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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30章

所属书籍: 汴京梦话

    待收检完毕,已又过了一个时辰。

    欧阳芾随在王安石身后,慢腾腾往来时的道上走。“宿在何处,我送你回去。”王安石道。

    “先生不请我上门坐坐?”欧阳芾问。

    “天暗了,夜里归家不安全,”王安石道,“明日我在府署办公,你登门造访,总要备些食物招待你。”

    欧阳芾笑了:“我现下便饿了,介甫先生借我些饭钱好么,明日我一道还你。”

    王安石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穿着裙衫,脚踩在泥地上,一路风尘仆仆而来,却在此等了他两个时辰。

    “不必,我请你,你想吃甚么?”他软下语气,道。

    欧阳芾坐在脚店里,点了两碗汤饼,与王安石各自用罢。

    “介甫老师总这样忙吗?”她用完食,精神重振,提起兴来问道。

    “州中事务繁杂,各处皆需督查,这些日稍许忙碌,过段时候便可暂得闲暇。”王安石道。

    “叔父知颍州时,也不见如介甫老师这般繁忙,”欧阳芾意有所指地笑,“介甫老师很热爱工作嘛。”

    王安石表情凝了凝,道:“不过分内之责罢了。”

    欧阳芾笑道:“方才听役夫言,自修运河以来,介甫老师每日与他们同吃同住,不曾好好歇息过,他们看在眼中,知介甫老师是位好府君。”

    王安石被触到心底,不由几分僵硬道:“你无须安慰我,此事未成,咎在我,我无言可辩。”

    “不是介甫老师的错,是天公不作美,介甫老师也不可预知天气,”欧阳芾道,“若人可预知天候,便不会有那么多旱涝灾害了。”

    言起旱涝,欧阳芾便想起方才与那位老役夫的谈话,那位老丈是上了年纪之人,祖祖辈辈皆居于此,他对欧阳芾道:

    “咱们常州这些年来了一茬一茬的官员,待不到一年半载便又换一拨,政令是反复无常,这块地上的干旱、水涝,却无一位官老爷出力解决,咱们这位新来的府君啊,心是好的,运河若修成,不仅旱涝可解,往后耕田汲水也有了保障,但府君实也催得急了,工程浩大不论,大伙平日还有自家的田要耕,抽不出手,更不知运河修来何用,天一降雨,告病的告病,偷工的偷工,这事便做不成了。”

    老丈活了一辈子,故看得清背后许多干系,然更多青壮却是在怨怪,欧阳芾听了,也未将那些刺耳的话道与王安石,想来他已听得不少。

    “是我未虑天时人力可否,一心只欲求成,故耗费资财人力甚重,他人如何议论,安石岂敢衔怨。”

    王安石素来刚硬,纵知错自悔亦不愿显得软弱,更不愿在她面前叫她见到自己狼狈样子。他此时尚不知晓,往后还有许多狼狈样子要教她见到,而她一如此刻伴在他身旁,从未离开过。

    欧阳芾微笑:“介甫先生也是头一回做知州,经验不足也属正常,况先生是凡人不是神仙,有考虑不周之处更正常不过,往后有了经验,再行改进便是,先生这会儿莫跟自己过不去了。”

    她轻轻一席话,便叫王安石从牛角尖里脱了出来,王安石有些恼恨,她是要走的,这会儿又来拨弄他心弦作甚,可又不忍放开她的温暖。

    “你到底来作什么?”王安石道。

    “来找文筠呀,介甫先生莫不是真忘了自己还有个妹妹,文筠说你这两月一直冷淡她,她都伤心了。”

    “”

    论夸大其词无人能比得过欧阳芾,事实上王文筠除了平日读书写字外,王安石还为她请了位娘子专教女红,她便也逐渐没那么寂寞。这位娘子名柴氏,早年丧夫,后未改嫁,而是自己抚养两个女儿,一直靠做女红赚些散钱,王安石征调民夫时翻过她的户籍,知晓她家难处,又联想起一直随自己四处宦游的妹妹,暗叹疏忽了对她的教育——女红之事本该由母亲教与女儿的。

    柴氏的两个女儿皆已出嫁,她闲不住便又出来做女红挣钱,王安石道,你莫做这些了,我家有位女子正当年少,你去教她罢。

    第二日欧阳芾去府署时,正见王文筠跟着柴氏学女红,她一时犹豫自己是该也跟着学些,还是带文筠出去玩。

    好在王文筠一见着她,便眸里发亮,扑过来拥她:“芾姐姐!”

    欧阳芾笑道:“文筠又长高了。”十三岁的年纪,亭亭玉立之姿,想来王安石的母亲也应是位美人。

    府衙内里宽阔,有房屋三十余幢,东西分设大堂、二堂、六科用房,二堂后为官宅上房,知州任职期间便居于此。

    上房陈设简朴,仅墙上摆些字画,皆为此前的官吏留下,王安石接任后除些必需品外,未在屋内添置东西,于是欧阳芾牵着王文筠走街一趟,将购来的绿植与花枝摆入堂内,顿令空荡荡的室内增添盎然生机。

    王文筠似十分喜欢装饰家里,将一盆文竹摆来摆去,换了几处位置。

    “应叫介甫先生来看看,说这些全是文筠挑的。”欧阳芾笑道。

    王文筠摇了摇头:“兄长此刻在忙公务,我不便去打扰他。”

    “已未时了,介甫先生不休息么?”欧阳芾愣道。

    “今日一早来了几位知县,在与兄长汇述县中事务,想是因此而耽搁了。”

    欧阳芾闻言,沉吟下来。

    会客厅内,宜兴知县司马旦发言道:“连日大雨,河口险遭决堤,昨日已派二百名壮丁前去修整河道,不出四五日便可完工,此外,因修运河一事”

    他言至此处,顿了一顿,在座其余知县各自垂首敛息,默不作声,他接着道:“因修运河一事,造成的资物耗损已列在此,烦劳府君详审。”

    他语调铿锵,毫无惧色,将文书交予王安石后,又擡首仰目道:“府君此前一意孤行,不听劝阻,造成的损失却不仅为文书上这些,被征召的民户因这一月来未能下田耕种,今年的收成必有所亏减,此后又至农忙时节,望府君勿再轻提修运河一事,令民户能稍作安歇,将农务忙毕。”

    王安石手里文书捏得发紧,却不得不压下怒火。这位司马旦乃司马光的兄长,脾气之倔不亚于王安石,之前因反对修运河,动工时他所在的县一个工也未出,彼时王安石为加快效率,未与他继续计较,此刻反被他抢了理,言辞处处占据上风。

    “我此前言过,修运河之人家中今岁可免除其他差役,为何不执行?”

    “差役乃百姓应负义务,亦为本朝开国以来定下的国策,过去从未有过此先例,下官不敢擅开此例,”司马旦言之凿凿,“更况且,若无修运河一事,也无需更改其他徭役。”

    王安石终于怒起,道:“司马旦!”

    “府君切莫动怒,动怒伤身,”另一知县忙起身道,“司马县令只是一时心直口快,心里未必作此想,我看,府君所言的免除其他差役之策可行,秋收甫至,农户也需加紧收成,不宜再行耽搁,只这运河还未修了,该免的差役也应折半,具体应折多少,容下官们细考之后,再向府君一一详述。”

    王安石站着不动,司马旦也站着不动。这时一道纤细身影飘进门来,欧阳芾端着茶水踱至几人案前,细声道:“诸位官人请用茶。”

    她在司马旦案前放下茶盏,又在另几名知县面前放茶,于是其余知县顺势劝道:“府君先喝口茶,莫怒,莫怒”

    王安石看了眼欧阳芾,后者对他笑了一笑,他沉默,坐回了座。

    其余人各自落座,司马旦也落了座。

    “咳,还有今年的茶税”待用罢茶,气氛冷静下来,便又有知县站起谈及些其他事务。

    王安石回屋时已至日晡,王文筠与欧阳芾早已坐在桌前等他一并用食,欧阳芾主动为他添了双筷,还道:“介甫先生看上去是否比我更像客人?”

    王安石视着她怡然自得的样子,道:“方才你听见了。”

    此非问句,而是陈述句。欧阳芾只能答道:“听见了,抱歉”

    她仿佛是故意的,知晓自己装怂卖乖,王安石便不会责备她。“修运河之事,府衙不给工钱吗?”又听她问。

    王安石道:“修筑工事,算作差役之列。”

    那便是不给钱了,欧阳芾明白道:“若无报酬,换作我也不愿干。”

    王安石盯她一眼,欧阳芾缩肩:“我未言介甫先生的不是,介甫先生至少还减免差役,其余州县若征用劳役,百姓不但半分好处不得,服役不善甚受处罚。”

    “历来黎庶之苦,官吏岂有不知,只因循沿袭,不愿作为罢了。”

    “我以为此事十分不合理,”欧阳芾搁下筷子,细析道,“从古至今应由专人办专事,各司其职,才可提速增效,只为何役出于民,不奖反罚,民户无法专于农事,收成受了影响,只会愈发贫弱,如此实非良策。”

    欧阳芾不知,她此刻否定的乃国|策,莫说常人,便是数十年的官吏也不会吐出这番话来,在众人心中,差役乃理所应当之事,纵有缺陷,也不可妄加议论,更毋论全盘否定。

    然王安石喝了口汤,平淡道:“若募专人,则增一道开支。”

    “唔,”欧阳芾思考着,“农户若无差役烦扰,收成不就多了,多出的钱可多纳些税,用此来募集役民,便无需朝廷另行拨款。”

    王文筠将他二人看去,只觉自己在此可有可无。

    “此法我亦在考虑之中,然其中牵涉甚广,非一朝一夕可以施行,”王安石承认自己与她的共同想法,却视了她眼,道,“你怎想到这些?”

    欧阳芾自不能言是一千年后的生活经验:“叔父做知州时,我见了不少,故也思索了些。”她笑道:“是否令介甫先生刮目相看?”

    “嗯。”未料王安石如此坦率作答,欧阳芾吃了一惊,随即便看他舒开眉心,对她笑了,“用食罢。”

    转眼至秋忙时节,王文筠在家随柴氏学习女红,欧阳芾跟着习了两日,意识到自己果真难以热衷此道,于是背着画具上田陇作画去了。

    她原在陇间行走观察,后见一稚童于田间玩耍,旁边田埂里母亲正弯腰割稻,白日照顶,女子鬓发散落颊侧,长时间的俯身使她站直时显得艰难,等她坐下歇息,欧阳芾问她为何独自一人在田,毕竟其余田里皆为男丁。

    女子名唤周氏,言其夫君去岁落了腿疾,行动不便,家母又抱病在身,孩子尚小,一家四口的生计便落于她一人身上,农忙时将稚子带在身边,一为照顾,二为解乏。

    欧阳芾观她少许,忍不住开口:“周娘子,我来帮你吧。”

    王安石来时,欧阳芾正持镰刀霍霍向稻谷。

    见他身影,周氏忙从田间起身:“府君来了。”欧阳芾亦直起身,笑道:“府君好。”

    “玩够了?”王安石问她。

    欧阳芾笑嘻嘻解释:“我在帮周娘子割稻谷。”

    王安石看见了,他适才于田间视察,乡民对他言,他家小娘子正帮周氏收稻谷在,“府君家的千金可真能干,瞧着竟不似头回干活的人,割起稻来有模有样。”

    “千金?”王安石皱眉,想到什么。

    “劳府君妹妹帮忙,给府君一家添麻烦了,民妇真不知如何感谢才好。”虽欧阳芾也未相助多少,然民畏官的本能还是令周氏致谢连连。

    欧阳芾顿时慌道:“不是妹妹,是远房、远房亲戚。”

    她果真是因上次之事怕了,言不与他当兄妹,便连外人的误解也第一时刻澄清。

    “是我平日拘着她了,”王安石未如欧阳芾般多做解释,只揽责于自身后,问欧阳芾道,“还余多少?”

    “不多了,割罢这列便好。”

    于是王安石等二人收罢稻谷,至周氏家中让欧阳芾洗净手足,方带她离开。

    田埂上,王安石在前走,欧阳芾在后跟着。

    “介甫先生,你变了。”欧阳芾冷不丁开口。

    王安石回视她道:“如何变了。”

    “你从前不会言我们是兄妹。”欧阳芾振振有词。

    王安石冷冷道:“你的名节不要了?”

    欧阳芾笑了:“原来介甫先生是在为我着想,那我确不知好歹了。”

    王安石扭身继续走,不理她。

    “那位周娘子十分可怜,夫君与母亲皆残病在榻,只她一人做活照顾一家老小,”她在向他解释自己下田的原因,“我原是来写生,见她太辛苦,不知怎的便下去帮她了。”

    王安石听着她的话,心中柔软下来:“我知晓。”

    “手还割破了。”欧阳芾接着道。

    王安石立即回身:“哪里割破了?”

    “这里。”欧阳芾举起左手,白皙皮肤上一道寸长伤口,此刻仍发红。

    王安石眉头立蹙起来:“方才为何不言?”

    “本来割得便不快,还割伤了手,太丢人了。”欧阳芾老实道。

    只见那眉头愈蹙愈紧,王安石道:“洗净了吗?”

    “洗净了。”

    “宿处可有伤药?”

    “无。”

    “先去府署里上些药,擦过药再归。”王安石道。

    “好。”欧阳芾应得痛快。

    王安石犹豫顷刻,试着邀请道:“家中今日备了新食,可将晡食一并用了再归。”

    “好!”欧阳芾答得愈发愉快。

    王安石舒了口气。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欧阳芾随意提些话题,不知王安石答了什么,令她欢笑起来,清脆声蔓延于田埂间,与牧童吹笛之声萦绕交织,袅袅飘荡。

    欧阳芾感到浑身自由自在,从未有过如此快乐。

    次日午后开始落雨,雨脚如麻,街上来往之人步履匆匆,各寻掩盖。

    这阵急雨至申时仍未停歇,道中已无行人,府署大门前一位模样年轻的女子神色焦灼地唤门。

    “我家娘子午时过后便出门了,此刻仍未归来,我们以为她上府君这儿来了,”葶儿面带不安道,“这雨不知何时能停,娘子出门未带伞,眼见着天快黑了,若在外遭遇什么不测”

    王安石闻言,往一袭灰暗天幕视去,忆起昨日欧阳芾对他道,“明日我欲上山写生,介甫先生有推荐的去处么”。

    他沉思少顷,抓起一柄油伞,道:“你且坐着,我去寻她。”

    清袁山自山脚往上有段长长的山道,两侧林木繁茂,杂草丛生,泥石顺坡而下,王安石踏上山道时天色已然昏黑,只闻雨水淅淅沥沥不断绝的声音。

    山路半道有处洞穴,王安石见那洞穴内隐约透出火光,便径直而去。

    欧阳芾果然坐在里面。她抱着双膝,身边是三两张铺开的画绢,见王安石湿漉漉的衣裳与鞋履,惊讶难掩:“介甫先生?”

    洞外雨水连绵,洞内温热的火光将人影照在石壁上,摇摇曳曳。

    “此处原就有些木柴,想是之前人在此歇息留下。”欧阳芾道,幸而她随身带了火折子,不然连柴也用不上。

    “介甫先生怎会来寻我?”她问。

    “你的侍婢来府署寻人,见你不在,惶惶难安。”王安石简单道,他靠着石壁,借火温驱干湿衣。

    欧阳芾心生愧疚:“那我们即刻回去罢。”

    “天太暗,道途湿滑,此时行走易跌落坡底。”王安石凭借经验道,他望着洞外雨幕,眉心始终肃着。

    欧阳芾“哦”了声,又缩回壁角,见王安石视线落于自己身侧画绢,笑道:“全湿了,一张也未留住。”

    也许此便为古人所言乐极生悲,老天爷见她这几日过于快活,便叫她今日遇上这等情状。

    “谢谢介甫先生。”欧阳芾忽而道。

    王安石视她:“甚么?”

    “我原以为要自己一人待在此处,心里其实是怕的,幸而介甫先生来了。”她轻轻道。

    王安石听她此言,眉间终究舒开:“莫担忧,待雨停了便可归去。”

    “嗯。”欧阳芾并不担忧,却突然间想起什么,噗嗤一声,王安石瞅她,她道,“怎么办,男女授受不亲,介甫先生不若换个洞穴躲雨?”

    王安石:“”

    欧阳芾愉快极了,断断续续笑个不停,如滚滚雨珠敲落岩上。

    一待便待了一夜。

    次日天刚破晓,刺目的颜色照亮洞内熄灭已久的柴烬,欧阳芾望向一径泥泞坑洼的道面,又犯难起来。

    “要不我们等些时候再归,待道路干燥些,”她也知自己说的是离谱话,只犹作挣扎,“来常州时已作废了双鞋,再作废一双,便无鞋可穿了”

    她言得可怜,王安石不由垂首将她一双精绣云纹丝帛履视去,早知昨日降雨,欧阳芾也不会穿这双鞋,此还是婶婶临行前为她买的。

    “对了,我可脱了鞋走。”欧阳芾想到。

    “脱甚么。”王安石半喝道,欧阳芾立时噤声。

    王安石一阵头疼,怕她待会还要说出“介甫先生走前面,别看我便是”这种话来,不禁先一步下了决定。

    “上来罢,我背你。”他在欧阳芾身前俯下。

    树静山深,松烟缭绕,林间偶或掠过一只飞鸟,倏地藏于林间,爪下落叶坠入微草,漱漱作响。

    欧阳芾伏在宽厚的肩背上,感受着与自己全然不同的有力臂弯,出神许久,道:“介甫先生,放我下来罢,我自己走。”

    王安石未回头,只道:“过了此段,便放你下来。”

    过了此段路,便至山脚了。

    欧阳芾道:“介甫先生累不累?”

    “不累。”

    “真的么?”

    “真的。”

    欧阳芾默然,她回忆起穆知瑾的话:傻阿芾,介甫先生听了怕是要伤心的。

    她不是想令他伤心,她只是害怕失去他。

    “介甫先生。”欧阳芾开口。

    “甚么?”

    “你想娶我吗?”

    山道上静了一刻,王安石停步,过了许久,久到欧阳芾一颗心逐渐落下去,终见他继续往前走去。

    “可以么。”他道。

    欧阳芾笑了,将头伏下,落在他肩上:“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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