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正是子丑交替时分,周遭一片死寂,如入无人之墟。
只有夜巡的更夫,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梆子,隔些时候便扯着嗓子喊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夜静,声音悠悠长长传出去很远,仔细听时,隐隐还有回声:“火烛……火烛……”
行至朱雀西四巷时,忽觉眼前一花,凝神看时,高处两个黑影,正翻过院落的高墙。
更夫心里一惊,赶紧揉揉眼睛,高檐处一片寂然,哪有什么黑影?
更夫一颗心七上八下,紧走两步,转到高墙正面,两扇朱漆铜铆钉大门上方,牌匾上四个大字赫然在目。
长风镖局。
正是夜静时分,镖局众人睡的正酣。
商六搂着发妻张氏,鼾声大作,偶尔鼾声停了,不自觉舔舔发干的嘴唇,翻个身鼾声又起,枕旁是伴了他行走江湖三十余年的金算盘,说是金的,其实是黄铜打造,颗颗磨的锃亮。
程铁衣也睡了,掌中攥着一个小小的苦难佛,他睡前摩挲着这个苦难佛,也不知什么时候乏的。
采玉睡前去过郭旭的房间,将郭旭换下的衣服挂起,有一件袍袖破了口,想来是白日习武时不小心刮坏的。采玉将刮坏的衣服带回房,从阵线扁里找出针线,细细将刮口缝好,又用指甲将线脚处摩平,方才叠起置放案头,提醒自己明早给郭旭送过去。
只有郭旭,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了。
睡下的时候,采玉进来过,隔着帘帐,他看到采玉的影子。
采玉的动作很轻,唯恐吵醒了他,帮他挂好衣服后,轻手轻脚地掩上门离去。
所以,他应该是睡下的,应该是睡着的,为什么现在,会深一脚浅一脚的迷失在这雾气缭绕的树林之中?
这一世都不曾见过如此厚重的雾霭,裹挟着刺骨的冷,在周身缭绕,这是一片枯竭的树林,他找不到方向,一直在走。
这么空旷的树林,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尽头,薄薄的金色日光抚着林梢,于雾霭之外。
郭旭忽然觉得害怕,他想逃离这死寂的似乎要吞噬一切的林子。
铁衣、采玉、辛力还有封平都不在么?他们不是一直都和自己在一起么?为什么在自己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一个都不在?
就在这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人声。
郭旭的心头蓦地提起一线希望,他辨认着声音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过去。
看到她的一刹那,郭旭觉得天与地都重新鲜活起来。
失去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关系,崔婷,只要你在。
崔婷迎着日光,温柔的笑意如同春风中绽放的第一朵花。
“郭旭,我想和你练剑。”
郭旭怔住,似乎在某个时候,听过崔婷这么说。
“好啊。”有人答话。
是谁?郭旭朝那人看去,竟是又一个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我若是郭旭,那他是谁?他若是郭旭,那么我是谁?
不遑他多想,那边厢剑光已起,一剑如惊凤掠空,一剑如龙蛇走地,一剑霜寒十四州,一剑狂歌逍遥游。
数招拆过,崔婷面对着他,却背对着那一个郭旭,悄悄抹去滑落的泪。
郭旭的脑中瞬间空白,紧接着犹如万针穿刺,耳膜如鼓如鸣,离散的记忆倏忽聚合。
闰八月十五,崔婷,树林,练剑。
停止,赶快停止,否则大错即将酿成。
而那个郭旭,他还持剑在手,他还不知道,他一剑刺去,击碎的是自己的明天。
“住手,快住手!”
太迟了,他听见剑身刺入身体的轻响,所有的场景蓦的凝固,只有那剑,极缓极缓地,刺透崔婷的身体。
郭旭低下头,自己的胸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血洞,血自创口处源源不断地流出,似乎不会有止的尽头……
郭旭突然醒了。
他不动声色地,轻轻将帘帐掀开一条缝,窗上映出两个鬼祟的黑影。
郭旭微微一笑。
采玉听到声响披衣出门的时候,大院中早已人声鼎沸,护院押着两个黑衣人站在院中央,铁衣六爷他们也都陆续出来,郭旭抱臂挟剑而立,身着睡时的里衣裤,显然是郭旭擒住黑衣人的。
采玉忙退回房中,将睡前给郭旭缝补的外袍取来给郭旭披上,仔细看时,立在场院中的两人,蒙面黑巾都已不知去向,两人一般的鼻青脸肿,显是吃了郭旭不少苦头。
见采玉疑惑,郭旭笑道:“几招就泄了底,是点苍派的人。”
“点苍派一向自诩名门正派,怎么会有如此不成器的弟子?只怕是冒充的吧?”程铁衣冷笑一声,将镔铁盘龙棍重重往地上一叩。
两个黑衣人面上一窘,其中一个不服气道:“程铁衣,我二人只是门中三代弟子,你若有本事,跟我们的师叔伯划下道来再说。”
程铁衣冷笑道:“莫说是你们师叔伯,就算是点苍掌门到了,程铁衣也无半分后退,横竖一拼便是。”
郭旭向程铁衣摇摇头,示意铁衣且莫动气,回头向那二人道:“有一点郭某不明白,点苍派虽不是武林豪富,但不至于短了银钱,就算真是用度窘迫,江湖救急,点苍的盟友也不会坐视不理,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话未说完,两名点苍弟子俱已气红了脸,其中一人怒道:“郭旭,你不要信口雌黄!”
“哦,我信口雌黄?”郭旭以手捋发,微微一笑,“那你们来说,究竟是为何?”
两人对视一眼,先前那发话之人上前一步,昂然道:“不怕说与你知道,郭旭,识相的就把段绫罗给交出来,省得我点苍与你为难。”
“段绫罗?”郭旭两手一摊,正要说自己根本不认识什么段绫罗,采玉上前一步,问道:“两位所说的段绫罗,可是江湖中盛传的绫罗美人?”
那人脸上现出倨傲之色:“想不到你一个弱质女流,对于江湖中事倒也知道不少。”
程彩玉微微一笑:“这段绫罗成名不久,但很是做了几件震动江湖的大事,听说她极好武功,接连盗取了浣葛山庄的迷踪掌秘本和华山派的紫金剑谱,是个妙手女贼。”
那人点头:“你说的不错,但那是两个月前的事,这两个月,她又盗取了峨嵋派的少阳经、载有崆峒派错骨手的抄本、四川唐门的药经、武当派的内功心法全本,还有我点苍的点水剑谱,其他大大小小不一而足,只怕除了少林寺的易筋经,其他能够偷到的秘本都为她所得了。”
程铁衣愕然道:“公然与天下门派为敌,当真好大胆。”
“程铁衣,你也知道她好大胆!”一直未开口的那人忽然怒道,“既如此,长风镖局又为什么要与天下门派为敌,接下段绫罗这趟绫罗美人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