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再上◎
周与蝶(二)前世·再上
永宁十五年,燃烛案兴。
琉璃制成的博山香炉中熏香冉冉,白烟在空气中凝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大殿门稍微开启,便将它一吹而散。
周檀在玄德殿跪着吞下了宋昶赏赐的“孤鹜”。
皇帝低着头,看向这个自己感情复杂的青年臣子,开口问道:“卿还有何求?”
周檀垂着头思索了一会儿,道:“臣与曲大人家的姑娘有一门亲事,请陛下做主,让臣成婚罢。”
他主动提及此事,无异于是将弱点袒露了出来,宋昶满意地点点头:“依卿所愿。”
“不过——”
他拉长声调:“卿如今的声名不太好听,岳丈不宜在朝为官了。”
周檀闭着眼睛叩首:“是。”
他出狱的时间还来得及,能够救下曲承一家,虽说以他如今的声名不宜再娶妻,但曲家从前与他有一门未成的亲事,若是不护下,怕是曲大人的刑罚会比旁人判得更重。
刚刚出宫,他便上门去拜会,恰逢曲夫人出丧。
在一树洁白的杏花之下,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子。
她很美——她穿了一袭白色素麻衣,乌黑长发亦被绸带挽起,临风站在杏花天影当中,与世界的白融为一体,像是一片稍微张嘴便能呵去的晶莹新雪。
美丽,剔透,易碎。
顾之言为他选定婚事时,曾经得意地告诉他,他一定会喜欢自己未来的妻子的。
他去读她的诗作,亦深觉欣喜。
春末才需下聘,但他按捺不住,年节便送去了两壶亲手酿的杏花新酒。
姑娘的侍女为他送回了一枚同心结。
他想起她的名字,嘉意,美好的意愿。
只是太过美好的东西,总是留不住的。
她转过身来,微微诧异,似乎在思索他是谁,目光落在他身上的伤时,便明了了几分。她缓缓地走过来,朝他福身:“周大人。”
杏花落在肩膀上,他无话可说,只好道:“节哀。”
她垂下眼睛,睫毛微颤,于是他走近了一步,道:“我已向陛下求娶,待你母亲的事忙完之后,你我便成婚……我会救出你父亲,你放心。”
她客气回答:“若是麻烦大人……”
“不麻烦。”
曲承出狱之后大发雷霆,直言就算是死在狱中都不愿受他这等欺师灭祖的小人的恩惠,他去送聘礼时,曲承抓了手边一个瓷杯砸在他的额角,淤青到洞房花烛夜都未散去。
他如今声名狼藉,肯来的人极少,没有应付什么宾客便回了房,新娘轻轻移开手边的团扇,烛火昏红之下映出一张美人娇面。
周檀垂着眼睛,略带些苦涩地客气道:“你好生歇息,我……”
话还没有说完,女子冰凉的手指便拂到了他额角的淤青上。
他听见对方问:“痛吗?”
简单的两个字,他却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过了。
不知为何,周檀突然觉得非常委屈,他强忍着鼻尖酸楚,眼尾却漫上一抹红色,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半晌才憋出一句:“你我若不成婚,恐怕陛下会迁怒……如今曲大人已经出狱,你若不愿,我写一封和离书,等过一段时日……”
“谁说我不愿?”
她说了这一句话,脸颊微红,从榻前取了药膏,在他伤口上轻轻地涂着:“父亲最是正直,误会你是恶人,一时不能转圜,实在抱歉。等过一段时日,我再回去劝一劝他……”
他被巨大的茫然和空洞淹没,嘴唇颤了颤,问:“你……信我不是恶人?”
她微微诧异,随后摇了摇头,继续仔细地为他涂药。
“你是好人。”
药涂罢了,红烛“噼啪”爆了个灯花,他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她先轻轻叹了口气,旋即露出个笑来:“今日你我新婚,此后万象更新,我不喜欢如今的名字,夫君……替我取一个可好?”
周檀坐在案前,蘸了她磨出的新墨,斟酌问:“夫人有什么愿望?”
她眼睛一亮,又黯淡下去,思索着道:“从前在闺中时读了好些书,真想到万里江山中亲眼去看一看……可惜我少时便体弱,母亲说,我是出不了远门的。倘若能做一只蝴蝶、一只孤鹤……罢了,生灵亦有苦处,我不贪心,做一粒微尘就好,御风而行,在碧霄云间逍遥遨游……纵朝生暮死,亦觉得无限自由。”
周檀在宣纸上端正地写了一个“悠”字。
“夫人所求,檀也想过,”他低声道,“只是我做得还不够,做不到举世誉之不加劝、举世非之不加沮,神思尚不自由,遑论凡胎肉|体,只能寄情白云一片。”
她拾起那张纸来:“白云一片去悠悠,你是霄白,我是悠悠……甚好,我喜欢这个名字。”
“不过……”她言语一转,“我小字意怜,夫君还是叫我阿怜罢,母亲也是这么叫的。”
“好。”
周檀呆了一呆,取下手指上从不离身的、老师留下的白玉扳指相赠:“老师说,此物要留给我最重要的人。”
她收了,坐在案前,取了一把小剪刀为二人结发,随后吹灭了烛火。
自此之后,周檀每每回来时,松风阁门口便点起一盏灯来。
后园漆黑,他搬进来不久,走夜路总也看不清楚,如今得了一盏明亮灯盏,虽然微弱,但在他心中亮如白昼。
新婚夫人与他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这样好的事情,他想都没敢想过。
只是他不够幸运,平静日子过了没多久便再生波澜。
燃烛案时,他寄居的任家受了牵连,事后他变卖身家,将待他和弟弟极好的姨夫从大狱中接出来,在家养身体。
谁知任时鸣秋闱科考,竟因他的不堪声名从甲榜上被撸了下来。
他跪在祠堂之前,看见任时鸣红着眼睛,却没有哭,反而回身安慰他:“兄长不要伤心,这不怪你,我不去科考,也能过得很好的。”
幸而周杨燃烛案前便参军去了,否则还不知道要受什么牵连。
他明白这是傅庆年的手笔。
于是他还是走进了那座栖风小院。
曲悠并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只觉得他一日比一日形容消瘦,她懂的不够多,能做的无非是在夜里为他送来一碗清粥。
他终究还是太心软、太年青了,纵然与傅庆年斗得你死我活,可对方只要拿捏住他一点软肋,他就全无办法。
任府空了,任平生死于不明刺杀,姨母带着任时鸣回了金陵。
汴都出了一桩朝野震惊的案子,宋昶听信傅庆年,案子被栽到了无辜文臣身上,那臣子与曲承同窗,最终还是牵连他流放了。
他竭力照拂,只是敌人以折磨他为乐趣,他越想保全的东西,他们越要夺去。
曲悠重新穿上了白色的孝衣。
他跪在祠堂的烛火之前,几乎直不起身来,手指死死抓着粗粝蒲团,直至磨出血痕。
“都怪我……”
“怪我太过弱小、太过无能,竭力照拂我在乎的人,最终却什么都做不到……若早知如此,我就不该靠近他们、不该关怀他们,哪怕他们与我形同陌路,只要平安,只要平安。”
“阿怜,是我害了你。”
曲悠拭去了脸颊上的清泪,听见他极度自责的声音。
“我害了你,害了你父亲……我这样的人,原本就不该娶妻的。”
她将颤抖无助的周檀抱在怀里。
“不是霄白的错。”
“律法不正,上天不公,才让奸佞大行其道、戕害良臣……人若要害你,自然有千般万般理由、千种万种手段,哪能一一防尽,不是霄白的错……”
她一边说,眼泪一边一滴滴落在周檀的颈间,滚烫。
对方死死抱着她,痛哭出声。
“檀发誓,一定报今日之仇……我会亲杀傅相,用尽余生所有气力,还朝堂澄澈清明,修律法森严公正,此言出必行!”
她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傅庆年莫名其妙地死去,周檀被贬官去了鄀州。
她十分高兴地整理行装、打点府内。
“我们终于能够一起去看看这世界啦!”
“我要去边疆高高的城墙上看日落、看日出,每一日都看,同你一起……我要去看鸣沙山、月牙泉,看长河落日圆、墟里上孤烟。”
临行之前,曲悠去岫青寺礼佛。
她去的那日不巧,天色昏昏,刚进山门便落了雪,跟着她的丫鬟急急地为她披上厚厚的大氅。
她捂着帕子咳嗽,看到帕子上缓缓晕开一片艳丽的血迹。
她知道,什么鸣沙山月牙泉,她怕是不会有机会看到了。
自从父亲入狱、母亲去世后,她操持内外,身体越来越差,后来乍逢父亲噩耗,又日夜为周檀悬心,病情恶化,每日都离不了汤药。
她早听高云月说亭山上岫青寺灵验,只是一直没有得空前来。
佛祖金像垂着眼睛看她,她烧了香,忽地想起临行前同周檀的对话。
你去过岫青寺吗?
没有,不过我去过临安的寺庙,十四岁那年,我花重金烧了两支“诸事顺利”来祈愿。
那……有什么作用吗?
嗯,它让我知道求神拜佛毫无用处,也算是大作用。
曲悠失笑,却还是恭敬地拜了佛祖,闭上眼睛祈祷。
她想了许多。
想让自己的身体好些,能够陪周檀看看这大千世界;想要朝堂清明、律法公正,周檀抱负得展,青史留名。
想要成为一个……能帮得上他的人,至少能听懂他叹息中的悲悯,看懂他目光中的凝重。
思来想去,开口只有:“信女希望陪伴夫君久一点、再久一点。”
“希望能得真正的自由……去看看千百年后他在史书中的模样,去瞧瞧这片土地是否会因他的努力而改变,哪怕只有一分一毫。”
三月初,周檀与她一起踏上了去往鄀州的漫长旅途。
曲悠觉得,周檀大概早看出了她的伪装,但她既不开口,他便也不点明,自欺欺人,假装看不见她的苍白与消瘦,但每日都会亲自喂她喝药。
他们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
有一日,终于能看见鄀州的城墙了,她挣扎着出去,与他一同坐在车辙上。
明明已是四月,边境却落了雪。
她看着高高的黑色城墙,依偎在周檀怀里,很高兴地道:“在这城墙上看到的太阳,一定比在汴都看到的美。”
周檀没有搭话。
她自顾自地说:“霄白,你知道吗,你于我,就如同一条木舟……道不行,乘浮浮于海,无论何时、身在何地,只要我闭上眼睛,就能和你一起在瀚海漂流。”
“不要伤心……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君……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
只是我这憔悴江南倦客,已不堪听急管繁弦。
“你于我……”周檀的声音抖得厉害,良久才把话说下去,“是这白雪皑皑里唯一殊色。”
是他在漆黑的雪夜中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求来的一丁点希冀。
曲高和寡。
光同清昼。
曲悠用最后的力气弯起唇角来笑了笑:“是吗?”
她闭着眼睛,轻轻地说:“我要先走了……我先到轮回道上替你探路,替你感受真正的自由,我要去一百年后、一千年后,看看传言中、史书中的我们,看看你的誓言有没有实现……”
“好啊,”周檀微笑着答道,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顷刻融化,滴落的不知道是雪水还是眼泪,“你要记得回来告诉我。”
“一定,一定。”
周檀收紧了手臂,城墙在他眼中映出黑色的阴影:“来生,不要再生病了……我愿意替你疾病缠身,芳龄早逝。”
她没有开口阻拦,力气不多。
“那我也愿意替你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她在朦胧之中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蝴蝶——庄周梦里的蝴蝶,因为她也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从这具身体上悠悠荡荡地飘起,去看其后的几年。
周檀从鄀州还朝,手刃废太子,扶明帝登基。
他开始艰难地变法,条目几经易改。
流言四起,说他谄媚惑君。
明帝生了猜忌,二度罢相后,他伤痕累累地从诏狱出来,孑然一身地回了临安。
路经清溪时,他写了一首悼亡诗。
清溪濯新雨,飘摇送故衣。
路过郊外清溪河时,新春又下了细雨,我形单影只地离开汴都,如一只飘摇浮舟,只能在河边送上故衣悼念故人。
木凋骸骨见,雪融世界新。
草木零落的时候,我又回想起亲手埋葬你的那一日,如今你芳魂已去,只余骸骨。大雪快要融化了,我亦如雪,待我离开这里之后,整个世界都会焕然一新。
一切走马观花,方生方死。
周檀死在临安故居的杏花树下,死前手中还攥着那枚白玉扳指。
“若有来生……”
“不要再遇见我,不要再爱上我了。”
“我会离我热爱的一切都远远的,只要你们平安顺遂,纵死也无怨。”
他们不过是在艰难的人世间平静地相爱了一场,最大的愿望也只是共同奔赴每一场雪。
可白雪落在三月,总是留不过一夜,匆匆忙忙地蒸腾而去,化作了人间下一场雨。
来过便去,了无痕迹,一场荼蘼花事了。
作者有话说:
“举世誉之”那段典故出自《逍遥游》;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