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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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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曙色熹微,冯京自书房步出。

    他一宿未合眼,此刻足下匆匆,未及踏出几步,便被一道声音喝止住:“你要去做什么?”

    数尺之遥外,朱氏将背挺得笔直,缓缓向他走来。

    “娘……”

    瞧见他眼底青黑,朱氏心疼不已,又见他手中握着封信。“……这信是写给谁的?”她敏锐察觉到什么,劈手将信夺过,果不其然见到意料中的名字。

    “我冯家儿郎,绝不许对一个女子做此摇尾乞怜之姿,哪怕她是欧阳家的女子。”朱氏咬牙道。

    “娘,孩儿……孩儿只是想与她解释清楚……”冯京眼角微红,语带恳求。

    “解释?还有何好解释,她的话已说得再明白不过,连你赠予她的画笔也一并退了回来,此等绝情决意之举,还需要你作何解释?”言毕,朱氏心一横,将信撕得粉碎。

    “娘!”

    “我要她知道,我的儿子不是没有人要,”镇定下来,朱氏对他和声道,“富公的夫人前日又与我见面,说富公对你十分满意,只要你愿意提亲,富家定会答应。我要你收拾心思,娶富公之女清殊为妻,她是个好姑娘,也为你等了一年,你该给人家一个交代了。”

    见他仍止不住泪,朱氏爱怜道:“你好好平复心情,待晚些时候,你来告诉我答案。”

    媒人上门提亲之事两家皆未声张,其中多有顾及彼此颜面的考量,故外人丝毫不知其间发生的一切。

    至于为何拒绝,欧阳芾只告诉叔父婶婶,自己并不喜欢冯京,无意嫁他,其余便不再言。

    “何况富公自去岁起便有嫁女之意,我们何必横刀夺爱。”终是这句话说动了欧阳修,他与富弼为多年至交,若富弼有意,而自家侄女无意,他又何苦执著。

    欧阳修叹了口气道:“你心里愿意便好。”

    “已三日不曾出过门了。”薛氏在灯下做着绣活,提醒道。

    欧阳修不以为意翻书:“怎么,往日你不是还嫌人家出门太繁,现下不出门了,你反而倒担忧起来。”

    “这不一样嘛,”薛氏放下针线,“我们皆以为她对那冯当世也有情,谁料”

    欧阳修拉过她的手,将她揽进怀里同坐,道:“之前是你教我,说她大了,凡事有自己的主意,又无人捆着她手脚逼迫她,她做事定是出于自己的想法,我们何须替她操心这许多,倒显得我们教女无方,需事事挂怀。”

    “可”

    “再者说,不就是拒了次媒人提亲嘛,当年你嫁我之前,上你家提亲之人几乎将门槛踏烂,若非你皆拒之门外,哪会有你我今日夫妻缘分。”

    薛氏脸一红,道:“你乱说什么,哪里便将门槛踏烂了,再说,那些皆是我父亲拒的,我可不知提亲的都有谁。”

    欧阳修闻言大笑,手掌轻抚她乌发与鬓角,灯影幢幢下,薛氏雪肤又盈上几分绯红。

    欧阳芾提笔端坐于案前,面前摆着绢、墨、毫笔等画具,依次排开。

    胡瑗对她道,世界是很大的,即便千年以前的世界亦广阔无边,她来此世间一趟,如若最终什么也无法留下,至少可以将所见之景画下,作为她来此一趟的证明。

    她想画下一切所见,千年后不复存在的一切,只属于这里的一切。

    欧阳芾闭门二十日,终将笔下的溪村图定稿,后寻了次机会,送画去给孟愈章看,孟愈章细细端详之后,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讶异:

    “你的进步比我想象中要大,可以告诉我这幅图景你如何构思而来吗?”

    欧阳芾遂与他讲述自己如何根据此前郊外写生的画稿,加工剪裁,多番修改后形成此画。

    “是因先生教我临摹古画,又教我用墨技法,我才有此进步。”

    “非也,”孟愈章摇头,“单学会技法,即便临摹再多古画,亦难逃古人窠臼,许多画学生临摹日久,落得千篇一律,作品终生离不开前辈面貌,你构图敢于推陈出新,能于虚实相生间展现画景意境,这是你的优点,你需珍惜。”

    “是。”

    “这幅画,你可有意送往禁中,呈予官家点评?”孟愈章试探问她。

    “好。”欧阳芾应道。

    她不再害怕了,即便得不到赞扬,即便往后不再有,此刻她也愿尝试,因那是她想做的事。

    后来曾巩听闻此事,还打趣过欧阳芾:“阿念莫非日后要成为女学正?”

    “女学正不至于,”欧阳芾道,“哪日若惹得叔父不高兴被赶出家门,能卖画不至饿死便够了。”

    曾巩大笑,道:“原来阿念想成为女画家。”

    “子固哥哥认为不好吗?”欧阳芾问。

    “好,”彼时曾巩温言道,“阿念想做什么,我都支持阿念。”

    八月,欧阳修旧时好友梅尧臣入京,这件事给欧阳修带来的喜悦全家人均能感受到。

    梅尧臣与欧阳修早年相识于洛阳,彼时二人位微言轻,然年轻气盛,满腹才学与壮志,恨不得日日聚在一块畅游抒怀,高谈阔论,经年过去,欧阳修已官至翰林学士,而梅尧臣仍在地方担任微职,虽才名远播,终无济于仕途。

    梅尧臣此次除母丧来到汴京,欧阳修专门前去迎他,无丝毫官身已高的做派,而知梅尧臣家中贫寒,生活窘迫,还特意派人送去二十匹绢。

    欧阳芾随婶婶拜望过梅尧臣一家,还帮着他们在京师寻找住处。梅尧臣本人比欧阳修年长几岁,故欧阳芾喊他声“梅伯父”,其是位温和可亲的长者,谈吐沉淀着淡雅儒气,一如他的诗文,深远古淡,和平简远。

    若他不提欧阳芾的字的话。

    “二娘的字端正齐整,似欧阳询。”当时梅尧臣来访,欧阳修闲不住又拿出欧阳芾的画示与对方,这习惯不知自何时而起,欧阳芾记得以前亲友到访,欧阳修只间或让她弹个曲子,如今反倒次次拿她的画出来,也不让她弹小曲了。

    画上她用楷书题了几句古人诗,故被梅尧臣察觉。

    “梅伯父,您是在开玩笑吧?”欧阳芾自知她那几个破字,若说类欧阳询,当真玷|污了一代书法圣手。

    梅尧臣呵呵笑着,不急不迫道:“欧阳询的楷书工谨严整,笔画丰润刚劲,气韵生动,收笔干净而不拖沓,二娘习楷书,可以他的字为范本,日久定有所成。”

    “圣俞认为,她适合练欧阳询?”欧阳修认真思考状。

    “我正是此意。”

    眼见欧阳修对她的未来好似有了什么规划,欧阳芾忙道:“梅伯父,我们换个话题吧。”

    “我记得圣俞那里似藏有欧阳询的碑帖,不知如今可还在?”

    “尚在,永叔若需要,他日我去取来。”

    欧阳芾在旁听着一阵窒息。

    欧阳修眼扫向她,道:“怎么,让你练字是为修身养性,你那是何表情?”

    “没有,”欧阳芾当即否认,“我是觉得,叔父与梅伯父感情真好。”

    梅尧臣与欧阳修一同而笑,两相对视,皆在对方眼中看见往昔。

    今岁中秋,欧阳修特意一改往日与家人同聚的习惯,将梅尧臣一家连同刘敞、王安石、曾巩等人皆邀请至家中,热热闹闹办了场宴。

    酒足饭饱,几人在席间聊起天来,言及今日从遇仙正店购来的羊羔酒,刘敞道:“还是遇仙楼的羊羔酒味道甘醇,虽此楼玉液更富盛名,然我以为,其所酿造的羊羔酒甚可与姜宅园子媲美。”

    欧阳修闻言满意道:“原父带来的千日春回甘绵长,醇馥幽郁,还是更胜一筹。”

    坐在一旁听几人对话的欧阳芾忽而好奇道:“假若不知酒名,也不观酒|色,能尝出是哪种酒吗?”

    “这应当可以吧。”被她一问,梅尧臣有些不确定道,望向欧阳修,后者道:“每家正店酿造的酒色味各不相同,自是分辨得出。”

    “真的吗?”欧阳芾怀疑。

    “也有人言,蒙上双目后,这些酒喝下去大多一个味道,故民间常说,正店里那些名酒实则引人豪掷,喝的非是酒,而是名气。”曾巩微笑对她道。

    “哦?”刘敞好奇心起,“今日正好有这两种酒,不妨试上一试。”

    言至此处,众人皆跃跃欲试。薛氏遂从屋中取来一方帕子,刘敞一马当先,首个被遮上双目。

    “小心些。”曾巩将杯盏递与他,他端至口边尝了一口,道:“这是千日春。”

    “再尝这个。”欧阳修端给他另一杯。

    “这是羊羔酒。”刘敞肯定道。

    “还有这个。”

    “这也是羊羔酒?”刘敞尝下第三杯,不确定道。

    众人开怀大笑。“这杯是瑶光,”薛氏掩唇,告诉他道,“是方才从后厨拿来,偷藏起来的。”

    作耍完刘敞,第二个尝试的是曾巩,曾巩尝罢,本来下一个该轮到王安石,然欧阳芾先一步道:“叔父不试试吗?”

    欧阳修观别人猜不出酒种观得正起兴,此刻也不端架子,颇为自信道:“那我便来尝尝。”

    欧阳芾于是站在背后蒙住他双目,又朝面前众人无声作嘘,动了番手脚后道:“拿稳了,叔父。”

    此刻已有人在窃笑。

    欧阳修接过她递来的杯盏,尝了尝,思量片刻,稍感不对劲:“瑶光?”

    “非也,叔父再猜。”

    欧阳修又呷一口:“千日春?”

    在座俱忍俊不禁。“是瑶光兑入千日春。”王安石揭穿道。

    欧阳修摘下帕子,只见欧阳芾忙跳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起来躲到一边,嘴里叫着:“介甫先生偏心,该让叔父多猜一会儿的。”

    “行啊,有这脑筋尽耍自家人了。”欧阳修阴凉道,欧阳芾腆着脸凑上去给他捏肩:“不是呀,因为叔父自号醉翁嘛,品酒能力最高,所以难度也须最大。”

    “凡事你皆有理。”

    “你们看,”有人指着窗外一轮皎洁圆月,“方才云雾遮盖,还以为今夜见不着了。”

    银光泄地,风动竹影,众人步入庭院,但见月明星稀,玉盘璨璨流辉,四围夜深色静,好一番良宵美景。

    一时间众人举目,共赏起此刻风物。

    欧阳芾转头,发现曾巩悄悄自一旁退去,她静思一瞬,提步轻追过去。

    “子固哥哥是否想家人了?”

    曾巩回头,望见随他而来站在廊下的欧阳芾,微微一笑道:“怎么跑过来了?”

    “子固哥哥思念妻子吗?”欧阳芾问。

    曾巩似有些赧然:“让阿念笑话了。”

    欧阳芾摇头:“会思念妻子的子固哥哥最好了,我就喜欢这样的子固哥哥,很温暖。”

    “多谢阿念。”曾巩不由笑了,目光越过欧阳芾看见另一走来之人,“介甫。”

    “介甫先生。”欧阳芾回头。

    “介甫先生会思念家人吗?”她问。

    王安石静默一刻,道:“自然会的。”

    “是啊,每逢佳节倍思亲。”欧阳芾支颌,轻声说道。

    王安石侧目注视她的面容,那上面很难发觉出难过,又或许是被她掩盖去了。

    据曾巩言,她此前拒绝了冯京的提亲,而理由更像托词。七月拒绝,八月初便闻富相公挑中冯当世为女婿的传言,其中人自然知晓,那并非传言。

    “阿念呢,”曾巩复问欧阳芾道,“这些年,阿念可有觉得孤独?”

    欧阳芾知晓他在问什么,笑道:“还好,有叔父和婶婶在,不会太过孤独况且,如若表现得十分思念父母,也担心会给叔父婶婶带来负担。”

    她语调轻快,笑容里未见阴霾:“不过,偶尔也会想,爹娘若是看到我现下的模样,是否会觉开心?会觉得欣慰么?没准他们原想培养一个恬静优雅的娘子,结果一看,咦,怎么好似长偏了?”

    曾巩被她摇头晃脑的模仿逗笑,欧阳芾自己亦忍不住笑意盈盈,她目光偏转,发觉王安石正凝视着她。

    “有女若此,父母当无遗憾。”王安石道。

    欧阳芾心间波动一瞬,道:“介甫先生在夸我吗?”

    “在你眼中,我便似不会夸你之人么?”

    是的。欧阳芾乖乖吞下这两个字,道:“当然不是,只是介甫先生的夸赞比其他人的要珍贵许多,有了介甫先生的认可,我便有了生活的动力!”

    “”

    “对了,我有礼物送给你们,”欧阳芾忽然想到,“等我一下。”她奔回房内,攥着两个物件背在身后,回来站在二人面前道:“伸手。”

    曾王二人依言伸出手,欧阳芾各放一物在他二人手上。

    “这是,莲藕?”曾巩观她所给之物,失笑道。

    “是七夕买的手作莲藕。”

    “为何送这个?”王安石问。

    “因为藕寓意为‘终始不渝’。”欧阳芾笑眯眯道。

    “终始不渝?”曾巩奇道,“此寓意从何而来?”

    欧阳芾正经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吗,‘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什么?”“你说什么?”两人异口同声。

    “奇变偶不变,”欧阳芾好心重复,“所以藕意为‘不变’,也正是终始不渝之意。”

    “如你所言,鸡则为‘易变’?”王安石道。

    “对。”欧阳芾点头,只要她足够坚定,便无人能够质疑。

    “望白首如今日,彼此之心终始不渝,年老时大家还能坐在一块谈心赏月。”欧阳芾仰首望向空中银月道。

    曾巩与王安石相顾彼此,皆是一笑。

    人生苦短。曾巩道:“望终始不渝。”

    “嗯。”

    次日惠风晓畅,欧阳芾陪着梅尧臣之妻刁氏上街采购家用。

    欧阳芾日常走街串巷,了解京师之地何处可买到低廉实惠之物,故带着刁氏先往二手书坊购书,又去自己知晓的便宜衣铺、杂货铺帮刁氏挑选好物,惹得刁氏连连夸赞道:

    “阿芾日后持家,定是个会过日子的娘子。”

    欧阳芾嘿嘿笑道:“那当然,您问婶婶,曾经我可是十里八乡闻名的省钱小能手”

    “阿芾,慢些跑,阿芾!”刁氏在街坊间穿梭,怕找不见人,出声喊着前面不远的欧阳芾。

    道路上,一男子听见她的唤声,回身定立,目光随她落于人群中。

    士庶熙来攘往,四处喧闹嘈杂,男子一袭白色襕衫,身材高挑如鹤,形貌清雅,眉似青山,眼波流转于人潮间,秀挺风姿引得路人侧目。

    “哥哥,你在做什么,怎么不走了?”前面走来一名比他模样更为年轻的男子,问向他道。

    “适才我听见有人在唤‘阿弗’,想是我听错了。”男子于是收回目光,笑道。

    “哥哥是思念嫂子过度,听什么都像在听自己娘子的名字。”年纪稍幼的男子取笑道,“快些走吧,爹还在前面等我们。”

    “好。”男子闻言,不再追寻方才的唤声,提步随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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