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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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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临近尼姑庵的街巷,王安石驻步,道:“你先回去,归家后莫与他人言起昨夜与我在一处。”

    欧阳芾了然,颔首道:“那葶儿”

    “我会言未找到你,让她先行归家。”

    “好。”欧阳芾应着,脚下不动,直直盯着他看。王安石顿时心如擂鼓,顷刻道:

    “明日你来府署”

    “来府署找介甫先生?”欧阳芾笑了。

    “嗯。”

    “介甫先生怎不来找我?”她问。

    王安石于是道:“那我明日前去接你。”

    欧阳芾却道:“还是罢了,介甫先生有公务在身,况我寄宿尼姑庵,介甫先生也不方便,还是我去找先生吧。”

    她心满意足地笑笑,却令王安石由她这番话想起她来常州一事,她口中言来陪文筠,实际也许并不如是。王安石不敢令自己多想,又隐隐怀抱期待,只道:“回去早些歇息,莫着凉。”

    “介甫先生也是。”

    她开始不加掩饰地表达对他的关怀,让他心间一阵温热。

    欧阳芾归了宿处,葶儿和吴婆已然在屋中等候,原来昨日见她久久未归,王安石也不见归来,葶儿惦着或许她已回到家中,便向王文筠作别,先一步离去。

    “昨夜我在山道上一处洞穴躲雨,没想便待至了今早。”欧阳芾一边安抚着担惊受怕的葶儿,一面暗庆婶婶不在身边,不然她彻夜未归,薛氏怕是要责上她三天三夜。

    “娘子在外可有受冷,饿坏了吧,我去厨里下些汤饼。”吴婆忧道,她腿脚不便,昨日本该同葶儿一道出去找人,也因此而未能出门,故愧疚更甚。

    “不冷,只有些饿,想吃吴婆做的面,”欧阳芾看出她的担忧,刻意道,又想了想,“吴婆,我记得你会做鹌子羹是么?”

    吴婆道:“娘子想吃么,想吃老身先去庵外购些食材,鹌子羹需费些时候,恐天黑才能吃上了。”

    “不碍事,我同你一道出门,咱们多购些食材,我不但想吃,还想学做。”欧阳芾精神抖擞,半分倦意也无。

    次日欧阳芾装着满脑子的知识,提着大堆食材,午时未至便到了常州府署,然听闻的却是知州卧病在榻,不宜见客的消息。

    “府君连日来过于操劳,未得休息,加上昨日又受一夜风寒,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番折腾。”请来的郎中为王安石开了张药方,叮嘱家眷道,“这两日让府君好生歇着,万不可再如此操忙。”

    欧阳芾来时,王文筠告诉她:“兄长昨日归家后便起了烧,额烫得吓人,请了郎中喝过两回药才稍稍好转,今早又喝了药,似烧退了些。”

    联想起前日王安石来寻她时,火光下那一身湿漉的外裳,欧阳芾顿觉全是自己害的,欲往房中探望,又因男女授受不亲之故作罢。

    她再度深刻体会到封建礼教的麻烦。

    “芾姐姐手里提的是甚么?”王文筠问。欧阳芾提起竹篮,道:“是炖汤用的食材。”

    幸而是羹汤,若换了其他食物,真不定适合现下做。

    王安石醒来时已申正时刻,他退了欲上前服侍的仆役,自己披了外衣下榻,但闻屋外一阵模糊的女子谈话声,问:“有客人至?”

    仆役道:“是欧阳娘子来了。”

    王安石清醒过来,随即忆起昨日分别时之约,着了裳便推门出去。

    欧阳芾正端着碟菜步入内堂,堂中食案上摆着四五碟小菜,皆为清淡食物,王文筠跟在她后面,吩咐婢女将鹌子羹摆于案中央。

    “介甫先生醒了?”欧阳芾瞧见他过来,立时道,“身子好些了吗?头还疼吗?”

    “哥哥身子如何了?”王文筠也问。

    “我无事,”王安石道,随后视向那盅散着热气的羹汤,“这是甚么?”

    “是鹌子羹,”王文筠道,“是今日——”

    “从外面买的,专为介甫先生调养身体的。”欧阳芾撒谎不脸红,接道。

    “我不需要这些,往后莫再如此浪费钱物。”以为是王文筠买来给他,王安石毫不犹豫道。这话言得直白,王文筠恐伤着欧阳芾的心,张口欲行辩解,欧阳芾却朝她摇首,道:“文筠去看看介甫先生的药煎好了么,好了便端来罢。”

    王文筠只好闭口。待其走后,欧阳芾兀自在王安石身旁坐下,悄声道:“其实鹌子羹是我做的,借了介甫先生家的厨房,前后足足炖了两个时辰。”

    “……是你做的?”

    “是啊。”欧阳芾点头。

    王安石顿时有些后悔,措辞道:“方才是我无意”

    “介甫先生后悔说我了?”

    瞧着她那幅嬉皮笑脸、全无伤心难过的表情,王安石郁结,瞪她一眼:“下次再行欺骗——”

    “介甫先生便不喝我做的汤了?”

    “”

    欧阳芾占尽上风,得意地笑了,俄而又慢慢收敛:“是我害介甫先生染了风寒,所以想用羹汤向先生赔罪。”

    王安石道:“与你无关,毋须自责。”

    欧阳芾道:“那便不道歉了,是我想做给介甫先生吃,所以才做的。”

    她照旧如此直接,同昨日一样,昨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王安石不由心脏怦然跳动,道:“既费时,往后便别做了,你拿来的东西,毋论好坏我都会吃。”

    这话倒不假,欧阳芾曾听王文筠提起过,她家兄长素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甚好养活,让她着实放心良多。

    “好。”欧阳芾笑眯眯应着。她支颐望着王安石,忽然想到什么,伸手去触他额间,另一手贴在自己额上,道:“好似还有些热。”

    她指温略低,贴在皮肤上递来阵清凉,王安石已许久不曾被人如此触量过体温,不觉有种被当做小孩的感觉,他不太适应,但未言什么。

    身后,王文筠端着汤药步来,远瞅着欧阳芾以手贴额去给她兄长量温,而兄长竟未闪避,由着她贴罢手心又贴手背,不觉惊讶,片刻后端着汤药返身走了。

    回到厨房,守灶台的婢女问:“娘子怎回来了?可是熬的药有何不妥?”

    王文筠摇头,镇定道:“没有,这会儿药太烫了,我待会儿再端去。”

    “是”婢女虽满头疑惑,然依旧继续干活。

    用罢晡食,三人坐着闲聊,聊罢欧阳芾又去王文筠屋中两人接着聊,王文筠寻着机会,便向欧阳芾抛出心底疑问:“芾姐姐喜欢兄长吗?”

    欧阳芾稍怔,随即承认道:“喜欢呀。”

    “那芾姐姐会嫁给兄长吗?”

    欧阳芾笑了:“那要看你兄长娶不娶我了。”

    “兄长一定会娶芾姐姐的,我知晓,因为兄长——”王文筠话语未尽,便闻一阵敲门声,王安石立于屋外,等着欧阳芾出去谈事,王文筠只好将话止住。

    欧阳芾出了门,蹑步至院落中央:“介甫先生找我有事?”

    王安石递她件物。“给我的?”欧阳芾问。

    “嗯。”

    欧阳芾低首看去,是柄半月形女子犀梳,雕着缠枝卷草纹,典雅方丽,她难得诧异,忍不住道:“介甫先生何时买的?”

    “上元节时。”

    上元节?欧阳芾思着,该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介甫先生当时为何不送我?”

    因你在望着冯京。他本以为此物不会有机会送出了。“昨日之事,”王安石转开话题,“你考虑清楚了?”

    “甚么事?”欧阳芾疑惑道,“考虑甚么?”

    她便是这样,才总惹他恼火,眼见着王安石在发怒边缘,欧阳芾忙赔笑道:“我冠梳也收了,羹汤也为先生做了,还要如何推销自己嘛,介甫先生难道不明白我意?”

    王安石深吸口气,道:“好。我自去写信向欧阳公提亲,家母那方我也会写信道明,你无需挂心。”

    欧阳芾点头,道:“不着急,介甫先生先忙公务,婚事可以从长计议。”

    她有时恶劣得使他发恼,有时却乖巧得令他心软,王安石不由接着道:“你若愿意,可将侍女一并接来府署同住,署中尚余许多空屋,择处喜欢的住下便是。”

    “好呀。”欧阳芾暗乐,省钱了。

    过了两日,欧阳芾搬着大小行李住进了府署客房,白日里不是自己出去作画,便是同王文筠在一处读书学习,这些日她画了许多农家图景,有小儿嬉戏图,山村屋舍图,田间百景图,画面活泼明快,正为她内心写照。

    某日,欧阳芾收到封信,是她婶婶自汴京寄来,此信原送至扬州郭熙的居处,郭熙知她去处,便将信折转寄来常州府署,欧阳芾展信阅后,静默了长长一段时间。

    王安石来看她时,她正将信摊于案上,对他低道:“清殊逝世了。”

    “清殊?”王安石未闻过富氏的闺名,欧阳芾于是向他解释:“是冯学士之妻,富公的女儿。”

    王安石沉默,又听她道:“她去岁才嫁与冯学士,今岁便病逝了。”

    “世事无常,”王安石安慰道,“勿太过伤心。”

    欧阳芾轻轻嗯了声,半晌继续道:“我记得冯学士的发妻也是在嫁与他的次年便逝世,如今清殊也如此,想来他会很难过。”

    “”

    察觉到周遭逐渐冷下来的气氛,欧阳芾迟钝侧首,望向立着的人:“怎么了?”

    “无事。”王安石说着便挥袖而去。

    欧阳芾站起:“先生去做什么?”

    王安石冷道:“拟草帖。”

    拟什么草帖,自然是提亲的草帖。欧阳芾反应过来,不禁立在原地笑了。

    书房内,王安石正提笔写字,闻见叩门声,道:“进来。”

    欧阳芾蹑手蹑脚地步进来,见是她,王安石搁笔,问:“何事?”

    “介甫先生看,”欧阳芾将一张绢展于他案上,“此是我前日作的幅画,先生以为如何?”

    王安石将那画看了,道:“不错。”

    “我以为还不够好,总觉得缺点甚么,”欧阳芾道,“介甫先生未看出来么?”

    王安石再看,便看出来了,但他闭口不言。欧阳芾于是道:“介甫先生教我草字好么,我想换个花押。”

    “换甚么?”

    “‘念’。”欧阳芾道,“好不好?”

    念是她从前的小名,除曾巩外,如今无人再如此唤她,王安石清楚这点,遂道:“好。”

    “以后我都用介甫先生替我设计的花押,好不好?”

    “好。”王安石只觉一颗心被她攥在了手里,冷热全由她,这感觉说不上好或不好,只他知道自己从此便离不开她了。

    欧阳芾在常州待了一个月,之后便回了扬州,临行前对王安石道:“我等介甫先生来扬州接我。”

    此时距王安石寄信回江宁已有半月,距他寄信至汴京已有□□日,王母吴氏回信言,他既有心仪之选,对方又为高门之女,她当试着替他去求这门亲事,但结果如何不能保证。

    结果当然会很好,因欧阳芾生怕自己叔父或婶婶不答应,在王安石寄信后,自己又悄摸摸往家里寄了封信,大意是言自己知晓王安石提了亲,她也愿嫁,顺便她可能会在江南多待一年半载,不会着急归去。

    过了月逾,她与王安石各自收到了欧阳修的回信,寄予王安石的那封欧阳芾后来翻过,信中大大表示了对他人品的肯定和文学上殷切的期盼,以及详述了欧阳芾自小到大的生活和自己对她的教育,最后道,二娘托付予你我们很放心,你应厚待于她,使她感到如家般温暖,后面便是婚礼的细则交流。

    全文写了数页,对比之下写给欧阳芾的那封则要简单得多,欧阳修作了首诗,以鸟儿作喻,讽她还未有新家便忘了旧家,养儿不知父母恩,全无良心,等等诸如此类。欧阳芾观着脸疼不已,十分后悔自己寄了这封信,还不若乖着直等结果。

    这年十月,扬州州学修缮完成,知州耳闻郭熙之名,请他为壁上作画,郭熙携了欧阳芾来,道自己徒儿可与他打下手。

    起初知州与学官们见着欧阳芾,惊讶中不乏疑色,然郭熙既胸有成竹,几人也不好拒绝。

    动笔前,郭熙对欧阳芾道:“直画便是,画得不好我亦可替你正回来。”欧阳芾知他在予自己锻炼机会,又有了如此妥帖的定心丸,便落了心神,只管援笔描绘。

    至终,四壁之景其二为郭熙所绘,另二则为欧阳芾所绘,知州与学官来赏,郭熙问知州:“可察出哪面为师傅所作,哪面为弟子所作?”

    “这”知州迷惑,后服气道,“在下浅薄,妄以年岁夺才学,郭先生收了名好弟子,在下叹服。”

    知州本为心胸开阔之士,既承认心悦诚服,便提议道:“姑娘未满双十便有此画技,若为男子,当不输于州中学生,这壁上尚缺一幅挂画,本欲烦劳郭先生再作一幅,先生与姑娘若愿意,此画亦可交由姑娘完成。”

    郭熙闻言笑道:“弟子能与师傅抢生意,当为师门之幸。”他挥袖向欧阳芾:“去吧,切莫作得输于我。”

    欧阳芾便去作了,此便为后来献入宫中的临崖山涧图。

    是年冬,琼瑶满枝,初雪积了一地,民户还未来得及清扫道途,辚辚马车驶过,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辙痕。

    欧阳芾推开屋门,寒风灌入脖颈,她缩了缩脑袋,见院外立着个长身人影,马车于他背后停驻。见了她,他面色温下来,道:“阿念。”

    欧阳芾便朝他奔去,扑进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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