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第六十八章入宫
当年创世神女炼化曜魄砂修补九天裂缝,那曜魄星辰得了她的神力滋养,历经千年便也有了意识,诞生出一位新生神女,名为‘照夜’。
取‘星辰之力,照耀夜空’之意。
天道神生来就是掌管世间秩序的神明,与那些凡人修炼而成的正神有着本质的区别。照夜的职责便是待在白玉京之上,守着天道之门,阻止天魔侵入。监管世界天盘,不让秩序生乱……
简而言之,她与天道秩序彼此依存,互为掣肘。
这数千年来,她连活物都见不到几个,更不用提下界杀人。
他们让她降世斩杀之人,乃是凡间的一个叫“李扶光”的暴君。
照夜从天盘中调取了此人的命薄,发现他命格好得出奇,竟是人间千年难得一遇气运之子。
集天地气运于一身者,天生慧根,可得万般机缘,无论遭遇险境什么都能逢凶化吉,等闲妖鬼阴煞甚至是九天神明,皆无法轻易伤他性命。
若其一心向善,则可百年飞升、位列正神,成为改变天地秩序的救世英雄;
而若其心存恶念,将气运用于谋私害人之上,可必会给人神两界带来灭顶之灾。
所谓一念成神,一念成魔,大抵如此。
很不巧的是,这个李扶光的命格中魔气蕴生、星盘逆乱,诸多预兆无不显示他乃万年前流亡人界的天命魔种。
照夜在世界天盘中看到了天魔复苏后尸横遍野、天下大乱的惨象。
这就能说得通,为何那群修士集结百家之力数次召神皆无神明敢回应,为何天道会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她——
无论李扶光是“气运之子”还是“天命魔种”,皆只有天道神的力量才能彻底将其消灭。
若神明回应了信徒的召神,却又不曾达成他们的心愿,则她亦会遭受极大的反噬,轻则神力受损,重则失去信徒的供奉而致堕凡神陨,再也无法回到白玉京。
所以,照夜无法拒绝。
神明既然享受了功德供奉,自然要济世消灾。然若想彻底除去魔种,还需一样神器。
照夜取出了尘封多年的灭神箭,此箭一出,不管神魔皆会身死魂消,再无翻身的可能。
山河无法承受庞大的神明之力,故而神明不可以真身现世。照夜遂取自己的一缕发丝捏造了一个分-身,以便容纳她的神识,使她能自由于凡间行动。
万事俱备,待信徒的金光通道再次照亮天河,照夜携灭神箭飞身穿过天河繁星,穿过白玉京的入口,沿着金光通道朝九重天下而去。
原本她拟将降落皇城之上,一箭射杀暴君便可功成身退。
谁知到了下三重天时,洁白的云海骤然色变,乌云沉甸甸地压了过来。
风雷乍起,天灾地变。
若这玄雷顺着召神阵法击下凡间,必定死伤无数。
照夜心生不妙,擡掌格挡风刃,随即调转方向将玄雷引至一重天的避雷峰。
再次醒来时,照夜已成了投湖自尽的晏家小女娘——
那阵玄雷来得迅猛蹊跷,明显是要置她于万劫不复之地。分-身被玄雷击中时,她的神识也随之抽出,竟阴差阳错之下投入了这具刚溺水而亡的羸弱身躯中。
有了凡人的肉躯,便也有了五感,照夜浑身湿漉漉地醒来,顿时咳得天昏地暗。
一名衣饰淡雅的妇人坐在榻边,平心静气道:“琳琅,你这又是何苦呢?母亲知道你心有所属,不想入宫做秀女,可皇命不可为,你做傻事伤身伤神不说,还会连累到阖府上下。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照夜拥着潮湿的绸被坐在榻上,总算从妇人只言片语的训诫中,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晏家虽不是玄门中人,却与把控曦朝命脉的几位仙师暗有往来,借着这层关系,也在朝中谋了个七品小官。
谁知前几日上朝,晏家老父面圣时因为左脚先迈入门槛而惹怒暴君,被当众褫衣杖责,丢入狱中生死不明。晏家为了捞人可谓是费尽了心思,谁知仙师们受供奉时慈眉善目,一旦有事相求便皆避而不见……
今上幼时曾受过惊吓,以致行事疯癫、喜怒无常,发起疯来连国师也没法子,谁敢在这个时候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去触霉头?
晏家没有办法,听闻暴君淫-虐好-色,便想进献美人以换回晏家家主。
这个“美人计”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姿容绝美却体弱多病,生母早逝又不受宠的庶幺女——晏琳琅身上。
凡人的心思真是复杂。
这个晏琳琅有先天不足之症,羸弱的身躯根本无法承受照夜的神识,几乎走两步就要喘喘,蹦跶一下就会咯血,全然一副弱不胜衣之态。
这种情况下,别说是动用灭神箭诛杀气运护体的天命魔种,能茍延残喘不死就已是万幸。
召神,玄雷,误入凡人肉躯……
一切都来得太巧合了。
即便照夜的分-身神力有所削弱,也绝非普通神魔所能伤害,能改变天道神命数的唯有天道本身。除此之外,照夜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可是天道为何要与她作对?
照夜不得而知,或许这个答案只有完成召神祈愿,重回白玉京时才会揭晓。
可是——
照夜看向自己掌中紧握的小金箭,漂亮的黛眉轻轻一蹙。
灭神箭会依照神力的大小发挥威力,如今她囿于病躯中,灭神箭便也随之缩小至四、五寸长,失去了原本的威风,更像是一支细细的金簪。
如此“神器”用来杀人,只怕会贻笑大方。
照夜试着催动神力,未及激活灭神箭,身体倒先呕出一口鲜血来。
看来她的凡间之行,远比想象中要艰难。
……
几日后,妆扮华美的照夜——
也就是晏琳琅,乘着轿辇进了宫。
七年后的大曦皇宫一如既往地庄严宏大,只不过眼下已入秋,万物枯槁,更添几分萧瑟。
晏琳琅每过一道宫门,便可见上空的符文一闪而过,那是大曦国师留下的阵法,是保护,也是监视,偌大的皇宫中哪怕是飞进一只苍蝇、响起一声鸟啼,都瞒不过仙师们的耳目。
据说前任国师退隐,现在的国师乃是他的弟子——今上的同胞兄长,李暝。
然世人皆知,李暝从小便是皇室放在玄门中的质子,未有实权,只是空顶着国师头衔的吉祥傀儡罢了。
至于皇帝李扶光,那就更荒诞了。
听说他生性暴虐、反复无常,好美人且男女不忌,后宫中妖童美妾不计其数,夜夜笙歌、酒池肉林,稍有不悦便动辄打骂杀人。那些美人鲜少有能活过半个月的,每日都有血淋淋的尸首被擡出寝殿,成为地宫下的巨兽磨牙的口粮。
即便如此,各方势力也还是会出于这种目的争相进献美人,以求能在乱世中分一杯羹。
天道神女早在入宫之前,便将曦朝上下的现状调查得清清楚楚。
下轿辇步行,晏琳琅与其他两位官家秀女一同朝饮光殿走去。
迈着小碎步的宦官在前方领路,不时回头叮嘱:“前两拨秀女已经面过圣了,没一个能入陛下之眼。待会你们进去,千万要谨言慎行,能不能活着迈出这道门槛,就看诸位娘子自个儿的造化了。”
几人刚行至丹陛前,就听殿中传来一阵呜咽的笛声。
那笛声原是极美的,晏琳琅一听便知吹奏者绝非普通乐伎,而是颇有修为的音修。只不过一首曲子吹得断断续续,似是内海空虚。
忽而笛管似被什么黏腻的液体堵住,发出一声走调嘶鸣后,笛音戛然而止。
不稍片刻,几名内侍擡着一个口鼻溢血、面色纸白的女修出来,沉默而熟稔地处理现场。
音修奏乐或惑人,或清心,但无一例外会消耗自身灵力,演奏的曲目才会如仙乐优美动听。
这名倒霉的漂亮音修,便是生生耗尽灵力而亡。
同行的两位贵女已是面如菜色,胆小的那位更是抖如筛糠。
“此女略会些九流幻术,昨儿便在陛下面前吹嘘自己能吹出太平盛世,于是陛下便让她吹了一整夜的‘太平盛世’。”
带路的宦官压低声音,“万望几位娘子引以为鉴,在陛下面前可要懂得藏拙啊!”
“人呢?!”
殿中传来一声年轻而不耐的男音。
宦官立即使眼色,将三名秀女带入殿中。
见到高坐龙椅中的那道玄衣身影,照夜神女有一瞬的怔神。
天下之主,凡境人皇,天命魔种……竟是一个尚未及冠的俊美少年。
以凡人的年纪来看,他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眉发极黑,肤色极白,衬得那薄唇也像是吸足了鲜血似的绯红。
少年帝王玄色鎏金的大袖厚重铺展开,一手搭在座椅扶手上,一手撑着脑袋,霜白而瘦长的食指轻轻敲点额角,浓密的眼睫落下厚重的阴翳,似是精神不济,又似是在忍耐着什么,俊美之余更添几分生人勿进的阴鸷狠戾。
然而当他缓缓打开眼睫时,满身阴郁便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那是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眼型很美,美到近乎危险。
“又来几个不怕死的。”
暴君心情不好,连带着语气也喑哑凉薄,擡手朝其中一名秀女一指,“说说看,你都擅长些什么?”
那名秀女吸取了前车之鉴,咽了咽嗓子谨慎回答:“回、回陛下,民女自幼幽居深闺,鲜涉世事,除了认识几个字,未曾习得什么技艺……”
暴君冷冷道:“拖出去。”
那女子顿时花容失色:“陛、陛下!”
不是说要藏拙吗?为何还是要被处理掉!
哭得梨花带雨的秀女被侍从强行拖出去了,不稍片刻,声音消失在丹陛下。
暴君又看向第二名秀女:“你呢?”
第二名秀女已骇得哆哆嗦嗦,半晌说不出话来。
暴君:“拖出去。”
第二名秀女也被拖走了,暴君的视线这才落在晏琳琅身上,稍稍一顿。
“皮相不错。”
少年暴君眼底划过一丝兴味的笑,食指神经质地轻叩额角,“你也会那些九流幻术?”
晏琳琅摇头。
暴君皱眉:“降为贵人。”
“可会农桑营造?”
晏琳琅摇头。
暴君嫌弃:“降为美人。”
“是否通晓诗文四艺?”
晏琳琅再次摇头。
暴君失了兴致:“只能当个洒扫浆洗的粗使宫婢。”
天道神女眼眸沉静,真诚道:“干活……我也不会。”
暴君“啧”了声:“来人,拖下去……”
“我会法术。”
晏琳琅缓声开口,她需要一个近距离单独接触暴君的机会。
暴君冷笑:“方才还说不会幻术,欺君之罪一样得死。”
晏琳琅道:“并非幻术,是法术。”
暴君轻叩额角的指节一顿,示意侍从将她放开,懒洋洋微擡下颌:“展示。”
展示什么术法至关重要。
若术法太强,则极为损耗她这具原本就虚弱不堪的肉身;若术法太弱,又入不了暴君的眼。
晏琳琅思忖片刻,行至一旁的博古架,取出花瓶中枯萎的一枝丹桂。
指尖稍微漏出一丁点神力,那枝蔫蔫的丹桂便如吸足水份般迅速冒出绿芽,伸展枝丫,叶片由枯转绿,在她掌心重新开出火焰般鲜艳的花穗来,沁人心脾的雅香顿时溢满了整座大殿。
照夜神女为星辰曜魄的化身,本就融合了五行之力,一个小小的“枯木逢春术”自然不在话下。
少年暴君接过宦官呈上的那枝灼灼丹桂,将上面的花穗摘下来,指腹碾碎,饶有兴致地看着指尖的花汁如鲜血淌下。
幻术与逢春术有着本质的区别:
幻术如点石成金、撒豆成兵,皆是玄门修士弄出的障眼法,使中术者溺于幻境之中,而石块、豆子本身并无半点变化;但逢春术却是真真实实的让枯枝复生,触感、嗅觉,无一不与活物一样。
“有意思。”
暴君将那薅秃的花枝一扔,起身道,“洗干净,送去承露殿。”
……
照夜神女对人间的一切感到新鲜与好奇。
凡间沐浴的水是温热的,洒着芳香的花瓣,全然不似天河星水那般冰冷寒骨;凡间的宫殿色彩纷呈,雕梁画栋,亦不似白玉京那般永远只有夜的深蓝与星的银白。
这里的灯火也是暖的,殿内摆满了一人高的落地花枝灯,暖融融、亮堂堂一片,有种烧灯续昼的靡丽之色。
晏琳琅问:“殿中为何要燃这么多的火光?”
一名掌事宫女答道:“娘子有所不知,陛下少时曾受过惊吓,最是怕黑。若是光亮不够,陛下是会生气的。”
后宫很是清净,并无那种监视兼防御的玄门阵法。
据说曾经是有的,只不过有日陛下发疯,放火烧塌了几座宫殿,那些玄门阵法也随之被烧得一干二净——
数年前,一名玄门仙师擅入后宫,败了皇帝寻欢作乐的兴致,于是少年暴君便趁着那仙师表演飞头术助兴时,将他的脑袋塞进了丹炉中,眼睁睁看着那仙师在极度痛苦的挣扎中推翻丹炉,引发大火。
“孤只是想看看,没了头颅的仙师能活多久呢。”
暴君在火海中抚掌大笑,这样告诉众人,“仙师不是有神明护体吗?神明在哪里呢?孤怎么看不到?”
晏琳琅怀疑,若非有天地气运护体,暴君恐怕早死上十七八回了。
总之自那以后,国师就撤回了后宫的阵法,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入夜,宫婢们捧着各色物品来来往往,晏琳琅却并无多少风雨将至的紧张。
天道神女本就没有七情六欲,不知紧张为何物。
在行色匆忙的宫人映衬下,她安静端坐的身影便显得格外超尘脱俗。
晏琳琅披散着刚洗濯完的乌黑秀发,寝衣单薄,正歪头打量案几上的烛台。
片刻,她耐不住好奇,伸出一根嫩白的食指去触碰那明亮跳跃的火苗。
热热的,有点疼,是和星辰全然不同的触感。
一名宫婢瞧见她的动作,忙扑过来制止道:“哎呀娘子!你这是做什么?若烧伤了肌肤,容颜有损,我们都是要掉脑袋的!”
其他几名宫婢也放下手中的活计围过来,紧张地捧着晏琳琅的指尖看。
还好,只是有点红,并未灼伤。
“模样长得挺美,怎么就呆呆的呢?”
那些宫婢用自以为凡人听不见的声音嘀咕着,叹惋道,“可惜了,只怕又活不过三日。”
殿门被推开,夜风吹散一室暖香,满室烛影跳跃。
“陛下。”
宫婢们声音紧了紧,福礼退下。
晏琳琅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沉稳脚步声,如同寒潮在逼近。
来了。
袖中的藏箭金簪不动声色地滑落掌心,晏琳琅缓缓回首,随即一凝。
李扶光带了一柄剑。
一柄极美的剑,剑柄如日光金灿,剑身如月华清寒,见之神魂震颤。虽不是以灵力铸成的仙器,却也绝非凡铁。
此剑再加上暴君的气运护体,此刻动手绝非明智之举。
晏琳琅正想着,少年已交叠双腿坐在殿中唯一的龙椅中,将剑往地上一顿,勾勾脚尖命令她:“跪下。”
跪么,不是不可以,就怕他承受不起。
毕竟不是每个凡人都能承受神明一跪的。
晏琳琅暂时化去掌中藏箭簪,于案几后跪坐。
果然,高高在上的暴君眉心微拢,按了按额角,似是头疼。
受神明一礼,竟然只是头疼?
晏琳琅有些意外:有紫微星和气运护体就是不一样,若换成普通人,只怕多少要折寿几十年。
“陛下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晏琳琅不是在装糊涂,而是很真诚的疑惑。
她生来就端坐九天,不通情事,从不知凡间的女子该如何与帝王相处。
李扶光似是被她给逗笑了,将外袍往地上一扔,阴恻恻道:“还能来干什么?自然是做一些男女之间该做的事。”
晏琳琅歪了歪头。
李扶光略一擡手,命宫人擡来几口大箱子。
他用擡脚一勾,将其中一口箱盖踢开,露出里头成捆的枯枝败叶。
“孤想赏花,给你一刻钟的时间,让殿中开满鲜花。否则……”
少年暴君擡起下颌睥睨,薄唇轻启,“弄死你。”
暴君似乎很喜欢让那些自作聪明的女子,死在她们最擅长的事上。
晏琳琅审视这些大箱子里的物件,一箱枯枝败叶,一箱染了虫害的稻黍,一箱干瘪的劣等粮种,还有一箱霉变的花种。
十足的刁难。
复活这些植株对神明而言不过动一动指尖的事,然晏琳琅如今身娇体弱,神力残存一成不到,短时间内频频动用神力,仍是有些吃不消。
腐木新生,姹紫嫣红的花束自大箱子中泉涌而出,甚至朝着地毯上蔓延,转瞬半座大殿都成了一片花海。那些虫害的稻黍亦是焕发生机,稻穗饱满,黍粒金黄,干瘪的粮种飞速膨胀、发芽,劣等的花种也随之攀援生长,开出了极美的重瓣月季。
晏琳琅坐于花海中,乌发如墨自肩头淌下,浑身汗津津的,宛若从水中捞出。
灯下花海看美人,更美三分。
然暴君却无半分旖旎之色,只慢悠悠擡手,按住了那柄微微震动的宝剑。
“这把剑,叫做扶光剑。可感应玄门飞仙。”
暴君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说了个不相干的话题。
下一刻,剑光亮如白雪,横在晏琳琅颈侧。
少女耳后一缕垂发被剑气割断,飘飘坠落在她素白的裙裾上。
暴君将剑锋往前送了送,俯身逼近时,脸上甚至还挂着温柔的笑意:“让孤想想,该怎么处置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