利落,姜离目光锐利道:“那你没有问她何以有此言吗?”
宁珏目光一晃,姜离接着道:“还是说,你已经猜到了一二,但你不敢置信,也不敢再查到底?”
“你……”宁珏变了脸色,显然姜离猜中了。
宁瑶的异样分明,再加上素玉和景和宫其他侍婢之言,宁珏这样聪敏之人,怎可能猜不到一二内情?但他是宁家人,亦自小将太子当做长辈与榜样尊敬,他怎敢想到太子身上?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何以比我还执着?”宁珏表情焦灼起来,又道:“我阿姐是好心,我也不想让你涉险,但你为何非要查呢?这到底与你无关啊。”
姜离定定看着宁珏,只问:“你这做舅舅的,不再为李翊求真相了吗?”
前几日宁珏如何斩钉截铁,今日,他便如何的痛苦纠结。
他不敢面对姜离明锐的目光,只梗着脖子道:“真相很重要,可、可是我不能只想着真相……且我还是不明白,薛泠,你难道不怕牵累薛氏吗?如果我说这事与你无关了,你别再多管了,你会就此再也不提此事吗?”
姜离沉默地看着他,半晌,道:“你是李翊的舅舅,你说的话当然有用,但可惜,我做这些本也不是为了帮你帮宁氏,这一点一开始我就说过。”
见宁珏又迷惑又焦灼,姜离也不忍相逼,便扯了扯唇道:“我知道你们姐弟的难处,你放心吧,你今日的话我听进去了。”
宁珏胸口似梗了硬铁,面对姜离沉沉目光,他面上火辣辣的,便再度撇开视线,“听进去了就好,就让这事尘埃落定吧。”
说完这话,他再待不下去,撂下一句“我先回衙门”便拔足而去。
只等他的脚步声远去,姜离才转身对上裴晏疑问的目光,她定了定神,这才将前日见郑文薇和宁瑶之事道来,待说完一切,裴晏似闻晴天霹雳。
“你是说……是太子?!”
见他惊震难言,姜离涩然道:“现在你明白了,宁珏就算不知全部,也一定猜到了些,而他姐姐如此更已是表明态度,郑文薇那里,我也无法逼迫她。”
裴晏面若沉水,刹那间心念百转,很快道:“天兰香为西凉国供品,因十分珍奇难得,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若那蘅芜香真是天兰香,那便是最好的证据。若陛下犹疑,还可开棺查郑文汐当年的陪葬品,只要有这些铁证,再拿东宫众人审问,不难审出当年细节,人证物证,总能查个滴水不漏。眼下郑文薇不愿配合,那我们就先查出其他物证,只要令她相信此事把握极大,她自会交出证据。”
裴晏说完便朝外走,“我在周瓒府外布了人,我这就让——”
“慢着——”姜离一把捉住了裴晏的手腕。
裴晏驻足看她,姜离艰难地叹出口气,放开他道:“你不怕吗?用自己的人去查,若此事未成,太子仍是储君,你不怕裴氏受牵累吗?”
裴晏看懂了她的煎熬,定声道:“不怕,就算怕,这些事也需要你我去做不是吗?你都不怕,我又如何能怕?”
姜离摇头,“你我不同,这是我的责任,但旧案与你无关。”
“你师父当年为祖母——”
姜离打断他,“师父是医家,为老夫人看诊是应当的,不是什么大恩大德,你不必拿这话哄我。”
郑文薇一席话令姜离不甘失望之余,亦深深地明白了此事之险,姜离不愿逼郑文薇,甚至不愿迫宁瑶,既如此,更不会心安理得让裴晏涉险。
裴晏当然明白,见姜离满眸忧切,他颔首道:“你说的不错,这是哄你的话,那你可愿听我的真心话?”
姜离心腔莫名急跳起来,然而不等她开口,裴晏道:“为了你,我也不会在此刻独善其身。”
裴晏这两句话说的笃定又温柔,他脉脉看着姜离,漆黑的瞳底似藏深流,平日里静不可闻,此刻风起浪澜,有些难抑地涌动起来。
姜离怔住,不知从何时起,她与裴晏之间似隔一道朦朦胧胧的纱幔,那些她无暇深思的,无心求索的,似都隐藏在纱幔之后。
只要裴晏仍然藏着,她便能做到不想不问,只为了广安伯府四十三口的冤屈,一往无前,可裴晏此刻这话,便似将那纱幔扯了下来,回长安以来,相助相伴之种种,皆浮现眼前,她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姜离哑声问:“为了我,真值得这样冒险吗?”
“值得。”裴晏仍然笃定,“当年我来晚了,如今,回长安的千里路你都走过来了,这最后一步,我岂能因避祸畏险而后退?”
回长安的千里路——
姜离心头忽然酸涩一片,又问:“若牵累了裴氏呢?”
裴晏眼角漫出丝笑意,豁然道:“比这危险的事我也早就做过了,我甚至早做好了让裴氏消失在长安的准备,姜离,你不必为我担忧,这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
姜离听着这话,动容中又生出一丝茫然,什么更危险的事?什么样的事能让裴氏消失在长安城中?
她正要问,门外传来脚步声,九思在门口道:“姑娘,东宫来人了,说要请姑娘立刻入东宫看诊——”
姜离与裴晏互视一眼,皆是惊讶。
姜离走到门口,“为何人诊病?”
“大小姐,是郑良媛——”
站在院门处的是景仪宫的内侍。
他恭敬道:“她今晨起来便觉不适,禀明了太子妃娘娘,说想请您入宫看诊,娘娘这便遣了小人出来,适才走到宫门外看到了薛氏的马车,一问您的车夫,说您来了大理寺,小人这才赶了过来。”
竟是郑文薇要见她!姜离心头大震,忙看向裴晏,裴晏近前来,低声道:“这个时候传你只怕是有事,若她拿证据威胁于你,万不可答应。”
四目相对,裴晏温柔的眸子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姜离点点头,转身跟着内侍往东宫去-
两炷香的时辰之后,姜离到了承香殿。
待入凝香馆,便见香雪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口,郑文薇则板着脸站在西窗前,见姜离来了,她转身盯着姜离,以一种深究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
“看来娘娘并没有不适,娘娘有何吩咐?”
姜离欠了欠身近前来,话音刚落,身后的香雪退到了门外,郑文薇则警惕地看向跟着姜离的怀夕。
姜离心知她有话要说,便道:“她就像我妹妹一样,娘娘有话直说。”
郑文薇定声道:“你前日说的‘不死不休’,可是当真?”
姜离眼瞳微缩,“当然——”
郑文薇眯起眼睛,“你到底是何人?死的是李翊,连李翊的母亲都不会追究到底,你却要不死不休?!”
姜离自然不会回答,见她不语,郑文薇深吸口气道:“我今日找你来,是想问你,既然你都能不死不休了,不知你愿不愿多冒一层风险?”
姜离拧眉,“你这是何意?”
郑文薇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那份证据我可以给你,但在此之前,你要帮我离开这里,若我能重获自由,天高海阔,那无论你要揭发谁都随你!”
姜离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我帮你逃出宫?!”
“不错,不仅逃出去,还要保我周全离开,等我确定自己安全了,我才会把证据给你,当然,我不知你有多少势力,你若要强抢,那我必定拼死毁掉!”
郑文薇掷地有声,面上也现出两分疯狂,“难道我就应该一辈子留在这里?当初我家族落败,不是我们姐妹自己想来争这荣华富贵的!若主子是个仁德之人也就罢了,偏偏连自己的亲子都可痛杀,这样的人,揭发他我要受连累,或许还会丢掉性命,可若不揭发他,难道我当真能虚与委蛇一辈子吗?!”
姜离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但同时,脑海中亦有个声音在叫喊——这是眼下最快的机会!
她唇角紧抿,脑子迅速转动,眨眼之间,她应道:“我答应你!”
郑文薇不曾想她答应的如此之快,惊道:“当真答应?你能做到?你如何做到?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样,那东西我虽带在身上,可我要毁掉也十分简单!”
姜离沉声道:“若要耍花样,我何不现在就揭发一切?”
郑文薇眼底仍有戒备,可这也是她唯一的机会,她急切道:“那你如何打算?”
姜离道:“逃出东宫几乎不可能,内宫与禁中层层守卫,即便出了宫,还有城门各处守卫,想要追踪也十分简单,根本不够时间让你走远——”
郑文薇不快道:“不可能?那你答应什么?”
“从东宫出逃不可能,但八日之后就有个极好的机会。”
“八日之后……”郑文薇轻喃一句,忽然道:“你是说祭天大典?!”
姜离点头,“太子妃不会随太子去,宁娘娘如今只怕也没有这个闲情,她已经对外称病了,你如今得太子看重,还有位份在,太子带你同去最好不过,但这个前提是你这几日不露分毫破绽,并求太子带你同行,届时到了皇陵行宫,剩下的交给我安排。”
郑文薇紧张起来,“太子忙于祭礼安排,已经多日没有来我这里了,我、我如今看到他便觉恐惧,我没有把握……”
“若不能离开皇宫,那我便爱莫能助,没有你的证据,我也会找到别的证据。”
见姜离语气坚决,郑文薇焦灼地来回踱步起来,片刻之后,她豁出去似的道:“我试试!若求准了,我便想法子递消息给你,你最好现在就开始计划,你记住,我一定会在确保自己安全之后才会把东西给你,但凡我被抓了回来治罪,我会立刻供出你来!”
郑文薇咬牙切齿的,不等姜离反应,又道:“哦还有,我要带上香雪!”
要帮两个人逃脱难度自然升级,但她如此,姜离反而更信她会守承诺,她沉思片刻,“若是两个人,那你们便只能隐信埋名了,时间太短,我难布完美之局,只能安排人护送你们离开,我建议先不回永州,先去北方为好——”
永州在江南,她二人若逃脱成功,太子定要下令追捕,永州便是第一目标。
郑文薇倒不着急,“我明白,北方就北方,隐姓埋名我也不怕,我本就打算换个身份过活,还有……我虽不愿同你冒险,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揭发成功的,你若成了,这世上便没有这个太子了,那我自然安全无忧。”
郑文薇能下定决心,自也想清楚了前后因果,姜离心绪复杂道:“好,那我尽量不让你失望。”
应下这样的险事,姜离能依仗的只有裴晏和曲尚义,她忙不叠出宫去,刚出第二道仪门,远处嘉德殿方向的太子几人遥遥看到了她。
王进福道:“殿下,是薛大小姐。”
李霂驻足,略显阴沉的目光落在姜离的背影上,直看着她消失在朱墙碧瓦之后,他方才收回视线往嘉德殿去。
刚进殿门,王进福便道:“她回长安所有给人治病的医案都给周太医送去了,这两日应当会有结果,若真是按殿下的猜测,那她的身份真说不好了。”
李霂不以为意道:“一个小丫头罢了,管她是为了什么,看着点定西侯的消息要紧,等一切尘埃落定,她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了……”
王进福连连附和,“是、是,殿下英明。”-
自姜离离开,裴晏便有些心神不属,成摞的公文摆在手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半个时辰之后,九思在外喊道,“公子,薛姑娘回来了!”
裴晏猝然起身,刚迎出几步,姜离已大步流星进了门,他忙问:“如何?”
姜离走到裴晏跟前,“我需要你——”
还未站定她已脱口而出,四字落地,裴晏眼底瞬间蹦出奇异亮彩,姜离一愣,这才觉出这四字颇为暧昧,她忙道:“需、需要你帮忙——”
她莫名的磕绊一下,愈发令这情形暧昧不清。
裴晏眼底漫出笑意,“什么忙?”
“我答应了郑文薇,帮她和她的侍婢逃出去。”
姜离坦然相告,而后便看裴晏的表情从愉悦变作了严肃,她忙解释道:“只有如此,她才愿意把那证据交给我,如今宁瑶已经知道我洞悉一切,太子也是灵慧之人,变数太多,我等不及了,所以我才答应她——”
“我明白,若是我也会应。”裴晏利落道,“你如何打算?”
“只能利用祭天大典。东宫和禁中层层守卫,城门处也多有盘查,逃脱可以,但后续没有太多时间走远。若她求太子带着她去行宫,若我记得不错,祭猎和入太祖宗庙的祭礼,外臣女眷是不必参与的,这便给了我们绝好的机会。但我虽去过龙脊山采药,却从没进过行宫,不知行宫布局,我需要你同我一同安排。”
姜离语速疾快,说完这些,裴晏已尽了然,他道:“我明白了,这确是上策,我可以安排十安送她北上——”
见他也想到北上,姜离不免欣然,但她摇头,“不,不能用你身边之人,你见过曲叔和戚三娘的,他们是江湖中人,最擅长掩藏踪迹之事,让三娘准备车马行礼,由曲叔送人,你只需如常出现在祭礼队伍中便可。”
裴晏欲言又止,姜离坚定道:“十安可靠,但他和和九思是你最亲信之人,一旦此事未成,你如何脱身?你若牵连进去,我依仗谁善后?”
说至此,姜离干脆道:“你若不应,那此事你便不必插手。”
她满眸决绝,裴晏拿这样的她自无办法,“先听你的,行宫我去过两次,地图与布防我皆可画出,最好让我也去见曲叔,与你们一同商议。”
姜离看了眼天色,“那入夜之后去芙蓉巷罢。”-
时辰尚早,裴晏尚未下值,姜离便先行一步到了芙蓉巷。
曲尚义和戚三娘一听要帮郑文薇主仆二人出逃,皆惊得瞪大眸子。
但下一刻,曲尚义抚掌大笑起来——
“有意思有意思!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行这样的快事,江湖上常有传言,说哪个哪个大侠拐走了皇帝宠妃,如今我虽不是拐走,可送走也是走!姑娘放心吧,北方几州府我都熟悉,我送她们北上走个七八日,保准谁都找不到她们。”
姜离道:“我正做此想,稍后裴世子会过来,他去过行宫,了解周边布局,我们一同商定策略,这两日要请三娘帮忙准备车架与路上补给。”
戚三娘也跃跃欲试道:“姑娘安心,准备这些简单,要不我也去送人?”
姜离摇头,“此事重在掩藏踪迹,参与之人越少,路上留下的痕迹便越少。”
她话音刚落,曲尚义道:“裴世子如何说呢?”
姜离解释道:“他也觉得北上最好,他本有心安排自己的亲随相送,但此事涉险,不用他的人为好,曲叔,此事万万不可大意,太子身边也笼络了不少江湖人士,一旦露了破绽,此行只怕不会顺利。”
曲尚义了然,“姑娘安心,逃命这事我最在行。”
姜离听得哭笑不得,待夜幕降临,裴晏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后巷之中-
“世子——”
裴晏上得楼来,曲尚义与戚三娘纷纷见礼。
裴晏道:“事从紧急,不必多礼了,十安——”
十安自怀中掏出两卷羊皮纸来,裴晏接过,于窗前案几上展了开,“这是两份地图,一份是皇陵行宫,另一份是皇陵所在的龙脊山地图。”
“曲叔,你来看——”
曲尚义点头近前,裴晏指着地图道:“行宫在龙脊山西峰山坳之中,三面靠山,其中两面是皇家猎场,一面是皇陵地宫,地宫素来看守森严无法靠近,唯有那两面猎场可图。按照祭典的安排,二十六乃是皇家祭猎,白日里,所有文武百官皆要随陛下行猎,到了晚间,陛下会带领百官去李氏宗庙祭祀祈福,少说一个时辰。”
“最好的出逃时机便是当夜祭祀祈福开始后,宗庙位于行宫正东方向,距离女眷安歇的西南殿阁极远,这时大部分守卫会调往宗庙,西面相对轻松,并且,为了布置第二日在行宫之前的祭坛,西面的行宫仪门守卫应当最松,届时我会安排人将南侧们的守卫调开,前后留半炷香的功夫让她二人离开——”
裴晏顿了顿,又道:“二十七日是祭天正礼,太子做为储君为祭礼礼官,前一夜他要准备颇多仪程,虽携女眷,但皇陵行宫素禁享乐,太子当夜应无暇探望郑良媛,直至第二日祭典开始后,方才能发现郑良媛并不在女眷队伍之中。祭礼要行一天,太子没有空闲布置追捕,如此,你们便有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走远。”
曲尚义笑道:“一天一夜足矣!”
姜离在旁也听得十分认真,这时道:“若要北上,从何处走最保险呢?”
裴晏将龙脊山地图放在上,道:“龙脊山西峰为主峰,其他方向群峰环绕,山高林密,险峻非常,若要北上,最好走西北方向的落云崖——”
裴晏指着地图上一点,“此处距离行宫十里,当天晚上,曲叔至行宫西侧的枫林等候,郑良媛二人出行宫步行两刻钟可至此地,这里是皇家猎场外围,白日会被禁军封锁,到了晚间,禁军则会撤出,届时这林中必定车马痕迹颇多,从此处离开,便是要追捕也分不清你们留下的痕迹。”
姜离颔首:“不错,太子发现之后,第一反应定是往南面下山之路去追,不会想到我们上了落云崖,从后山而下。到时我和怀夕送她们走,郑文薇说过,一定要确保自己安全之后才会把证据交给我,只怕要过了落云崖她才会放心。”
姜离与怀夕轻功不凡,离开行宫并非难事。
裴晏便点头,“也好,你二人做足准备便可。”
计划初定,姜离微微松了口气,又对戚三娘道:“三娘,拿笔墨来,要准备的补给和行礼我写个单子予你——”
戚三娘应是,这边厢,裴晏继续细化章程,“曲叔,届时她们在枫林上马车,而后两炷香的功夫便可至落云崖,落云崖上乃是一座木桥横跨深涧,过了此处便可一路下行,下了山之后,沿着落霞山西北面一路北去,再往北的路线,便由曲叔你自己来定吧,最好连我们都不知情。”
曲尚义笑呵呵道:“明白明白,北面几州府我去过不少次,我已有主意,这两日再好好合计合计便可,反正离开了龙脊山和落霞山的范围就万事大吉了!不过这落云崖我没去过,夜里下行的山路可好走?”
曲尚义不敢轻慢,裴晏也凝重道:“落云崖北面的山路确是险要,下山时曲折回环,或有□□道急弯要过,稍等,我再画一份地图予你——”
曲尚义说上了兴头,下意识问:“是不是和小雁峰的路很像?”
裴晏被他问得一默,不远处写清单的姜离也猝然擡了眸,她看向二人,便见曲尚义笑呵呵的,裴晏却是一脸严肃,且并不答话。
姜离忍不住道:“曲叔,裴世子没去过沧浪阁,如何知道小雁峰的路是什么样子?”
曲尚义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大变,连忙道:“啊对对,哎呀我真是糊涂了,那裴世子,你还是画一个地图给我吧,画一个吧……”
曲尚义目光簇闪,笑意更是尴尬,裴晏虽已转身去画地图,但姜离看看曲尚义,再看看裴晏,心底一股子怪异涌上来,比从前任何一次都难以磨灭。
曲尚义瞟她一眼,继续道:“对了姑娘,依我看,此番车架结实为要,免得山路不好走,但就怕那两姑娘经不住。”
姜离神思被他拉回来,便道:“安全便捷为要,逃命不必在意这些。”
说话间姜离清单写好,交给戚三娘后二人又商量删改了些,不多时,裴晏的地图也已画好,曲尚义近前,裴晏前后细细道来,曲尚义只不断应是,又如常了。
一切商议完毕,已是二更前后,见时辰已晚,姜离道:“眼下只等郑良媛的消息了,一旦得了准,我便入宫将计划告知于她。”
裴晏道:“不要留下痕迹。”
姜离应是,“明白,我让她记在脑子里。”
话已至此,裴晏便起身提告辞,他本有心与姜离一道离开,但姜离心中还有疑问,便只让戚三娘送裴晏先走一步。
他二人一走,姜离转身看向曲尚义,“曲叔,裴世子难道去过沧浪阁?”
沧浪阁出现在江湖之中已有六年,但因其位置偏僻隐秘,少有人知道具体位置,只有沧浪阁中之人才知小雁峰在何处。
曲尚义扬眉,“啊?当然没有,姑娘误会了,适才那话是我嘴快了!裴世子一直在长安,怎可能请他去那里?若被朝中人知道,岂非陷裴氏不忠不臣?”
姜离定定看着曲尚义,曲尚义咧着嘴笑,倒也不闪不避地与她对视。
片刻之后,姜离无奈道:“罢了,眼下没什么比这事更紧要的,要劳烦曲叔了,这几日若有何变故,我让怀夕送消息来。”
曲尚义笑着应下,亲自把姜离送上了马车。
姜离一路上皆在沉思,待回薛府,直奔薛琦书房,见面便提出她同去祭天大典之事,薛琦一听还以为她改了性,自然乐得答应-
同一时间,裴晏也回了裴国公府,甫一进府门,九思便歪着脑袋看裴晏,“公子今日心情颇好,是有什么好事?小人怎么不知?”
裴晏虽无明显笑意,但眉梢眼角皆有春风拂面之感,闻言他斜睨九思一眼,正要开口之时,前方迎来个侍婢。
“世子,郡主娘娘在老夫人那里,老夫人让奴婢来瞧瞧,若您回来了便立刻过去。”
裴晏肃容,“出了何事吗?”
侍婢笑道:“没什么事,世子去了就知道了。”
裴晏加快步伐,等入裴老夫人院中时,便见屋内灯火莹莹,高阳郡主一身素衣,正与老夫人对坐在西窗之下。
见裴晏回来,老夫人立刻招手,“快来,看看你母亲这半年的辛劳。”
老夫人案几上摆着厚厚两摞手抄佛经,皆出自高阳郡主之手。
裴晏眼瞳动了动,不由将目光落在了母亲面上。
高阳郡主柳眉杏眼,容长脸,五官极其明丽,当年亦是名动长安的宗室美人儿,但多年常伴青灯,她素面淡眉,面上有种不见阳光的惨白,颧骨上薄薄一层皮肉,唇角微垂,明丽不见,只剩下一股子略显刻薄的冷漠与疏离。
裴晏敛眸道:“辛苦母亲了。”
高阳郡主不看裴晏,老夫人笑道:“你母亲这半年抄了不少,她说过几日想在相国寺办一场法会,但她久不出世,这法会最好是我与你祖父去,前后七日,吉日定在了下月初七,正好我与你祖父去相国寺住几日,你觉得如何?”
裴晏便道:“只要祖母身子无恙,倒也可去,只不过……下月初十乃陛下寿诞,宫中必有庆典,届时——”
裴老夫人道:“你在宫中就好了,我和你祖父也不爱赶这些热闹。”
既已如此,裴晏便道:“那孙儿立刻派人去相国寺准备。”
老夫人笑着应好,又看向高阳郡主道,“这些日子暑意淡了,你多出来走动走动吧,免得闷坏了身子。”
“母亲说的是,高阳会照办的,时辰不早,高阳这便回去了。”
高阳郡主素来敬重公婆,但敬重太多,便显得不够亲近,裴老夫人也不苛责,忙道:“鹤臣,快送你母亲回去——”
裴晏正要应声,高阳郡主道:“不必了,鹤臣衙门辛劳,都早些歇下吧。”
说完这话,高阳郡主转身而去,裴晏犹豫一瞬,到底没追上去——
直等到七月二十一,东宫才传出太子将带郑良媛前往祭天大典的消息。
姜离甫一听闻,立刻入东宫请平安脉。
薛兰时这几日身上不爽快,正倚在榻上生气,“太子殿下真是愈发……这个当口,父皇心中多半还有不快,竟带着她去龙脊山!”
“姑姑莫气,当以养胎为要。”
薛兰时深吸口气道:“我自然知道,前两日请了钦天监的师父来,说是个小皇孙呢,眼下没什么比孩儿更紧要的——”
姜离自不信什么钦天监之言,请了脉开了方子,便往承香殿而去。
待见到郑文薇,郑文薇激动道:“我已经求准了,你准备的如何?”
姜离警觉道:“请娘娘镇定些——”
郑文薇忙道:“我自然知道,若不够镇定,如何哄得太子答应我?你到底有几分把握?可找到了稳妥之人?总不能你自己送我吧?”
姜离看了看屋外,待香雪守住门口,便上前将准备的计划和盘托出。
郑文薇听得心潮澎湃,等姜离话落,又确认道:“这位先生当真是自己人?当真武艺高强?可就他一个人,若遇到了盘查该如何是好?”
“他乃江湖之人,最擅应对,他会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才离开,当然,你想必不会让他知道你们最终的落脚之处,这样最好。”
郑文薇道:“那是自然,你适才说你把我们送到那落云崖?可落云崖距离行宫还不够远,我如何肯定已经安全?”
姜离无奈,“可我还得回行宫去,我不能送你们整夜。”
郑文薇默了默,“那至少也要送到龙脊山后山半山。”
她一脸坚决,姜离拧眉片刻,终是道:“好,我答应你,但眼下我要看看那香膏到底是否有毒——”
郑文薇犹豫片刻,撂下一句“你稍等”便往内室走去。
此番不过片刻,郑文薇拿着自己的丝巾走了出来,她用丝巾沾了一点儿香膏,递给姜离探看。
便见那香膏呈浅黄之色,虽放置多年,因香盒密封保存,并未变质,姜离拿着丝巾细细嗅闻观察,没多时,她恍然道,“竟是蟾酥毒——”
郑文薇没听清,“什么毒?”
姜离不打算说尽,只道:“请娘娘备好此物,但千万莫露了破绽,等到了行宫,一切安排我会与娘娘商议,毕竟我现在还需为娘娘看诊。”
交代完一切,姜离又不放心地问:“宁娘娘这几日如何?”
郑文薇冷哼道:“还称病呢。”
姜离心中有些不安,“若是一直称病倒也算好。”
距离祭天大典只剩三日,郑文薇定声道:“就算她想问我什么,我咬死不认便是,是成是败,就在此一搏了。”-
从东宫出来,姜离也有些心潮难定,正要往朱雀门去,却见数十禁军护送着几个着朱袍袈裟的和尚往承天门去,和尚之后,几十个灰袍工匠拉着十来辆木板车,每一辆板车上都放着巨大的木板箱笼,一行人浩浩荡荡,声势极大。
怀夕惊道:“这是做什么?”
姜离倒是知道,“陛下的万寿楼除了给陛下贺寿,里头每一层都要供奉在相国寺开过光的菩萨像,这应是来送菩萨像的——”
等队伍入了承天门,主仆二人才往外走,待上了马车,怀夕纳闷道:“既是陛下的万寿楼,为何还要供奉菩萨像?那是陛下大?还是菩萨大?”
姜离听得失笑,“万寿楼耗资巨大,若只给陛下过一次寿岂非浪费?往后每年年节庆典都要在此处,供奉菩萨也是常有的事。”
马车辚辚走动起来,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往南,正要往东行时,又一番嘈杂的呼喊吸引了姜离的注意。
她掀开车帘看去,便见不远处的御街上,几辆装饰华美的花车正在缓行,花车之上纱帘帷幔四垂,丝竹仙音袅袅,车头之上,几位戴着面纱穿着纱裙的年轻女子正在窈窕起舞,花车两侧护卫颇多,跟在花车四周的百姓们欢呼不断。
怀夕睁大眼睛,“那又是什么?”
姜离道:“是选花魁的花车游行,如今只怕剩下最后三人了,这般游行之后,便是最终决选——”
怀夕第一次见,姜离索性不急着走,让怀夕在车窗处看了个够。
待回薛府,姜离便准备起祭天大典之行来,为自己准备尚在其次,更紧要的还是确保所谋无虞,她与虞清苓去龙脊山采药三次,对山势还算熟悉,翌日又往芙蓉巷与曲尚义商议详细,待确定前后关节再无隐患后,方才彻底放下心来——
转眼至二十五这日,天色还未大亮姜离的车架便等在了承天门外。
晨光破晓时,由一千披坚执锐的禁军开道,天子銮驾浩浩荡荡行出宫门,淑妃与太子的仪仗紧随其后,队伍最末,文武百官的车架也一起跟了上来。
此番祭天共有五千禁军与两千帝王羽林卫随护,姜离的马车行在队伍中间,前后皆是旌旗如云望不到头。
皇陵位于长安西北方向的龙脊山上,传言是大周龙脉所在,与另一处皇家猎场落霞山紧挨着,此去要走一日,如今七月末白昼变短,这一路上便几乎没有停歇,至黄昏时分,队伍方到了龙脊山山脚下。
皇陵行宫在半山之上,甫一上行,便见山道阔达坚实,两侧皆是高耸入云的松柏伫立,一股肃穆庄严之意溢于言表。
等队伍停在行宫外时已是夜幕初临,五千禁军在行宫外的林地里安营起帐,只两千帝王羽林卫入行宫护卫帝王周全。
姜离下得马车,随引路的侍从入行宫正门,与薛琦简单说了两句话后,又往女眷所住的行宫西偏殿而去。
姜离头次来此,一路行来,便见这祭宫依山而建,殿阁连绵,平日里留守在此的宫人只有百数,如今为了祭天大典,太子已提前调动近千宫婢太监,夜色之中,行宫内灯火如昼,举目望去,恍若世外集镇。
姜离因是薛氏大小姐,被安排在了独立的厢房之中,厢房内布置的简单素雅,十分附和祭宫之风,她刚歇片刻,同样安顿下来的虞梓桐和付云慈匆匆而来。
姜离心怀明晚要事,但也乐得好友相聚,但二人刚一进门,她便看出虞梓桐面色不对,“这是怎么了?路上出什么事了?”
虞梓桐摇头,“不是路上出事,是我那园子,我昨夜本想去找你说,可眼看着今晨要出发了,不想扰你,便硬生生等到了现在——”
姜离心头一跳,请二人落座道:“怎么回事?挖了柳林了?”
虞梓桐点头,“起先说挖柳林,父亲并不甘愿,那道士之言父亲也不信,但这几日下来,父亲终是被我说动,前日开始挖的,挖到昨天傍晚时出了事——”
虞梓桐一路舟车劳顿本就疲惫,此刻面色苍白,更显惊惶,“府里的护卫把那几颗死掉的柳树挖了出来,起先没发现异常,可我想着你怀疑那井水有问题,便让他们挖的深了些,就在昨天傍晚,他们挖到了泥水,泥水也就罢了,还、还挖到了骨头!”
“骨头?!”姜离大惊,“什么样的骨头?”
虞梓桐苦着脸道:“巴掌大的一块儿骨头,起先我还当是什么野兽,可、可管家见的多,他说定是人骨,不仅是人骨,还是小孩子的骨头!”
姜离倒吸一口凉气,看向付云慈,付云慈也吓白了脸。
虞梓桐接着道:“但是都天黑了,若是报官,只怕闹得不小,我想着今日要来行宫,便让先管家别挖了,将那地方遮起来,一切等我们回去之后才说,薛泠,怎么会挖出人骨呢?那地方难道真有邪煞?”
姜离心跳的快了些,“孩子的骨头,这令我想到了近日长安城中有小孩子被拐……报官是一定要的,等回去之后立刻报官,这宅子你们才买了不到一月,与你们定无干系,等官府探查之后再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梓桐快哭了,“我真该信邪的,这宅子这么几年没卖出去,一定是有缘故的,这下好了,银子花了还扯上了人命官司——”
遇上这样的事,任是谁都觉焦心,但如今已到祭宫,姜离也猜不到为何有孩童骨头,便只能和付云慈安抚虞梓桐,行宫只待三日,只能回长安再探。
祭宫内规矩森严,亦人多眼杂,她二人不好多留,没多时便回了自己房中。
她们一走,怀夕难以置信道:“好好的宅子怎会出现小孩骨头?有人害了小孩子埋在自己府里?还是自家的小孩没了,就在自家下葬了?”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令人不寒而栗,姜离心生不祥的预感,但如今鞭长莫及,只道:“只能回长安再看了,先过明晚那一关吧。”
晚膳之后,各处熄灯歇下,某一刻,后窗之外忽然响起轻轻敲击之声。
怀夕敏锐地凑上前,一打开窗棂,便见九思猫在外。
看到屋内主仆二人,他咧嘴一笑,轻声道:“姑娘,公子让小人来传话,说行宫布置与此前安排的并无差异,只是今次似乎更严密了些,宫婢与太监也多了些,明晚出行宫的时间差只怕没有半炷香,需得速战速决。”
姜离安了心,“只要布防没变即可。”
九思便道:“姑娘放心,明晚我和十安会盯着各处,保准让你们平安出去。”-
这一夜姜离睡得不甚安稳,翌日清晨,早早便被外头的号角声和马蹄声吵醒,出门一问,才知是祭猎的队伍已经开始集结了。
皇室祭天之所以带女眷同行,乃是因周氏先祖信奉女娲神,每年都要以桑蚕礼祭奠女娲赏赐丰衣足食,景德帝与文武百官前去狩猎,淑妃则要带着一众女眷纺织,所得雪色绢布也是明日祭天所用之物——
早膳之后,女眷齐聚祭宫前殿,一同参与纺织祭布,就在这里,姜离见到了一袭素衣的郑文薇,因是祭礼的一环,淑妃满面肃穆,女眷们也不敢嬉笑交谈,只等午膳时分,姜离才找到了与郑文薇说话的机会。
“怎么样了?可有变化?”郑文薇着急地问。
姜离道:“一切按原计划行事,今日祭猎完毕,太子必定还会见你,哪怕到了出宫前一刻,你也不得露出踪迹。当然,今夜之前,你都有反悔的机会。”
郑文薇暗松了口气,又嗤笑道:“反悔?”
二人此刻站在廊下,郑文薇看着远处的青山苍翠深吸了一口气,“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外头的风了,若能远走高飞,一辈子隐姓埋名一辈子东躲西藏,我皆甘愿,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心想事成,这样我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一整个下午女眷们都在亲手织布,直等到黄昏时分,马蹄声山摇地动,群鸟惊飞,古朴浑厚的号角声中,景德帝带着文武百官们满载而归。
虽祭猎收获颇丰,但祭天之前不许享乐,晚膳仍是清淡素简。
晚膳后,景德帝换上冕服,带着文武百官和同行的庆阳、宜阳两位公主,前往东面的宗庙祭祀李氏先祖,为天下百姓祈福。
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姜离一颗心跳若擂鼓。
直等到亥时二刻,怀夕从门外闪进来,“姑娘,皇帝带着薛中丞他们去宗庙了,前殿的禁军跟过去一半,咱们这边好些人都歇下了,咱们开始准备?!”
明日的祭礼持续整日,百官与女眷们只能跪与站,可想而知多么辛劳,因此大部分女眷都早早歇下养足精神。
姜离点头,先熄屋内灯盏,听附近并无异常后,在黑暗中套上了通体如墨的夜行衣,再将墨发挽起戴上面巾,多等片刻后,与怀夕一起自后窗翻出。
攀上屋顶,便见祭宫以西灯火寥落,唯独东面宗庙方向亮若白昼。
二人安了心,一起往不远处郑文薇寝处摸去。
厢房之内,郑文薇二人也早就熄灯换上了宫婢衣物,此时听见房梁之上“铛铛”两声,方一咬牙走了出来,她二人含胸低头,脚步细碎,一路往西南方向的祭宫侧门行去,等到了侧门之前,又听得房梁上传来响动,这才一鼓作气疾跑出仪门。
一切太过顺利,郑文薇刚出宫门便拔足狂奔,香雪也喜极而泣,主仆二人似脱笼的兔子,一口气跑出了百丈之地,很快,她们看到了提前入林的姜离二人。
姜离拉下面巾,“跟我来,曲叔就在前面。”
郑文薇拉着香雪的手疾步跟上,又惊心动魄地回头去看,见祭宫内仍无反应,提着裙裾一路小跑,生怕有洪水猛兽追了上来。
再行百丈之后,一辆结实的青布马车等在参天的枫树之下。
郑文薇大喜过望,终于松出了口气。
见到曲叔,姜离快步近前道,“曲叔,这位就是郑良……不,是郑姑娘,这位是香雪姑娘——”
曲尚义亦是一袭黑衣,见她二人跑的气喘吁吁,曲尚义笑道:“好,叫我老曲就行,都上车吧,这马儿喂饱了的,今晚上跑一夜咱们就彻底安全了!”
郑文薇和香雪互视一眼,连忙爬上马车。
姜离和怀夕也跟着上了车,便见车内并无多余装饰,木板之上只铺着厚厚的毛垫,几个包袱箱笼堆在一侧,是这几日给她们的补给。
马车走动起来,姜离一一介绍所备物件,又令二人换上民间百姓的衣裳,连发髻也拆了重挽,做完这一切,郑文薇和香雪看着彼此,皆如获新生-
同一时间的李氏宗庙中,六个皇室祭师侍立在侧,景德帝正带着淑妃与太子、公主几人给李氏先祖们上香。
裴晏站在队伍末尾的方向,目光不时看向殿外,某一刻,忽见西窗外有人影一闪,他眉心动了动,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负责殿外护卫的是禁军大统领章牧之,见裴晏出来,他投来疑问的目光。
“章统领,我有事去去便回,劳烦通融。”
章牧之深知裴晏得景德帝看重,便转过头去当没看见。
他如此,其他羽林卫也不敢出声阻拦。
裴晏转去宗庙西侧,九思立刻迎了上来,“公子,人送走了,这会儿应该已经上马车了。”
裴晏心口微松,但九思迟疑道:“不过公子,我适才在殿顶上转了一圈,发现今夜的祭宫布防有了变化,至少与昨夜不同——”
裴晏一愣,“何种变化?是羽林卫?”
九思摇头,“不是,是那些宫侍和各处仪门的武卫,昨夜小人四下探看之时,发现守卫没有今夜这么多,今夜各处都多了人。”
裴晏心头疑惑大起,“再去探——”
九思转身而去,裴晏默了默,正要返身回庙里,却忽然看向了落云崖方向,不知怎么,一股子极大的不安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夜色之中,马车沿着蜿蜒山道一路疾行。
郑文薇紧紧抱着胸前包袱,再三确定道:“真的到了明天晚上才会下令吗?会不会明天一早就派人,太子今天下午离开时,倒是说过晚上和明天都没工夫管我,可我还是担心的很……”
马车之外,曲尚义听见此言,道:“姑娘不必担心,就算明天一早发现,我们也跑出落霞山地界了,让他们四海八方去追吧——”
郑文薇松了口气,这时马车一颠,已上了平路。
姜离便道:“上山顶了,前面就是落云崖,过了桥便是下后山之路,就很快了。”
郑文薇紧握着香雪的手,正心潮澎湃时,驾车的曲尚义却猛地勒马,马儿带了嘴笼,可这一瞬间仍发出了不小的嘶鸣,车内几人也猛地往前一倾。
郑文薇肩膀撞在车璧之上,吃痛道:“怎么了?”
“姑娘,不对劲——”
马车之外,曲尚义惊疑不定道:“前面林子里似有人!”
“怎会有人?这里早不是猎场范围了。”
姜离也是大惊,一把拉起面巾矮身出了车室,怀夕紧随其后,刚一出门,前面黑嗡嗡的密林之中,竟当真现出了十多道身影。
曲尚义难以置信,压声道:“这么多人!且看着内息都不弱!难道我们的计划暴露了?太子这是埋伏了人在这里堵我们?!”
马车里的郑文薇吓得面如土色,紧紧抱住香雪不敢出声。
姜离盯着对面,摇头道:“不可能——”
“来者何人?!”忽然对方先开了口,一男子粗声喝问,又道:“此乃皇家行宫与猎场所在,平民百姓不可通过,你们是如何上来的?”
曲尚义笑呵呵道:“咦,难道我们走错了路?这里不是早就不算皇家猎场了吗?你们又是何人呀?”
曲尚义语气带着恭敬,宛若走错路的平民车夫,对面之人立刻道:“我们是陛下的羽林卫!此处是禁地,还不快快离去!!”
姜离眼瞳一缩,轻声道:“不可能,他们不是羽林卫,快,先走——”
曲尚义笑道:“多谢官爷宽容,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曲尚义说着便要调转马头,可这时,对面林中有人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先前那人冷笑一声道:“算了,你们来都来了,那就先别走了!”
此言一出,隐在密林阴影间的两道人影迅速扑出,随着寒光一闪,竟是抽刀向着曲尚义三人砍来,怀夕面色大变,“姑娘!小心——”
曲尚义冷笑一声,抽出佩刀迎上,怀夕话落,亦甩出腰间盘龙鞭扑了上去,眨眼之间,与那二人缠斗起来。
马车里郑文薇哭腔道:“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是谁?怎会等在这里?”
不等姜离答话,对面扑出之人更多,似没料到他们也是练家子,便想人多对人少来个速战速决。
出林人多了,姜离一下看清了,这些人身着圆领墨色武袍,各个有趁手兵器,而那发令之人,却仍然站在林间未出,其人身量高挺,颇为壮硕,虽也着墨袍,但其单手握刀的姿势像极了军中武将——
姜离难以置信,正筹谋对策,林中传来“咻咻”数声,竟是十多支冷箭急射而出!
姜离急得瞠目,“怀夕!小心——”
冷箭多朝曲尚义和怀夕而去,曲尚义翻身猛躲,被缠的抽不开身的怀夕却未躲避及时,只听一声闷哼,姜离眼睁睁看着一支利箭自怀夕肋下一擦而过!
杀手?官兵?!姜离脑海中天人交战,但只凭眼下局势,姜离也明白她们不是对手,她正火烧眉毛,下一轮箭雨又纷纷而至——
“——姑娘!!”
这一次的箭雨不再冲着怀夕二人,而是冲着马车而来!
姜离若躲,郑文薇二人必死无疑,正在她迟疑难定时,一股疾风呼啸掠至,只听得铛铛数声,随着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这一轮箭雨尽数被挡在了剑光之下——
裴晏执剑站在马车之前,冷声道:“上马车!过桥。”
裴晏来得急,面上未有任何遮挡,对面众人看到他,虽是狐疑,却并不认识他。
曲尚义一见他来,面上焦灼一淡,一把抓起怀夕送上了车辕,姜离接住怀夕,往她肋下一看,便见那支冷箭擦着她肋骨而过,虽未洞穿,却也刺出大块儿血口,眼下血流如注,深可见骨!
姜离忙将她送入车室,“快,有伤药——”
郑文薇听着刀兵之声吓的不轻,此刻见怀夕受了重伤,更是如遭雷击,她一边扶着怀夕,一边发起抖来,“怎、怎么回事啊!这么多人!为什么在这里堵我们?!”
“他们堵得不是我们——”
姜离利落应话,这时,外头曲尚义也坐上了马车,“世子?”
裴晏冷冷道:“久缠不利,过桥,不要回头。”
落云崖的木桥就在十丈外,而这些诡异出现的武士本都藏在山林之中,裴晏以一当十,替他们挡住进攻,曲尚义只需一口气冲过桥便万事大吉。
曲尚义立刻道:“好,你小心!”
说完这话,曲尚义马鞭重落,受惊的马儿吃痛冲出,直令车内几人前倾后倒,姜离正把金疮药敷在怀夕伤口上,见状她急忙道,“裴晏怎么办?!”
曲尚义不管身后刀剑之声,只不住地往马儿身上抽打,马车疾驰如电,顷刻间已近了木桥,他定声道:“不用担心,就这么十来个人留不住他的。”
姜离手上利落给怀夕包扎,一颗心却怎么也定不下来,“你如何知道留不住他?”
曲尚义只高声道:“姑娘你就放心吧,我们先过桥是最好的,待会儿万一惊动了底下的禁军,那真是一切都玩完了!那些人明显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疾行的马车剧烈颠簸起来,亦如姜离越来越乱的心。
见曲尚义的语气如此笃定,这几日的无数疑问也一同涌入了姜离脑海中,她凛然道:“曲叔,你和裴晏到底怎么回事?你到现在还在骗我?!”
曲尚义苦涩道:“不敢骗姑娘,实在是……哎你就别担心了,他对付的了,他最怕就是让你担心……”
姜离给怀夕打好布结,掀帘一看,便见马车果然已冲过木桥,一道深涧之隔,裴晏站在木桥那一头,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然而过了桥,对面山梁尽收眼底,姜离分明看到林中人影杂乱,寒芒绰绰,哪里是十多人?!
她喊起来,“不,停车!不是十多人!不止十多人!”
曲尚义有一瞬迟疑,却又坚持道:“人多些他也走得了!何况让我们走是他的命令,我、我不能违抗他啊……”
“若是有百人千人!他怎么走得了?!”
马车风驰电掣,转眼就过了第一道急弯,这一下,姜离连裴晏的背影也看不见了!
她一颗心无止尽的慌乱起来,“不——”
见她要出马车,怀夕一把抓住她,“姑娘别回去!”
姜离身子一僵,反握住怀夕的手,“好妹妹,你们先下山去,这山里我来过数次,我知道如何避难——”
她扯开怀夕的手,郑文薇见状,一把将包袱递过来,“拿去吧拿去吧,不要死啊,若你们死了,我做鬼也不安生!”
姜离看她一眼,接过包袱,转身而出!
“曲叔,她们就先交给你了!”
曲尚义猛地勒马,“姑娘!!他当年费心救你,你不要——”
剩下的话姜离未曾听清,她足点车架,飞身而起,似只灵燕跃上林间梢头,又猛地提气,几个起落之间,回到了木桥桥头。
喘息的功夫,便见对面裴晏果难脱身,那林中顷刻间又涌出了几十道身影,剑客、兵士、弓箭手,一点点将他逼上了木桥——
一口气还未喘完,漫天箭雨朝裴晏而去。
姜离目眦欲裂,下意识跨出两步,却见裴晏最后关头一剑断了木桥绳索,一声巨响,箭矢、桥木,与他一同往崖下坠去——
姜离飞身扑下深涧之时,恍然间看到了裴晏受伤的肩头,破碎的衣衫之下,似有虬结可怖的烧伤疤痕蔓延。
姜离心如刀绞,她叫着裴晏的名字,奋力地朝他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