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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31章 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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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人声喧嚷,笑语不休,一片觥筹交错光景,屋内却已静了下来,方才还堆聚于屋中的人尽数散去,将良宵美夜留予两位新人。

    分明是大好的日子,冯京却觉周身力气用尽般,面上倾力维持的笑容终于慢慢卸下,他对着门恍惚一刻,某瞬竟似觉得耳畔愈渐遥远的喧嚣与他并无干系。

    新妇锦绣红裳端坐于榻边,他知晓,她在等待他掀开盖头。这一切并非他头次经历。

    皇祐元年,他为三科状元,簪花打马经东华门,只觉眼前盛世河山皆为他敞开,那时他揭开新妇的红盖,为那双擡起的潋滟水眸所惊艳,往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直至次年王氏逝世前,他仍陷在一场繁华温柔的梦里。

    彼时他以将作监丞通判荆南军府事,回京后,拜太常丞,值集贤院,于他人眼中,他便注定了往后仕途一帆风顺,艳羡的,阿谀的,欲与他相交的,交错袭来,他看懂也仅为一笑。

    他逐渐不与人交恶。旁人谓他好脾性,惟他自己知晓,他只是觉不出许多事有何可去计较。

    他的心里到底空着一块。

    「不是的,其实是因为那支荷叶长得格外高,又恰巧长在岸边,所以斜至岸上来了,那只猫经常在池塘边趴着,也不怕水的样子,青蛙是那日恰好在那里——」

    她的眸子是鲜活的,生动的,无遮拦地望着他,连眼中的期待亦瞧得分明,她不会害羞地低下头去,不会避讳与他直视,第一次不曾有,往后亦未曾有。于是他愣了一息,随后笑了,不忍拂了她的期待。

    「若我购下此画,在下还有一个请求,想请画师答应。」

    冯京揭开那幕盖头,姣好的姿容自底下露出,雪肤桃腮,眉若远山,柔波似的眼眸微微擡起,又垂落下去。

    富清殊唇边漾着抹浅淡的笑,轻问:“官人为何一言不发?”

    冯京这才倏地意识到,自己竟盯着她痴了,而他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人身着嫁裳的模样。

    “娘子容颜淑丽,衬得为夫黯然矣。”冯京微微一笑,将念头从脑中驱散。

    富清殊笑了:“妾身不知,官人原是巧嘴滑舌之徒。”

    冯京将她手握了,道:“娘子不知,今后娘子便要与这巧嘴滑舌之徒共度此生了。”

    面前富清殊的脸腾地染上胭脂色,几下挣不开他的手,烛光帐下,她的头又低垂下去。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提笔写下两句,被他看了,道:「此句寓意不好,二娘不若换两句题。」

    「为何?」她歪首,「只是诗罢了,冯学士原来也信这些么?」

    他笑笑,并不辩解,提笔写下另两句:玲珑云髻生花样,飘飖风袖蔷薇香。

    「分明没有前两句好,」她嘀咕,又摇首叹道,「古人啊。」

    冯京于是笑开,许多时候他并不清楚她话语里的意思,也许因他性子使然,他未尝去深究过,后来他回忆起,也许便在这些不曾深究的事里丢失了她。

    「若我是我定会心仪于你。」

    “官人,”富清殊的唤声惊醒了他,他从思绪中抽神,听她关怀道,“自上元节归来后,官人总出神,在想些甚么?”

    冯京闻言歉然:“没甚么,只些琐事罢了。”他只是又想起她与另一人簪花言笑的模样,可他如何能言。

    “是朝中之事么?”富清殊问,“听闻狄枢相近日离世,官家哀恸不绝,几乎不能处理朝政,夫君是因此而忧神?”

    “算是罢。”冯京欲一笔带过,又听她道:“狄枢相乃国之栋梁,他的离去当为朝中憾事,妾身无法帮到夫君,自觉惭愧,只盼夫君能少些忧思,莫伤了身体。”

    「她是个很好的娘子,你会喜欢她。」拒他时,她亦曾如此道。

    他望着富清殊关切的神色,依稀在她身上看见王氏的面容,这二者竟一时令他难以分辨

    那么她呢,若她是甚么,她才会心仪于他?

    他未能听清楚当时那句话,遂在往后成为心结,教他不禁时时刻刻去想。

    「当世兄何时对绘画起了兴趣,我以为惟独画师才爱此类羊毫。」

    朋友调笑道:「你不知晓,他近日不但于画有兴趣,于作画之人也有兴趣。」

    「晦之!」

    他不曾紧张过,羞怯过,乃至无措过,除却涉及她之事。于是他变得在意,变得计较,变得不似从前,她却是惯爱说笑之人,一面叫他开心,一面又叫他面红耳赤。

    「冯学士,你目前脸上这个颜色,其实是可以调出来的,我调给你看。」她说着便去蘸颜料。

    他羞意上涌,又恼她戏谑,转身欲走,她忙追唤道:「我错了!调不出来,调不出来的!冯学士!」

    他从未在她面前巧嘴滑舌过,纵巧嘴滑舌也比不过她。

    他不禁想,若他当真能够娶她为妻,生活是否比现下多许多欢乐,是否不再只相敬如宾。

    可他忘了,因她惯爱摆出言笑的样子,他竟以为她不会难过,不会伤心。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她道:「白居易此诗,独最后二句最佳。」

    他非信这些,而是他欲共度此生者,大都如这两句诗所言。

    嘉祐二年,富清殊嫁与他的第二年,因病重缠绵榻前,多番医治无效后,将他唤来。

    “莫怕,会好起来的”时值至今,他已不知还能说什么,文章、书墨,他一生所习一切,换不来一条简单的人命。也许王氏逝世那年他便已知晓,状元如何,高官侯爵如何,在霎眼而去的生命前渺小无力至此。

    富清殊摇了摇头,擡起枯瘦的手,他伸手将之握紧。“官人勿再为妾身忧神,妾身自知时日无多,只愿离去前多看看官人。”

    冯京潸然。

    “我去后,官人便娶了欧阳娘子罢。”富清殊道。

    冯京一时惶然,欲张口,又难以开口,原来她早已知晓。“抱歉是我负你。”

    “官人何用道歉,官人何曾对我不好官人待我仁至义尽,这一生能与官人有此夫妻缘分,清殊已知足。”

    自嫁与他后,她未再以“清殊”二字自称过,此刻重拾闺名,犹若拾起自己的年少芳华:“清殊少时,曾幻想过要嫁与世间最好的郎君,后遇夫君,方知,原来夫君便是清殊最好的郎君上苍已待清殊不薄,清殊不敢再有奢望”

    她轻抚过他脸颊,为他拭去泪痕:“夫君的眼泪,是为我而流么?”

    “是是”冯京声颤不止。

    “往后,不能再陪夫君弹琴作赋,为夫君解忧消愁了。”

    嘉祐二年六月,富氏卒,次年三月,朝廷敕令龙图阁待制冯京知任扬州。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府君看,这扬州之景,比之汴京何如?”

    登临俯瞰,江水滔滔绵延东流,碧空与澄江于遥遥尽头汇聚一线,近处舞榭歌台,参差人家,好一派繁盛耀目景象。

    “汴京恢弘,坐拥九州之冠,扬州旖旎,却为难得的温柔之乡,”冯京笑道,“无怪杜樊川言,‘十年一觉扬州梦’了。”

    下了楼阁,转去而州学巡视,扬州虽为富庶之地,然州学长年得不到修缮,有钱人家非让子女去读私塾,便是在家亲自教导孩童,州学遂逐渐有名无实,惟前一任知州在任期间,下令整顿州学,延请名师,又出资修缮房屋,故这两年恢复些气象。

    冯京作为知州前来,学官自于门前恭迎:“府君请。”

    课室里诸生正诵读章句,郎朗之声让冯京忆起曾也如此寒窗苦读的自己,十年过去,自己身上却是换了幅景象。

    他视至厅堂,见墙壁上林泉山石,峰峦秀起,枝如蟹爪下垂,而四壁云烟变幻,竟为不同时令之景,遂觉耳目一新,问道:“这壁上之景为何人所画?”

    “是扬州画师郭熙所绘,”学官答道,“去岁州学修缮完成后,知州请来郭熙为墙壁作以点缀,这四壁上的景致皆为他所描画。”

    “郭熙,”冯京沉吟道,“我听过此人,据闻他笔下山石多状如卷云,故也谓‘卷云皴’。”

    “是,这卷云皴乃郭熙自创画法,旁人学习不来,故熟悉者一眼便知何画为他所作。”

    冯京又向壁上一幅山水图视去,但觉有几分熟悉之感:“这幅画也为他所作?”

    “此画并非由郭熙所作,而是他的弟子所作。”学官回道。

    “弟子?”冯京微讶,而后笑道,“如此笔法,仅为一名弟子却是可惜了,我看他已然可以出师。”

    “府君夸赞,想这名画师听了定然喜悦。”

    “这名画师目下人在何处?”冯京不由好奇道。

    “回府君,此画师今岁初已嫁了人,随她官人去外乡了。”

    “嫁人?”冯京诧异,方明白过来,“这位画师原来是名女子?”

    “是的,”学官微笑道,“说来府君也当对她有所耳闻,她的叔父便是当朝翰林学士,鼎鼎大名的欧阳永叔公。”

    欧阳永叔。冯京脸色霎时变得雪白,他颤了颤唇,道:“欧阳公那她的名讳,是”

    不知知州何故如此问起,学官轻咳一声,含蓄道:“出嫁前,名讳‘芾’。”

    芾。欧阳芾。

    冯京骤然回望那张挂画,只见主峰如虎踞龙盘,巍然而立,下临千丈绝涧,直与天接,简练明快,气韵潇洒,足可见落笔之人胸中丘壑。

    “你方才言她已嫁人?”他感觉心脏被狠狠攥紧,连嗓音也控制不住地低下去。

    “是。”学官似有些奇怪他的反应,但依旧恭敬答道。

    “谁?”

    “甚么?”

    “她所嫁之人,为何方名士?”冯京喉间干涩,滚了滚找回声音,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稳。

    学官笑道:“是位朝中人,府君也应听过他的名声——便是去岁在常州做知州的王安石,王介甫先生。他今岁调离别处任职,这位欧阳娘子是同他一道走的”

    冯京已听不清晰耳侧传来的声音,他只觉似身陷深渊,寒意刺骨,逼得他手足冰凉。

    “府君还好罢?”学官察他神情,关切道。

    冯京虚虚一笑,道:“无事,你先下去,我在此处再观稍许。”

    “是。”学官去后,冯京终于颓然跌落椅中,他攥紧胸前衣襟,仍无法抑制自那其中蔓延开来的逼仄感,从胸口流遍四肢百骸,令他几欲呻|吟。

    他知那是甚么感觉,是嫉妒。他终于尝到了嫉妒的滋味,如蚂蚁啃噬着他的心,他的皮肉,摧垮他的意志。

    他费力擡首,再度观向那幅画,画角落着一处细小的草字,念。

    她换了花押,不再用从前的“芾”字,故而他方才一时未能认出她的笔墨。

    她言过她不会草书,那么这个字也当为别人所教正如曾经他教予她那般。

    这一回,冯京彻彻底底地明白,他是真的再也无法挽回她了。

    嘉祐五年,冯京返京,任翰林侍读学士,纠察在京刑狱,同年,娶富弼次女为妻。

    玲珑云髻生花样,飘飖风袖蔷薇香。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只是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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