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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19章

所属书籍: 汴京梦话

    欧阳芾归家时已酉时过半,看门的吴伯远远瞧见她身影,忙往院内奔去:“二娘子回来了,老爷夫人!二娘子回来了!”

    走进正厅,薛氏满脸欣慰地上来拉起欧阳芾的手臂:“好了好了,我就说这孩子不会走远,瞧这不是回来了,你叔父这一日可担心坏了——快先回屋歇着,我让人给打盆热水。”

    看得出薛氏有意将大事化小,然抵不过坐在椅中欧阳修的一句:“站住。”

    欧阳芾站住。

    “去了哪?”

    “在外游荡了一天。”

    “没去大相国寺?”欧阳修回头。

    “没有。”欧阳芾老实道,“把汴京城逛了逛。”

    欧阳修从她平静的脸上瞧不出端倪,于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汴京城那么大,恐怕一天逛不完吧,是不是还想睡在外面?”

    “叔父,”欧阳芾走到他面前,直挺挺跪下去,“对不起。”

    欧阳修被她动作弄得一惊,深吸口气,往椅子里坐了坐:“这是做什么?”

    “对不起,不该惹您生气,不该和您顶嘴,更不该偷跑出家,叔父要打要罚,阿芾无任何怨言,只求叔父别再生我的气。”

    出了趟家门,回来后认错态度竟如此良好,不仅欧阳修没想到,薛氏也没想到。白日里薛氏还在埋怨欧阳修,说这么大的姑娘,当成小孩一样教训,还不让出家门,哪个大户人家这么跟孩子置气的。

    她今年十八了,许多事情有自己的想法,身为爹娘是左右不了的,更何况你只是她叔父。

    然而她此刻跪了他,像对父母那样跪他,欧阳修握在椅侧的手紧了紧,皱眉道:“起来说话。”

    “”欧阳芾乖乖站起。

    欧阳修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道:“吃饭没有?”

    “没。”

    “厨房里还剩些饭菜,还有新买的包子和肉饼,想吃什么,让吴婆给你热一热。”

    吴婆与看门的吴伯是姊弟俩,因早年腿疾无钱医治,落下病根,吴婆一生腿脚不利索,但欧阳修仍然雇了她二人,一雇便是十年。

    欧阳芾点头轻嗯一声,犹带鼻音道:“想吃豆糕。”

    “让吴伯出去给你买。”欧阳修毫不犹豫道。

    旁边薛氏以帕掩唇,欧阳芾亦忍不住笑道:“谢谢叔父,叔父最好啦。”

    欧阳芾想明白了,很多事不是她能够改变的,然家庭和睦与否,却是她能够为之尽力的。

    六月初,朝廷罢狄青枢密使之职,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衔,出判陈州。

    狄青任枢密使四年,在士庶间声誉极佳,终因朝臣谏言而被外放,离京那日,百姓夹道送别,往日与狄青要好的军士亦来城门口送行,此情此景,未尝不是对朝廷判决的一种讽刺。

    欧阳芾夹在百姓中,本不欲上前,只想默默观狄青离去,可狄青到底比常人眼尖,又或许一直注视着某人总会被当事人察觉,狄青发现了她。

    “欧阳姑娘。”狄青向她颔首示意,与第一次、第二次见面时一样谦和有礼,不知脑中是否又如欧阳芾般,不可遏制地想起她叔父那篇论狄青劄子。

    欧阳芾话语梗在喉间,最终道了句:“狄将军,万望珍重。”

    “我会的。”狄青宽厚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言不由衷,使他终于显得苍老。

    “狄将军,”欧阳芾忽然开口,“我很抱歉”

    她不知该说什么,但狄青懂得,他沧然笑道:“焉能怪你。”

    那是欧阳芾第三次见到狄青,也是最后一次。次年春,狄青郁郁病逝于家中,皇帝于禁苑中为其举哀,赐谥“武襄”。

    家人整理其旧物,翻到欧阳芾赠予狄青的那幅画,其子做主将之寄还给欧阳芾,说,不愿欧阳公家人之物与自己父亲同葬。

    欧阳芾收到退还回来的画,抱着蹲在地上哭了许久,之后将画烧毁,再未提起过。

    与狄青离京近乎同时发生的,是富弼、文彦博回朝,正式接任宰相之职。

    富弼、文彦博同欧阳修早年便已相熟,富弼与欧阳修又同参与庆历新政,有过硬的交情,于是二人回朝后,欧阳修自然携家眷去富弼府上拜会。

    欧阳芾到了富弼家方知,原来富弼的女儿富清殊便是年节时在彩棚下连过三关,最终却放弃留诗的才女,她行为举止不同一般女子,故欧阳芾对她颇有印象。巧的是,富清殊也记得她。

    “原来纨扇上那些花鸟是你所画,你真厉害。”富清殊听了薛氏所言,由衷赞美道。

    欧阳芾被她婶婶在人前一番吹嘘弄得虚汗直下:“只其中几张是我画的,就是看着最简单那几幅,复杂的我也不会。”

    富清殊道:“但我好生羡慕你,你可以写画卖画,甚至以此为生,不似我,养在闺中全无用处。”

    “姐姐此言差矣,毋论男子女子,谁自立前不在家中要二十年饭,我不一样,若我卖画为生,此刻已在街旁要饭了。”欧阳芾耿直的话将原本忧郁的富清殊逗笑,“何况姐姐的才情是我见过女子中最高的,比多数男子还高一筹。”

    富清殊摇摇头:“吟诗作词只为陶冶情操,终不能当做正经之事,女子若能与将来所嫁郎君志趣相投,两人间多些言语,又能帮助夫君料理好家中事务,方不负这一生所学。”

    见欧阳芾傻傻视她,她笑出来:“这些是我母亲的言论,我才不信,我自是要通过读书,让未来夫君高看我一眼。”

    欧阳芾也笑起来,为富清殊成熟下难得显露的稚气。

    狄青之事后再见冯京,欧阳芾并未表现出任何不快,反倒是冯京担心之前惹得欧阳芾失望,又对她连连作以解释。

    欧阳芾不忍他如此放低身段,遂让他到城东给自己带包段家铺子的蜜饯,说这样自己便不生气。

    冯京当然是去了。

    温仪吃着欧阳芾分享来的蜜饯,评价道:“冯学士可真不错,不是么?”

    “是,”欧阳芾道,“他很好。”

    冯母朱氏这两日来过一次温家画楼,彼时欧阳芾正在楼上小厢房中临摹一张古画。

    温仪悄悄差人前来告知欧阳芾,欧阳芾下楼时,朱氏正由冯京搀挽着,和温父交谈甚欢。

    “我儿去年在贵楼购了幅画,送作我的生辰礼,我见那画中之景精巧别致,颇具新意,一直爱不释手,今日特来画楼再瞧瞧,欲寻些类似作品。”

    “您客气了,小店里每一幅画皆为画师匠心独运、独一无二之作,二位若不嫌弃,可在店内尽情观赏,如遇合适心意的,能带走一两幅,更是缘分。”温父客气道,余光瞥见欧阳芾身影,与朱氏介绍道,“这位便是上次您那幅画的画师,欧阳姑娘。”

    朱氏侧身朝欧阳芾打量过来:“早听我儿夸赞这位画师是位不同凡俗的女子,今日一见,果真灵秀俊气,如花似玉。”

    “娘。”冯京想止住她的话,却被朱氏反念叨回去,“怎么,说也不让说么。”

    “您误会了,伯母,您的儿子夸我只能证明您的儿子是个善良的人,不能证明我如何。”欧阳芾向她解释,引得朱氏直笑涟涟。

    欧阳芾带着朱氏逐一介绍楼中作品,冯京随在后面,听她为自己母亲大略分析每幅画的内容与画功,又询问他母亲喜欢什么,可预先定制画样。

    “欧阳姑娘如此才情卓越,真不愧为欧阳公培养出来的娘子,”朱氏眉目慈爱牵着她的手,温柔触感传递至欧阳芾手上,“我见欧阳姑娘年岁也差不多了,不知可考虑过婚嫁之事?”

    冯京的目光随着朱氏这句话定定投在欧阳芾身上。

    “我未怎么考虑。”欧阳芾尴尬道。

    “你们年轻人自不爱考虑这些,我知晓,年轻人皆爱忙些自己的事,我儿也这样。”

    欧阳芾瞧了冯京一眼,憋笑道:“是。”

    “不知欧阳姑娘是否有意一直写画,往后出了闺阁也这般时常在外忙碌吗?”朱氏问。

    欧阳芾滞住。冯京见此,立时道:“娘,您问这些做什么?”

    “只问问罢了,欧阳姑娘还未急,你急什么。”

    欧阳芾缩了缩脖:“我还未想过”

    “无事,成了家自然便会收心的。”朱氏拍拍她手背,宽柔的手掌仍然温暖,只传递不至欧阳芾手上了。

    冯京无奈道:“娘,这种事情急不得,需慢慢来。”

    “是,当然得慢慢来。”朱氏好脾气道。

    冯京目光转向欧阳芾,发觉她正仰头看着自己,视线对上的一刻,她下意识笑了,笑容如往常般温煦。

    他无端心漏一拍,他知晓,他喜欢她的笑。

    他喜欢她。

    雨灾结束,欧阳发亦回国子监读书,然读了不多日,休沐回家时,他却又忙着往外跑。

    欧阳芾好奇问他去做什么。“胡先生病倒了,我欲同和甫明日一道去探望他。”欧阳发一副认真表情,不似有假。

    “病倒了?”

    “嗯,据闻是积劳所致,所幸并不严重,休息段时日,调养好身子大抵便无碍。”

    忆及去岁偷溜进太学听课,被胡瑗发现之事,那张宽善慈祥的面容至今仍深深存于欧阳芾脑海,她想了想道:“我能一起去吗?”

    胡瑗的家在离国子监不远处,选居于此是为方便日常于国子学和太学间行走。胡瑗今已耳顺之年,一生传道受业,开办学府,朝中半数官员皆出自其门下,虽制定严格校规,然其本人私底下却是位德行高尚、随和淳厚的老人。

    欧阳芾跟在王安礼和欧阳发身后到达胡瑗家时,其家人告知胡先生目前还不便下榻行走,三人遂入室内,与胡瑗依次问安。

    胡瑗看上去未如去岁精神,然口齿清晰,亦能与三人玩笑闲谈,眼神更是老而不衰,一眼便认出欧阳芾来,弄得欧阳芾笑也不是,尴尬也不是,最后大有缩在另外二人身后不出来的架势。

    许久,胡瑗终道:“你们去吧,用功读书,莫让我耽误你们时间。”

    “是。”王安礼与欧阳发恭敬作揖。

    欧阳芾也欲跟着离开,却意外被胡瑗单独叫下。胡瑗向她招手,示意她走至近前来,于是欧阳芾坐在榻沿,与胡瑗平身相对。这情景令欧阳芾想到往昔,仿佛在医院病榻前探望患病的老人,使她感到亲切又忧伤。

    “去年在那之后,怎未见你再来听课?”

    不料胡瑗竟如此问她,欧阳芾略微不自在道:“后来忙些别的事,无暇脱身,故而便搁下了”

    “嗯,”未纠结于她的吞吐,胡瑗颔首道,“这些皆不要紧,读书是好事,往后得空还是可以常来太学听课。”

    欧阳芾被他温厚之语感动。“我自然也想去,但,”她扯出一抹笑容,话语有些滞涩,于是她又垂首笑了笑,她总习惯笑着讲话,毋论心情好坏,“但是大家好像皆无此愿,皆以为,女子不必学那么多,不必想得太多,思考得太多很多很多方面,都不必太多我自然也在坚持,只是偶尔确实,有些难”言至最后,她又忍不住笑了,似为冲淡话语间的伤感。

    “傻孩子,书是读给自己的,管他人想法做什么,爱读便去读,想学习什么便去学习什么,人生苦短,勿尽听他人言论。”胡瑗和蔼道,“我在苏州讲学时,也有似你这般年纪的娘子前来听课,亦有嫁做人妇的娘子,每逢开课,风雨无阻,我问她们,也只道,不过欲闻道耳。”

    “真的吗?”欧阳芾红着眼睛问。

    “当然。世界是广阔无边的,毋论什么样的人皆存在于世间,我自问教书这一生,做的不过是授人道理,而这道理由千万万人实践出来,却有着千万万种模样,你自也不必与他人模样相同。”

    欧阳芾不自信道:“您觉得我能成器吗?”

    胡瑗笑道:“怎么不能,你可知汉唐时多少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班昭可以修史,谢道韫可以抗敌,哪一个不为女中名士,哪一个输于男子。”

    “是,班昭左手写完汉书,右手便写了女诫。”

    “咳,话不能这样说,”未料她一张嘴还挺能辩,胡瑗清清嗓子,更将身子坐直,欧阳芾忙去扶他,“那还有唐朝的宋氏五女,终身不嫁,专治于学,其品行才华连皇帝亦尊崇有加。”

    欧阳芾知他在尽力开解自己,忍不住勾起嘴角:“我懂先生之意,先生是叫我不必在意他人眼光,只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

    “你能明白便好,”胡瑗欣慰道,“你是懂事的孩子,若不懂事,不会将如此难过藏在心中,不曾与他人言起,我对你无别的要求,只望你行动多出己意,如此才可多些真正的快乐。”

    欧阳芾点头:“我会谨记先生之言。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可不可以只读书,不写文章?”

    胡瑗闻言大笑,看着眼前被写文章所困的年轻人,宽容道:“写不出时便可不必写,文章乃性情所至之物,待你何时心有所感,欲诉诸笔端,那时自然便能写出来了。”

    旭日东升,阳光铺满汴京城千家万户,尽扫凡尘,茶坊酒肆商客云集,车辘辚辚,穆知瑾刚替父亲包装好一位客人的茶,转头便见熟人走进店内。

    “冯学士也来买茶?”穆知瑾主动招呼道。

    “是,家里的茶所剩不多,想再买些新茶。”冯京微笑道。

    因着欧阳芾的关系,曾巩、王安石、冯京等熟人若来买茶,穆知瑾总会做主给他们多些优惠,故几人也愿常来此购茶。

    挑选好茶,穆知瑾见冯京似心不在焉,笑道:“她今日没来这里哦。”

    冯京回神,赧然一笑:“姑娘误会了,我未在想二娘。”

    穆知瑾对他不打自招的发言也不拆穿,只暗自抿唇笑了,道:“自从上回在郊外遇见歹人,我瞧着她自己也有些怕了,虽她表面上不言,总能够看出来一些”

    “遇见歹人?”冯京惊讶道,“何时之事?”

    穆知瑾闻言亦微露讶色:“阿芾未同你说起过么?”

    缓缓步出茶铺,冯京脑中仍回荡着方才穆知瑾所言。

    “寒食节时阿芾与我们在郊外踏青,不幸遭遇歹人,幸好狄将军恰在附近,才救了阿芾。”

    “为何她不曾与我提过?”

    “想是不希望你担心吧,阿芾确是这样的性子,总不愿别人为她担忧,此前她的画被范仲淹家人所退,她亦不曾对任何人言起,我也是后来从四娘口中得知”

    「你可不可以上书为狄将军说情?」

    「不可以是吗?」

    他忽然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心慌,想起她笑着道,「我没有生气呀」。

    为何不对他生气。

    为何不生气。

    温家画楼前,朱氏与温父在旁谈笑,她状似不经意对他道:「前日我随叔父婶婶去富公家拜望,看见过富公的女儿,是位好美的娘子,性格温柔,知书达礼。」

    他当时略一怔,道:「我只对二娘心慕。」

    「真的吗?」这是她第二次这样问他,「你为何会喜欢我?」

    为何会喜欢我。

    冯京回到家中,朱氏正好过来迎他,他扶住母亲双肩,道:“娘,我想去向欧阳公提亲。”

    “提亲?”朱氏被他弄得微懵,却也顺着他道,“什么时候?”

    “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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