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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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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轼来时正是一日上午。

    他着身象牙白的襕衫,头戴青黑纱巾幞头,腰系革带,俊拔如一举青杨,许因制科考试之顺利,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风仪雅逸洒落。

    他提着一红漆方盒,先交予了仆役,然后恭恭敬敬朝王安石作揖。

    “你来便来,毋须送这些礼。”王安石完全不领情。

    苏轼笑道:“此为杭州特产的蜜渍昌元梅,轼听闻夫人喜食蜜饯,专送来与夫人品尝。”

    王安石:“”

    这是拿捏住了。欧阳芾在旁观着气氛,忙插言道:“多谢子瞻好意。”

    “哪里。”苏轼还道。

    “轼不才,以第三等通过制科,还要仰赖制诰知遇之恩。”苏轼仍记得王安石不饮酒的习惯,故端茶敬之。

    “将你评作第三等之人非王某。”王安石接了这杯,却并不饮多少,便将之搁在桌上。

    苏轼假装听不出他言下之意:“至少阁试中,制诰作为考官,轼为考生,制诰愿意认可苏轼的才学,轼依旧心怀感激。”

    “苏子瞻,此为你真心所言么?”王安石口气冷下来。

    苏轼未接话。

    “你不认同王某的观点,至少笔下毫无掩饰,怎到了面前反学会此虚与委蛇姿态。”

    欧阳芾愣愣看着两人。苏轼彻底敛了轻松表情,他本非虚伪矫作之人,这番一冷一热的对话也让他别扭不已,他道:

    “‘尔方尚少,已能博考群书,而深言当世之务,才能之异,志力之强,亦足以观矣,其使序于大理,吾将试尔从政之才,夫士之强学赡辞,必知要然后不违于道,择尔所闻,而守之以要,则将无施而不称矣。’轼斗胆问,此为制诰真心所言吗?”

    这是王安石写给苏轼制书中的内容,勉励期许之意历历可见。

    然王安石道:“我对你兄弟二人从无好感,你应知晓,你的殿试对策我看了,全类战国文章,若王某为考官,必黜之。”

    苏轼听他这样讲话,再打算好好交流的想法也尽抛诸脑后了,不禁愤然道:“既如此,制诰写这制书岂非也是虚与委蛇,表里不一?”

    “这份制书,只愿你做一方称职官员,勿眼高手低,空学表面文章。”

    “王制诰!”苏轼怒了,“你非要如此吗?”

    “非王某要如此,志不同则不相与谋,你既认为‘天下之所以不大治者,失在于任人,而非法制之罪’,又认为‘广取以给用,不如节用以廉取’,那王某与你也无甚好谈。”

    他口中两则皆为苏轼策论中的观点,制科考试,苏轼以最高等入之,他的文章被当作范文流布传抄于世,王安石乃考官之一,只会比世人更早一步看见。

    虽未点名,然即便是欧阳芾这样的局外人在观苏轼文章时,也很难不认为其中某些观点是在反驳王安石之前上书言事的内容。

    苏轼道:“进策本为各陈观点,苏轼仅将所思所想写下,未尝刻意针对任何人,更无意针对制诰,苏轼笔下一字一句皆为国为民,发自肺腑,纵有得罪制诰之处,亦无愧于心。”

    “自作聪明。”王安石冷道。

    “夫君!”欧阳芾站了起来,这话未免太重,“子瞻不是自作聪明,是赤子之心,你不该这样说他。”

    她一语,两人皆沉默了。苏轼难得将她视去,目光晦涩不明。

    “为国为民这种话,留待你为官十载之后再言。”良久,王安石抛下一句,转身离去。

    彻底闹僵了。

    欧阳芾头疼不已,这时她倒有点庆幸苏辙没来,来了恐变成三个人吵。

    她吩咐仆人将苏轼带来那盒蜜渍昌元梅放至王文筠屋中,之后自己空着两手前去找王安石。

    “你还在生气么,夫君?”欧阳芾刻意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房间,一回房便轻手轻脚地踱至王安石身边,侧头探他的神情。

    “适才去了哪?”王安石收拾着案上文书,问。

    “在文筠屋里和雱儿玩了会儿。”欧阳芾答。

    王安石便不言语了。

    “你生我的气了吗?”

    “为何生你的气。”

    “没生我的气就好。”欧阳芾笑。

    王安石看了她眼,后者继续弯起眼睛道:“介卿,我想起一件事。”

    “何事?”

    “听说你年轻时在扬州任上,韩琦先生正巧为扬州知州,你与他意见不合不在少数,某回争执,你说他如此做法乃是俗吏所为,韩先生便说——”

    “说他韩琦便是一俗吏。”王安石接道,而后看着欧阳芾忍俊不禁的表情,不由无奈。

    “当日韩先生看介卿,像不像今日介卿看子瞻?”

    “你是将我与韩稚圭相类?”

    欧阳芾摇头:“介卿与韩先生自然不同,但介卿昔日乃晚辈,正如今日子瞻为晚辈,长辈看晚辈,总有相同之处。”

    “你想言甚么?”

    “我是想言,介卿作为前辈,对后生不成熟之处应多宽容些。”

    “那韩琦昔时所为,也非处处占理。”王安石反驳,见她笑吟吟望着自己,旋即才意识到自己被绕进去了。

    他抿唇不言,又听她道:“子瞻今岁也才二十多的年纪,和介卿当年一样年轻,又都是天纵英才,欲施展所学,有所作为,纵使阅历尚浅,或一时思想殊异,不意味着往后不会改变,介卿不喜欢这些战国文章,也不代表写战国文章的人便做不好官,不是么?”

    王安石不置可否,却擡了眸道:“天纵英才?”

    欧阳芾失笑,环住他腰身道:“我是在夸介卿呀,哪里是在夸子瞻。”

    “你倒是叫得亲近。”

    “介卿,你该不会在吃子瞻的醋罢?”欧阳芾提起胆子试探问,继而便感到环住的身子僵了下,紧接着某人愈发抗拒地欲将她手臂扯下。

    “我错了,我错了,我唤谁也没唤介卿亲密呀。”欧阳芾死抱着不撒手,王安石几下挣不开她,深深吐息两口,不再动作。

    “子固哥哥很久以前便唤夫君‘介卿’了,我也没嫉妒他呀。”欧阳芾自觉有理道。

    王安石道:“你与他有何可嫉妒。”

    欧阳芾啧啧:“那不一定。”

    王安石:“松手。”

    欧阳芾乖乖放开手。王安石理了理皱褶的衣袍,见她还站着不走,道:“还有何事。”

    “介卿,你若对子瞻有所期望,便同他好好说嘛。”

    理衣袍的手停下,王安石漠道:“我非对他有所期望,但不喜轻薄之辈耳。”

    欧阳芾悄然而笑。

    “所以王先生便将你赶回来了?”

    “话不投机,我自走的,”苏轼接过妻子王弗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又道,“真不知我作甚上门去拜望,倒不如学习子由,干脆不往,也省得落一顿羞辱。阿弗,你怎不事先劝住我?”

    王弗笑道:“是你言王先生乃胸襟开阔之人,不会同你置气的。”

    苏轼道:“我向来盲目自信,你也随我盲目自信么?”

    王弗道:“如今见来,那位王先生确有些心高气傲,但也不似甚么坏人。”

    “怎么说?”

    “夫君不是言,他作为阁试考官之一,看了夫君那些反对他的观点,却也未刁难夫君,而是让夫君通过了么。”

    “秘阁考官不止他一人,其余考官若皆赞同,单他一人反对也无用。”

    王弗听着他因在气头上而嘴硬的话,也不反驳,笑了笑道:“其实我倒可以理解王先生。”

    “你理解他?”苏轼惊讶。

    “是呀,姑且不论夫君与王先生谁的观点正确,但论夫君在考卷中作论一事,他为考官,夫君为考生,考生在试卷中公然反对自己,哪位考官心里会痛快呢?必然会觉这位考生在针对自己,即便如此,王先生也未给夫君使绊子,而是认可了夫君的才识,这难道不算君子么?”

    苏轼听她娓娓道来,心中火气渐消不少,然又忆起王安石说的那些难听刺耳的话,火气依旧很难消尽。

    “我作策论亦为直言胸意,若为求一场考试通过,为求功名,便曲意迎合,违背心中所念,这般功名我不屑求之。”

    “没说让夫君曲意迎合,是说可稍委婉些,甚或避而不谈,也好过——”

    王弗话语未竟,不远处门房小步奔了过来,道:“苏先生,有位自称姓欧阳的娘子在屋外求见。”

    欧阳芾踏了进来,院中苏轼与王弗正坐着,王弗起身与她寒暄两句,便去取茶水点心。

    苏轼向欧阳芾略作一礼,道:“不知夫人何事而来?”

    他未再叫她“二娘”,而是叫她“夫人”,口中疏离欧阳芾只作不闻。

    “适才在家官人言语过重,我代他向你致歉,希望你莫放在心上。”欧阳芾和言道。

    苏轼扯了扯笑容:“王制诰在外与人结怨,皆要夫人出面劝和么?”

    “苏先生,”欧阳芾蹙眉,换了丝肃容,“我认识的苏子瞻,是真诚率直、霁月光风之人,而非以讥讽他人为乐之人。”

    苏轼噎住,半晌自弃一笑,颓然坐回椅中:“家父与王制诰不睦已久,其间多番怨怼,家父早已与我言过数次,我执意与王制诰来往,已然违背家父之意,如今见来,更是热脸贴了——”

    他忽地止住,直觉此话难听,便不再言下去。

    “他是欣赏你的,若不欣赏便不会邀你至家中,更不会作那样的制词,子瞻聪明又敏锐,只看过制书便了然,夫君他素来是心口不一之人,我知晓,只望你莫记恨他。”欧阳芾轻道。

    “苏某轻薄之徒,向来只遭他人记恨,哪会记恨别人。”苏轼哂道,倏地想起她方才那句“而非以讥讽他人为乐”,别了脸,懊恼改词,“夫人对苏某说这些,可也劝过王制诰?”

    “劝过,”欧阳芾道,“劝了好久,不然怎这会儿才来找你。”

    “那王制诰说了甚么?”

    见他好奇,欧阳芾忍笑道:“他说让你好好为官,不负朝廷期许,不负黎庶万民。”

    其实王安石还讲了些话,但欧阳芾是万不敢传达给苏轼的。

    “怕是王制诰非则此意,也被二娘说成此意了。”苏轼唇角微勾,笑意便漫上眉梢。

    “哪有,他正是这个意思,我最了解他。”欧阳芾道,“还有,往后你少在他面前喊‘阿弗’长‘阿弗’短,知晓他为何说你轻薄么?”

    “我唤自己娘子,也算作轻薄?”苏轼明知故问,随后在她表情下拖长音道,“是——我少说便是。”

    王弗端了茶盏来,见他二人已然相谈复欢,笑道:“二娘坐下喝口茶罢。”

    欧阳芾端起茶盏,向苏轼道:“适才官人未饮尽的茶,我替他与你饮尽。”

    “二娘饮,便不能饮茶了,须得饮酒才行,”苏轼拦下她,“正巧我上回酿的蜜酒还剩些许——”

    “上回那个酒,”欧阳芾慌忙道,“我真的不行,你下回换种酒,我陪你多喝两盏”

    “那怎行,便要今日饮才作数。”苏轼嘴角扬起,眸底俱是戏谑。

    庭上杨絮清白纷飞,青年目朗眉长,化作往后十年的山川相叠,涤荡浮尘。

    他尚不是那个宦海沉浮数十载,惯看世态炎凉、百姓苦难,知晓世事艰辛,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苏东坡,然却一直是那个光明磊落,坦荡如砥,胸怀明净的苏子瞻。

    “也烦请你向子由代话,官人并非针对于他,只是官人喜欢的文章非此类,故而有些文人相轻,”吐出这个词时,欧阳芾默默在心底给王安石道了个歉,“希望子由莫怨他。”

    “文非一体,鲜能备善,各以所长,相轻其短,轼明白。”苏轼略笑,“子由也未怨过王制诰,殿试罢了时他便对我道,恐他这次要遭落黜,因他自知言辞放肆,以为万入不了等,听闻其中亦不止王制诰一人主张落黜,结果官家与诸公宽容不咎,我们全家皆喜出望外。只是王制诰不肯写制书,担心前去拜望反遭诘难,我才与子由商量叫他不去触这个霉头。”

    欧阳芾点头:“那便好。”

    临走前,苏轼对欧阳芾道:“王制诰有二娘这样的妻子,当为幸事。”

    “是么?”欧阳芾禁不住展颜,后又缓缓敛了笑容,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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