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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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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要!”

    欧阳芾尚未踏入书房,便闻一道干脆带着怨恼的女声自门内传来,随即某明丽的浅杏身影携风冲出,“不听,我讨厌哥哥!”

    欧阳芾乍然与冲出门外的王文筠对目,见她脸上泫然欲泣的表情:“怎么了,文筠?”

    “嫂嫂”王文筠看见她,泪珠控制不住地滚下来。

    “将你嫁人?”

    欧阳芾一时怔目,又忙去擦王文筠面上泪痕:“不哭不哭。”

    “兄长说,我到了该婚嫁的年纪,不应不应待在家里了。”王文筠哽咽着。

    “他这么说?”欧阳芾意外。

    “他就是这个意思,”王文筠辩道,“他还说已为我挑中了某家郎君,叫我早做准备”将头埋进欧阳芾怀里,她泣道:“嫂嫂,我不想嫁人,你别让我嫁人,好不好”

    “不嫁人,那文筠想做甚么呢?”欧阳芾温声问。

    “我情愿一辈子和嫂嫂在一起,照顾雱儿。”王文筠抹抹眼泪,仍旧抽噎,王雱迈着小腿走过来,不明白地看看王文筠,漆黑眼珠里满是疑惑,后者将他抱起在怀,恋恋不舍地收紧双臂。

    欧阳芾笑了:“好。”

    王文筠擡目,不敢置信地望她:“真的吗?”

    “嗯,”欧阳芾拨开她额前碎发,“不想嫁便不嫁,没甚么。”

    “可是,兄长他”

    “你兄长那里,我去同他说。”欧阳安慰道。

    王文筠咬了咬唇,面庞仍在犹豫:“可以么?”

    “当然,文筠不想嫁,咱们不嫁就是,文筠若愿意一辈子待在家里,嫂嫂就养文筠一辈子,谁也不能说文筠甚么。”

    “嫂嫂”王文筠红了眼眶,欧阳芾将她脸上泪珠拭着:“怎么又哭了,没甚么大不了,莫再哭了,嗯?”

    在卧房安慰好王文筠,欧阳芾转首去了书房。

    王安石正览着书,欧阳芾踱至他身侧,将那页书里的内容看了看,冷不丁道:“听说你逼着文筠嫁人?”

    王安石忍无可忍地搁了书卷,道:“我只问她想不想。”

    “一个意思。”

    “”

    “介卿,”欧阳芾在他身边坐下,“我还未嫁与你时文筠便在你身旁了,她是为伴着你才在这里,如今你将她嫁人,不会舍不得么?”

    王安石沉默片刻,道:“不舍难道便可一直拘着她,她终归需要嫁人,倘使因我私心挽留她,而令她未得一妥善归处,我方悔自己失责。”

    “我知你为她着想,可也须问过她的想法。”

    “我问过她,对方乃今年应考举子,品行端正谦直,勤孝良俭,其父与我父乃故交,家世清白,又为书香门第,不会亏待于她。”

    欧阳芾支颐:“那是你喜欢。”

    王安石:“”他按了按眉心,败下阵来:“那你道应如何?”

    欧阳芾笑:“听我的?”

    “这些本该你对她讲,”王安石道,“她不喜我说这些,我自也知晓。”

    欧阳芾满意笑道:“我答应她了。”

    “答应甚么?”

    “答应她不愿嫁,我们便不将她嫁人,还答应若她一辈子不嫁,便一辈子养着她,”欧阳芾在他开口前补充,“是拿我的银子养,不花你的钱。”

    王安石定定注视她。“怎么,想连我一起骂?”欧阳芾问。

    “不,仅想知道你在想甚么。”

    “我在想,文筠那么乖,这些年几乎未提过甚么要求,难得她人生最重要的事她提了要求,我情愿听她的。”

    “她的要求,她自己可知是何含义。”

    “她知晓,她比我懂事,又是你的妹妹,她一定知晓,”欧阳芾道,“介卿,你要相信你的妹妹。”

    “我未曾不信任她,”王安石道,“但此为两码事。”

    “那你信我么?”欧阳芾接着问。

    王安石视她,不语。

    “信不信我?”欧阳芾将他手执起,轻啄在他指节,讨好道。

    王安石淡淡嗯了声。

    “那此事便交给我,你莫烦心了,好不好?”

    两相对视,分明有缱绻浮动,王安石收了被她亲吻得不甚自然的手,道:“好。”

    欧阳芾于是将王安石之意转达给王文筠。“所以你兄长妥协了,不会再要你嫁给别人了。”

    “嫂嫂我是否过分了?”王文筠闻后,却未如意料般展颜,而是怯怯道,“兄长会不会对我失望,不再喜欢我了?”

    “怎会,”欧阳芾宽慰道,“你兄长从来言出必践,允了便是允了,岂会暗里衔怨。”

    王文筠放下心来,缓了良久道:“谢谢你,嫂嫂。”

    “傻瓜,自家人言甚么谢。”欧阳芾揉揉她脑袋。

    依照古人观念,她也算妥妥的不称职的嫂嫂了,欧阳芾暗自发笑,又多少在心中叹了口气。

    三月春闱甫过,王安礼顺利得中进士,十年寒窗,一朝高中,其困难艰辛外人观之亦慨叹不已,更乎家人。欧阳芾邀请远亲近邻办了场家宴,大肆铺张,王安石未说甚么,只由着她办,他内心的欣慰想必不亚于欧阳芾,只不惯表露罢了,王安礼自己反不好意思起来,几次让欧阳芾节俭些。

    “有的事可节俭,有的事不可节俭,”欧阳芾正色道,“你兄长都未发话,说明他赞同我。”

    提及兄长,王安礼素来内敛的面容上亦不禁露出腼腆笑意。

    虽王安礼中了进士,然一同苦读的欧阳发却落了榜,欧阳修之意是欲让他荫个官,毋须非在科考上消耗光阴,为父之心,欧阳芾理解,作为当事人的欧阳发亦理解。

    “所以你不如荫了罢?”欧阳芾道,“那么多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凭着父亲高官的身份全荫了,你还读了这些年,不容易了。”

    欧阳修此时已任参知政事,位及副相,莫说给子孙荫个官,便是旁支亲属亦可推荐席位,然欧阳发决意自己考,欧阳芾心底是佩服他的。

    “此事我自己做主,你莫劝我。”欧阳发心情不佳,口气也不佳。

    欧阳芾好言道:“我不劝你,你做甚么决定都好,纵你此生不当官,我也不觉任何不妥,我惟望你每日开开心心,莫苦恼。”

    欧阳发默了半晌,方道:“你这话言得倒像我姐姐。”

    “难道你没有把我当姐姐?”

    “我向来把你当妹妹。”

    “嘿,”欧阳芾睁目,“我比你大。”

    “我知晓。”欧阳发敷衍。

    “叔父年纪大了。”欧阳芾又道。

    “我知晓。”欧阳发沉寂片刻,答道。

    不久,欧阳发以父荫补将作监主簿,赐进士出身,那是之后的事了。

    此刻新科进士俱去了皇帝主持的琼林宴,瞻望天颜,觥筹交错,至夜方归。

    某日上午,王文筠步经正厅,发现家中来了客人,一问方知,是今年的某位新科进士,姓沈名季长,扬州人士。王文筠对这个名字颇耳熟,便去询问欧阳芾。

    “你说道源?是呀,他便是你兄长之前为你择的‘夫婿’,”欧阳芾玩笑道,见王文筠神色不自然,安抚道,“放心,你不愿嫁,无人逼迫你,他今日来仅为拜望你的兄长,别无他意,我这会儿须去招待客人,你不想见,尽管待在屋中就好。”言罢便欲离去。

    “嫂嫂,”王文筠在身后唤她,目光犹豫不定,细声道,“我可否也去看一看?”

    欧阳芾望着她真诚恳切的面庞,微笑:“好啊。”

    正厅,一名身着白色襕衫的士子端立着,正与王安石交谈些甚么,神情镇定自若,举足谦恭有度。

    欧阳芾领了王文筠进厅,男子便回身视来。“这是幼妹文筠,”欧阳芾介绍,“这位是沈先生。”

    王文筠盈盈一拜,默不作声低首,又悄然擡眼看他。沈季长向她作揖:“季长见过夫人,见过王姑娘。”

    仪表堂堂,言语和缓,看得出修养良佳,王文筠立在欧阳芾身边,望着他与兄长交谈,始终无话。

    留沈季长用过饭,送了客后,至夜,欧阳芾与王安石坐在屋中,欧阳芾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跑至王安石跟前,打趣道:“白日你是不是以为文筠不会出来?”

    她蹲在王安石身前,两臂撑在他膝上,毫无仪态,王安石道:“起来。”

    “你先回答我,是不是没想到?”

    “是。”

    “我便说她很乖罢,她不像我,她从不教人担心。”欧阳芾起身,随即变本加厉地朝他靠去,整个人跨坐在他腿上,双手揽住他脖颈,王安石只得放了手中毫笔,扶着她使她不掉下去。

    “你也懂得自己的劣性?”

    “可我有介卿呀。”欧阳芾嬉皮笑脸。

    论说情话,王安石向来不是她的对手,遂只好转开话题:“她见了,可说了甚么?”

    “甚么也未说,因我不曾问她,”欧阳芾道,“她想说时自己便会说了介卿,若她最终不喜欢对方,你别逼她好么?我希望她所嫁之人,是她自己愿意嫁的。”

    她能为文筠做的也惟有这些了。

    灯烛下王安石长视她的眼眸,她的眼眸依旧清澈如昔。

    但闻良久一声:“好。”

    过了两日,王文筠主动来找欧阳芾,她先是在屋内同王雱玩了一阵,而后不经意间提起:“嫂嫂,之前那位沈先生,我想过了,我愿意嫁。”

    欧阳芾静了手中动作,向她看去:“真的愿意?”

    “嗯。”王文筠牵着王雱的小手,容色平和,欧阳芾便道:“不必急于一时。”

    “不急,我观他学识优厚,又谦敬守礼,应是位君子,我也信他不会薄待于我,”王文筠微露笑容,“况我嫁了人后,又非不能再回家,我若想嫂嫂和兄长了,还可回娘家来看望你们,对不对?”

    “对。”欧阳芾应道,接着便见王文筠红了眼圈,她感到一股酸楚自内心升起,不知那是她自己的不舍,还是替王文筠感到的难过,也许她并不希望她这样乖。

    “往后嫁了人,想甚么时候回来便甚么时候回来,想待多久便待多久,你回来我就在。”欧阳芾承诺道。

    王文筠抱住她,在她胸口蹭着,依恋道:“嫂嫂,我好喜欢你。”

    “我更喜欢你。”欧阳芾毫不含蓄。

    “比喜欢兄长还喜欢吗?”王文筠擡目。

    欧阳芾吸吸鼻子,牙一咬:“对。”

    王文筠目中盈满笑意:“那我要赠嫂嫂一份礼物。”

    王文筠的婚事定于两月后的良辰吉日,在此之前,王安石升任知制诰,领朝廷诏令,为制科考试中阁试主考官之一。

    此次阁试主考官共四人,翰林学士吴奎、龙图阁直学士杨畋、御史中丞王畴与知制诰王安石,应试者也仅四人,苏氏一门便占了其中两位。

    阁试分六论,每论需作五百字以上,出题范围以九经、兼经、正史为主,旁及武经七书、《国语》及诸子;正文外,群经亦兼取注疏。国朝四品以上官员出题,考问的却仅为二三十岁的年轻儒生,出题范围之广,选拔之精细令人咂舌。

    初试顺利而过,未产生多的争议,然随后而来的殿试却在考官定夺时发生纷争。

    覆考官胡宿拿着一份考生试卷道:“此生出言不逊,将皇帝贬得一无是处,一名小小的考生,用词之激烈简直闻所未闻,岂可把这种人评为第三等?我看应当直接落黜。”

    制科考试,一、二等皆为虚设,第三等即最高等,第五等即为落黜。

    考官司马光否道:“此生应的乃‘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需的便是极论国是、一腔忠诚的人才,但陈朝廷得失,无所顾虑,此生于四人之中最为切直,当今士子鲜有如此胆量者,这等敢言直书的后生,朝廷若不录用,方为损失。”殿试试卷,便是他格外青睐于这名考生,将之评为了第三等。

    同为考官的范镇道:“直言进谏不代表攻击人主,将这满篇指斥皇帝的文章列作第三等,官家的体面还要不要?朝廷的体面还要不要?往后天下士子俱学会指骂官家,将之引为高尚事,难道便是你们乐见的?”又问蔡襄:“蔡君谟,你是何意见?”

    蔡襄唯唯,含糊其辞:“我看,此生见解虽有尚浅之处,但贵在极具胆识,不如将之降为第四等,诸公以为如何?”

    “直接落黜!”胡宿甩袖不耐。

    “不可落黜!”司马光坚持己见。

    几名考官争执不下,这件事最后闹至了皇帝跟前。

    此生不为他人,正为苏辙。司马光直接向皇帝奏书,曰:“朝廷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目的便为选拔直言极谏之材,今此生若以直言被黜,恐天下人皆以为朝廷虚设直言极谏之科,从此四方以言为讳,于陛下宽明之德亏损不细,伏请陛下明察,特以其切直收之。”

    皇帝看后,又将苏辙的策论仔细阅过,用语确过直白刺耳,即使好脾气如赵祯亦觉难堪,然司马光之言说在他心中,遂斟酌后下令,不可落黜:“以直言召入,而以直弃之,天下谓朕何?”

    后考官再次议论,终以第四等收之。

    此次制科,四者录取其三,苏辙以第四等录取,其兄苏轼更以第三等录取,自此风声所布,旦夕之间,苏氏兄弟文名震动京师,流传四方,士人竞相师法苏文,誉为天下第一。

    这是前言。

    制科入等即任官职,苏轼除大理评事,苏辙为试秘书省校书郎。时任知制诰的王安石按例需为二人写制书,然王安石直言苏辙对策“专攻人主”,将之类为谷永,不肯撰词。

    谷永,汉臣,前后上奏四十余事攻击皇帝、后妃,以阿谀王氏,给人留下奸谀小臣的印象。

    同僚几番劝说,皆未使王安石改变心意,他素性如此,不喜欢、不承认,便直言不喜、不认,于是制书拖延不下,换了他人代写。

    此也为苏氏兄弟一一登门拜谢考官时,前来王安石家的惟独苏轼一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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