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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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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家。

    曾巩正向王安石道:“前些日家中来信,提及家乡一位后生,也许你不记得了,姓原,数年前曾随在我身边与你有一面之缘,是个孝顺谦俭的孩子,他看过你的文章,对你十分敬仰,自己也早早定下金榜题名之志,时下正用功读书当中,遂望你能写篇文章,作为对他的勉励。”

    王安石道:“既是如此,我即刻便写,烦劳子固替我转寄于他。”

    “现在吗?”曾巩闻言稍讶,见他果真不假思索,挥笔即书,不禁佩服叹道,“介甫啊介甫,我看同辈人中,论文章才学怕是难有与你匹敌者。”

    “与当世人比文章,赢了有何可悦,输了有何可惜,不若与古人比文章,”王安石道,“子固的文章有汉唐风范,不在我之下。”

    他从不爱说假话逢迎别人,此刻自然也是实话,然曾巩摇了摇头,眼中流露怅意。

    曾巩擅作汉唐古文,此为他的优势,也为他的劣势,因此类文章在科考中并不占优。

    “不提这些,我今日从老师家中出来,想着有日子没见你了,便顺道过来看看你,”曾巩道,“另外,给你带来一个消息。”

    他言语颇神秘盎然,王安石却头也未擡,只握着笔抽暇回道:“什么消息?”

    “冯当世向老师家提亲了。”曾巩笑道。

    王安石擡首,笔墨顿在纸上:“提亲?”

    “是啊,”曾巩撩袍坐直,端茶喝了一口,见他一眨不眨盯着自己,才不徐不疾道,“方才我正欲从老师家里离去,恰好碰上带着草帖前来的媒人,你说巧不巧。”

    王安石未答话,只听曾巩接下去道:“我不好久留,但见老师与师母虽意外,却也满目喜色,料也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没准这会儿已在写回帖了。”

    墨迹在纸页上晕开,洇出一块深重颜色。

    “介甫?”

    王安石回神,低头看了眼被浓墨晕毁的字迹,“无事,”他随意将之皱起,弃在一边,“你接着说。”

    “虽阿念不在,瞧不见她的反应,但观老师态度,这桩婚事应是八九不离十了,阿念也算找到一户好人家,那冯当世”

    声音渺远,听不进耳,间隙中王安石又低首,笔已很久未动,纸张上晕着比方才更大一团墨渍。他复将之抽起,丢弃在旁。

    夜晚,王文筠起夜,瞧见院子对面王安石的屋中仍亮着灯,揉了揉眼,定睛细看——确实亮着灯。

    她趋步至屋门外,想从窗边听见些什么动静,却什么也未闻见,只间或夹杂一两道细微声响,似纸张被人揉碎。她听了一会儿,觉得身子冷便回屋去了。

    第二日寅时刚过,关婆起来打扫屋子,觉察到王安石屋里似有朦胧灯光,敲了敲门,问:“郎君可醒着?”

    须臾,王安石自内将门打开。关婆见他眼带血丝,惊诧不已:“郎君该不是一夜未睡?怎能恃着年轻这样折腾自己身子”

    “劳关婆费心,”王安石道,嗓音干哑,“屋内地上的纸,烦请收拾后都烧了吧。”

    他踏出门去,不再回头,关婆进入屋内,放眼望去,又是心惊。满地纸稿或揉皱成团,或径直铺开扔在地上,占满了整间屋子,若不踩在纸上几无立足之地。

    她拾起脚边一张,上面只书了半页,虽看不懂字,但她依旧凭着多年侍奉王家的经验感到,这绝非字的主人平时写出来的东西。

    字迹凌乱不堪,连笔错字交杂,竟不似草书,而似有人情绪激烈下用刀刻在纸页上,最后竟只书了半页便弃去。她又拾起一张,这张是揉皱成一团弃在地上的,仔细展开,上面却只有一个字,以浓墨端楷挥就,力透纸背,她看不懂,便也未再多看。

    后来清扫时,这样书着同一个字的纸还有许多。

    数日后,王安礼休沐归家,关婆因惦念着家主是否遭遇难事,以致困扰至此,于是将偷藏起的两页纸拿给王安礼看。

    王安礼看罢,愕然良久,道:“兄长只是在抄佛经,并无大事,不过他素来教我们练字以平心静气,似他这般抄法,怎可能心静”

    言至此,他苦笑了下,指着纸上唯一的楷字道:“这个字念‘芾’,取佳木丰茂意。”

    而后他未再多言,但关婆亦明了,那应是一个人的名字。

    却说冯家送来草帖当日,如曾巩所言,欧阳芾正巧不在家中,待她自外归来,见薛氏一直抿不住笑地望她。欧阳芾奇怪道:“婶婶在笑什么?”

    她瞧向坐在一旁的欧阳修,后者语含深意道:“让你婶婶拿给你看。”

    薛氏将她拉至椅中坐下,从桌上取了封红帖递给她,眼里满满俱是欣悦:“你瞧,这是什么。”

    欧阳芾接过,仍摸不着头脑:“红色的?谁要成亲了?”待她看清帖内字样,一时间默然。

    “冯学士今日差媒人送来此帖,我与你叔父既觉突然,又着实觉得替你开心,”薛氏道,“媒人说,冯学士对我们二娘倾慕已久,只因不愿唐突佳人,才迟迟未上门提亲”

    欧阳芾合上帖子,里面书着冯氏三代籍贯、姓名、田产与官职。“婶婶和叔父答应了吗?”她问。

    薛氏道:“还未答复,但也表明了意思,我们知晓二娘心中对冯学士也——故而未拒,只想等你回来,听你亲口说出你的想法。”

    欧阳芾将草帖又翻看一遍,其内每句皆细细读过,终究合上,还与薛氏道:“婶婶,这个帖子可否退还回去?”

    日落西山,灯烛次第放明,除勾栏瓦舍仍喧闹不休外,其余街道及居民区已人迹渐疏,温家画楼前同样人影稀疏,至夜幕降临,只能隐隐闻见远处瓦子和酒楼里的嘈杂声,近处已是安静一片。

    温仪踏上二楼,敲了敲门,听见“请进”声,便将门推开。欧阳芾抱膝缩在榻上,见到她,低唤了句:“四娘。”

    “饿不饿?”温仪问,反手将门锁住后才向她走去。欧阳芾摇摇头:“不饿。”

    温仪笑了:“外面那个也说不饿。”

    “”

    “从申时站到现在,快两个时辰了,还在站着。”

    “能不能让他离开?”

    “说了呀,可人家说,‘只求见二娘一面’,看这样子若见不着人,他便不会走。”

    欧阳芾沉默了。

    温仪摸摸她头,温柔道:“阿芾若真想拒绝,便不能如此心软,他想站便让他站个够,等不到人,再怎样也会走的。”

    “我怕他站一夜。”

    “那也是他的选择,怪不得你,”温仪道,“可我不理解,阿芾为何会拒绝他?是否他做了对不起你之事?”

    “没有,”欧阳芾道,“他很好,是我不好。”

    温仪不由笑:“阿芾哪里不好了?”

    “四娘,我未曾告诉过你,其实我不喜欢文人狎|妓。”欧阳芾忽然笑了,对她这样说道。

    温仪神情微滞,她看出来那并非真心的笑。

    “我不喜欢他们为歌女写的艳词,不喜欢看他们在酒楼一掷千金,虚与委蛇,不喜欢被管束该读什么书,不喜欢所有人排挤狄将军,不喜欢为博男子欢心而去做什么,我其实很不喜欢这些”

    温仪抱住她,感受着她的难过:“我知道,我也不喜欢,没有人喜欢。”

    “我,有时遇见些事,其实心里并不开心,我以为自己可以适应,但我不喜欢,很不喜欢即便告诉自己无可奈何,也还是不喜欢”

    “阿芾没有错,”温仪擦过她脸颊,感觉湿意在指腹蔓延,“是我未察觉到,还一直将你往外推,是我的错。”

    欧阳芾摇头:“他很好,真的很好,若我是”若她是这个世界的女子,定愿嫁给他这般男子。

    “四娘,我可能嫁不出去了,可能要去当尼姑了”欧阳芾抽噎着。

    温仪本被她伤心牵染,此刻破涕为笑道:“瞎说,阿芾这么好的姑娘,定能够找到珍爱自己的男子。”

    欧阳芾苦笑,她找不到,她想过、试过、努力过接受,但她终于明白,冯京是这世间最标准的士大夫,他从不会行差踏错,也从不会出现意外。他是天上月,是汴京女子的天上月,却非她的天上月。

    他需要一个士大夫家养出来的女儿,那个女儿不是她。

    “四娘,我想去和他说清楚。”欧阳芾道。

    “不行,”温仪按住她欲从榻上起来的身子,并不想就这样放过对方,“让他再等一个时辰,届时他若还在,你再出去不迟。”

    温家画楼前,一道人影伶仃立着。

    他站得太直,也站得太久,以致听见门吱呀一声开启时,双腿仍无法动弹半分。

    冯京瞧清走出来之人,眼内一闪而过的光逐渐熄灭,却依旧有礼道:“烦请温姑娘代为传达,京在此等待二娘。”

    “她今夜睡在我这儿,不回家了,你也要继续等下去吗?”温仪望着他道。

    “我等。”冯京温声而坚定道。

    幕色寂寥,街市逐渐熄了灯火,再不见人烟与车马,萧瑟冷风时而吹刮过,卷起地上尘土,亦卷起伫立之人的袍角。而他一动不动,似与夜色融为一体。

    直至面前模糊走来一道身影,他方才迟钝凝神,与数步之遥外站定的欧阳芾报以一笑。

    “看见二娘,让我想起最初,我不知二娘姓名,亦不知二娘家住何处,也是这般在此等候,以期能见二娘一面。”

    欧阳芾忽然眼泪掉落:“对不起”

    “二娘莫哭,”冯京道,“二娘若哭,我便连怨也无法怨二娘了。”

    他用尽全力,压抑着令他每寸骨头都在作痛、从下午起直至此时令他几欲窒息的痛苦:“冯京若有任何不好之处,愿意为二娘改变,只求讨二娘欢心。”

    “冯先生没有任何不好,只是,我不该是你的妻。”

    冯京以为她在介意富弼欲嫁女与他之事,摇头道:“如若二娘一句话,京可推却”

    “我不是你需要之人,”欧阳芾终于擡头直视他的目光,轻声道,“你需要的是一个温柔贤淑、擅于相夫教子的娘子,是一个不懂太多政|治、却可与你一同吟诗作赋的娘子,是一个一心一意只为你着想的娘子。‘韩信栖迟项羽穷,手提长剑喝西风,可怜四海苍生眼,不识男儿未济中’,”她念着他年少未济时写下的诗,“你有青云之志,日后也定能够实现你的理想,所以,我不是适合你的人。”

    门庭萧落。

    冯京走后,欧阳芾站在原地迟迟未动,温仪自她身后步来,重将她揽在怀里。“没事,没事的。”她轻声安慰。

    到底还是有着心动,若无心动,怎会连对方微时所写的诗也背下来。

    即便是对欧阳芾而言,那样好的人,又怎能够不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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