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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 正文 第89章 周与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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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世·终上◎

    周与蝶(三)前世·终上

    曲家的女儿落水之后患了失忆症。

    彼时曲承尚在狱中,没有大张旗鼓地请大夫,尹湘如虽觉得女儿忘记了许多事情,可人瞧着没什么大事,甚至比从前更开朗了几分,便也没有太过担忧。

    而且女儿一夜长大,能为她操持着府内事宜,她不至于为府内诸人的生计殚精竭虑,好歹有了些喘息机会。

    直到圣旨赐下,将曲悠许配给了那位刚刚遇刺的刑部侍郎。

    起初尹湘如几乎因为这桩婚事哭瞎了眼睛,反而让曲悠来安慰她,说成婚只是为了救父亲的权宜之计,若不喜欢,她婚后自有别的事可做。

    她能想得开,那便再好不过了。

    新婚之后,那重伤的刑部侍郎奇迹般地恢复了过来,还与曲悠一同上门来拜会。

    她瞧着女婿虽然冷冷清清,但温柔儒雅、仪表堂堂,觉得这亲事也算不错。

    曲承却不喜欢,总是唉声叹气、骂骂咧咧,念叨一些这人不忠不孝之类的言语。

    恶人就恶人罢……只要能对女儿好,她其实也并不介意对方是不是恶人。

    内宅女子的心事何其少,装不下家国天下、春秋大义,只希望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太太平平、无灾无难。

    只是后来,她向来温婉胆怯的女儿却同那刑部侍郎在汴都闹了几场大事。

    头先是曲悠在御街众人的目光之下,一字一句地为风尘女子念着诉状。

    曲向文和曲嘉熙曲嘉玉十分崇拜,七嘴八舌地为她描述当日场景,她捂着胸口,念了好几句佛。

    后来是那周侍郎不知怎么被牵涉进了当朝宰辅的案子里,差点死在宫里,曲悠第二次敲了登闻鼓,一脸焦急地为夫君申冤,言语之间不惜与母家断绝关系,也要与他同生共死。

    曲承小心扶着她的胳膊,不敢上前去,只好急道:“……周侍郎今日若不翻案,她今后还怎么在汴都做人!”

    她拽着夫君的衣袖,不知为何,觉得女儿非常陌生,可同时,又觉得她本该如此,从前的十几年才是压抑了自己。

    现如今她也有了不计安危、不顾声名要保护的人。

    甚好。

    她遥遥地想起,曲悠少时,她第一次带小姑娘去岫青寺,想请大师为她的玉器开光,大师没有接过她的玉器,只道:“令爱有一桩夙世的姻缘,是福泽深厚的有缘人。”

    她深信不疑,问这段姻缘是何模样、何时会来?

    大师笑而不语,直道天机不可泄露,只是建议她为女儿改个名字。

    大师亲手写了一个“悠”字相赠:“代为转交,此名更后,令爱便不会如此体弱多病了。”

    她依照大师叮嘱为女儿改了名字,从“嘉意”改为单字“悠”。

    曲悠从此之后身体便一日比一日好,过了几年,甚至能够骑马射箭了。

    岫青寺的大师从不骗人,尹湘如看着擂鼓石前的女儿,出神地想着,她大抵是找到了与自己有夙世因缘的人了。

    跟着夫婿离京之前,曲悠偷偷上门拜会,她喝了周檀那盏迟到许久的茶。

    直到两年之后,她才再见到二人。

    太子生事,皇城之内风声鹤唳,曲悠来后说了几句,曲承便讳莫如深地打断了她,收拾行装与她一同连夜出城,回了临安。

    曲悠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父母所在马车上的那一盏伶仃小灯沉沉融入漆黑夜色,直至再也看不见。

    心中却想,还不知有没有再相见的时候了。

    她本想带着叶流春一同逃出皇城,自己却没能上得了那艘大船,只能伏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船只从雾气里消失。

    太子将她抓回去,扔进了刑部大狱。

    她在牢狱中受了许多酷刑。

    太子不许她死,在她受了重刑濒死之际,甚至派来了个医官为她诊治,那医官提着药箱,临行之前颇为悲悯地告诉她,她此后必定不能生育了。

    所幸她并不在乎。

    只是夜里还是做了混沌迷梦,梦里她看见了前两世的一切,想起了自己是谁。

    原来困扰她许久的、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就是她自己。

    是那个卑微地跪在廊道边期盼雪停的阿怜。

    亦是那个一生渴望自由却不得见、临死之前许愿为周檀看看未来的曲悠。

    诸天神佛听见了她的祷告,满足了她的愿望。

    但神爱世人,却从不救人。

    历史的洪流并未因她的祈愿产生任何变化,她的愿望被投入滚滚长河,只能溅起一朵浪花,泛起一瞬的涟漪,旋即被滔天巨浪再次吞没。

    她所有能改变的东西,都只能存活于未被史书记录下来的、历史的罅隙。

    她改变不了自己早亡的结局,也改变不了周檀的未来和声名。

    这算不算是一个大笑话。

    睁开眼睛,她万念俱灰。

    被废太子拖到城墙上威胁周檀退兵时,她隔着千军万马和弥漫的硝烟,看见周檀脸上沉沉地落下一滴泪来。

    她突然很想,为他把眼泪拭去。

    而她确实也这么做了。

    宋世琰在她身后惊呼了一声,撕心裂肺地唤她:“悠悠!!”

    这凉薄暴戾的上位者,对她这样鲜活的、来自一千年后的生命颇为眷恋,或许也是被囿于封建权力之中不可自拔、渴求解脱的本能。

    可她的自由,皆来自周檀的祈愿和馈赠。

    于是她跳下了城墙,想要离他更近一点。

    箭矢在她头顶飞掠而过,划破了昏黄的天空。

    周檀骑马飞奔,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面前倏然坠落,破碎为满地脆弱而芳香的残片。

    他从马上跌下来,方寸大乱,几乎不敢触碰她血泊中的身体。

    “不要因为我……做出抉择。”

    她艰难地说着,眼泪汹涌:“不要因为我……抛弃你的身体和健康,抛弃你的敌人……前世今生,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可我……”

    周檀抱起她软软的、破碎的身体。

    “可我却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这历史长河浩瀚,我永远都改变不了它……永远都救不下你,霄白啊——”

    那枚白玉扳指硌在两人的掌心。

    周檀抵着她的额头,像是听不见身后的战火与厮杀声一般:“……是我救不下你。”

    曲悠置若罔闻,继续道:“我后悔了,我不该有那么贪心的愿望……我只希望你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做青史留名的昆仑白雪,无论……有没有我。”

    “如果没有你,我怎么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周檀面上露出个轻轻的笑来,像是在自嘲,又带了十足的祈求意味,“你为我拟下的律法增补条款,我还没有来得及实施……不是你说,大胤刑律不周全,要与我一起改变这一切吗?如今此事未竟,你怎么能如此……离我而去?”

    “不要在史书上留下我的名字……”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只好用尽最后的力气恳求,“不要……或许我未来还有机会……”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

    被镂刻下来的一切都无法改变,那她拟下的刑名律法能不能流传下去?如果不留下她的名字……或许有机会做历史的罅隙。

    重景元年,明帝登基,二十五岁的周檀入政事堂做了执政参知。

    位高权重、炙手可热,旧贵族们动心思的不少,但无一人敢上门提及婚事。

    因为众人心知肚明,执政大人琴瑟和鸣的妻子,死在了昔日的宫变当中。

    拜相那日,他对着铜镜为自己正衣冠。

    昨日他又梦见了曲悠,还断断续续梦见了许多回忆的片段,片段中的故事他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

    但总归不算陌生。

    他铺陈笔墨,想烧一封信给她,告知她,他如她所愿好好活着,只是失了她黑夜里那盏灯,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撑不下去。

    提笔只写了“朝闻道”三个字,便心痛难忍,再也写不下去。

    曲悠以为他在这人世间最重要的是理想,可她不知他一心想与她同生共死。在她逝去以后,他几度想要弃世而去,想到她临终前的叮嘱,才勉力走到如今。

    既无求生之意,这老病残躯,或许也能为他们的理想做块垫脚的白骨。

    周檀对着那块铜镜,忽地做了一个决定。

    梦境戛然而止。

    曲悠睁开眼睛,再度看见了那个只能照进一束光来的刑狱小窗。

    她以为自己醒来了,却没有。

    她又化成了庄周的蝴蝶。

    只是这次,她却亲切感觉自己来到了现实。

    风将她从小窗中卷挟而出,飞向遥远的青绿山水。

    山水忽而幻形,她后背一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在了许久不见的、现代家中的茶几前,母亲带着眼镜,与她一起坐在地毯上。

    为何她从前没有察觉到,她的母亲,一直是尹湘如的模样?

    母亲皱着眉问:“那你研究生打算去读什么专业呢?”

    她听见自己脱口而出:“历史。”

    “我要去钻研历史,寻觅其中的真实。”

    画面一转,她来到了常去的图书馆座位上,古籍被摊开在面前,灰尘弥漫在阳光中。

    她先看见了“削花令”三个字,顿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捕获,着迷地看了一下午。临阖上书本前,她又瞧见了熟悉又陌生的“周檀”二字。

    曲悠决定去了解一下这个人和《削花令》的关系。

    结果看诗集看上了瘾,每一首都十分喜欢,甚至读一遍就能记住,就好像她很多很多年前就读过一般。

    导师在讲台上切换ppt,兴致盎然地讲着苏朝辞:“……苏宰辅的文集中曾经记载了这样一件事,说他有个认识很早的知交,和妻子非常恩爱,有一日他去问这知交,人为何能与另外一人产生如此深刻、复杂、缱绻的情感。”

    “他这知交答了他一句庄子的话——‘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这句话出自《齐物论》,意思是说……”

    声音逐渐远去。

    岫青寺上大师却温言道:“……我代人转交这个‘悠’字。”

    改了名字之后,她的弱症逐渐痊愈。

    遥远的临安,周檀开始生病,本是能跟着母亲舞剑骑马的少年郎,逐渐不能习武了。

    她知道,这是周檀为她许的愿望。

    “我愿替你疾病缠身……”

    曲悠低下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换了一条浅桃轻纱的古襦裙,手中拿着一枚花签。

    一只美丽的、少女的手从她手里将花签抽走,念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哎呀哎呀,悠悠抽错了签子,这其中气节凛冽、杀伐颇重,哪里是我们女儿家的签子……”

    曲悠看着高云月的脸,微微笑起来。

    “会有的,云月瞧着……我与你作赌,就赌这满园珍贵秋菊,秋日宴时,别忘了请我过来。”

    高云月一口答应:“一言为定,我若看不见,可绝不会请你来赏我的花的。”

    别后不久曲承下狱,她为母亲操持,和曲向文一起到医馆去买药。

    一个年轻大夫偶尔瞧见,立刻嚷嚷起来:“老于你不实在,这方子抓得有问题啊……”

    曲悠迟钝地转头去看,垂着眼睛看方子的年青大夫的脸,与当日在太子刑狱中留下一声悲悯叹息的医官渐渐重合。

    于是她对柏影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柏影挠挠头,笑道:“我流窜街头讨生活,姑娘见过,也不意外。”

    ……

    最后,她看见了一场空蒙的雨。

    白衣的病弱佞臣坐在一棵系了红绸的杏花树下,手中攥着那枚白玉扳指,以一块帕子掩面咳嗽着。

    他好像是看见了杏花树下的她,也知道她并非实体,所以只是目光缱绻,并未近前来。

    “若有来世……”

    她突然预料到了他要说什么。

    “不要说!”

    曲悠迟钝地回想起,《削花令》虽然抹去了她的名字,但那些明显超越时代的法令条文到底还是流传了下去,她看见的一刹那就心有所感——这是她留给自己的记号。

    她不会再万念俱灰了,因为她仍有机会改变一切!

    “不要许愿……等我,等我回去,我一定会想到办法,让你寻回属于你的公正。”

    “我愿意替你殚精竭虑,死而后已……只要青史简上,你同我一起。”

    周檀似有所感,没有说完那句话就垂下了手。

    杏花被她提高的嗓音惊得簌簌而落。

    一场大梦沉了又沉,直到她满头汗水地清醒过来。

    牢狱的门被粗暴推开,宋世琰发冠凌乱、表情阴沉地出现在了她面前。

    这一次,她不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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