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第六十七章人祭
战败者注定青史无名,“残暴嗜杀,渎神蔑天”几个字便可概括他的一生。
被人骂暴君骂得久了,以至于殷无渡堕落鬼蜮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忘了自己曾有着一个太阳般耀眼的名字——
李扶光。
扶桑之光,日出东方,是和国号“曦”一般承载了万万人希望的名字。
“鬼蜮中八百年,血肉无数次撕碎重生,我早已忘了自己是谁。直至你将我带出鬼蜮,重新养出肉身,在涅槃池日复一日的净化洗髓中,我才渐渐想起一些前尘往事……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做‘殷无渡’,只做殷无渡。”
可是他不能。
数十万亡魂日夜于耳边哭诉,那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那段分不清现实与过往的混沌日子里,晏琳琅便是他唯一保持清醒,不疯、不自毁的动力——
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骄傲明媚的少女欣赏他。
或者……还有那么一点喜欢他。
阵法中,殷无渡眼底映着白焰的冷光,发带垂缨随风掠过他染血的唇瓣,哑声道:“后来飞升成神,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唯独知道自己要上白玉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上白玉京。恢复记忆后,我想了很多方法,既然无法飞升白玉京拨动世界天盘,那就将我自己炼制成解阵的钥匙。”
真相串联起来,晏琳琅涩声问:“是……灵枢金魄?”
“不错。灵枢金魄炼化我的身躯、血液与神力,方可解神罚封印,但神明之身有极强的自愈能力,所以还差一样能真正伤害我的利器。”
“染上我鲜血的阴灵剑。”
晏琳琅顿了顿,“不,现在应该叫‘扶光剑’,对么?所以拔出这把剑的并非是我,而是你覆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
“能被我最爱之人和我最爱之剑所伤,是我无上的荣幸。”
“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早就该疯了。晚晚当初救下的,本就是一个擅于示弱的疯子,一个伪装纯良的罪人。”
殷无渡笑了声,仰首看着头顶那支复原成型的灭神箭,溅着鲜血的脸有种绮丽的疯狂,“第五样神器是曾贯穿我心口的灭神箭,数百年间,它早已和我的骨血融为一体,天机卷当然搜不出它的存在。”
他擡起一只鲜血燃烧的手,温柔地唤她:“晚晚,过来,让我将剩余的神力渡给你……不要嫌脏,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东西了。然后,你带上灭神箭离开这里,去找柳云螭,不要回头,从此你会与天地同寿,飞升与否尽在你的一念之间。”
“别以为你刺激我几句,我就会哭着丢下你跑出去?殷无渡,我晏琳琅不是那种自怨自怜的女子。”
晏琳琅反手取下发带施法除尘,一圈圈缠在他深可见骨的手腕上,试图以灵力封住他不住淌血的伤口。
然而无果,殷无渡的身躯就宛若一件损耗到极致的器皿,到处都是裂痕,到处都是破洞,根本无从修补。
这样的无能为力令她绝望。
“如果你真是疯子恶人,当初就不应该选择成神,而是成魔毁了这个曾杀死你的世道。可你没这么做,你自始至终折腾的只有你自己。我不会让你走得这么轻松,现在阵法已解,该算算你骗我拔剑的账了,起来!”
殷无渡没有动。
半晌,他轻叹一声:“晚了。”
晏琳琅还未反应过来什么“晚了”,就见殷无渡用尽最后的神力一掌拍出,温和而不容反抗地将她送出溶洞外。
几乎同时,尸山烧毁,血符交织的阵法以殷无渡的身形为中心迅速塌陷。
时间仿佛无限拉长——
黑蛇般的铁链自血阵下钻出,紧紧缚住他的手足身体,拖着他朝深渊最底层坠去。
在少年神祇堕入深渊的同时,无数被镇压在炼狱中的银白魂光随之上升释放,如繁星,似莹灯,密密麻麻朝着阴煞焚尽的外界净土飞去。
晏琳琅瞳仁震颤。
她终于彻底明白过来,殷无渡根本不是“飞升”,而是堕神!
逆天而行释放三十万亡魂的代价,便是他将代替那些亡魂永堕地底。
一边是触手可及的灭神箭,一边是殷无渡逆流而下堕入深渊的身影……
晏琳琅没有丝毫的犹疑,挣脱神力束缚的一瞬于空中漂亮转身,踏着那不断燃烧下坠的石块借力飞身而下,一手催动桎心花的神力幻化无数藤蔓勾住巨石,一手稳稳攥住殷无渡的手腕。
亡魂光球陆陆续续飞出,自发聚集在殷无渡身下,似要托起他被铁链拉拽下坠的身躯。
它们……是在救殷无渡吗?
然灵力无法与天道神力抗争,喀嚓几声细响,晏琳琅召出的藤蔓被拉伸到极致,逐渐绷断。
正此时,一声清澈哀伤的剑鸣响起。
晏琳琅的眸中掠过扶光剑的剑光,眼前顿时一片霜白耀目。
时间有瞬间的凝滞,空间也随之扭曲变形。
晏琳琅脸颊旁的一点魂光化作飞雪,继而是第二片、第三片……
顷刻间,万千魂光全化作鹅毛大雪,深渊变作宫殿高楼,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激起一阵彻骨的寒意。
再睁眼时,晏琳琅已身处一片陌生的时空中。
没有三十万细碎魂光,没有堕神的殷无渡,只有茫茫飞雪,以及大雪中庄穆的宫殿高台与同样庄穆的人群。
晏琳琅悬浮于空中,飞雪自她身体里穿过,没有丁点的阻碍。
她对这种感觉很熟悉,这意味她只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
是扶光剑做的吗?
它暂停了现实世界的时间,将她的意识传送至了……
晏琳琅的视线落在冻得猎猎僵硬的龙纹皇旗上,依稀辨出了上面繁复的字眼,不由怔怔出声:“曦朝。”
不错,这里是八百年前的曦朝。
脚下的建筑群并非仙门百家的风格,而是青砖黛瓦的古朴庄严、宏大肃穆,在皑皑白雪中尤其壮美。
一座百级高台之上,神幡猎猎,年近不惑的帝王被发跣足,手捧罪己诏在小腿深的雪地里三步一叩地磕头谢罪,请求天神饶恕他的欺神之罪,勿要降灾于无辜百姓。
呵气成冰的天气,帝王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素衣。
他须发上皆凝着冰霜,十指冻得通红,双脚更是红紫开裂,每走一步,都会在高台积雪中留下一行行触目惊心的血印。
数位仙师面无表情地端坐高台,审视这场酷刑。
皇子和文武百官于避风处旁观,皆是垂首静默,面有戚戚焉。
“……今岁大旱,饿殍遍地,陛下为求风调雨顺而跪请国师通神。谁料国师一占卜,竟言国运大凶,有三年瘟疫,需杀一千人牲祭天,其中婴儿百人,少女三百,少年三百,力士三百……以其尸骸为基石建悦神高台,方可平天愤、降甘霖。”
噤若寒蝉的文臣行列,有谁在窃窃私语,微弱的气音于晏琳琅耳中清晰可闻。
“陛下仁慈,不忍活人为祭,遂连夜命工匠扎了一千纸俑和陶俑,代替人牲埋入地基之中。此事本是秘密进行,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国师知晓后大怒,直言陛下乃是欺天之举,天神一怒,必将招来灭国之祸,年末的这场雪灾就是开端!”
“陛下问破解之法,国师言除非杀三千人祭,加奉功德。又或者国君一人之身可抵万民,高台建成之日由陛下代替天下人受难,于风雪中请罪一天一夜,以平天怒。”
“陛下选择了后者。”
“这么冷的天,我们站在避风处尚瑟瑟发抖,遑论体弱的陛下哉?便是铁打的身躯也受不住啊!”
“陛下啊……”
“可怜两位皇子,一个在国师麾下为质子,一个还那么小,竟也要在此眼睁睁看着陛下呕血受罪……”
“好了,仙师们道法高深、耳目灵敏,勿要再言!”
晏琳琅作为旁观者的最大好处,便是可以任意穿梭位置,切换视线。
她顺着方才那两名宫侍的视线望去,只见宫楼之上,一名戴着半截黄金面具的少年默然而立,绷紧的下颌满是惊惶之色。
他下意识朝高台上踉跄的帝王走了一步,随即被一名同样戴着面具的仙师死死按住肩膀。
少年一颤,慢慢退回原处。
晏琳琅认得这张面具,以及面具下与殷无渡极为相似的下颌轮廓——
那是李暝。
李暝在这,意味着这是殷无渡前身所处的朝代!
殷无渡一定也在这,就在人群的某个角落里!
晏琳琅急切地穿过一拨又一拨的人群,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还未飞至最前头,就听闻高台上传来一声重物扑地的闷响——
雪虐风饕,摇摇欲坠的帝王终于重重摔倒在地,喷出的点点鲜血染红了那份罪己诏。
“陛下!陛下啊!”
一名老臣跪地哀呼:“老天爷,你不长眼!天下苍生何其无辜,陛下何其无辜!既然要罚,就连老臣的命一起索吧!”
一名仙师手执拂尘向前:“周太师骂天咒地,乃大不敬!拖下去!”
“不用你拖!老臣自随陛下去也!”
周太师蹒跚向前,一头触在石阶上,血溅三尺。
仙师眼也不眨,一挥拂尘,尸首便连同鲜血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稍片刻,地宫深处隐约传来了怪物嚼食骨肉的嘎吱声响。
躁动的人群安静下来,原先想要上前争论的武将亦是捏紧拳头,退*回原位。
死坟般的沉寂中,唯有一名同样披发素衣的少年推开仙师的阻拦,踉跄着冲上高台,跪扑至已然气绝身亡的帝王身边。
他的面容还很稚嫩,没有经年后那种凌厉的俊美,肤色在风雪中呈现出惨淡的苍白,更衬得眉目如墨漆黑。
他没有哭,甚至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僵冷的面容,伸手替他阖上了枯槁灰败的眼。
那是殷无渡。
或者说,是年仅十二岁大曦朝太子,李扶光。
晏琳琅心如坠铅,明明只是分开一瞬,却恍若隔世。
现身高台上,伸手去触碰少年轻颤的眼睫。
可还未触及,画面已陡然变幻。
晏琳琅的意识跌入另一片黑暗的空间。
“晚晚,晚晚。”
慵懒的女音仿佛从遥远的虚空传来,扬声唤她,“照夜!”
晏琳琅骤然睁眼,入目先是一条浩瀚的天河,宛若天水碧的轻纱中洒满了细碎的银尘。
一侧的崖台上,巨大的世界天盘正在有条不紊地转动。
她正枕在一团轻云上,一手压在脸下,一手随意浸入天河中,让那细碎的星辰冷光自她指缝中淌过,带起一丝彻骨的沁寒。
荡漾的河水中映出她的面容,与她原本的样子有九分相似,却少了些许明媚,多了几分沉静,透出一种不染尘埃的圣洁之美。
她缓缓起身,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旁的天玉案几上摆着一面水镜,镜中的红衣女子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照夜神女,您老人家可算醒了。”
师父!
晏琳琅刚要开口呼唤,这具身体却先一步开口问道:“阿云,找本君何事?”
清澈好听的少女音,宛若星子在呢喃低语。
晏琳琅意识到自己并不能控制这具身体,她仍处于某段记忆之中,只是从空中视角的旁观切换至了第一视角而已。
“还说呢,自从万神之皇的创世神女补天神陨后,她座下之神就只剩下你我二人了。我如今在人间厮混,早失去了上白玉京的资格,你又不主动开水镜找我,一睡就是上百年,好生无聊!”
柳云螭现在的头发还是乌黑油亮的,看起来年轻许多,连说话也中气十足,“听闻你回应了召神,要下界来一趟?”
闻言,晏琳琅脑中闪过一些画面:
照夜身为天道神女,孤身一人在白玉京的最顶层守着世界天盘和天道之门,睡了醒,醒了睡,冷冷清清过了几千年,唯一的兴趣就是在天河里捞星星——
白玉京过于素雅冷清,她喜欢一切亮晶晶的、鲜丽的东西。
前几日她看到天河下有金色的光芒闪现,下意识一捞,就捞中了人间信徒的祈愿,稀里糊涂回应了召神之祭。
按理说,天道神女无需回应人间召神,信徒的祈愿也飞不到这么高远的地方。
既然送到她手中来了,便只有两种可能:一,这个愿望大到连白玉京的众神无法实现;二,这是天道的安排。
于是照夜以轻纱遮面,飞身现身召神的金光阵中。
那群玄门修士欣喜若狂,如见救世神祇。
他们让照夜杀一个人。
一个只有天道神才能杀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