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第七十六章箭出
晏琳琅握着浑天仪的窥管,只觉满世界的风仿佛有一瞬的停滞。
李扶光问的是,她愿不愿意做“大曦”的皇后,而非“他”的皇后。
比之后者将她作为附属品的独占欲,前者明显更认可她心系苍生的能力,给予了她更多的尊重与信任——信任她做为一国之母,必会为大曦子民带来福祉。
一词之差,意义天壤之别。
这大概是这个暴戾恣睢的少年,能给出的最大诚意了。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大战在即,吉凶难料,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想为大曦寻一个信得过的掌权人。
风撩起乌黑的秀发,高台下满园“繁星”摇曳。晏琳琅回望着少年帝王灼然又故作冷静的漆眸,清泠道:“立后乃国之大事,需敬告天地神灵,昭告天下百姓。”
李扶光天生不知“逃避”二字如何写。
他依靠在浑天仪的雕龙上,迎向她的目光不避不闪,懒洋洋道:“成婚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无需敬告天地。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晏琳琅一时竟无法承受这份沉甸甸的心意。
天道神女生来便居于浩瀚星空,平等地俯瞰尘世,永远不可能拘泥于某一国,更不可能属于某一个人。
她只属于天下苍生。
“陛下没钱成婚。”
晏琳琅终于想出了一个更好的理由,而这个理由也不负众望地令李扶光僵了僵。
“挤一挤还是有的。”
见她不语,李扶光又道:“你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想。”
晏琳琅没有时间了。
她又花了十数日蕴养神识,待神力恢复到足以开启灭神箭之时,她开始毫无征兆地呕血,期间甚至还夹杂着脏腑的碎块。
这意味着“晏琳琅”这具本就死去多时的肉躯无法再承受神识之力,内部渐趋腐坏。
她看了眼掌心凝形的金色灭神箭,复又望向浓云密布的夜空。
紫薇黯淡,帝星式微,连天道也在暗示她抓住最后的契机。
晏琳琅将灭神箭收回袖中,披衣下榻朝承露殿走去。
承露殿最醒目位置,就摆着晏琳琅赠送的那盏星灯。
柔和的银蓝光芒与烛光相映,一冷一暖,恰如繁星之于骄阳。李扶光就坐在柔光的中心,支着下颌端详木质衣桁上并排展开的两套新衣。
那两套衣裳明显是男女不同款——
男的款式为鲜艳的殷红色,暗纹精美,威严大气;女款那件则为赤青二色,金丝银线勾勒出繁复华美的绣纹,凤冠和裙边还缀着诸多亮晶晶的珍珠、宝石,裙裳静立不动时已如浮光跃金,行动翩然间还不知是怎样的明丽动人。
晏琳琅记得,按照大曦的礼制,这样尊贵鲜妍的礼衣只有帝后大婚时才会穿上。
李扶光察觉到她的存在,就着支撑下颌的姿势睨过眼来,视线在她单薄的肩头一凝。
“怎么不披件斗篷就跑出来?”
李扶光起身,将她拉至炭火如春的殿内,低头瞧见她左右反穿的兔绒靴,又勾唇一笑,“都进宫多久了,还是会经常穿反鞋子。”
说话间,他自然而然地蹲身,秀美的指节握住晏琳琅脚踝,试图将她穿反的两只靴子换了过来。
晏琳琅却是越过他向前,目光落在木架上的婚服上。
“这衣裳是……”
李扶光难得有些拘谨。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顺势屈腿撑坐在绒毯上,以少年人的散漫来掩饰秘密被提前撞破的局促:“啊,这个……是底下人自作主张送来的,催着孤赶紧册立皇后,约莫是怕孤哪天死了,大曦连个名正言顺的接手人都没有吧。”
他瞥了晏琳琅一眼,轻咳一声:“来都来了,你……要不要试试?”
“试什么?”
“还能试什么?当然是婚服。”
李扶光漫不经心地玩着腰间的玉佩,垂下乖巧的眼睫道:“先说好,着急的是底下那些臣子,孤可没催你。”
晏琳琅擡指抚过华美的凤冠,精致的衣裙,眼睫像是坠着千斤巨石,慢慢垂了下去。
“不试了,我的时间不多了。”
“试一下衣裳而已,能花多少时间……”
“本君乃天道神女照夜,受召神祈愿下界,是为了取陛下性命。”
轰隆——
伴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雷鸣,狂风吹开门扇,满室烛火尽灭,帷幔乱舞,唯余星灯的冷光横亘在二人间,冻结了所有的温情脉脉。
李扶光嘴角的笑意未消,问她:“你说什么?”
“陛下身负天命魔种,必将为害苍生。”
晏琳琅缓缓擡手,祭出那支已化出原形的、金灿灿的灭神箭,在天道一声高过一声的雷音中继续道,“本君必须这么做。”
李扶光的目光缓缓移向她掌心的金箭,漆眸渐渐冷了下去。
那极致的寒冷中,又倏地划开一抹突兀的讽笑,仿佛浮冰碎裂,大梦初醒。
李扶光笑得双肩颤抖,笑得眼尾通红,擡掌撑着额角道:“你果然是来杀我的。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疑心你非凡间之物……可笑我竟以为,你与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不一样,我竟妄想人间的数月相处,可以改变你那颗千万年如一日冰冷的神明心。”
“若我真是危害苍生的极恶之徒,我甘愿为苍生引颈自戮。”
“但让我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我不服!”
眼前的少年仿佛又回到了初见之时那般,眉间阴戾,满身尖刺。
那盏星灯被狠狠扫落在地时,晏琳琅掌心的箭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冷风吹散满殿暖香,如刀锋切肤,她清楚地听到了内心深处传来的碎裂声。
她来时布了结界,外间的侍从听不见殿内的动静,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两人对峙。
晏琳琅不能迟疑,抿唇催动灭神箭的同时,扶光剑也应声出鞘。
李扶光擡手攥住如疾星般刺向心口的灭神箭,身形被强大的力道带得连连后退,矢尖已然刺破了他玄色的外衣!
几乎同时,冷如月华的扶光剑刃抵上了晏琳琅的颈侧,割下一缕轻薄如烟的发丝。
剑刃抵在她纤薄的颈侧,颤得厉害,却始终没有再前进分毫。
李扶光一手攥住灭神箭,掌心鲜血淋漓,一手虚握操控着抵在晏琳琅颈侧的扶光剑,泛红的眼底似有风云翻搅。
“我只问你一句。”
墨发狂舞的桀骜少年死死地盯着面前无悲无喜的神女,声音哑到近乎疯狂,“这数月来,你对我可有过一丝的心软情动?”
晏琳琅不敢去看李扶光的眼睛。
她甚至无法向李扶光解释:有天地气运和她星魄护体,这支灭神箭根本杀不了他,一切都是她为了骗过天道重回白玉京而做的一场局——
乌云凝成的天道之眼就聚集在皇城之上,方才她言明自己的来意时已属泄露天机。若再将隐情和盘托出,他们的对话定然瞒不过天道的耳目,一切苦心终将白费。
晏琳琅从未觉得自己的嗓子如此干涩,还未开口,就先尝到了吞咽刀片般的痛楚。
她字字清晰道:“神有大爱,并无私情。”
清冷的嗓音响起,李扶光眼底最后的光亮终于碎裂。
晏琳琅咬牙闭目,趁着他怔神的一瞬间将神力尽数朝灭神箭灌去。
金色的箭矢猛地穿过少年的心口,带出一连串刺目的鲜血,星星点点地溅在那件殷红的婚服上。
李扶光踉跄两步,不甘的眼睫缓缓垂落,朝后仰面倒下。
晏琳琅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她收回灭神箭,许久,才近乎艰难地转过身,缓步走入那鸣金收鼓的金光通道中。
通道的出现,意味着天道承认她完成了召神祈愿。
一缕神识终于得以脱离肉身,顺着金光通道回到九天之上。
……
长春宫的偏殿屋脊上,康宁郡主李昭昭与恢复男儿身的钟离寂比肩而坐,兴冲冲地为有眼疾的青年描述那赶制出来的帝后婚服。
“……你是没见着,皇嫂裙裾上那些珍珠玉石,全是皇兄一颗一颗亲手挑出来的,我们要帮忙,他还不肯呢!那些晶亮的细碎宝石缀在裙边,配上流金的轻纱,宛若将万千星子穿在身上,行动间灿然流光,漂亮极了。”
李昭昭不时用手指比划,眼底满是艳羡之意,“还有袖边上交织的金银丝线,亦是象征着星华曜日,将星星的光华与太阳的光辉并列,也不知皇兄是怎么想的,日升星落,这两样东西压根就没法碰面嘛。”
钟离寂坐得规规矩矩,静静听着,不时点头附和:“一定很美。可惜,我无缘相见。”
顿了顿,他想起什么时候,扭头面向李昭昭的方向:“相识数载,还不知郡主是何模样。”
李昭昭看着素绢覆目的温和青年,心脏突突狂跳起来。
钟离寂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此言的失礼,耳尖一红,低声道:“抱歉,我……”
话音未落,便觉指尖一暖。
少女有些紧张地牵起他的手,让青年的指腹慢慢碾过自己眉目的轮廓。
指腹骤然接触到少女凝脂般细腻的肌肤,钟离寂像是烫着似的蜷缩指腹,下意识要抽回手掌。李昭昭却是不依,紧紧攥着他的手掌,掰开他颤抖的指节,让他温润的指腹继续朝下抚过眼睫、琼鼻,以及那同样滚烫的脸颊与唇瓣……
“如……如何?”
李昭昭庆幸钟离寂是个不见活人的半瞎,看不见她此刻宛若熟虾的脸色。
“郡主甚美。”
钟离寂微微蜷缩指腹,似是要将少女的体温握在掌心,亦是耳廓绯红。
他撒谎了。
他的心跳已然将理智淹没,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静心描摹出康宁郡主的芳颜。
但不管如何,郡主都是他心中最美的一轮明月。
正此时,一道突兀的雷音打破了这暧昧的暖意。
钟离寂望向乌云聚集的方向,掐指一算,顿时变了脸色。
“不好,陛下有危险!”
……
李扶光的意识溺入一片云海暖阳之中,见到了晏琳琅——
或者说,晏琳琅留在他灵府中的一块星魄碎片。
“你来了。”
星魄燃烧着纯净的白焰,用晏琳琅那碎星般清泠的声音,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当我进入你的灵府,却寻不到半丝魔气时,我便意识到是真正的天魔篡改、调换了你的命格,以借天道神之手除去人间气运。所以,我必须在事态变得更严重之前赶回白玉京,修正世界天盘中的误判。”
“可我分-身已毁,要想回到白玉京,唯有遵循召神祈愿‘杀’了你这一个法子。”
“在我下定决心后,便在你的灵府中留下了这枚星魄。有它和人间气运护身,足以挡下灭神箭所有的伤害,保你千万年神魂不灭。你会陷入短暂的假死,而本君亦可瞒过天道重回九天。”
“事先不与你说明,并非不信任你,而是天道在上,本君一旦说出口,则必定被天道看破。”
“抱歉,不得已骗了你。”
“天河繁星很美,希望它能开久一点。六欲仙都以北有座弥山,其日月台乃是离星辰最近之处,在那里,或可看到我的归处。”
“还有,那身嫁衣真的很好看,我很想穿上试试……可惜,没有机会了。”
“凡间数月,感慨良多。陛下以不义之举,推行正义之法,虽满身污名,却难掩赤子本性,无愧于人境之主。本君愿以神明言灵之力祝福陛下:绝境逢生,所遇困难,无所不渡,一生坦途。”
声音远去,意识苏醒,李扶光慢慢睁开了眼。
入目先是李昭昭和钟离寂担忧的脸,继而是星灯银蓝的柔光。
不知是不是那光芒太过刺眼,李扶光没由来晃了晃神,擡手遮住酸涩的眼睛,压下那阵翻涌的潮湿。
“你们怎么在这?”他喉结几番吞咽,方哑声道。
“臣见天有异象,恐陛下遇险。”
钟离寂将指腹从李扶光的手腕上撤回,长舒了一口气,“还好,陛下脉象稳定,并无大碍。”
李扶光缓缓屈腿坐起,低头看向胸口灭神箭贯穿的破洞——
血已经止住,就连伤口也快要愈合,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
这自然是,晏琳琅的星魄护住他的结果。
想起方才那场夹杂着怨恨与不甘的、近乎惨烈的战斗,李扶光脑中一阵抽痛,只觉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他还是不够了解她,不够信任她。
少年缓缓伸手,仿佛要去捡什么东西。
李昭昭忙道:“皇兄身上有伤呢,别乱动!想要什么东西,我给你拿?”
李扶光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抿紧薄唇,伸手拾起了摔落在地的那块星辰石,握在掌心。
“孤遇袭之事,除了你们还有谁知道?”
“此处布了结界,除了臣与郡主能进来,其他人皆无法入内。”
“那好,封锁消息。”
少年帝王眼底映着星辰石的淡光,迅速做出最利己的决策,“将计就计,将玄门飞仙弑君成功的消息散布出去。”
这是朝廷向玄门宣战的极佳理由,既师出有名,又可麻痹对手。
他自很小的时候就明白:
天道的不公不会自己消失,要想改变规则,首先就要成为规则。
这一仗,既为黎民百姓而战,亦为与九天星辰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