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第七十五章想家
晏琳琅的神识宛若溺入一片深潭,不曾遭受过多的阻碍,便猝不及防跌入一片陌生的空间。
这次这么顺利?
也对,李扶光好几天没睡觉,本就困倦至极,又饮了酒,意识松懈也在情理之中。
晏琳琅的神识凝形,于空中轻巧地翻了个身,翩然落地。
没有正经修行过的凡人,即便天资聪慧开了灵府,也只如黄豆大小。而李扶光命格特殊,自降生之日起就灵府全开,如今已有一座皇宫大小,若他能飞升成神,识海开辟后还不知会是怎样的浩瀚无垠。
然而,晏琳琅惊讶的远不止这个。
灵府乃人的精神所化,人心欲念越杂,则灵府越浑浊混沌。好色的灵府满是酒色之气,贪财的灵府必铜臭熏天,嗜杀的灵府则血流成河、白骨成堆……
而李扶光的灵府中只有白云暖阳,以及如彩练般氤氲的半透明五色气运,目之所及干干净净,和他的名字一般光明磊落。
晏琳琅在他的灵府中逛了许久,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混沌魔气,更不用提那颗足以颠覆人神两界的天命魔种。
晏琳琅又谨慎地释放一线神识感应,终于笃定:李扶光确实不是天命魔种转世。
可她下界之前专程从世界天盘中调取了李扶光的命薄,上面清楚明白地显示其命格魔气蕴生、星盘逆乱……
是天盘看走了眼?
不,还有一种可能——
按照梅夫人遗留下来的记忆显示,若李暝真为了国师之位而将亲弟弟的生辰八字告知天魔,则天魔完全可以偷梁换柱,篡改李扶光的命格。
所以,天魔费尽心思得到李扶光的生辰八字,并非是想施行压胜之术,而是为了将它的魔种之命与李扶光的命格对换,借神明之手杀死人间气运……如此一来,人境彻底失去倚仗,天魔又与李暝一同操控了玄门,便可进一步蚕食人境,吞并山河。
宫里根本没有第二只天命魔种,自始至终都只有一只在作祟。
天道和世界天盘都被骗了。
意识到这点,晏琳琅周身漫上一股寒意。
这天魔好大的胆子,借刀杀人竟敢借到天道神明头上来,就是吃准了神明高坐九天、不问俗事,视天下苍生为刍狗。
若她不曾发现诸多端倪,听从召神稀里糊涂就用灭神箭杀了李扶光,还不知会酿成怎样的惨剧。
兹事体大,她必须尽快回到白玉京,修正世界天盘中的致命错误。
正想着,李扶光的灵府忽而剧烈颤动起来。
这意味他的灵府已承受到了极致,天道神的一缕神识对于凡人而言还是太过沉重锋利了些。
晏琳琅沉吟片刻,很快做出决定。
她擡手覆在胸口,五指微屈,缓缓自神明心上割下一块巴掌大小的、仍在燃烧的冰白星魄,将其留在了李扶光的灵府中。
这块星魄乃是由她本体分化而成,可保这李扶光的神魂不死不灭。
只是如此一来,她原本就虚弱的神识更是雪上加霜,再也无法凝形,重新化作神识丝线抽离灵府。
晏琳琅的神识回到肉躯的一瞬,李扶光也随之闷哼一声醒来。
殿内星灯柔和,他擡手按了按胀痛的眉心,缓缓睁开眼。
见到晏琳琅明显异样的苍白面色,他似是一顿,擡指碰了碰她鼻尖的虚汗,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怎么了?”
晏琳琅抿了抿唇瓣,这才恢复些许气色,移开视线道:“腿麻了。”
她想,她也学会睁眼说瞎话了。
李扶光似是笑了声,慢慢撑身坐起,而后扶住了脑袋。
晏琳琅担心他的灵府无法承受星魄,便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头有点疼,许是饮酒的缘故。”
李扶光并未有所怀疑,就着扶额的姿势回首,徐徐吐息道,“腿怎么样?”
“好多了。”
晏琳琅换了个姿势,起身道,“夜色已深,我要回去了。”
袖边被人攥住,李扶光眉心微蹙,眸色沉沉地看着她。
褪去暴戾的伪装,他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孤独的少年。
晏琳琅无奈道:“陛下,我真的要回去了。”
僵持片刻,李扶光不悦地松了手。
晏琳琅出了承露殿,回到宁芜殿,方将那一口积压良久的淤血吐出。
她知道,这具肉身已快撑到极致,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与此同时,残月如霜。
王都以北百里地外的一处神庙,魔影憧憧。
“李扶光已经知道了你我勾结的全部计划,不能再拖下去了。”
李暝面色苍白地坐在轮椅上,以最温润的语气,说着最冰冷的话语,“天道神女迟迟未有动作,我信不过她。所以,必须尽快煽动玄门起义,对抗李扶光打磨了七年的杀招。”
神坛之上,黑色的魔影狂笑:“你灵脉尽毁,金丹已废,拿什么和李扶光对抗?”
“你现在不也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李暝还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样子,没了面具的遮挡,淡色的眼睛仿若淬了毒,“所以,我可以将这具身体借给你。”
“什么意思?”
“事到如今,我可以接受死亡,唯独不能接受失败。你缺一副肉身,我缺可以卷土重来的力量,我们可以合作。”
李暝平静道,“你不正是抱着这个目的,才将我从李扶光剑下救走的吗?”
被戳穿了目的,天魔也不恼,只意味深长道:“你想好了?这会死很多人,你难道不害怕吗?”
“人本来就是要死的,只要站得够高,谁在乎你脚下踩着多少蝼蚁尸骸?何况,史书本就是胜者流芳百世,败者遗臭万年。”
李暝眼中映着跳跃的魔影,“待你我开辟一个全新的世道,共做人境之主、仙门之王,谁敢言半句不是?”
天魔哈哈大笑起来。
他道:“我的目标可不止人境这么简单!我可以将力量借给你,不过,你要为我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颗……神明心。”
……
晏琳琅吃完了柳云螭送来的药,开始进入最后的调养阶段。
入冬后,王都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初雪,满目皆白。
以往照夜神女在九天之上,雨雪都是自她脚下很远很远的三重天落下,雾蒙蒙看不真切。这还是她第一次见飞雪自头顶飘落,琼花玉屑似的,漂亮极了。
晏琳琅披衣迈下台阶,刚伸出手去接飘落的雪花,就脚下一滑,面朝下扑入绵密的积雪中,咳出一口血来。
“……”
她这具身体已经脆弱到这般地步了吗?
晏琳琅索性翻了个身,仰首看着簌簌的雪化轻柔地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睫上,冰冰凉凉的。
她看着自己冻红的指尖,正惊异于自己现在竟能感受到凡人的寒冷了,就听一阵沉且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下一刻,一只瘦长的大手猛地将她从沁凉的雪地里拽起。
“这里的宫人都瞎了吗,让你躺在雪地里作死?”
伴随着李扶光略显急促的声音落下的,还有一件温暖的玄色大氅。
宫婢们闻讯赶来,呼啦啦跪了一地。
晏琳琅忙道:“是我自己要溜出来赏雪,不怪她们。”
李扶光的视线落在雪地中那个清晰可见的人形压痕上,自然瞧见了那一抹刺目的鲜血,当即眸色微凛,吩咐宫人道:“将她按回床上,禁足三天不许下榻!”
半个时辰后。
晏琳琅拥着被褥坐在榻上,下颌搁在膝头,望着面无表情坐在对面圆几旁剥橘子的李扶光:“陛下唤御医来也查不出病因,因为本……我根本没病。我只是,有些想家了。”
李扶光剥橘子的指节微不可察地一顿,问:“一直没问,你的家在哪里?”
晏琳琅从锦被中伸出一只纤细的手,隔空推开窗扇,指了指淡墨染就般的乌云:“那里,星星最多的地方。”
李扶光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风雪潇潇,浓云密布,不见银汉迢迢、星河万里。
他的眸色也染上了乌云的晦暗,良久,才敛目淡淡道:“你若能看到星辰,心情会不会好一点?”
晏琳琅一怔,道:“近来天阴大雪,看不到星星。”
“孤说行就行。”
李扶光放下那只剥了一半的橘子,以湿棉帕一根根拭净手指,“等着。”
半个月后,一个天朗气清的夜晚,李*扶光将晏琳琅带去了后花苑。
积雪未消的隆冬时节,百花凋残,花苑石径旁却摆满了一种从未见过的银蓝色小花,密密麻麻一簇簇盛放,在朦胧的夜色衬托下尤显美丽。
“这种花,叫做‘天河繁星’①,是若秋和其他农师们培育出的月季变种。”
李扶光今夜罕见地换了身金白色的常服,抱臂觑视了一番晏琳琅的反应,“此花虽美,却不太耐寒,在烧炭的花厅中养了许久,又加了你说的灵气催熟,才养出这么一千盆。”
一阵风拂过,满地花影便星星点点地摇曳起来,当真如星河流转,美不胜收。
晏琳琅在花丛中走过,仿若涉水而来,指尖拂过簇簇摇曳的冰凉花瓣,又找到了过往数千年在天河中捞星星的乐趣。
她问:“这些花能开多久?”
李扶光道:“骤然从温室搬至室外,天寒地冻,明日就败了。”
晏琳琅不免觉得可惜。
她擡指轻轻一点,澄澈的神力在空气中如涟漪荡开,随即附着在花海之上,原本冻得蔫蔫的花丛瞬间精神抖擞,散发出淡淡的银光。
这下当真成了“天河繁星”,璀璨无比。
李扶光就站在这一片萤虫般的银光中看她,示意她继续往前:“还有一片星辰,在高台之上。”
那高台原是先帝请罪的祭神台,自从国师李暝败北消失后,李扶光就将高台给了司天监夜观天象之用。
而现在,高台之上摆了一尊陨铁打造的巨大浑天仪。
浑天仪高达二丈,四龙环绕,云柱托底,内置中空窥管,六合仪上满是精密的刻度,身处其中如置身浩瀚宇宙,震撼至极。
“陛下又抄了谁的家?”
晏琳琅心想,育出这样美丽的月季变种,打造这样精密的仪器,定然要花不少银钱。
李扶光漫不经心地校准窥管:“没有抄家,用的孤的私库。”
晏琳琅侧首看他,目露怀疑:“陛下不是说,内帑已经没钱了吗。”
李扶光勾起绯色的薄唇:“所以,孤借着发病摔了不少古董瓷器。”
晏琳琅尚未想通这两者之间的关联,便听少年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孤早已暗中命人将那些古董换成了赝品,真品则倒卖折算成银钱,交予若秋和司天监做工钱。外人不知道,只当那些古董被孤摔碎了,自然不会去追究。”
晏琳琅明白了:“陛下是何时计划这些的?”
“寒衣节后。”
李扶光瞥了她一眼,挑起一侧眉峰,“你这是什么眼神?孤可不尽是为了你,这浑天仪是做占卜天机之用,大曦数百年来最精湛的技艺全在这上面了。”
晏琳琅知道,这意味着他决定与玄门开战了。
她张了张嘴,还未说什么,就被李扶光打断。
“过来瞧瞧,告诉孤,你来自哪颗星辰?”
俊美挺拔的少年帝王将窥管转过来,敛目示意她凑近。
晏琳琅仰首看着星河万里,只觉茫然。
她找不到她的归处。
见她不动,李扶光眸色一凝:“怎么了?”
晏琳琅回神,摇了摇头:“其实星星一点也不好,冷冰冰的。”
李扶光眸色变得深远起来,看着她柔美而清冷的侧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可曾想过,做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呢?”他轻声问。
晏琳琅有些意外,而后认真设想了一番这种可能,方道:“不行,我有我的责任。不过,若是将来有机会做一个凡人,我还要叫这个名字。”
李扶光唇线动了动:“为何?”
“听闻‘琳琅’二字有美玉之意,我喜欢漂亮的石头。”
“就这?”
“就这。”
想了想,晏琳琅又补充道:“我没有七情,性子也如星辰清冷,若是做凡人,还是要明媚些好。”
李扶光听她刻己自省,这次是真笑出了声。
“谁说的?”
少年擡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眸色远比他的声音认真,“明明暖得很,一点也不冷。”
少年常年握剑的指节十分硬朗,带着温热的暖意。
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喉结滚动,薄唇几度翕合。
晏琳琅脑中亦是思绪翻涌。
她分-身已毁,神识若想回到白玉京纠正错误,就只有一个办法……
她正欲开口,却听少年落拓不羁的声音先一步响起:“晏琳琅,你可想做大曦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